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四十,南中国的太阳还没有疲态,明晃晃的,阳光在写字楼的玻璃墙之间互相照射。从城中心,坐上羊城地铁二号线,一路经过东晓南、南洲、南浦,才能抵达广州南站。这个月,吴文霞已经是第二次来南站——这次她不得不回家了。她的家,就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城。
人们提起小城,就会说起小城的男人做生意厉害,而女人,则出了名的“贤惠”,人们都说这里的女子最值得娶。吴文霞的母亲本不是小城的,她是嫁过来的,也早就听说小城的女人“贤惠”,男人吃完饭,女人才可以上桌。好在她聪明,学得很快,勤力做家事,时不时去接些工来做——刺绣绞花样——这也是传统女人的手艺活。终于熬到公公婆婆去世,吴文霞的母亲又开了一间小铺头,生意日渐盛隆。没几年,吴文霞的父亲发现自己挣得还没老婆多,索性放了原来的生意——夫妻同心,把铺头做成了门店,门店又开了分店。女人们夸她御夫有术。吴文霞的母亲劳累了半世,直到身体吃不消了,才决定退居二线,把生意交给丈夫管理。女人们又夸她急流勇退,担得起“贤惠”二字。
即便勤劳聪明,小城的女人都是要生儿育女的,这是女人们的正职。吴文霞的母亲就生了三个孩子。吴文霞是家中的老二,有一个姐姐大她五岁,还有一个弟弟,小她一岁。父母给他们点数的时候,她就是“一二三”里的“二”。二,是个中间数,不首也不尾。
小时候,吴文霞的母亲一边做生意,一边还要带孩子。有时被三个孩子闹烦了,就会拿一包糖让他们自己去分掉。通常,大姐都会带头把糖倒在桌子上,均分成三份,一人一份,要是刚刚好分完,那就天下太平,各自把糖藏好——最烦的是多出一颗来。这时,母亲才会出面做主,不过也是一头埋着,手指噼里啪啦敲打计算器,眼睛都不抬一下,说:“给老大吧,她最大,她带你们,最辛苦了”;又或者会说:“给弟弟吧,他最小了,你们要疼他。”
每一次,吴文霞都期待着,母亲能不能有一次说,分给老二吧——老二嘛,老二总归是……总归是……总归是什么呢?
什么呢?
其实吴文霞就是想听这个,母亲究竟会怎么描述我呢?
吴文霞真正要的,其实不是那颗糖。有时候分糖分到最后,还剩下两颗糖,大姐就会说,那我不要了,给弟弟妹妹吧。母亲就会夸她乖、懂事、有做姐姐的样子,然后从棒棒糖的架子上,拔下一根彩色包装的糖给她。吴文霞心里就不大开心,但身为老二,就是这样吧,连奉献的机会都没有。好在,糖还是够甜的,吴文霞嘬了嘬糖果,心情一下子也就好了。可偏偏,就这么一霎那的不开心,还是被母亲在百忙之中瞥见了,那就落下了一个容易嫉妒的“性格”,更得不到人疼爱了。
在她的少女时期,她经常躺在鸭仔铺上层,背下的床板被弟弟的脚蹬着,怎么说他他都不听,骂也骂得没意思了,只好皱着眉头望着天花板,想东想西:唉,大姐嘛,大我五岁,好歹也被爸妈疼了五年,而我只被疼了一年,弟弟就出生了,唉。而且那一年,又是襁褓里无知无觉的一年,什么记忆也留不下来——我真的有如珠如宝地被疼爱过吗?
过了一会儿,弟弟也就踢累了。他喘息的声音很重,身上还有股汗臭味。吴文霞不断说服自己,这种恶心感是生理性的,而不是心理性的。从弟弟的呼吸,她又思考起来:雄性生物对氧气的消耗是否更大?世界为什么要创造雄性生物?恢复平静的床,没能使她更快入睡,反而让她想到了一些藏在身体隐幽处的问题,一想就想到夜深时分。
天色慢慢沉降下来,广州南站人海茫茫。吴文霞坐在一群孩子中间,大约有四五个,看他们踩在凳子上吵闹,在他们旁边,有个肤色黝黑的女人坐在蓝白红条纹的尼龙袋上,看来是孩子们的家长。她一脸疲惫,似乎快要睡着了,直到一个男人靠近过来,她才强打精神说一句:“怎么去那么久?”听上去也是小城的方言。那个男人含糊地回答她:“抽烟嘛。”女人骂道:“抽烟!抽烟!就知道抽烟!”
