婚纱

婚纱

有离开做后盾,这些折磨才显得无关痛痒。

2022.10.13 阅读 250 字数 10059 评论 0 喜欢 0
婚纱  –   D2T

1.

陆梦炎边穿婚纱边想起母亲,一块珠片不小心硌到手臂,皮肤上浮出微红的划痕。

他想起母亲,就像在暗室里洗照片,忽然见光,底片显出模糊惨淡的鬼影。母亲苍白清秀,说话细声细气,总用手掩着嘴,似乎怕自己的话惊扰到别人。母亲上过师范,学音乐,毕业后做过几年小学音乐老师,后来在县城的艺术团里谱曲。他的名字就是母亲取的。那时团里要排一个关于《白蛇传》的原创剧,母亲翻了许多诗词,找到明代朱梦炎的《钱塘二首》,很喜欢。他不久之后出生,就顺手得到这个名字。

陆梦炎后来才知道,其实母亲想生个女儿。她是县城少有能读到大学的女子,似乎是为了不辜负自己知识分子这个名头,也为了显得独特,她到处宣扬她要生个女儿,把娘家婆家都气得不轻。她越是被他们说,就越是逞强说要生个女儿。

母亲看上去斯文秀气,性格软绵,只是在大部分生活细节上,涉及这些跟她精神世界抵触的问题时,就会很固执,甚至显得冷狠。结果陆梦炎生下来,外婆说全家人都欢天喜地,母亲却凉凉一笑说,瞧他那模样,长大肯定是个蛮乌佬,还不如生个女伢儿。

陆梦炎到上小学时,才穿上男孩子的衣服。之前母亲都把他当女孩儿养,扎小辫儿、穿花裙子、跟女孩跳皮筋,母亲把他当成个玩具,说话就难得地柔情蜜意。陆梦炎是本能地讨好母亲,他喜欢看母亲笑的模样,或许是被她冷淡对待惯了,那温暖才格外奢侈。以至于母亲让他穿男孩子的衣服后,他以为母亲再也不要他了,哇哇大哭起来。

那时父亲在锅炉车间工作。他性格铁硬,跟领导不对付,下班后经常会被派去酸洗6吨重的炉子,或者检修排粉机等等琐碎的杂事。陆梦炎放学后,不想一个人回家,又不想去锅炉间,就跑到剧团去玩,躲在后台,看那些演员排练。母亲回家后,也经常柔柔地唱:“万户烟销一镜空,水光山色画图中。琼楼燕子家家酒,锦浪桃花岸岸风……”歌喉也挺婉转,就是太软弱无力了,她毕竟不是演员。有一次去剧团,排练已经结束,他跑到后台,也不见人,但听到道具室有声音,很软绵,搔在陆梦炎心尖尖,有种令人厌恶的痒。他趴在门缝上一看,却见母亲被一个男演员压在红木衣箱上,两条光裸的腿高高扬起,脚趾绷紧。陆梦炎感到害怕,连忙退了出去。回家路上,母亲对他说,妈妈在跟叔叔演戏,你要是个女孩子的话,也会喜欢演这种戏的,不要告诉别人哦。

陆梦炎信以为真。他知道母亲想当演员,她还偷了一套白蛇与许仙成亲时的戏服,藏在衣柜深处,家里无人时就拿出来穿上,咿咿呀呀地唱。陆梦炎撞见过几回,母亲偶尔发现他,就把他抱入怀中,把他脱光,揉搓他的身体,口中继续发出那靡靡之音。陆梦炎觉得很快乐,身体像要融化在母亲怀中。

暑假某个清晨,父母早起去别人家做客,他偷偷起来,拿出那套戏服穿上。他的身量太小,撑不起来,软塌塌的,使他觉得自己像钻出蝉蜕的蝉。那硬挺的衣料硌着他的肌肤,凉丝丝的,类似鳞片。他没有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陆梦炎很喜欢夏日的清晨。他起得很早,那时父母都没起来,街道上也没什么人。院子里的蔷薇花色泽鲜浓,气味绵甜。天空是频度很低的蓝,有时又是柔软的铜绿。他悠闲地做自己的事,读小人书,看电视,吃零食,没有人来打扰他。他最喜欢看运冰车沿着街道缓缓驶过,留下一道洇湿的车辙。他目送它远去,像跟它有了灵犀一样的关联。他觉得一切好事都发生在清晨。

