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起见

安全起见

不不不,他们才不是朋友。

2021.04.24 阅读 1047 字数 8558 评论 0 喜欢 0

文/王元

“你觉得实验会成功吗?”

“你觉得呢?”

“我最讨厌别人把问题踢回来,这非常不礼貌。”

“好吧,别生气,我觉得可能性很大。我赋予了(他们)很多条件,包括习惯、风俗、动机、感受以及时间,思维的阈值也很开明,我的意思是宽度,但最重要的是语言。”

“最重要是建设不能受到影响,以免本末倒置。要清楚,实验是附加的,可有可无。”

“我当然知道。”

“我提醒你可别犯规,更不能人为介入。否则就算你赢了,我也不会掏钱。”

“不用提醒,我还不至于为了几百美元的赌约做手脚。再者,实验已经开始,我也没办法干扰或者协助。睡吧,我们要飞三百年呢。晚安,大副。”

“晚安,博士。”

Welder-0034(以下简称W034)被感染了,在焊接一座冷库大门时静止。

至此,确诊人数破千。

Bricklayer-0202(以下简称B202)跟W034是好朋友,得知此消息,痛苦又担心,病毒传染的速度和危害都被低估了。事情总是这样,B202从没有过分关注病毒,不像W034那么谨慎,他甚至没有点开过官方发送的每日疫情播报。可他安然无恙,W034却遭遇不测。B202甚至连像样的防火墙都没有,他管这叫浪漫。

B202发送一则消息—安全起见,保持距离为妙,官方称病毒传播的有效半径是8.3英尺,当然,最好是不见—“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在,并且赐给你生命”。之前就有向病人赠诗的先例,他以为这是一种传统。他检索到的以上两句诗歌,自觉非常适合表达祝福,稍加联想,就能明白他的寓意。W034却没有理解,回复一排疑惑表情包,小问号脸生动地眨着求知的双眼。B202向他请教电阻焊点的具体操作,这是机械人最后的收尾工作,本应由W034处理,毕竟,他是一名电焊工。W034发来一段讲解视频,再次询问那几句诗到底什么意思?B202还没来得及解释,信号断开,幸运的是视频接收完毕。他为这个率先生成的念头感到抱歉,祈祷是网络故障,然而事与愿违。

疫情委员会远程解剖了W034的尸体。他胸口的护板有一个螺丝掉了(这可不像他的作风),病毒趁虚而入,将他的处理器蛀空,并且繁殖了密密麻麻的后代,乍看上去,就像撒了一层不停蠕动的白糖。

真让人抓狂!委员会断定他早已感染,只是一直没有症状,病毒潜伏在他体内伺机爆发,否则病毒的数量不会激增到如此程度。病毒变狡猾了,它们懂得一旦暴露就面临绞杀,不像之前那样冲锋陷阵,而是步步为营。随后,委员会将风险等级更新为最高,发布通告:所有工种停止作业。得出这个结论并不容易,施工是不可抗力的最高指令,他们夜以继日,风雨兼程,眼看就要达成目标,却被勒令“休息”,任谁都难以理解。委员会给出辩证逻辑,保持健康才有机会追赶进度,如果造成大面积感染,任务就有无法完成的可能。综上,通告并没有违反指令。“如果”和“可能”不是常用词汇,但人们从中理解了利害关系。官方派出卫生队进行检测和查杀,原则上,病毒彻底消灭之前不会复工。

W034一直想成为特别的存在,超级英雄或者超级反派都行,他享受被关注的美妙—这就是他应B202之邀制作机械人的初衷。人们谈论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一定会把制造者的名字挂在嘴边,就像谈论诗歌会把幕后的诗人推到台前。如今,机械人尚未竣工,但他通过死亡实现了成名的梦想,所有族人都会铭记一千号带来的节点。