几个孩子还在四周野玩,女人已经挨了男人一巴掌,一缕头发垂到额前。吴文霞不忍看下去,只好把脸转向一边,检票处上方的灯牌显示,自己那趟车已经从“等候列车”变成“正在检票”。女人、男人、孩子们一窝蜂地挤往检票处,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等检票口把人龙慢慢地吃掉,吴文霞才站起身来,拖着行李箱排队进站。
吴文霞想起大半个月前,她也曾站在这里送走母亲。那天,她把母亲送进检票口,就在那一刻,她胸中一口郁气终于被吐出来,就像一个蓄满的水库终于放了闸。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母亲竟然问检票员说:“我走仔不能进来送我吗?”检票员面无表情地说:“不行。”
吴文霞说:“回去吧,到了告诉我。”母亲的眼红红的,但只是缩了缩鼻头,转过身的时候,手背一把抹过了眼睛,虽然她没有发出声音来,但是吴文霞知道,母亲哭了。
车开动了,滚动更新的数字,逐渐加快抛离的窗景,意味着列车不停在提速,而人的感觉就因此显得迟滞、落后。看向窗外,行进的列车,好像与整个世界都保持平行,似乎它本身就是地平线——只要不往深处看去,没人会发现绵长的车身已经弯转了。
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吴文霞回一趟家,坐高速大巴,要花上七个小时,一旦放大假,尤其是清明,省港的人纷纷回家乡祭祖,那一条高速公路,从头塞到尾,十几个小时都是要的。可如今,列车的时刻表清清楚楚,一程下来,满打满算也只要花两部电影的时间。高铁开通那天,小城在外务工经商的人都欢欣不已,只有吴文霞心里想:唉,以后不回家的借口又少了一个。
吴文霞已经二十六了,去年过年家族聚会的时候,她成了亲戚长辈们的靶子。坐她身旁的姑姑牵着她的手,说女人要趁早生孩子;堂弟媳说,我有一个表哥还没结婚,要不认识看看;喝醉了的堂哥在桌上一边抽烟,一边喊着:“早就可以嫁了!”吴文霞一边应付着,眼珠却飘向母亲,以前母亲都会帮忙打圆场说:“她就是不着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可那年她没有。她背过脸去,说了一句:“你要是不结婚,等你弟弟读完研究生怎么办?总不能他比你还早结婚吧?多不好看啊。”
吴文霞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坐在受审席上。她只好笑嘻嘻地对着弟弟说:“你自己想好了就结,也不用管我的。”弟弟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没呢。”母亲却对他大喊:“什么还没!我找人算过的,你是二十六结婚最好,你姐二十二岁就早该嫁人了。”母亲说着,竟然瞥了吴文霞一个白眼,又朝着她说:“现在好了,当初让你嫁,你死活不嫁!你看你今年还不赶紧结婚,你看!是不是影响你弟弟结婚了!”亲戚们看她有点激动了,就开始打哈哈,吴文霞也不看母亲,只是跑去包厢的厕所洗了个手,回到餐桌上,男人们又聊起了生意上的事,女人们在交换孩子们学校的信息。一切又好像都没有发生过,生活总归是要继续的。
在列车上待了两个多小时后,吴文霞从小城的车站出来,吴文霞坐上了接驳大巴,一路下来她其实很困,但就是睡不下。那天送走母亲后,大约过了一个礼拜,父亲就打来说:“你母亲去医院检查,说是子宫有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吴文霞问:“是什么问题?什么时候的事?”父亲的语气很冷淡,说:“上周查的,这周复查出来,是子宫肌瘤,可能要做微创,不会太严重,但你要来看你妈,免得别人说闲话。”