但他误解了这个世界。他以为它给他那样的清晨,就会永远眷顾他。他错了。

父亲上班时,从锅炉车间的扶梯摔下来,偏瘫。母亲哭了几天,身体都消瘦下去,脱了水。她似乎觉得眼泪还了债,就跟团里一个吹长笛的男人跑了。那也是一个夏日的清晨。陆梦炎听见母亲在隔壁收拾东西,努力抑制声响。她无泪地哭泣,还夹杂着父亲模糊黏稠的话语,听不分明。陆梦炎站在窗前,用手捂住耳朵,望见那辆运冰车一如既往慢慢开过,像一只油绿甲虫。冰块融化后的水滴在路上,很快就蒸发了。

后来陆梦炎读到一则童话,叫《花衣吹笛人》,那个吹笛手用魔笛把整个镇子的小孩都带走了。陆梦炎不期然想到被带走的母亲,但转念觉得好笑:母亲又不是孩子。笑过后,心里又升起一股隐隐的愤怒,觉得是母亲把自己离开的资格剥夺了。他才是应该离开的那个。

她不知道陆梦炎有多么眷恋她的一切,她也根本没想过。连告别都没一句。

她也不会想到如今的他,守在父亲身边,替他翻身、擦洗,听他嘟嘟哝哝地说话,喉咙里总堵着一口痰。父亲几天不排便时,他就按摩父亲腹部,然后用手指去抠。那些干结的大便像黑硬的石头,让他想到乡下那些山羊拉的豆豉一样的屎。

八岁生日那天,陆梦炎在供销社给自己买了个劣质小蛋糕。没有同学或朋友给他过生日,他已经被孤立很久——他们似乎怕染上父亲身上那股滞腻的、死去肉体的气息。他回到家,对着嘴角流出口水的父亲唱生日歌,然后说,爸爸,谢谢你给我过的这个生日。也谢谢你带给我的苦难。这句他没有说。

那天夜里,陆梦炎迷迷糊糊醒来,听见父亲发出奇怪又清晰的声响,他跑去一看,见父亲的被褥敞开,下半身直挺挺地立起,十分触目。陆梦炎不知道父亲怎么可能还会这样,但他知道父亲一定很不好受。父亲浑浊的眼珠像快要溺毙的鱼一样斜视他,闪着羞耻又渴望的光。陆梦炎犹豫半晌,伸出手。他想起母亲说她跟那个演员演的戏,黏稠湿热,心里缓缓驶过一辆运冰车,轮胎锈蚀了。冰块碰撞着发出声响,不断碎裂、融化,留下一道很快消失的水迹。

陆梦炎弄好婚纱的裙撑,戴好手臂套,就准备出门。今天这场活动,他一定要弄得尽善尽美。他不期然想到他人生中一切潦草结束的事,想到那个夜晚,想到父亲没多久就去世了。举办葬礼后,他收拾屋子,发现母亲藏起来的那套古代婚礼戏服也已经被她带走,了无痕迹。

2.

姜纨觉得台上的陆梦炎有一种古怪的美。

她早前在微博看过他的故事,好几个千万粉丝营销号都在发,很煽情。听说“婚纱蜜语”APP邀请他来参加活动,姜纨就通过她的一个运营朋友搞到入场券,要采访采访这个陆梦炎。活动名字叫“寻找最美婚纱”,是婚纱蜜语在APP内发起的,用户上传婚纱照参加,投票前二十名受邀参加最终直播,分享自己的婚纱故事,并有丰厚福利。朋友说,陆梦炎是特邀嘉宾,他最近风头很劲,若他来参加,肯定带着活动火一次。

姜纨是个大三学生,平常爱在网上写写东西,没想到现在已经好几万粉丝了。她很享受被人当做指明灯的感觉,渐渐还接了些广告,有鸡汤书籍找她出版。最近她又打理公众号,挖空心思想写一篇10W+的爆款文,陆梦炎的素材可能就是契机。

那还是姜纨第一次见到陆梦炎。他穿着婚纱,身材高瘦,憋在那略嫌窄小的婚纱里,就有些佝偻。五官轮廓鲜明硬朗,面庞在灯光下有些发青,嘴唇湿红,两道眉毛微微不对称,眼睛却是炯炯的。观众里发出哧哧的笑声,以及惊奇的交头接耳——

“男的?”

“变态吧!”

