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屏幕中突然亮起你的名字时,我有些意外。这里意外的意思是,有些奇怪,感觉不适应,但仔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如同吃饭时不小心嚼到一小块盐巴,与冬天手背碰到冰凉花瓶瓷表面。
但是,姐姐,其实我上句话所有强调的重点只是冬天这两个字。
冬天了。
楼下超市的营业时间缩短了近两个小时,早上店老人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脖子缩在军大衣内,不停地搓手,他睡眼惺忪。
冬天了,姐姐。
手洗衣服时碰到冷水,牙齿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缴费单上渐渐大起来的暖气电费数字。
买鞋的时候开始注意鞋底标有的防滑标识。
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塞进天气预报中那一句“今日大寒,注意保暖”中的时候,我再一次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最近还好吗?”姐姐的声音传过来,依旧像是屋外沉淀了一天的雨水。
“我嘛,就那样,还行。”
“我没有问你。”
我愣住,隐约听到指甲划在手机侧面的声音,果然,姐姐跟之前还是一个样。但是最后我还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至少姐姐这次没有搬出她的张爱玲以及三毛姐姐来教育我。
是的,我的姐姐就是一个快要淹死在心灵鸡汤里面的披着长发的红唇女人。
简单地说,就是当我还在思考今天的早餐是点鸡块炖土豆还是土豆炖粉条的时候,她的思想却已经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木质阁楼里感叹人性的光辉。
曾经有人嘲笑她跟张爱玲三毛是连体婴,我觉得并不太贴切,毕竟,她是可以把社会主义八荣八耻歌曲设置为起床闹铃的人。
那个时候的姐姐每天都很忧郁,在朝气蓬勃的早晨看着往来的行人可能就会一滴泪一滴泪往下掉。她剪了一款到耳根的短发,头发染成了红领巾的颜色,然后经常半夜拧个酒瓶子出去遛狗,吹着口哨,哼个小曲,和她叼着烟的朋友们,她说那才是她们的年代。
但后来她的朋友们一个一个考上了国家重点,姐姐却连续被降了两次级。
姐姐降级后被分配到了我们班,跟我同桌。而我一度认为,我的座位与她的座位之间,那隔的不止是一个维度的世界。
那是放学后一个叽叽喳喳午后,姐姐在我前面骑着自行车,可能因为链条滑掉摔倒了,而我马上闯了红灯去扶起了她。
“你为什么要闯红灯?”
“因为我见你摔倒了怕你有事。”我拍拍手上的灰,以为姐姐会给我今天的英勇之举奖励一个感激的冰激淋,却没有想到姐姐竟然起身就猛地推开了我。
具体过程我不记得了,反正我也没有示弱,双方吵得很凶,最后,还惊动了妈妈。
她闯了红灯,姐姐插在我前面答了话,在妈妈面前,她指着我义正词严,像抓住了肇事逃逸者的特警。
我说对,我心急如焚地闯了红灯救了一只猪,却被猪责怪应该遵守交通规则。
姐姐那个时候没有回话,只是一个人走了。最后出门的时候,她才回头朝我说,不要瞧不起猪,猪是有灵魂的生物,它应该享有任何人包括我们同样的待遇。她字字响亮。
当然后来我没有继续追出去和她吵,不是因为我自甘示弱,而是我知道,姐姐又出去找那个穿棕色牛角扣大衣的男生了。
“阿混他还好吗?”电话里姐姐还没和我侃几句就开始问起了阿混。
“哦,他又交了一个新女朋友。”
阿混就是那个穿棕色牛角扣大衣的男生,他本来名字不叫这个,当然具体叫什么我也从未知晓,只是总听姐姐开玩笑地叫他混蛋,所以我才给他取名阿混。
但就是这个人,曾经是姐姐高中几年的全部记忆。
那时候,我们家住一楼,姐姐的房间是左侧靠巷子的那个,而阿混就经常骑着自行车往姐姐房间里面扔东西,各种各样的零食。
而等姐姐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时,阿混便已经骑过拐角了,他经常穿着棕色牛角扣大衣,故意回头看看姐姐,又意味深长地撇嘴笑笑,像极了电影里面的慢放镜头,看得出来,他又整了新发型。
但是那个时候的姐姐脸上是有笑容的。
所以她总是在不开心的时候摔门出去,就去找阿混,那个时候姐姐吹得一嘴好口哨,都是阿混教的。