吴文霞听着,却对父亲的话感到很不爽气,什么叫别人说闲话!她是我妈,我当然要回去的!别人说不说闲话我都要回去的!好嘛,上周查的,这周才来告诉我!你有当我是这个家的人吗!气愤的话能有一肚子,说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好”字。
一到小城的城区,吴文霞径直打车去了妇科医院。医院里的过道塞满了床位,时不时有几声痛苦的呻吟响起。在找病房的时候,吴文霞恰好看到了父亲,他从病房出来打水,两人四目相对。父亲眼里有着几分怒色,像是在埋怨她——为何这么晚才来?假有那么难请吗?直到看见她巨大的行李箱和干瘦的手臂,他皱眉下的那股愠怒才勉强消去。他们没有对话。文霞把行李箱搁在过道上,她听到母亲在病房里的笑声,她应该正在和隔壁床聊天。她推开门,母亲看到她,说:“回来啦。”
“是的,回来了。”
吴文霞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广州找工作,父亲一开始不在意,让她在外面试个一两年后,再回家找个老实的本地人结婚。可吴文霞这一试,就是四五年,文霞从一家广告公司跳槽到一家会展策划的公关公司,在父母看来,总归都是抛头露面的工作。父亲经常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应酬怎么办!”吴文霞就回他:“反正我也生得不好看,没有人会对你动心思的!”吴文霞每次都是这样生硬地搪塞过去,好在也没出什么事。末了几次,父亲和她辩不过,就说:“你还听你爸的话么!我还是你爸么!”吴文霞只好沉默以对,但她也没有丝毫退让。自此之后,父亲也就不再说她了。
吴文霞坐在母亲的病床边,她的头发散开,脸色微红,是那种睡多了的红。吴文霞问:“还好吗?”“还好,你爸照顾得好。”母亲牵着文霞的手,准确地说,是摸着文霞的无名指。母亲还时不时还用自己的婚戒,磨蹭着文霞指节背面上微微的绒毛。文霞一脸平静,说:“医生允许你戴戒指吗?”
母亲顾着夸父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突然被女儿打断,有点不大开心,但也只是喘了口气,说:“还不是戴给你爸看的。”她拉过文霞凑近自己,轻声地说:“我不是一开始就跟你爸说,我不做手术吗?做手术,得要把我的子宫摘掉。我没有子宫了,我怕你爸嫌弃我。”
吴文霞一边听着,一边看到母亲眼睛里的泪水,只好握了握她的手。母亲抹掉了眼泪,说:“我让他得在你们做子女的面前答应我,将来不嫌弃我,我才做手术。”母亲突然把哭腔收住,文霞往身后一看,是父亲把水打好了。母亲眯着眼睛,对她点了点头,像是两人已经立下了某种密约。
吴文霞不知道母亲是想到了什么才流泪,自从她不再管生意,她的泪腺好像就变得发达了起来。吴文霞看到母亲脸上的斑,比以前多了,颜色也深了。医生说母亲的子宫长满了一粒粒,小小的瘤。这个以前孕育过她们姐弟三人的温床,现在已经被别的恶物占领。母亲老了,病了。她没有丑过,或者说,她也没有美过。
文霞只是觉得可惜,母亲本是个充满活力的女人,说得实在点,就是那种是闲不下来的女人,她总说,人一闲,就要生病的。大姐远嫁福建,孩子不用母亲帮忙带;弟弟也在外省上大学读研,一个月也没一个电话来,是想操心也操心不到。母亲闲腻了,拍腿就说要来广州看文霞,照顾她一段时间,给她煲点汤喝。吴文霞在电话里一口回绝了,母亲却只是说:“那是为什么?”没有等文霞回复,她又一个劲地说她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汤,什么咸菜煮猪肚,橄榄炖猪肺,鱼胶可以滋阴养颜……文霞在电话这头一直喊:“不用了,别辛苦了”,甚至已经有点急了,可母亲还在说凤爪和猪脚可以给她好好补脚力,直至被一旁开车的父亲打断:“她这意思不就是她不想你去广州了!你还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补什么脚力!给她补脚力,还嫌她走得不够远啊?”
