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谢家姐妹长得像,一般细而弯的柳叶眉,润腻白皙的鹅蛋脸,两只眸子清湛湛,似那白水银中养着黑水银。这谢老三,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福,能生出这样两个标格特秀的女儿来——镇上的人似赞似叹。谢老三可不领这情,啐口烟痰说,他想生的是儿子,女娃到头来还是别人家的,积再多福有啥用?说完又觉自己矫情,便补救似的讪笑几声,冲搭话的人挤眉弄眼,仿佛怀着什么心照不宣的难言之隐,大家都懂得一般。
其实说起来,谢家姐妹还是好认的。姐姐青虹留了一把丰美的、乌木似的长发,人也跳脱热辣,嗓子脆亮,隔老远就听见她的笑声。妹妹青雯短发净爽,眉宇间有一股男孩子的英气,但为人处世沉稳安静,有时甚至嫌温吞。别人见她们第一眼,总觉得是双胞胎,但青虹其实比青雯大个三岁,不说出来都没人信。
谢老三偏心青虹,大抵也因为性格。他总觉得青雯跟他不亲,平日也不知在想什么,令他琢磨不透,像个别人家的女儿。而青虹,就事事与他说,撒泼耍赖,装娇作痴,他却觉得这才是女儿家该有的样子,对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舌尖怕化了。人情就是这么个东西,即使你努力一碗水端平,终究有个轻重缓急。
青雯的性子,是锯嘴葫芦填糯米——软,又不开口,任由别人搓捏欺负。有时是男孩子想要吸引她注意,有时是女孩子嫉妒她,有时更简单,就是她的寡言惹人厌。时常见她衣裳脏污,脸上也有淤痕,问她却什么都不答。那时青雯小学四年级,青虹已升初中,某天放学,青虹特地去等青雯,见她被几个小学生驱赶到学校后门的一条小路,他们嬉笑着,拿土疙瘩掷她。青雯却只是把书包护在怀里,背对他们,往前走着。青虹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攥了几颗卵石,暗暗运劲儿,作势砸去。这时余光瞟到一堆牛粪,心生一计。她从书包里抽出作业本,撕几张纸,铺在地上,再用鞋尖把牛粪刨进纸张,手托着,小心翼翼从后面靠近那几个砸青雯砸得起劲儿的小孩,牛粪一坨坨糊在他们脸上、脖子上、衣服上,小孩们尖叫起来,猛回头,见是青虹,又都怕了,恨恨骂几句,便落荒而逃。青虹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青雯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仿佛局外人。
谁都喜欢青虹,走到哪儿都像石榴花焰焰闪在枝头,照着人的眼睛生光。谢老三跟妻子李玉琼对她也寄予厚望。然青虹于读书一途无甚天分,整天忙于看琼瑶小说,神魂颠倒,连在灶头烧饭都入了神,玉米粥散发出焦煳的味道她才惊醒,手忙脚乱端锅,又被烫着,一下跌翻在地。她也极爱装扮,县城出了什么流行款式,蝙蝠衫、喇叭裤、蛤蟆镜……都买来穿戴,然后去镇上粮站滑旱冰,身后追着好几个男生,狂蜂浪蝶似的。镇上属她最时髦,常有人说她妖妖调调,但也不是批判性的口吻,有些打趣,甚至是赞赏的。她想要个收音机,那时小虎队正风靡,她爱极了,就想每天听他们唱歌,求了谢老三许久,他不答应,说家里本就不宽裕,她成天搞那些乌七八糟的费多少钱,还要收音机,没门儿!青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半夜都不见人。
谢老三跟李玉琼急得发动亲朋好友满镇找,命青雯看家。青雯等他们作鸟兽散,才慢吞吞走出门,一路往芭蕉湾的老家走去。过了坟地,就看见一个小土包,名叫三里坡。坡顶孤零零站着一株黄角树,抖擞枝叶,发出沙沙的响。树下一个人影抱膝坐着,正是青虹。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草腥,有些发绿。深紫色的夜空中,月亮又黄又瘦,像一牙柠檬,连带着人也感觉口齿酸酸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一杯噗噗冒泡的汽水。
“我就知道你才能找来。”青虹抬头,冲青雯笑笑,毫无热力,好似炉子里发白的蜂窝煤,一碰就会碎成灰。三里坡是她们俩的秘密基地,少有人来,这棵黄角树还是她们四年前种的,如今也有些蓊郁了。去年青雯过生日,青虹说她们俩都写一个愿望,埋到树底,等三十年后再挖出来看,一定特别有意思。青雯觉得无聊,不想理她。青虹却早已兴冲冲撕下一张纸,先写下来,仔细叠好,塞进一个玻璃瓶中。青雯被她缠磨得无法,说,我怎么知道写了之后你会不会挖出来偷看。青虹说,你还信不过姐姐我?哼,那你用胶带把瓶口缠一圈,做个记号,到时有没有打开一眼就看得出来。青雯才不情不愿答应了。她们写好,将瓶子密封,埋在树根处。