姐姐为了在爸妈面前伪装她的行踪,后来也常常带我出去一起玩,和阿混一起,我们会从家附近坐公交车去中南海的西什库教堂,那是北京最大的天主教教堂。虽然我们都不信教,但是大多数的周末我们都会在那里度过。按姐姐的话说,那是一种信仰。
姐姐曾经说,阿混给过她的阳光,多过太阳太多。
我是相信的,因为一向厌食的姐姐那段时间吃饭总是吃得特多,而且也开始熬夜做起了数学题。
但是不久后,阿混出事了。
阿混因为打架进监狱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年的冬天,冰冻三尺、风雨凄凄的冬天。
那是雪虐风饕的一天,黄色的草皮与干枯的梧桐树在寒风中没有丝毫生机。姐姐直接冲进了爸爸的书房,在那里跪了一整天。
她说如果作为警局局长的爸爸出面,为阿混求求情,阿混就不至于被判得这么重。
她说她再也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半夜出去骑车鬼混了,她说她知道错了只要爸爸帮她这一次她今后一定会好好学习,她撕掉眼睛上的几层厚睫毛,胡乱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然后从自己房间拖来自己的一推露脐装与珍藏很久的DJ碟片,拿着铁皮大剪刀一刀一刀剪得稀烂。
但是爸爸到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她。
第二天妈妈让我去看看姐姐,因为姐姐不让她进房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姐姐,因为我是亲眼看见阿混被打得头破血流然后被警察带走的,但是这一切我不敢跟姐姐说。
我进去的时候,姐姐正一个人站在窗户边,她将头倚在腿上,一直盯着窗外,注意到我进去,只是很安静地说了一句:我其实挺嫉妒你的。
风透过窗户刮进来,屋内没开空调,冷得透骨。
我没有听错,姐姐转过头,她对我说:我其实挺嫉妒你的。
她说,反正我做什么都得不到爸妈的支持,我五子棋获得了学校第一却从来没有人为我欢呼,我体操得了标兵也根本没人对我说一句“你很棒”,在爸妈眼里,你才是我该学习的榜样,我考试考八十爸妈告诉我应该像你妹妹一样考满分,我想学爵士爸妈告诉我应该像你妹妹一样学芭蕾,我帮你揍走欺负你的小毛头可是爸妈只会把你护在怀里而去责备我动不动就打架。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只会招来一句“你多学学你妹妹嘛”。
“说真的,我好嫉妒你。”我的姐姐就这样,在我面前,说完了这句话。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阿混的棕色牛角扣大衣,想起阿混从她窗户扔进的零食,想起阿混转过头对她微微的笑容。
想起姐姐曾经说,阿混给过她的阳光,多过太阳太多。
我看着姐姐伫立在窗户边的身影,我知道,她在等那个人,等那个人嬉皮笑脸地骑着自行车给她扔来一包好丽友醇香原味的厚薯片。
“那你现在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风很大,拿着手机接听电话太冻手,我才插上耳机,转而问姐姐。
“挺好的,都挺好的。”姐姐的笑声传过来,却像是清晨的雾气,一点都不真切。
我不大相信,因为我每次问姐姐她都是这样答复的,从她走的那年起,年年如是。
姐姐突然提出自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是阿混出事两个月后的一个凌晨,她在餐桌上一边切面包一边淡淡地说自己行李已经准备好了,妈妈听到后很明显有些慌张,她问姐姐难道你高考不考了吗?姐姐笑笑,其实前两天报名自己根本就没有交报名表。
依旧异常干燥的冬天,我突然记起早上报纸上讲述一处小型森林自燃的新闻。
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那天爸爸一个人在屋里一根一根地抽闷烟,始终没有答话。
我也知道,爸爸在阿混的这件事情上其实已经尽了全力。
后来姐姐走的那天,爸爸妈妈都没有送她,妈妈偷塞给姐姐的钱也被她找到放回了桌上。
我一个人帮姐姐拉着贴满骷髅头图案的皮革大箱子到车站,从世纪大道到滨江路。箱子很重,花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到,轮子一路轱辘轱辘,散进来来往往出租车交错的鸣笛声中。
最后快要检票的时候我低头问姐姐可不可以不走。
姐姐这才回过头看着我,她说,我不走难道要在人民公园的门口卖秋裤吗,你要你姐姐摊子摆在黝黑的烧饼大爷隔壁吗难道?