电话两岸都沉默了一会儿,母亲还是不死心,但已经失去了气势,说:“我总归要教她煮汤吧!将来嫁人了她不煮给丈夫和婆婆吃啊?”文霞听到这话,很不舒服,但也没有开口,她想,现在吵嫁人不嫁人的事情,并不妥当。可是,文霞却听到父亲的声音:“走仔就是走仔,将来嫁出去就是嫁出去了,做不好别人老婆,我们也无法操心。”吴文霞的心,骤然像被一个爪子抓碎。但很快地,她转念又想,可能父亲以为电话已经挂了吧,这么一想,自己心里也就好受很多,这是她一向所擅长的。
父亲往红色的塑料盆里倒了热水,白气努力地向上飘升,翻动得像炭火。吴文霞问父亲:“阿妈什么时候做手术?”父亲说:“说是明早八点十分做手术,也不知道是不是卡这么准。”吴文霞问:“红包给了吗?”父亲比了个“六”的手势,他脸上有种不服气,但又无可奈何。护士面无表情地闯进来,喊:“病人,量血压!”吴文霞从床边站起来,看着父亲毕恭毕敬的样子,只觉得好陌生。那个小护士看上去年纪并不大,至少比自己小,吴文霞心里想。等小护士走了,母亲小声地对吴文霞说:“那妹仔才二十,你看看她那样子,都可以嫁人了。”吴文霞冷笑一声,接过父亲递来的毛巾,往热水里投,干瘦的手臂拧起毛巾来却十分有力。
母亲坐了起来,吴文霞给她撩起衣服擦背。母亲突然笑起来,跟隔壁病床的人说:“你说是不是,人还是要生仔好,现在就有人给我搓背。”隔壁病床的人礼貌地跟着笑了笑,吴文霞却是憋了口气,继续擦下去。擦着擦着,她又忍不住酸酸地说:“我是你走仔,不是你仔。”
吴文霞把行李箱拿回家,简单洗了个澡,就回来医院陪母亲睡觉。隔天早上六七点钟,近亲们陆陆续续都到了,拉些刀光剑影的家常,把吴文霞折腾得厉害。
姑姑说:“你要对你妈好点啊。”吴文霞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姑姑又说:“多听你妈的话,没错的。”吴文霞点了点头。姑姑以为可以乘胜追击,就说:“回来吧,再好好找个人,要不姑姑帮你找一个?”说完见吴文霞冰着一张脸,她只好又说:“赶紧结婚生孩子吧,这样你妈才安心。”吴文霞正酝酿怎么挡回去时,一个医生走到门口说:“家属来签个字。”父亲立刻从椅子上起来,去门外签字。母亲看了吴文霞一眼,吴文霞立刻把眼睛转向别处。
母亲终于被推进手术室,外面等候着的,都是吴文霞的亲戚。母亲的好姐妹莲姨也来看她,一逮到吴文霞就说:“你从广州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吴文霞:“昨天晚上才到的。”莲姨看她一副提防的模样,就说:“你也不要怪阿姨哦,是你妈一直求我,让我带她去广州的。这事你爸也是同意的。”吴文霞笑了笑说:“哪有怪阿姨?谢谢你照顾我妈。”
大半个月前,母亲来广州找吴文霞,是和莲姨一起坐高铁过来的,她们没有事先跟吴文霞打招呼,直到她们上了车,父亲才打电话来,吩咐要照顾好母亲,记得去南站接她。吴文霞彼时正在琶洲布展,一听到消息,立刻质问父亲为什么不早说,父亲就说:“你自己问她!我不知道!我不和你吵!”
吴文霞没有立即打电话给母亲,而是发短信给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奇哥,是她的舍友。她们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彼此,两人当时正好都在找房子,就合租住在一起了。去年春节,吴文霞被全家族的人催婚,那天深夜两点,她对着奇哥大哭了一场,奇哥安慰她安慰了很久。隔年春节,吴文霞就没有回家,和奇哥跑张家界去旅游了。
那年除夕,酒后的父亲气得在亲戚面前大骂她——“走仔就是走仔,还没嫁人就不认家了!”母亲本来也很生气,只是一看,白脸角色已经被丈夫抢走了,只好唱个红脸,打电话叮嘱了吴文霞,记得给父亲拜年。吴文霞也照做了,不过父亲并没有接她的电话,短信也没有回。
这是吴文霞第一次没回家过年,父母安排好的三个相亲对象,全部被她放了鸽子。母亲只好一个个去陪笑道歉,生气之余,也决定去广州一趟,看看吴文霞到底搞什么鬼,起初她跟吴文霞提起这个想法,却被拒绝了,只好打起先斩后奏的主意,求着好姐妹莲姐去广州时顺便带上她,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吴文霞收到奇哥的短信,说她晚上会搬走的。
吴文霞这边顾着布展,那边只好请同在广州工作的高中同学去接母亲,等晚上她自己找到母亲时,母亲已经在地铁站等了快两个小时。她正一脸小心地把提包抱在胸前,坐在铝椅上,一见到吴文霞,就笑起来,嘴上却是抱怨说:“你们下班真是太晚了!”