“快回家吧。”青雯说。青虹伸出手,青雯接过,把她拉起来,两人就肩并肩走回去了。谢老三见了青虹,被她那无辜的样子弄得又想骂,又无奈,最后跺了跺脚,答应给她买收音机。青虹欢呼一声,猴到他身上,蜜嘴糖舌说爸爸最好啦,李玉琼在一旁好笑又宠溺地看他们。青雯默默退入门内的阴暗,似乎谁都没有想到她。
青雯小学毕业,家里商量着让她别念书了,省下钱供青虹读高中。镇上很多孩子都这样,早早当家。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实在力有不足。青雯听见他们商量,像讨论菜市场的猪肉,那样斤斤计较的语气——却只是为青虹计较罢了,她不过是压秤的、附送的、随时可以丢弃的猪下水。她回到她跟青虹共同的卧室,打开课本,写起字来。抄到一句古诗,“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眼泪啪嗒掉下来,洇湿了字迹。这时青虹走进来,青雯连忙将眼泪擦净了。
青虹打开收音机,里面哑哑地唱出一首《今宵多珍重》:“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难禁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她跟着忘情地哼起来,无忧无虑的样子,全然不顾青雯正写作业。青雯只觉那音乐声像剃鱼的刀,在她身上寒光凛凛地剐着。她将笔摔在桌上,对青虹说:“你小声点行不行?”青虹愣了会儿,不知她怎么了:“以前不是听得好好的吗,今天吃错药了?”但她还是把收音机给关了,也没多想,上床睡觉。
青雯在黑暗里坐了许久。
第二天她破天荒逃学,回了芭蕉湾,把外婆赖素英请到镇上。赖素英一见谢老三,就阴沉一张脸,渊渟岳峙地坐到椅子里。李玉琼见阵仗不对,忙沏了一杯茶,呈给她。赖素英接过茶,却不喝,搁在一边,闲闲地盯着谢老三跟李玉琼,这样过去五分钟,她才开口,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让青雯念书,还说他们这样对待两个女儿,是不是太过偏颇。赖素英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倡导先进,最看不惯守旧落后的人。
谢老三跟李玉琼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赖素英哪儿得来的消息。他们不过说了几句体己话。
赖素英见他们面有惭色,这才端起茶,喝了口,轻笑道:“况且,就算要供读书,青雯比青虹用心得多、聪明得多不是吗?你们到现在还穷得叮当响,不是没道理。这脑子啊,不灵光。多的就不说了,总之,谁不让我外孙女儿读书我可跟谁急。”她一通话,连敲带打,冷嘲热讽,顿时让两口子连辩解的心思都灰了,只能喏喏答应。送走这尊金刚大头寸,谢老三才恨恨咬牙:“肯定是青雯搞的鬼,这小丫头,全拿自己当个外人,白疼她这么多年!”说到“疼”这个字,他又有些愧疚,住了口。李玉琼听他这样讲,也不满了,觉得他把自己母亲当外人。夫妻俩倒先不齐心。
青雯晚上回家,依旧吃饭,做作业。谢老三两口子都观察她,却瞧不出异样。她一如往常,沉默寡言,毫无情绪。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这个家,没有她的位置,她又何必顾虑呢?等满十八岁,她就搬出去。
生活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薄透如琉璃的表面下,内部的暗涌是一种冰凉的阴影,偶尔闪现,如鱼鳞般黏滑而尖锐。
过了几年,青虹没考上高中,到职校去学缝纫。青雯上了初中,成绩优异,仍旧寡言。青虹去职校前一天晚上,青雯在学校温书,很晚才回家,进了房间,听到青虹在哭。低声的、隐忍的啜泣,如同小火焖煮着什么,酸咸的气味令人掩鼻。青雯像中了咒魇,被定在那里,动不得身。青虹为什么哭?她不是一直都笑声朗朗吗?她不是说喜欢职校吗?她不是一直都占尽别人的青睐吗?她凭什么哭……连青虹都哭了,都言败了,谁还会站在青雯身后,把那些欺负她的人统统赶走?