“他在微博挺火诶。”

“我看他胸毛好像都没刮干净。”

陆梦炎似乎没听见,缓缓开口,是一把清亮中带着沙哑的嗓子,像暗银磨成细粉。他一开始讲故事,场内的议论声就逐渐偃息,姜纨更是听得聚精会神。

陆梦炎讲他跟妻子如何相识,如何相爱,如何未婚生子;他妻子又如何患了骨癌,不治而亡,没能办成一个像样的婚礼,也没能穿上婚纱。他学的是服装设计,自己设计了一套婚纱,却始终没能让他妻子穿上,他现在是替亡妻穿上婚纱。没想到会被曝光,还有那么多人转发。他表示自己跟儿子受到了打扰,希望媒体跟网友们能让他安安静静生活。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写的故事,姜纨有着敏锐的嗅觉。陆梦炎说,他妻子拿着X光片,在病房安慰他,说这不过是长在骨头上的蘑菇而已(她指的是X光片里癌变组织的形状),她死了说不定身体都变成了一片蘑菇丛生的雨林。姜纨听到这里,浑身战栗,像被针刺了下。陆梦炎身上还有一种哀绝的气质,纤细、凌厉,他把这故事说出来,听众很容易就会被他带入,若是换个人来讲,恐怕不是太滥情就是太猎奇。

陆梦炎说,他本来要为他妻子举行一个简陋的婚礼,让她穿上婚纱。但妻子拒绝了,她说她不想经历过人生的快乐再面对死亡,那样太残忍,如果她穿过婚纱,怎么会甘心离开?她只会更恐惧。陆梦炎说,他把妻子那份活在自己身上,所以才穿上婚纱,就等同于他们两人一起穿上,他相信妻子会感觉到的。

现场很多女孩子已经开始垂泪。活动的工作人员喜不自胜,觉得陆梦炎果然能带来一波热点。但陆梦炎讲完后,没多做停留就准备离开。姜纨得到朋友微信提醒,连忙去后台堵住他,问他能不能接受采访。陆梦炎瞥了她一眼说,不想再炒作这件事,只想平静生活。

姜纨笑道,陆先生,你真的不想再火一次吗?那些营销号平白无故转发你?没人运作我可不信。还有,你的故事其实是编造的对吧,你没有妻子。你的故事细节太独特、太细腻,我是写惯文章的,说是不是?

陆梦炎在换衣服,手上动作顿了顿。他盯着姜纨,神情专注得有些癫狂。姜纨浑身不舒服,就在她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陆梦炎却说,好,我接受你的采访,但不要再说这个故事是编的。

姜纨说,那你定个地址,明天见怎么样。

陆梦炎答应了,写下一个地址,说这是他家,明天下午两点。然后就当着姜纨的面脱下婚纱,只穿内裤,套上短袖跟牛仔裤,把婚纱叠好,装进一个纸袋,离开了。

姜纨也走出去,见路边几树晚樱开得重重叠叠,膨胀开来,像是飞溅的脂粉皮屑。都快夏天了啊,花也快开败了。她脑海里浮现出陆梦炎裸露的身体,姿态暧昧,那种古怪的美又浮现在她心头。咔哒一声,像齿轮咬合。

3.

小洲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变硬的水晶葡萄,一颗一颗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他喜欢这样吃葡萄,晶莹剔透如宝石,吃起来像硬糖。有时无聊,他还会用水果刀将冰冻葡萄切得越来越小,直到无法再切下去。

小洲七岁了,但他觉得自己七岁的人生也像一颗冻僵的水晶葡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就突然脑海里蹦出来一个比喻,他不清楚具体联系的点在哪。

爸爸让他每天放学背一首古诗。他太讨厌古诗了,觉得又拗口又不好玩,如果爸爸下午没有回家,他是肯定不乐意背诵古诗的。当然,他愿意为了爸爸背古诗,因为他会很开心。

学校里很多小朋友都在说爸爸坏话,说他是变态,是人妖。小洲为此没少打过架,寡不敌众,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回家什么都不跟爸爸讲。他怕他担心。

小洲有时也会疑惑,为什么爸爸会穿婚纱呢?那不是女人穿的吗?跟他记忆里印象模糊的妈妈有什么关系?他经常见到爸爸在卧室里,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痴笑。小洲也经常趁他不在时,端详照片里的女人。她脸颊有些方厚,颜色白腻中泛出浅黄,像一块乳酪。嘴唇小小的,眉毛细细的,眼睛似睁非睁,有些濛濛的慵懒。左手挡在腮边,似乎想去捂嘴。她就是妈妈啊,小洲心里没什么情绪地确认。