吴文霞板着脸,说:“还没有下班呢,我送你去酒店后,还得回去干活。”她不耐烦地拿过母亲的东西,向地铁口走去。“住什么旅社!我随便住就好了,你妈就是沙发也能睡的。”“那我怎么敢呢?”母亲听出吴文霞话里的刺,没有多说什么。是夜一点半,吴文霞回到自己租来的房间里,发现已经是空落落,墙上挂照片的钉子兀在那里,丑陋极了。
只住了一个晚上酒店,母亲就强势要求到吴文霞的房间看看。一进门,就看了厨房、厕所、阳台,像逛房市一样,点来评去的,最末看吴文霞的房间,又指骂她女孩子家不够爱干净。她伸出手,抹了一下桌台,却看到一张照片嵌在相框里,摆在台面上,是吴文霞包得像个粽子似的大笑的照片。吴文霞笑得这么开心啊?母亲问她:“笑得这么开心,是在哪?是过年在张家界拍的吗?”吴文霞给母亲倒了一杯温水,又递给她一排药,“是啊,快把血压药吃了。”
母亲又问:“谁给你拍的啊?”奇哥啊!但吴文霞只是说:“我朋友啦,说了你也不认识。”母亲就着温水吃了药,咽下去,又说:“好久没看到你笑得这么开心。我记不起你哪张照片是笑着拍的。”母亲走向床边,掀开被子。吴文霞也不接她的话,只是摇了摇头,说:“也不知道是你来照顾我,还是我来照顾你。”母亲看着两个枕头上,深浅不一的两个凹印,本想问点什么。
母女俩平躺着睡在床上,不知道谁先起的头。母亲说起以前嫁给父亲,在婆家里,做牛做马都是小事,最愁的是父亲在外面做生意,不知道他会遇到什么。外面的风光,大概很好吧。有一次家里收到一封信,可惜她字识不了几个——只看到抬头是“亲亲的”,“亲”字她是认识的,婚房上挂着的吉祥话里就有“相亲相爱”四个字,那“亲亲的”后面接着就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名字也是她认识的,结婚证上白字黑字有写。所以后来她才决定要学会识字,还要走出家门自己做生意。
吴文霞静静地听母亲说着过去的事,她已经提过这件事好几次了,从小到大只要父母两人吵架,母亲就会拉着她痛诉父亲一顿。吴文霞自小就从母亲的愤怒里得知,那就是男人的样子,但她不知道这次,母亲为什么又突然提起来。母亲看吴文霞没有出声,以为她不信,只好说:“我拿着信去比对过,没错的。信里的话不多,但‘爱’字出现了好几次。署名是尾珊。”吴文霞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爸爸对你好,不就好了吗?”母亲顿了很久,说:“我那天闲得没事,和你莲姨约在总店见面,结果看到你爸和一个女人靠得很近,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那……是那个尾珊吗?”
“不是,我直觉告诉我说不是。”
“我还以为你两件事一起说,是有联系的。”吴文霞笑了笑,把奇哥打来的电话按掉。
“唉,男人一辈子怎么可能才两个女人。”母亲追着吴文霞的手机屏幕看了一眼。
“那你还要我嫁给男人。”但这句话吴文霞没有说出口,母亲高血压,气不得。她只是说:“那你也不在家防着点。”
“防了这么多年,还不是防不住。我来之前和你爸吵了一架,你知道吗?他平时都是三四天刮一次胡子,那几天,他一天刮一次,一大早就对着镜子涂泡沫。”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不见,但是吴文霞听得见,也感受得到,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湿冷湿冷的·。
手术室的灯亮了。母亲被推出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不过医生说顺利,那么也就是顺利了。到了病房,母亲从手术床被抬移到病床上后,医生又细细叮嘱父亲和吴文霞三姐弟各种注意事项。吴文霞发了一条短信给奇哥,告诉她,一切顺利。
等送走最后一个亲戚朋友,也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母亲皱着眉头,好像嘴里喊着难受,一伸手就想去扒掉吸氧器,父亲只好把她的手掖下去,告诉她:“知道你难受,医生说不能拔掉这个。听话。”
下午隔壁床的病人被家人带出去散步的时候,父亲就坐在母亲的床脚边,喊齐三姐弟。他呼了一口气长,说:“你妈妈要我保证,在她割掉子宫后,不能嫌弃她,我这里给你们做保证。”他说完又转过去对自己的老婆说:“听到了吧?”