青雯心潮起伏,呆立半晌,终究只是悄悄退了出去,把青虹留在那黏液般窒息的黑暗里。
某天晚上,谢老三跟李玉琼去县城亲戚家走人户,青虹邀了几个职校的朋友到家里玩,把谢老三自酿的桑葚酒拿出来狂饮,还用收音机放歌,大跳霹雳舞,扭臀踢腿,红男绿女,群魔出洞。青雯下晚自习回家,差点被那震天响的声音给扑倒。青虹的几个同学见了青雯,都起哄说,这是你妹妹啊?长得跟你好像,一起来玩啊!吵嚷中,某个男生竟跑来拉青雯的手,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他的胳膊还横过青雯胸脯,将她搂在怀里磨蹭。青雯尖叫着让他放开。青虹笑笑说,我这妹妹啊,平时最爱读书学习了,正经得不得了。那搂着青雯的人满嘴酒气,醉醺醺地说,那我就要看看,小妹妹到底怎么个正经法。手竟然朝青雯衣裳底下伸来。青雯踢蹬着,叫喊着,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胳膊,他却感受不到痛似的。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青雯愤恨地盯着青虹,盯着她笑,她酡红的醉颜,她眼角盈盈的颤动,她脖颈上纤细的血管,她张大的口像一个空洞……青虹被青雯这种阴狠的目光盯得笑意渐敛,如芒在背,终究冲过去,搡开那个搂抱青雯的男生,说:“好了好了,再逗她又得哭鼻子了。”那人才悻悻然放手。青雯理了理自己衣服,什么也没说,径自回房间去了。青虹愣了一瞬,随即笑逐颜开,继续与那帮人疯疯癫癫。
凌晨,那帮人才散了。青虹东倒西歪上床,脚搁在青雯腰上。青雯把她的脚挪开,侧身躺了。青虹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忽然消停,顿了半晌。青雯以为她已醉过去时,她却又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对不起……”青雯心里陡然一惊,像被灌了口冰冻的黄连水,又冷又苦,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醉话或梦呓。随后就听见她发出轻微的鼾声。
夜晚波光粼粼,漫延开去,晃漾起来,汇涌成一方碧清的小池塘。那是夏天,她们在芭蕉湾,趁外婆午睡,推着洗浴用的木桶,滚入池塘,两人坐进去。荷花已经盛开,她们折来几朵,捧在手里,像捧着芬芳的歌,可以唱起来似的。晴光烫烫地照着脸颊,手背上的汗水细密而闪耀。所有事物的轮廓都融化了,仿佛起了一层氤氲白雾。红蜻蜓不时点水而过,翅膀发出铁片颤动般的嗡鸣。一切都像个美梦。如今青雯又梦见了它。
青雯考上高中时,青虹缝纫也已学成。谢老三跟李玉琼给青虹寻了个婆家,准备待她嫁人,就出钱盘个小门面,让她做点裁缝生意,顺便卖点杂货。男方叫杨国龙,搞装修的,比青虹大个十三岁,离过婚,但有钱。谢老三跟李玉琼都对他很满意。
青虹打死不愿嫁。
“你不嫁?”谢老三拍案,“你以为你是什么头挑货,别人争着抢着要?你也不瞧瞧这些年怎么搞的,那么不检点,镇上谁不知道!不仅丢自己颜面,连我谢家也要羞死!这姓杨的好不容易愿意娶你,还是个有钱的,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否则就滚出谢家的门!”