爸爸有时面对照片,还会穿上婚纱,唱一首歌:“画舫舞衣回暮景,绣帘歌扇露春红。苏公堤上垂杨柳,尚想重来试玉骢……”听起来像戏曲,但他唱得诡异,徒劳地把嗓子捏扁,高高地抛起来,像一条明晃晃的钢丝,割着脖子,让人不寒而栗。

暑假的夜晚,小洲半夜被热醒,看见爸爸坐在他床畔,望着窗户,僵直的脊背像骨节分明的竹虫,很吓人。他怯怯地问爸爸在干什么。爸爸过了会儿才听见似的,僵硬地转过头,脸颊被月亮照得像纸一样。他说他在等太阳出来,到时,会有运冰车开过。小洲没搭话。爸爸又说,如果你生在我那个时候,吃冻葡萄都要靠运冰车的,嘿嘿。他的笑声空洞洞的,像在玻璃缸子里发出的回音。骨骼在月下也如玉雕。他说小洲,快抱我,我好冷。虽然小洲觉得这么热怎么会,但他问不出来,只好抱住爸爸。爸爸的皮肤都是汗,湿滑,像蛇的鳞片。小洲头皮发麻,又不自禁地想起冰箱里的葡萄,口齿之间都像噙了雪,内脏也冰透了。

开门声响起,小洲连忙咽下葡萄,翻开《唐诗三百首》,按照拼音装模作样朗读起来,书页上的一轮落日像是殷红的血迹。爸爸走进门,对他说,明天下午有个姐姐要来我们家,你记得收拾屋子。

姐姐?什么姐姐?小洲疑惑不已。爸爸从来没带外人回家,这个姐姐是什么来头?小洲满心问号,但他知道爸爸是不会跟他多说的。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个姐姐上门,那个姐姐坐下后,问了爸爸很多问题,连小洲也没放过。姐姐问他对妈妈还有没有印象,他摇摇头,但心里浮现出爸爸卧室里的那张照片,有一种说谎的罪恶与快感。姐姐又问他想不想有个妈妈。小洲觉得有些烦了,觑了觑爸爸的脸。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盯着茶几上的葡萄。小洲咽了口唾沫,迟疑地点头。

姐姐满意了,又问爸爸,你只说你妻子,你爸妈呢?爸爸望着窗外某个地方说,我父母在我七岁那年出车祸去世了。你可以去看当年的新闻,他们到死都抱在一块儿,骨头烧焦了,都挖不开。姐姐审视着爸爸,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爸爸又说,我妈最疼我了,她说她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我,她爱我胜过世间的一切。可没想到……他眼中落下泪来,脸上现出惨恸神色。姐姐说了句节哀。

快到傍晚时,那个姐姐才问完。她像挤一管干瘪的牙膏,虽然所得不多,但也有一种满足的神情。她对爸爸说,希望他让她把这篇文章写出来。爸爸犹豫很久,答应了。小洲不知道她要写什么文章,但他看出爸爸的犹豫不是真的。姐姐笑着对小洲说,这篇文章出来,也许你妈妈就可以看到呢。

小洲心想,怎么看到?用那张照片看吗?他觉得问关于死人的事情不好。纠结了一阵,又开心起来,觉得自己七岁的人生多了某种可以盼望的东西。哪怕这东西比一张照片大不了多少。

那天半夜他又被惊醒,睁开眼,果然见爸爸坐在床头,静默无声。这次他穿了婚纱,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浮游的白光,虚幻得像幽灵。小洲倒吸一口凉气,唤他一声。爸爸转过头来,凛凛地微笑着说,我不是爸爸,我是妈妈啊,小洲,你怎么不叫妈妈。妈妈爱你胜过世间的一切,妈妈永远不离开你,好不好?

小洲像被定身法给困住,动弹不得。爸爸继续催促他,快叫妈妈啊,小洲。他好似童话里蛊惑小孩的吹笛人,用魔魅的声音铺就道路,一条不归之途。小洲颤巍巍地站在他的声音里,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

妈……妈妈。

小洲战战兢兢叫了声,那个字眼如冻硬的葡萄在他舌尖崩裂,有冰冷又腥甜的味道。

4.