那一刻,吴文霞有点心疼母亲了,从前她以为,女人何苦把一生的幸福托付在男人身上,看了母亲这样,又觉得,与其说幸福,说托付,不如说是陪伴,人们习惯把生活修饰成美好的词汇,所以才容易大失所望。
吴文霞要回广州之前,母亲已经能清醒地说话了。她抓着吴文霞说:“如果你没有一个丈夫,将来像我一样病了怎么办……谁给你签字啊……阿妈将来走了谁管你啊……老了怎么办啊?你是不知道老。”
“妈,如果真的没有男人愿意为我签字呢?”
“你自小就孤僻,老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不说话……妹啊,你听阿妈的话,一定要找个人在一起啊,牢牢看住……不管你喜欢什么人……反正你总归,不能一个人最后老到死。”吴文霞听着听着,就流了泪。
那天晚上,母亲把吴文霞的房间打扫好了,煲好了猪脚北芪花生汤,洗好了澡,穿好睡衣坐在床上。吴文霞下班回来看到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生气地说了一句:“这下我的东西都不知道放哪里了。”母亲却说:“不会的,你要什么,我立刻给你找出来。对了,我找不到可以擦东西的布,就去翻你的旧衣箱。”她指着衣柜上的一个箱子,又说:“你不是说那个箱子的衣服都不要了吗,我看好几件还挺新的呢。”吴文霞不爽气地应答,把包扔在地板上扔得很大声。母亲不动声色继续说:“还找到了几条裹胸布,就拿这个擦了。我想你也是不穿的吧。”吴文霞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却说:“去喝汤吧。”
她一勺一勺舀着母亲煲的汤,原来母亲的汤,还是一如既往地下了足料。母亲在广州住了快一个礼拜,每天的汤头都不一样,几近十全滋补。尽管如此,吴文霞还是要送走她。那天吴文霞本来已经买好车票要送走她,母亲却说:“我来广州这么久,都没出去逛逛。你好意思吗?”吴文霞只好改签,挪后一天,带她去了好几个地方,又去了黄埔村的姑婆屋。吴文霞对母亲说:“这是一群不结婚的女人住的。”母亲嫌弃地说:“一群女人,住在这里做什么?”吴文霞看了那些资料介绍,转译给母亲听:“她们互相照顾啊,她们年轻做纺织刺绣,不需要嫁人的,老了就住一起,互相照应。”她正想说——“这样也蛮好的”——却被母亲截住,说:“那最后一个人老死之前怎么办?”母亲望着姑婆屋墙壁上的雕饰,又说:“一个人住没什么好的,就是这房子漂亮,不错。”
吴文霞也看向那些雕饰,又看了看母亲,突然想起,大姐出嫁时候,母亲把床底的红锦盒拿出来,把金镯子擦了又擦的郑重神情。那些金饰是金价大跌时买的,母亲风风火火地闯入小城的各大金行,和其他蜂拥的中年妇女争金夺银才买下来的。那天,母亲笑得像颗枣,一件一件地打开给吴文霞看,说:“你看,这套是给你大姐的,耳环,镯子,项链,成套的。你看你看,这两个镯子呢,是龙凤呈祥,是要给你和我未来仔婿的。卖金的弟仔说,这叫双双对对大富贵。”吴文霞一边听,一边看,心里只觉得残忍,母亲神采飞扬,她的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吴文霞穿着正红色的嫁衣,上面绣着自由飞舞的金色凤凰,胸前扣着一小朵礼花,写着“新娘”二字的垂条被每个宾客的眼神扫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妈妈。
隔天,吴文霞一早就买好了下午母亲回小城的车票。出门前,吴文霞还在房间里收拾包包,母亲正在上厕所。母亲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家里的门,突然被钥匙叮铃当啷地打开了。是奇哥。吴文霞跑了出来,有那么一霎那,三个人面面相觑。奇哥说:“阿姨好。”母亲普通话不好,只是点了点头,又打量了她很久。