我说其实这也行,也许可以卖得很好,毕竟现在秋裤弹性好时髦又保暖,功能很强大。
她笑笑说功能强大难道这秋裤能帮我实现梦想吗?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白光灯正惨白地打在她脸上,她将头发顺至脖子一边,关节因为弯曲而微微泛白,文艺的样子像极了妈妈年轻时候的一张老照片。
我不敢闭眼,我怕眼泪就这样掉下来。我拉着姐姐,我说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她将我抱在怀里,没有说话,最后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走,跟妹妹你没关系,也跟阿混没关系。
那次姐姐称呼我妹妹,是第一次。
那是在北京十二月份的冬季,我在车站旁边的关东煮小店站了很久,午夜,大街上往来的行人零星可数,飘着雪花的天空稍显朦胧,十米外穿着军绿色大衣的陌生姑娘正倚靠在不远的路灯杆上,迎着夹杂着碎雪的北风,她貌似在等人。
夜色中城市的灯光淡淡地折射进瞳孔,我蹲下身,微光模糊中,惊觉眼里已有了泪。
我看见了,姐姐不大的皮箱里,除了基本日用品,塞满的全是张爱玲与三毛的书籍,书有些发黄,各年份版本都有。
这是她的生活,她说,那是一种信仰。姐姐曾经在西什库的教堂前这样说。
后来阿混出狱后也问过我姐姐的电话,我给了,但从姐姐那边问,阿混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而姐姐又变回了那个满口心灵鸡汤的披着长发的红唇女人,她依旧踩着十厘米以上的恨天高,偶尔烫个发抽支烟养只小狗,偶尔抱把吉他在天桥下看看月亮数数星星,她依旧在凌晨的三点醒过来,读一读三毛的爱情,然后转身在杯子里加满她爱喝的欧德堡牛奶。
但姐姐总是会在半夜一次次醒过来,同往年一样,然后孤独,然后再睡去。
在灯光灰暗的凌晨,她没有新社会荣辱观的陪伴,也没有撒哈拉的故事温暖,她只有她自己。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下课看见姐姐正在学校的巷子里抽烟,同她朋友们聊天的时候她满口脏话,头发五颜六色泛着光,看见我路过,她走过来伸出手,手掌里面是我心心念念几天的夹心巧克力。
但我马上拉着我身边的朋友跑开了,以风一样的速度,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疯子一样。
最后姐姐打了一个哈欠,说冰箱里还有一堆她闻到味道就会过敏的橙子还没处理,下次再打给我。我说姐姐你别挂,我有太多话想要对你说了。
我说你去年给我寄过来的那件露锁骨的毛衣我穿着并不好看,因为我脖子斜方肌太发达了。
我说我现在其实就在西什库门口。
我说这里今天晚上好冷姐姐明天你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家吧。
最后我说,姐姐,你走的那天,其实我也看见了,你箱子里那堆书最下面有本厚厚的笔记本,那里面,边角镶嵌的,保存完好的,是我们的那张七寸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