女人下班回到家,拧开天然气炉,把昨天晚上剩下的酸萝卜老鸭汤热一下。又打电话给男人,叫他晚上回家吃饭。她说话时喜欢用手捂着嘴,像防谁,又像怕自己的话语被风吹散,对方无法听到。哪怕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男人不耐烦地答应,挂断电话。女人把火关小一点,那圈幽蓝火焰像舌头缩回去了些,舔着锅底。

女人打开微信。同事群很多未读消息,点开来,发现是在讨论什么异装癖。有个相熟朋友的圈她,问,诶,你以前不是在那边吗,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女人没回,点开链接,草草浏览一遍,心里如惊雷滚过一般。她捂住嘴,自言自语,怎么会是他,怎么会。

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里,想到六年前,还是七年前?她记不太清了。有些事不像真实发生过的。但她又那么清晰地记得他的眉眼,他清亮又略微沙哑的嗓音,还有他手指按在她胸口的冷意。就像一幅现代派的绘画,因为大团大团色彩的模糊,那些细节倒显得不真实了。女人怀疑是自己杜撰了这些细节。

那时她在超市当收银员,每天早起晚归,站在柜台后迎来送往,恨不得把微笑刻在脸上,纵使如此还是经常遇到难缠的顾客,她应付不了。不过她内心也没多痛苦,因为只打算干一年,存够钱就离开这座城市。有离开做后盾,这些折磨才显得无关痛痒。

跟他怎样相遇也已完全记不分明了,她只记得他身上有某种湿润、危险的气息,她完全看不透,像割草后散发的腥气,却浓稠得如胶质。是他先向她搭讪的。他说他自己开了个服装设计工作室,正在寻找婚纱模特,她体型很合适,问她愿不愿意来试装,有酬劳,虽然不多。最后一句才是她最在意的。她说少点也没关系,她对模特工作很好奇。她自己都没发现那时她已被他那种草腥的气质深深吸引。

他没有立刻带她去当模特,而是与她约会了几天。她以为他们会上床,然而没有。那天晚上分开,他叫她明早六点起床,来做模特。

那个夏日清晨,他把她带到一栋老式居民楼。他在里面租了一间简装房,门窗都很破旧,家具一概全无,地上堆着许多布料跟图纸,房间中央的木架子上挂了一件婚纱,白而轻盈,跟这个鄙陋的房间格格不入。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俘虏,像某种空缺多年的部位得到填补,而她诧异这种空缺竟然是由相交不深的他引发的。他叫她脱去衣服,她中了蛊惑,只跟随他的语声行事。她赤裸地站在那里,清晨带蔷薇花香的空气还有点冷,把她浑身都激出鸡皮疙瘩来。他靠近她,伸出手,指尖凉得像冰,点在她锁骨的一颗黑痣上。

她身前身后都放置了穿衣镜,互相对照,不断反射、增生,像肉体的狂宴,她一人主持,而他来作客。她从他肩头望见镜中的自己,微微颤栗的肩胛骨,像蝴蝶一样瑟缩起翅膀。她看见海水淹没城邦,岩浆熔化田园,众人被浇铸进坟墓。她心如止水地看见这些灾难,并且想到,它们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时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获得了错误的恩赐——怎么会,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来到她身边。不过命运也没让她疑惑太久,就打消了她这种错觉。

他们开始商量结婚,因为她怀孕了。她本来以为他不会想结婚。新闻里多的是她这样的打工女孩被糟蹋然后甩掉的故事。但他主动提出来,并且付诸行动。她庆幸自己的生活步上正轨,中间还省去了许多坎坷的过程。那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愿景也被抛在脑后。

她发现他的古怪,最开始是他要她穿上婚纱,唱一首她记不住词的歌。她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他瞪她一眼,目光像在火中淬炼的刀刃,却不答话。隔三差五,他都要如此这般来一遭,哪怕她肚子已经沉坠得她必须扶着腰才能走动。她以为这是他的一种怪癖,她劝解自己:很多人都有怪癖,什么皮鞭、丝袜、刑具……这个还算好,没有对她造成实质伤害。她愿意作出这一点点牺牲。

他终于在某一次她穿上婚纱之后讲起他母亲。他说,他父母结婚时,已经生下了他。那时条件不允许,只扯了结婚证,他生下来后才补办宴席。他妈妈在一个剧团当演员,有一个吹笛子的男人暗恋母亲,追求了很多次都被拒绝。他因爱生恨,偷偷混进婚宴,用刀把母亲给捅死了。父亲后来自杀。他们那么爱着彼此,却抛下了他,让他承受一辈子的痛苦。他自己设计了婚纱,想着母亲穿上的模样,却永远看不到了。