吴文霞告诉母亲,这是她好朋友,叫奇奇。母亲说:“那中午一起楼下吃个饭吧。”吴文霞说:“别了。人家有事。”母亲又看了两眼奇哥,用很笨拙的普通话说:“一起吃饭吧。”奇哥看吴文霞瞪了她一眼,只好婉拒。
母亲和奇哥道别后,出去了。一顿饭的时间,吴文霞都在短信里和奇哥发火。但她自小都不会藏表情,脸上的肌肉写着一个“怒”字,呼吸也与素常不同。母亲都看在眼里。
吴文霞还等着母亲问:“奇奇是男的还是女的?”但母亲没问。她以为母亲还会问:“这个不男不女的来找你做什么?”但母亲也没有问。母亲只是说:“你屋子的钥匙我都没有,奇奇倒是有一把。”吴文霞猝不及防,只好说:“你又不常来,”但立刻又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好亡羊补牢,说:“你又不常来广州。”母亲也没追问下去,只说要帮奇奇找男朋友。吴文霞说:“你手伸得这么长!管得真宽!”母亲笑了笑,说:“你不允许我给你介绍,我还不能给她介绍吗?”母亲见吴文霞没说话,又开口说:“你回头可别学人家剪那么短的头发啊。”
在地铁上,母亲念着一个个站名:“东晓南、南洲、南浦、广州南站,南,南,南,一路都是南啊。”母亲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看着吴文霞。两个人就此沉默到关闸口,母亲才用很差劲的普通话问检票员:“我走仔不能进来送我吗?”检票员说:“不行。”
吴文霞说:“回去吧。”然后,她看见了母亲流泪。
吴文霞要回去了。父亲没有留她,只说了一句:“好好工作。”弟弟很积极,说要送她到高铁站,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热心的。一路上他们聊了很多,才终于聊到真正想聊的。弟弟一边开车,一边说:“姐,阿妈跟我说,你要是真的不结婚,就让我先结婚了。她还说,你那对龙凤呈祥,你要是不戴,她就给我将来讨老婆了。”吴文霞说:“好,她开心就好。”
她一说完,弟弟就冷哼一声,说:“阿妈她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最开心的还是你老老实实找个男人嫁了。”弟弟打转了方向盘,说:“不过,她跟我说,你要真不结婚,她也没办法架把刀在你脖子上逼你。”
“弟啊,你帮我告诉爸妈,就说我这辈子不会结婚了。或者说,就当我结过婚又离了婚吧。”
“我才不呢!她肯定会说,”他在红灯前停下,转过脸对着吴文霞,又笑着模仿母亲的口气说:“你没有仔啊,那哪能一样?”
“那……就当我嫁了一个男人,新婚之夜被我克死了。或者生了孩子,也夭折了。”吴文霞笑着说。
“唉。那行,我跟她说,她生了个走仔,打算气死她。”
“是哝,是哝,走仔哪有仔好,走仔哪有仔孝顺。”吴文霞嘲讽了一下弟弟,就再也没有笑出来了,她突然很严肃地说:“弟啊,你说,如果阿爸真的嫌弃阿妈,怎么办?”
弟弟打着方向盘,一边看着路,回答得很敷衍:“阿爸不会的。”
她心里想着,假如有那么一天,父亲对母亲不好,弟弟不孝顺或者娶了霸道的妻子,姐姐忙着关顾孩子——没有人愿意真心实意地照料母亲,那么她一定会陪在母亲身边,让她安享晚年。
吴文霞上了去广州的高铁,坐定后,就望向窗外,看到了天边一片昏黄,果田和屋宇不停地后退。可是,不论列车行进得多快,夕阳还是稳在那里,它只是缓慢地,轻轻地移坠。远处,更远之处,一只金灿灿的凤凰披着霞色的羽毛,擦着太阳的边界,展开翅膀,飞了过去。
走仔:小城方言词汇,意为“女儿”,“走”单字意思是“跑”,“仔”单字意思是“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