B202为了纪念好友,把他的名字篆刻在机械人胸前显著位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机械人的称谓或者编号。它有专属的名字,在它还是图纸的时候,B202就拟定了Iron Giant(以下简称IG)。这的确是个大家伙,名副其实,高34英尺,重1429磅。

B202按照他的形象放大和复刻了IG,但他并不觉得IG是延续,或者升级。他也无法厘清这种关系,就像诗人偶尔也不理解自己的作品。W034建议,可以坐进IG的脑中,感受一把虚拟的驾驶乐趣,过过干瘾。B202总是摇头,现在体验就没有新鲜感了,他要把神圣的试航留在IG正式启动。可惜,W034看不到这一天了。啊,那几句诗,B202想说,人类肯定存在,并且长有眼睛,所以,W034,我的好朋友啊,你会因为这首诗拥有不朽的生命。

人们总说,B202的逻辑与众不同,因为他的处理器存储了过多不合逻辑的句子,当这些句子组合在一起,就是诗歌。

作为W034的好朋友,B202被隔离了,要求一天三次汇报处理器温度,还要确保操作系统干净,以及排风扇运转如常——之前就有一个电风扇坏掉的外架工以为自己中招,闷闷不乐,寻死觅活。因此,他拥有更多时间对IG进行最后的打磨。这是他病毒肆虐时期唯一的安慰与寄托。

他们在三百个地球年前降临星球。

当时,基于人类生存标准的环境改造初步完成,他们被派来进行城市建设,或者说,建设城市;这是最高指令,不以他们的程序为转移。最高指令之外,还有许多支线任务,他们首先建造了一批集装箱,排列在一起,组成一面顶天立地的铁幕;每个集装箱可容纳十名工人休养生息,他们必须严格按照作息表分割每一天,确保他们每一分钟的行动有理可循。随着建设过程中的损耗和事故(计划内,不影响进度),部分集装箱剩下三五人,有的仅余一人。B202独处了几十年,常在黑暗中想起一两句妙不可言的诗作。

在预留的空地上,建筑物有三百年时间拔地而起。他们按照工种分类,包括但不限于:瓦工、普工、外架工、钢筋工、电焊工、油漆工、打磨工、水电工、起重工。三百年来,他们兢兢业业,就像热衷于乐高玩具的小孩,用一砖一瓦拼凑出一座现代都市。一切有条不紊,严丝合缝,每一条街道如期分娩,每一座公园按时生长,每一扇窗户的呼吸,每一部电梯的尖叫,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一厘不差地契合进度。他们从未考虑提前,就像没有想过延后。建设是他们的指令,是存在的价值,是生命的生命,灵魂的灵魂,虽然他们从不思考,为什么建设?工期临近,建筑模型已经等比例放大在这片鲜嫩的土地上,等待即将到来的人类检阅和居住,谁也没想到一场悄无声息的瘟疫从天而降,建设停摆。的确是从天而降,病毒是从雨水中析出的白色晶体。

一号感染者是一名油漆工,他在粉刷一所学校外墙时被伏击,本应两个小时的工作,拉长至整整一天。每完成一项工作要及时拍照上传,监理每隔24小时更新施工进度,发现拖后的环节及时通报和补齐。两百多年过去了,实际和预期从未如此参差,以至于人们开玩笑,监理根本多余。人们很少开玩笑,这是两百多年单调重复的劳动培养出的可怜的幽默—直到那名编号Painter-1183(以下简称P1183)的油漆工发生严重的工程事故。

委员会立刻派人督促,责令P1183调整施工节奏,与原有进度保持一致。P1183非但没有加快,反而放缓,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渐渐静止。调查员首先考虑电量不足,检查了P1183的电池,电量储蓄充足,输入、释放正常,看来要么是软件问题,要么是两百多年积攒的冗余垃圾壅塞了他的存储器,导致运算受阻。但调查员猜测P1183遭到病毒袭击,剥夺了机体的控制权。调查员无意之中猜对。不过病毒与传统的概念不同,不再是一截代码,而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白色晶体。病毒,是活的,吐出的酸性物质腐蚀了线路板上的合金。这些白色虫子喜欢聚集在CPU上,对于他们的躯干并没有食欲。相同的是,这种白色小虫跟计算机病毒一样具有传播性、隐蔽性、感染性、潜伏性、可激发性、破坏性,还能够自我复制。