她听得落下泪来,抱着他,原谅了他之前的一切。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后来的古怪终究让她受不了。

很多个夜晚,她肚子疼得醒来,看见他蜷缩在她身边,紧紧搂着她,泪流满面,嘴里还喃喃唤着妈妈,妈妈。她以为是被梦魇住了,推了推他,却看见他眼睛大睁,一眨不眨,亮得近乎凄厉。她打了个寒噤,问他怎么回事,做噩梦了吗。他不说话,只簌簌掉眼泪。她抚摸他的头发,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妈妈在天有灵也想看他好好生活下去。他又突然暴怒起来,厉声喝问她为什么离开他,为什么要跟吹笛子的男人跑!她一头雾水,以为他喝醉了。这也不是他告诉她的关于母亲的故事啊。她觉得不对,连忙挣扎着爬起,想到隔壁房间避一避,等他醒酒。他却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摔扯在地上,还好肚子没有被撞到。但恐惧比疼痛更剧烈,使她高声哭叫起来,连滚带爬逃走。

第二天一早,他来敲隔壁房间的门,声音很克制冷醒。她等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门,见他面色憔悴,下巴铁青,眼眸里赤红的血丝还没消退。他抱住她,深情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快抱我,我好冷啊妈妈,那个男人有什么好,你怎么不要我,你最爱我了不是吗。他的怀抱令她窒息,那股浓烈的、胶质的草腥又弥漫上来,她像被推入毒气室。或许就是那时,她决定离开。

好几年过去了,她努力抹除他的痕迹。她把那场短暂的婚姻看成聊斋故事,她误入桃源,遇到了美少年,有过欢爱,但他时常让她觉得自己并非身处人间,只会被吸吮着,消耗至死。于是她要醒过来,然后离开。

没承想再得到他的消息却是这篇微信公众号的爆款文。这篇文里的妻子,说的是她吗?那个孩子,他如今也长大了?但是她不明白的是,他好像精心编造了一个故事,把自己塑造得深情不渝,令人叹惋。她想到那些夜晚,那些夏日的清晨,心想,他会不会已经疯了。那他们的孩子……孩子她也曾经抱过的,皱巴巴的一团,像还未发酵的肉色面团。她抱着他,却感到一阵隔离。那个男人曾经填补她的空缺,她把孩子生下来,那空缺似乎也消失了。她还给了他。

但她想到那孩子,蓦然觉得一阵揪心的愧疚跟恐惧。她坐立难安,斟酌了许久,终于给公众号的后台发消息,说自己是文中的女主角,没有得骨癌,也没有死,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作者联系到他,谈一谈。

她发完消息,听见砂锅传来咕嘟嘟的沸腾声,连忙爬起来把火关掉。那蓝色的舌头就完全不见了。如果人生的所有事都能像关掉火一样轻易多好,她想着。

5.

它是由陆梦炎亲手制作而成。

裁好衣片,以缝纫机跟针线拼接起来。面布是一层蕾丝,两层加密单丝美国网,一层395进口厚缎。里布是一层加强缎,一层进口厚缎。拼接好后,再上23根鱼骨。做好下裙接腰之前,要把上身的珠片绣好,最后烫钻……

它知道自己的尺寸是照陆梦炎母亲而定。她在他心里有如肿瘤,是恶毒跟甜蜜的增生。制成那一刻,它就不再是普通的婚纱,而具有了某种符号意义,穿上它的人,在他眼里都是母亲。讽刺的是,它只被两个人穿过,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自己。他真正的母亲却没有穿过。

妻子离开七年,回来找他时,不仅是他,连它也差点认不出来了。小洲已经出门上学,他疑惑怎么会有人来,打开门,看见她,问,你是……他刚刚还穿着它,在卧室里对着她的照片唱《钱塘》,而现在,那个照片里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不是幻觉。

它感觉陆梦炎的身体产生一股汹涌的颤抖,像某种面对伤害的应激反应。她也察觉到了,但她只认为是多年未见的隔阂作祟。于是她笑了笑,有些尴尬,有些嗔怪,似乎在问,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抬起脚,想要进来。

陆梦炎拦住她,眼眸像铁水熔出的两只空洞,漆黑而毒辣。他问你到底是谁。

她失笑说,我,我是你老婆啊,你失忆还是失心疯?她一说出这句,像拨动某个开关,神情也随之起了剧变,口齿如同装上机簧,发出剧毒的暗器,控诉他编故事,说他疯得不轻,叫他不要害了他们的孩子。她滔滔不绝一通,蓦然止住,觉得太不像自己了,连忙捂住嘴巴,轻声说要报警。

陆梦炎目眦欲裂,醒悟过来似的,关上门,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不是我老婆,我老婆已经死了,得骨癌死了,你为什么要冒充她!