青虹果然二话不说离开了谢家。又跟几年前一样。
这次青雯没在黄角树下找到她。
她们早已渐渐离心,却又不是那种决然的、铿锵的断裂。是水渗入墙缝,慢慢腐蚀,等抬眼才看见阴绿的霉花,癣病一般触目,却又不想如何补救。只要房子没塌,就可以延挨着过下去。她们看起来还是姐妹,但早已不说彼此的事了,更何况青雯住校,本来见面就少。在她们的世界里,彼此都近乎隐形。
青雯去溜冰场,找到当年青虹带回家的一个男生,问他青虹在哪里。他惊疑不定,反问她如何知道。青雯冷笑,让他别管那么多,不说就闹到公安局,说他协助拐卖她姐姐。小混混慌了,连连撇清说不关他的事,青虹自己要私奔,他只是个局外人。青雯听他讲,原来青虹是跟一个职校男同学私奔了,两人去了男同学在排楼镇的家,估计过两天就要往广东那边跑。青雯连忙回去告诉父母。他们也不问她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忙忙慌慌去了那个男生家,果然逮住青虹。青虹又哭又闹,那个男生却怂了,只站在旁边,缩手缩脚,没个主张。青虹哭闹得越凶,他就越窝囊,还有些忍耻似的,仿佛青虹的精力都是从他身上汲取去的。谢老三几乎是把青虹扭送回家。
青虹不吃不喝,绝食抗议。谢老三早就不会迁就她了,她爱怎样就怎样,每天把她锁在家里,不准出家门半步。青虹不是个烈性的人,终究妥协。那年九月,丹桂初初放香,一个良辰吉日,她嫁给了杨国龙。送嫁那一刻,她紧紧握了握青雯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睛蒙了层亮亮的泪膜,眨一眨又不见了。那是一双认命的、被鞭子驱赶的母牛的眼睛。青雯愣住,心脏仿佛被洒了酸辣椒的汁。手上残留青虹的温度,像久远得可以镶进老照片的那个夏天,荷花茎秆上的小刺,隔了那么多年,仍旧热辣辣地刺着手指。
碧空中,只有一朵失群的云落魄飘过。
如今回想起来,随后十几年,都如急景飘风,只是模糊的光阴,以及猎猎飞掠的声响。看得久了,听得久了,也成了玻璃球里的风景。有些悦耳的凄惘,是纤秀眉月下,半夜松林中的笛音,由近及远,如浪淘沙,将一切都裹挟去了。
青雯高中毕业,去岳池县城上了师范,她很欣喜自己终于走出那个小镇,从此不用回头。
青虹生下头胎女儿时,青雯也毕业了,分配到西板镇教小学,条件很差,但她不以为苦,只要不回去,她到哪里都可以。
青雯二十七岁时,谢老三醉酒跌入河中溺毙。青虹跟杨国龙离婚,把女儿交给李玉琼,去了广东打工。
又过了三四年,青雯调到华蓥庆华镇,也结了婚,对方是大学同学,十分恩爱。
青虹在广东再婚,对象是她打工的酒店司机,海南人。不久又生下个女儿,仍然带回老家,丢给李玉琼。大女儿已经上小学,功课不错,爱阅读。青雯过年回去经常给她买书,那小女孩不怎么想妈妈,眼睛深处藏着细细的刺。
青雯三十岁时,也生下个女儿,之后不久考到成都教书。一切都顺遂:家庭,事业……她早已想不起那个抄写“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抄到落泪的小女孩了,如今的她,完全脱离蝉蜕,在地底蛰伏十七年,见了天日。
她跟青虹,只有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岁月是个神偷,把她们身上的光芒盗走,却也不忘添些东西,作点补偿——皱纹、赘肉、蛀牙……青雯当了老师,口才是愈发好了,住在都会,也越来越时髦。青虹奔波十数年,一事无成,最后累了,再加上李玉琼去世,孩子无人照管,仍旧回到镇上,开了家缝纫店,卖些小杂货,与当年父母替她规划的人生竟无二致。她逢人就笑出一副苦相,早不见年轻时的跳脱飞扬了。再婚的那个男人卷入传销,跑到山东,好不容易脱身,又罹患鼻咽癌,耳朵也近乎聋了,每天在家里酗酒,不出去工作,遇到不顺心就说要不是青虹他不会落到这步田地。青虹竟也毫不反驳,遇到他偶尔高兴时,她也有种得了恩赦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所求越来越少,却越来越难以得到。