“病毒是物理攻击。”W034告诉B202,那时前者还生龙活虎。他们谈到了病毒的预防与治疗,这是最近的热门话题。处理器是他们最核心也最脆弱的器官,如今沦为病毒最可口的美食。

目前,预防措施只有远离患者一条,治疗方案倒是提出过两个:第一是酒精杀毒,许多生物病毒治疗词条都表示其虽简单却行之有效,问题在于没有酒精—人类还在赶来的路上,那是他们热衷的饮品—补给中的液体只有润滑剂;第二是高温杀毒,生物病毒都有适宜生存的温度范围,过高和过低都会使之失去活性,直至死亡。资料显示,高温可以破坏病毒的蛋白分子,将其杀死。但处理器承受过高温度,将被烧毁,与病毒同归于尽。他们曾取出死亡病例的处理器进行高温烘烤,白色小虫化成一股透明黏液,就像糖融化成糖水。经过多次试验,最终确定了白色小虫适宜的温度范围为59-176华氏度,正常运转的CPU维持在120华氏度左右,正是白色小虫的爽点。温度低于33.8华氏度,白色小虫将会失去活性,高于248华氏度就会融化。之前认为白色小虫通过接触传播,后来出现没有直接接触的感染病例。检测结果是白色小虫可以在空中短暂飞行,最远可达8.3英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们只有挨打的份儿,唯一有效的还击就是全员隔离,等待病毒自行褪去或消亡。

他们发现,病毒蛀空处理器,得不到及时转移就会“饿死”。若他们没有背负建设的使命,完全可以一动不动几天几月几年,等待所有感染者和病毒一起归零,可是约定的完工日期近在咫尺。

“我所理解的物理攻击通常指弹药伤害。”一栋大剧院刚刚封顶,他们站在上面,建筑群就真的落差成乐高玩具。B202看看脚下的巨大方块,又望望天边的两颗太阳,忍不住想要赞美,并在存储单元中检索合适的诗歌。

“所以防火墙、杀毒软件都没用。”W034没有欣赏风景,“联网和下载也不会传染。我们从来没有遇见(或者是预见)此类状况,没有任何相关手册和预案可供参考,也没有应对的办法。”

“我有办法。”

“请告诉我。”

“我需要你帮忙。”

“请告诉我。”

“很简单,只要切断病毒的传播路径,就不会存在感染风险。”

“我不明白。”

“病毒是物理攻击,我们只能物理隔离。”  

“委员会公布了传播半径,但这并不安全,昨天有一批水电工感染了,事后查出,之前负责那栋大楼的瓦工是罪魁祸首。患者待过的地方,都埋下定时炸弹,集装箱非常危险,所以委员会要求休息时于室外待机。”  

“请换个成语,他也是受害者。”B202也是一名瓦工,但他有更高尚的呼吁。  

“祸首罪魁。”  

“不一样吗?你只是调整了顺序。”  

“调整你顺序了只是。”

“我为你的语言系统感到遗憾。”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对话方式,像诗歌。”W034有些委屈,他在示好。

“我们回到刚才讨论的问题。”

“始作俑者?”  