她冷冷一笑,问,那你妈妈呢,她去哪儿了?她记得他曾经告诉她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也记得他多少个夜里把她当作母亲。她知道这是软肋,一击即溃。她只是想让他清醒些。

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像五官在进行调试,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他肩膀跟脖颈都僵硬起来,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青筋暴突的双手,似乎在找一块已经从指缝流逝的冰,喃喃地说,妈妈,妈妈她……妈妈她得了骨癌,死了,死了。

她惊异于陆梦炎怪诞的表现,但心里终究不肯相信他疯了,于是继续逼问,你妈妈到底是出车祸死了,在婚宴被人捅死了,还是跟别的男人跑了?你说一句实话!

他抬起头,愣愣地盯着她,神情谨慎又贪婪,像孩子得到一盒心念已久、父母却舍不得买的糖果。过了片刻,他脸上忽然迸出一个欣喜得近乎癫狂的笑容:你,你是妈妈,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他冲过来将她紧紧抱住,感觉到那种久违的温暖。

她狠狠推开他说,陆梦炎,我不是你妈,我是你老婆,是你儿子的妈妈,我来只是跟你谈一谈,见小洲一面,我不要钱,我什么都不要!你再跟我装疯卖傻,我真的报警了!

它感到他的身体在丧失温度,心脏跳得却急速。那种冷热无法调和与平衡。它听见他从胸腔里发出嘶吼:你为什么说你是她,为什么……你不是她,我才是她!我才是陆梦炎的妻子啊!

他眼眸一转,瞄到茶几上的水果刀,闪烁着银光。水晶葡萄被小洲切得七零八碎。他似乎即刻感受到了刀握在手里那种绝对的冷静跟安全感。女人又朝他逼近一步。他条件反射似的抓起水果刀,一挥手,狠狠扎进她的脖子。女人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逃出门,却跌倒在血泊里,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像被抛到岸上的鱼那样弹跳了几下,陷入沉寂。它也被染得血红血红。陆梦炎哈哈狂笑起来,说,我才是她,我才是陆梦炎的妻子,是小洲的妈妈,不,不……我是陆梦炎的妈妈,我不离开他,我永远不离开他,我爱他胜过世间的一切啊。

他跌跌撞撞扑到穿衣镜上,看见镜中的自己,目光温柔又深情,轻声说道,妈妈,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对,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他急促地笑起来,又愣愣盯了镜中的自己一会儿,把唇贴上去,深深地吻。鼻息将镜面氤氲出一片迷蒙的雾气,他看不见自己。

之后的事恐怕只有它清楚了。

陆梦炎再次听到敲门声,喝醉了一般,摇晃着身子打开。门外是姜纨。她撞见房中血腥的场景,惊叫一声,眸中却又转瞬腾起兴奋:她的第二篇10W+不用愁了。她得到女人消息时,就深信不疑,也印证了她对陆梦炎最开始的想法:一个编造故事博眼球的异装癖,他老婆他母亲的故事统统都是假的。跟女人加了微信联系,并告诉她陆梦炎的地址,她觉得让他们俩正面冲突,更有料。所以她等了等,让矛盾尽情爆发,才上门来。但她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似乎更加超出她的预期。

陆梦炎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沉醉于镜中面影,以及那种冰凉的安全感。没有人离开,他吻着自己。至少此刻他是快乐的。他有母亲,他有妻子,他也有陆梦炎。他也有它。

窗外,初夏的清晨正在融化,钴蓝、透明、薄荷糖一般凉爽的甜。运冰车缓缓开过,沿路滴落水迹,又缓缓蒸发掉了。一个孩子好奇地跟在它后面,探头的姿势凝固了许久许久,又手舞足蹈地消失在光线深处。

粟冰箱
Oct 1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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