人们都说,谢家姐妹现在是一点都不像了。
青虹在她大女儿大学毕业那年,检查出子宫肌瘤,来成都做手术,住在青雯家。青雯已经许久没有跟青虹这么近距离地生活过了。她打量青虹,她的眼角细纹重叠,头发也白了许多,腰有些伛偻。青雯在心里感慨时间无情之时,又有些自得:这些年她保养得宜,皮肤光洁,腰身也不见赘肉。跟上大学的女儿出门,别人都恭维她像姐姐。
青虹束手束脚,有些讨好的神色,看得人心头起腻。吃完饭,她抢着去洗碗,青雯怎么拦也没用。她被青虹这种姿态弄出一肚子无名火,反而冷笑起来,说:“哎呀姐,你洗了碗要用卫生纸擦干净才放柜子里,这里不比老家,要讲究卫生嘛,好多细菌。”青虹的脊背僵硬了下,顿了会儿,嘴里才玩笑似的说:“我晓得的,你莫以为自己当了城里人,就可以指手画脚,姐姐我洗碗的时候你碗都没摸过呢。”青雯说:“是嘛,是嘛,我哪敢说姐姐哦?”两人都笑了,又都有些兴味索然。
她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重播一个音乐节目,小虎队时隔多年重聚,在台上又唱又跳,却都不复少年,有些尴尬。“你当年最迷他们。”青雯说。青虹点了点头,“都老了啊。”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闲闲地敷衍应和。青雯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当年你上职校,跟那些男生出去滑冰,有一次妈老汉儿都不在,你还把他们带到家里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产生裂隙,像指甲在绸子衣服上钩出丝,一扯,就全散了。青虹直直盯住电视,面上如打了石膏,也没转头,只说:“不记得了,那么久之前的事。”青雯见她果然像不记得的样子,笑道:“呵,你还跟有个男生私奔过呢……”
“够了。”青虹说,转头对青雯笑笑,“我困了,想睡觉。”
青雯望着她略有些蹒跚的背影,心里突然满是酸楚,硬扎扎地长出刺来,也不知为的什么。窗户上涌上一大片夏夜的花影。
又过了几天,某个深夜,青虹被吵骂声惊醒,打开门。青雯跟她老公两人破口大骂,全然不顾一点斯文。最后,青雯摔门而出,陡然撞见青虹。青虹把她拉进自己房间,青雯坐在床沿,自顾自哭了会儿,抬起一双红红的眼,有些忍耻地说:“叫你见笑了。”青虹说:“你们啥时候这样了?”不提还好,一提青雯也不端着了,竹筒倒豆子也似,说他近些年愈发坏脾气,今年跳了三次槽都不满意,受老板气,回家发火到她身上,什么鸡毛蒜皮都可以惹出一场大吵,今天就是她晾衣服忘了关纱窗,他疾言厉色说这样会把耗子放进来。两人就拉拉扯扯吵起来了。青虹忽然想到,那纱窗似乎是她忘了关,在老家完全没这么多讲究,但她见青雯没想起,也不敢再说了。
“这还算好的呢,以前吵得我想拿把菜刀砍到他脑壳上,他也说要拿一锅滚油把我给淋死……”青雯说。
青虹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我就知道你看我笑话!你就是为了这才要住我家吧,谢青虹!你自己生活不幸福,就要看到所有人过不好!”青雯横眉竖眼,顺势爆发出来。