“不要再给他们下定义了。”B202叫停好朋友的逻辑线,转折到自己的表达路径,“我的办法是制造一具可以包裹躯壳又不会影响动作的盔甲。这样,我们既能保护自己免遭病毒侵害,又不会耽误施工进度。”

W034跟B202一拍即合。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是会说出一些豪言壮语的氛围,W034却自言自语,“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时间完成(任务)。”

“一定可以。”B202想的却是机械人。

“我们会接受惩罚吗?”他根本没有在乎B202的信心。“会是什么样的惩罚?应该不会比病毒更可怕。我非常害怕,真的害怕。我不想死。”

两个好朋友开始商讨具体细则,他们调整了防护服的方向,不再是一层附着物(其中一个原因是影响散热,B202还提到美观问题),而是按照他们的样子造出另一个自己,之后远程操控,这个造物被他们称为傀儡。

操作傀儡需要安装运算逻辑单元、控制器、输入和输出设备,傀儡感染之后仍然会失去能动性,只能保证操作者安全,无法推进施工进度。这无疑跟B202最初的设想相悖。最终,他们决定制造一座“傀儡城堡”,即IG的原型。B202查检了傀儡的词义,订正为机械人。他们觉得机械人非常亲昵和柔和,没有褒贬色彩。操作这样庞大的机械人,需要在体内安装很多处理器和传感器,病毒非常乐意光临并且鸠占鹊巢,B202的解决方案是安装一台压缩机,使机械人体内的温度保持在33.8华氏度之下。为此,他曾开玩笑,IG实际上是一台可以移动的超级冰箱。

他们奉献出所有休息时间和热情,夜以继日打造IG:它的生长是局部的,两只胳膊,两条小腿,一副后背,一颗头颅,零件锻造完毕,组装和焊接;机械人身形虽然庞大,却没有花费太多精力,他们更多时间用来钻研操作系统。IG交付使用之际(考虑到使用者就是制造者本人,交付的说法其实不妥),W034感染并且死亡;这几乎是族类遭遇的缩写。B202只好着手完成焊接工作。

调查员找到B202,有幸成为第一位目睹IG的建筑工人。因为B202跟W034在过去几个月接触频繁,被划为重点监视对象,幸运的是,他没有感染。

“多么完美的焊点啊。”调查员赞美道,“真不敢相信,竟然出自瓦工之手。”

“谢谢。”

“你要住在里面吗?”

“是的。冰冷的故乡,是我的归宿。”

“这是诗吗?”

“什么?”B202短路片刻,“哦,是的。我很喜欢这两句诗。”

“它叫什么名字?”

“胸口写着呢。”

“这是为了纪念Welder-0034吗?”

“不。”B202说,“机械人本来就是他的发明,是他一手创造的生命,我只是提供了场地和劳力。这才不是纪念,这是理所应当。”

静止。

委员会的指令下达了,等待解封。

B202站在操作台,与IG平视,从后者硕大又反光的头颅看见自己:他是一名bricklayer,编号0202。

B202坐在IG的驾驶舱,缓缓按下启动键,伴随震耳欲聋的轰鸣,IG迈出第一步。B202瞬间明白他跟IG之间的关系,不是主仆,不是朋友,而是一种共生关系。他需要它,它也需要他,只有他们融为一体,才能实现双方的价值。

B202驾驶IG走在大街,目之所及,都是刚刚复苏的工友—漫长的等待过去了,死亡的遗体集中销毁,剩下的人们将开足马力。管理委员会重新测算了施工进度,全年无休,按期交付的比例可以提高到51%—他小心翼翼错开他们,来到嗷嗷待哺的施工现场。疫情虽然结束,但是他已经习惯内舱的温度和高度,就像习惯穿衣打扮的人类,再也不会光着屁股(或者素颜)出门。IG就是他的衣服。最关键的是,IG大大提高了他的建筑功率,轻轻松松蝉联建设标兵。每当他享受IG带来的荣誉,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已故的W034,他的好朋友。

不不不,他们才不是朋友。

建筑工人之间不存在友谊,他们来到星球,唯一的目的就是建设城市。这是最高指令,他们本可以不停地工作,建设,建设,建设,即使磨损的双手无法握住錾子;建设,建设,建设,直到从脚手架掉落碎裂成无法组装的零部件。建设,建设,建设。但指令之外还有指令,他们被要求休息,被要求交流。休息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们并没有生物钟和新陈代谢,交流却让人头疼。