青虹惶惶地看她,有些局促,又有些惨伤,但终究伸出手,擦净她的眼泪,把她凌乱的发丝理好,“我哪会笑你呢?我是觉得……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不过,那时是我每天有抱怨的事情都找你,你却什么都不肯说,被欺负了,也打落牙齿和血吞。”
青雯听她这么说,想到那个总是站在自己身后的青虹,也怅然了,脱口而出:“姐,今晚我跟你睡吧。”说出来就后悔了,讪讪转过脸,怕青虹拒绝。青虹答应下来。青雯竟有些雀跃,她小时候很少向谁撒娇,越老却越活回去了,像要把过去的弥补上。她不期然想到青虹啜泣的那个夜晚,她把她留在黑暗里,心里那阵酸楚又泛上来。如果那天她抚慰青虹,放下芥蒂,是不是以后都会不一样?但她冷静地想到,若是重回彼时彼地,那个自己一定还是会离开的。
青雯思绪万千,嗅到青虹头发上的香味,有点像荷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感到安心。那晚她睡得格外安宁。
青虹做手术那天,青雯请了假陪她。青虹已经住院一天了,是个小手术,也不久。青虹进手术室之前,却交待后事般,让青雯帮忙照顾她两个女儿。青雯安慰她,又不是什么大手术,不要说不吉利的话。青虹进去后,也不知怎的,青雯有些坐立不安。
过了不知多久,手术室门开了,青雯连忙迎上去,却是医生走出来,手里一只铝盘,就像吃自助火锅去盛菜的那种。医生从盘子里拿起那牛肝似的肉块,说这就是青虹的子宫肌瘤,好大嘛。青雯见他血淋淋地翻动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给自己看,浑身簌簌地起寒颤,只能憋着一口气,连连点头,敷衍以对。医生不厌其烦展示了一番才离开。
暗而凉的走廊,涌起绿森森的光影。青雯觉得脚底缠上来一阵寒意,像腻软的小蛇。她脑子里如有两根电路碰撞出火花,忽然想到,那是青虹子宫里的肉瘤,是青虹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也跟自己有隐秘的关联。她又是恶心,又感到一种温热的痛楚从小腹升起。这忽冷忽热,冰炭交煎,可真难过,仿佛她也分担了青虹所承受的。
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青虹终于被推出来,双眼眯萋着,脸颊蜡黄,麻药还没过。青雯觉得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对青虹有种异样的眷恋。
青虹住院休养一周,前几天青雯都来送饭,还帮青虹放尿,端去倒掉。她不觉得脏,甚至有些亲切,感到一种植物根须般的情感蔓生开来,把她的心脏撑得酸胀。
出院前一天,青雯晚上去陪青虹。两人闲闲聊天,又看电视,青虹忽然说:“妹妹,其实我还记得那次,我把他们带到家里来,那时你也在……”
青雯愣了会儿,心想,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既然之前就否认了,说不记得了,现在又是干什么?她本来也决定忘记,就当从未发生过。可青虹,她为什么提起,还一脸愧疚神色?这愧疚让人觉得她居高临下,占据上风,是一种怜悯跟施舍。不,她才不需要青虹的悔恨,她现在过得那么好,那么优渥,多年前的事,简直是一粒微尘,可以轻松掸去。她怎么会介意!
青雯笑了笑,感觉笑容僵硬地粘在唇边,像蛋糕屑,舔了不是,揩也不是,“说这些干啥啊姐姐,不是都忘了吗?再说,当年你跟那男生私奔,还是我告的密呢,这不早就扯平了吗?”