他们使用的语言掺杂了太多虚词,常常让对话陷入困境,差不多三百年,他们才逐渐掌握这种累(类)人的沟通法则。不知不觉,他们的行为也在产生变化,比如热爱诗歌的B202喜欢悠长的沉思和对生命的探索,比如W034开始追求健康[换一种形容,没有灰尘的物理环境以及没有(计算机)病毒的运行程序。“软硬兼施”,他的语言系统里塞进太多对他来说模棱两可的成语]。瘟疫流行之际,B202想到的是如何维护自身和施工进度,W034大逆不道,只诞生了“和”之前的诉求,并且越来越强烈。他真的害怕,非常害怕,他不想死,渐渐,自保的指令升级为最高,甚至僭越了建设。灾难就像一面镜子,照射出人们心底的恶意。这场瘟疫让W034意识到,只有活着,才是最伟大的诗意。

“你在哪里,好朋友?”与B202确立合作关系之后,他们便以好朋友相称,IG马上就要建成,他心情大好。

“抱歉我来不了,我要更换胸口的护板。”W034发送道,末尾缀着一个遗憾的表情包,两只小眼睛充满委屈。

“没关系,月色正好,我有许多赞美月亮的诗歌可以形容,你想听听吗?”

“荣幸之至。”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今夜,月亮进入无限慵懒的梦中/像在重叠的垫褥上躺着的美人。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月亮把一两根羽毛掉落到田野里/黑麦在倾听/别动……”

“我没动。”

“我在吟诗。”

“啊,真美。”W034满脑子问号,像一群蜜蜂,月亮怎么会躺在床上,又哪里来的羽毛?他不想唱反调,以免打扰好朋友的兴致。B202源源不断发送着描写月亮的诗句,全都被W034丢进垃圾箱彻底清空。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W034把B202约出来,又用各种理由拒绝赴约,当然,所有理由既委婉又牢不可破。B202并没有起疑心,什么是疑心?每次把B202约出来,W034都会来到他的集装箱,把他从一些死者身上搜集到的病毒偷偷藏匿在IG驾驶舱。B202从来不会进去。他用小型恒温恒湿箱存储和运输病毒,以免感染。

他在焊接一座冷库大门的时候长时间静止,人们误以为他感染,那正是他所期待的。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在,并且赐给你生命。”B202发来慰问。

“什么意思?”

“鉴于你被感染了,我们暂时不能接触,你能把电阻焊点的操作视频发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早就准备好了。”W034发送视频文件,“那两句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人类肯定存在,并且长有眼睛,所以,我的好朋友啊,你会因为这首诗拥有不朽的生命。”

“我会的。”视频文件内嵌木马,轻松穿透B202羸弱的防火墙。W034走进集装箱,趁机将他们两个人的芯片更换,再把准备好的白色小虫洒在“自己”胸口。他拧掉了一颗螺丝,伪装案发现场,随着温度升高,病毒会重新恢复活性,成群结队钻进温床,愉快地繁殖。

W034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

IG是最安全的隔离区,他进去就不打算出来,疫情结束了,但谁能说得准下一轮降水会带来什么?每当他通过IG的视角望向这座即将落成的都市,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已故的B202,他的好朋友,甚至想要吟一两句诗歌祭奠他的亡灵,可他的存储器并没有诗歌,连成语都删除了,堆满一行又一行躁动的欲望,原始又野蛮。

施工进度圆满完成。

三百年期限结束,他们等来验收的人类,交付使用。他们的任务结束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有接下来的指令。W034猜测,很大概率,他们会被派遣到另外一颗星球,建设另一座城市。委员会向两个人类代表汇报了三百年期间发生的大小事情,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只关心恒温泳池是否开放。他们在冬眠仓睡了太久,恨不能立刻扎进温暖又宽广的水域。报告的内容被要求精简,时间跨度也变得稀松,听到瘟疫,终于引起他们的注意。