青虹脸色变了变,“是你?”她瞪着青雯,忽然垂下眼睑,脸庞看起来很素净,过了会儿,又笑起来,“不过也没什么。这么多年,我也看清了,私不私奔都是一样的,是我自己的原因。你瞧,我离了婚,又嫁给了自己选的人,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受苦受难。你以为我会怨你吗?傻妹妹……”
又来了,又是这样,假装宽宏大度,她是不是就有优越感!青雯宁愿她骂她,打她,也不要这虚伪的原谅!她冷笑着说:“可我不要你原谅,我也不要原谅你!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多信赖你,而你,你什么都占着……可到最后,你也背弃我!”她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胡乱擦了把面颊,走出病房,只听到青虹在身后唤了半句:“青雯……”
第二天,青雯收拾好了心情,依然去医院,却发现青虹已经离开了。病床整整齐齐,像从没住过人似的崭新。柜子上还有她买的各种水果。阳光静静地照进来,天花板上仿佛有水波澹荡,像一幅风致楚楚的油画。
此后又是匆匆近十年。李玉琼去世后,青雯就不怎么回老家了,跟青虹发生了那些不愉快,更是不愿回去。青虹的消息时有时无,音尘隔绝。
却没想到再接到消息,竟是她的死讯。那时青虹也接近六十岁了,是卵巢癌晚期,瞒着一直不告诉别人。青雯得到这消息时,确切得像被一顿老拳捶在胸口,半晌才感到钝钝的痛。
青雯回老家参加葬礼。她这时才醒觉,自己已经参加过好几次葬礼了,应酬、答对,都有固定模式,连悲伤的表情都熟极而流。人生就是这样过去了。故乡的坟冢又添了几座,老人还剩下多少。连同学会都惊闻有人亡故,以前觉得不敢想象的事,竟离得那样近,由不得人不正视它。
乡下的葬礼还是闹腾腾的,吹拉弹唱,大开筵席。到了后半夜守灵时,才静下来。青雯终于得空,走出门,呼吸一口橙花香味浓郁如酒的空气,心里某根蒙尘已久的弦不期然被拨动。她勉强辨认方向,往三里坡走去。月亮又黄又瘦,跟多年前一样,像一牙柠檬,还是在口齿间引发一场酸酸的潮水。
那株黄角树亭亭如盖,树影萧森。这么多年,无人照管,竟也没有死去。它自顾自地站着,隐秘成长着,根系也许已经在土壤中触及生命的核心。它的姿态那么笃定,安然,比人更自在、更遒劲,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站到世界不再是世界。青雯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找到青虹的。她也想起来,树底埋着那只玻璃瓶。就如想起远古的一朵云,从海面迁徙而来。
她蹲下身,拣一根树枝,挖起来。那只小瓶子竟然还在,只是沾满泥土,带一股霉味。她端详瓶口,没有开封的迹象,青虹竟到死都没来看过,她怕是恨毒了自己。青雯悲凉地笑笑。她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启封,掏出那两张纸,打开其中一张,是自己的,上面写着:“谢青虹是个瓜娃子。”青雯笑起来,想到当年青虹提议时,她的确是如此想的。她又拿起另外那张,犹豫了许久,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打开,有没有这个资格打开。她抬头看了看黄角树,想到也许自己死后,这棵树都还在,如今的一切,在它看来不过也是电光幻影,又有什么值得记挂呢。青雯深吸一口气,终究颤巍巍地展开,上面是青虹鬼画桃符的笔迹,每一捺的尖稍都打个卷儿,像小女生用手指绕头发:“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虽然她很傻,又不爱说话,我非常嫌弃……但她也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要好好保护她,让她永远幸福快乐。1976.5.24,青雯生日记。”
青雯捂住嘴,泛黄的纸条飘落在地。此刻,空气馥郁起来,充满了新割青草胶稠的味道。日月倒转,落在地面的雨重新变成云,时光沿着冲蚀的河道急速流回。黄角树一寸寸地缩小,仿佛幻影般,变成一棵小树苗。青雯诧异地、泪眼朦胧地朝它走近,每走一步,她感到自己身体也变得更小,更轻盈。四十岁,三十岁,二十岁,十五岁……终于,她擦净眼泪,听到有笑语从三里坡背后传来。
“青雯你快点,要浇水啦!你那么磨蹭,真是笨手笨脚!”
“你才笨手笨脚,我已经走得很快了嘛……”
两个女孩高声说笑,奔过长满蒲公英的田间小径,绕开养鱼的小池塘,再朝杜鹃花延烧如火的坡上跑。她们并肩而行,穿透重重岁月,身影如水墨一般浅淡,随即又乘着风,乘着光——永远地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