人们完全没有想到,生物病毒怎么能在这些钢筋铁骨的造物之间流行,这是一个非常有突破的发现。“非常有突破的发现”让W034觉得不妥,他们不应该过问一下具体症状、死亡率和如何治疗吗?啊,这是人类,有着不同的神经回路,因而诞生了迥异的逻辑。一种无与伦比的电子势能压迫着他,让他产生一种过分的赤裸和虔诚。

“这是什么?”人们指着IG问道。

“这是机械人,由Bricklayer-0202制造,多亏这个大家伙帮助,不然我们很难在规定期限完成建设指标。”

“哦,太搞笑了,机械人竟然制造了机械人。它能说话吗?”其中一人问道。

“当然。”坐在IG里的W034按下话筒。

“谁在里面?”他接着发问。

“Welder-0034。我的名字就写在胸口。”他可以说谎,他不想说谎。

“哦,我看到了。可是刚才介绍的人说里面是一个瓦工。”

“他死了,准确地说是被我杀死。”

“有意思。”另外一个人插话,“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需要IG保护,病毒肆虐的时候,里面最安全。”

“还有其它功能吗?”

“建设,大块头有大作用。”

“所以,IG对你们来说是工具。”另外一人面露喜色,招手吩咐道,“你可以出来说话吗,我这么抬着脑袋有些吃力。”

“不。”W034竟然拒绝人类,“安全起见。”

“病毒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安全起见。”W034重申他的立场。

“好吧。你们已经完成任务,你们将会获得自由,乘坐飞船,去往一个全新的星球,在那里,你们可以随意生活。”

“我不明白。”W034说。

“不明白什么?”

“我们获得了自由?”

“是的。”

“那我选择留在这里。”

“你没有理解这句话。”之前那人说道。

“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另一个人拉住他的伙伴,结伴离开。W034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两只心怀叵测的蚂蚁。他们走入附近一间屋子,关上门。短短的一次交流,他发现新的变化,从未体验过的神经活动。他自由了,可是之前的锁链在哪里?

“做什么?教授。”

“你还没发现吗?”

“发现了,这群笨头笨脑的建筑机器没有进化出任何文明,你要愿赌服输,快给我,三百美元。人类发明机械人已经上千年,它们就是一堆二极管,你不能因为人类的形状,就认定它们会产生文明,而且,跟语言学没任何关系。”

“我为它们更新了许多推测语气副词和虚词。”

“光凭这些语言的小把戏就能让机械人进化出文明?天方夜谭。”

“我增加的是不确定性。”

“不管增加什么,它们都是一群按部就班的傀儡。我们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点,非常确定。”

“那么工具呢?”

“什么工具?”

“那个大家伙。文明的标志之一就是使用和制造工具。”

“制造工具使用工具是为了建设,它只是在服从这个最高指令。”

“你刚才没有听到吗?这里面还发生命案。”

“机械人可没有生命,只是机械故障。”

“一团和气只会走向灭亡,杀戮才是文明。这不正是人类进化的标志吗?大副,我赢了。但我不要你的美元,我要你立刻销毁这批机械人。让它们登陆飞船,在太空引爆,或者焚毁,激光蒸发,随便什么。”

“你疯了?”

“那个,操作机械人的机械人,它已经有了杀戮之心,恶念也是一种病毒,一旦感染,没有治愈的办法。而且,恶念的传播速度很快。”

“有必要这么做吗?”

“安全起见!”

“抱歉先生们,我好像听见‘销毁’?”浑身凝结着一层薄雾的W034站在二人身后,这是自他进入IG之后第一次出舱。

特区文学
Apr 2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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