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女

七星女

我是一个七星仔,即是只妊娠了七个月就被生下来的孩子。

2023.04.12 阅读 81 字数 8945 评论 0 喜欢 0

1

从街口望过去,天色还是白光白光的,但城中好多单位经已休息,三点三下午茶过后,这座小小的城就算堕入了傍晚。傍晚,仅仅属于休闲的人们,未收档的那些小生意人,不外乎是贪图游客经济,但有人说,这就叫劳碌命,做了会疲累,不做了会心痒,某方面又和赌瘾很像。从前杨师奶也是其中一个,由我记事起,每日她都从朝早忙到夜晚黑,好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二十年前也是在这个时段,我读中学落了堂,偶尔也会去杨师奶的档口吃上一碗牛杂,杨师奶人如何先不必评价,她的牛杂总归是声名在外。

据杨师奶讲,她的牛杂档是从一位寡佬转手的。一锅牛杂,除了牛肝、牛肚、牛肠、牛心、百叶,还有不多的牛腩肉和牛筋,我最喜欢的是那口浸满汤汁的萝卜,软烂的口感中,隐约有一股根茎植物不甘的辣味。它不再激烈、莽撞,却依然试图控制我的口腔与味蕾,但煮了漫长时间的汤底又在合齿时刻,渗出肉与脂肪的动物性滋味来,象是两种力量彼此温和地驯服一样。这类矛盾的食物,最吸引我了,同样如蔡佬记的凤梨油猪扒包,再如日本菜里炙烧的寿司,适度的甜咸搭配或者冷热错置,就像生活中某些奇妙的误会,在不经意之间令人惊喜。当然,生熟混吃则无缘包括在内,我试过将打包的鱼生带到快餐店里,和炸鸡一起食用,当晚就上吐下泻,不单毫无浪漫可言,还没法追责究竟是哪家的食材不净。

烧水壶持续的汽鸣声提醒了我的处境,我手上还握着合味道的海鲜味杯面。我行到厨房,将火熄掉,听见了锁匙铃铃啷啷的声音,跟住的是一阵拉门闸的噪音,就知道杨师奶返来了。我故意拧开水喉,将筷子过水冲了又冲,她应该能听到我撕开杯面包装的声音。当滚水被倒入其中,翻腾出白色的蒸汽,风干的佐料譬如鸡蛋花与鱼板即刻膨大,变得湿润。封上杯口,我把筷子扣在上面,等一场风暴完全酝酿之后爆发的时刻,但是我只听见外面讲:“玉华饼铺的老板娘过身了。”

哦,关我甚么事?我想问却没有出声。

下午一点半,我和杨师奶才去了婚庆公司,她说要帮我挑结婚用的婚纱裙,上次两人一齐拣选服装,可能也是我读中学的时候了,那是她第一次帮我挑文胸,也是最后一次。我还记得,她在更衣室里解开自己后背上的扣子,问我:“以后知道怎么戴了吗?”她的背那么厚实,是经历过劳作的样子,那对坦诚的乳房已经有下垂的态势,像挂在钩子上的两片牛胃。那一刻,我处于惊诧之中,不知道是惊诧于她的坦诚,还是她的衰老。反观这些年,岁月的瘢痕未必在她身上有明显的着色,她头发还是乌亮的,也不见少,面色红润,像自带腮红似的,可能是她永恒的兴奋造成了虚像吧。

婚庆公司服装部的女职员笑盈盈地问我们:“新郎是哪一位啊?”

“未到,在过关。”杨师奶代我回答,而且还是讲大话。他不会来的,至少今天不会。

“哦,没事,那我们先看新娘的。”女职员语气透出一丝讶异,可能一般到这个环节已经是临门一脚,要娶老婆的人不应怠慢。她恢复了职业的喜气,又解释道:“最近有一批新到的男装,意大利设计的。如果新郎到了,可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你去看啊。”杨师奶侧着拱了我一下,我不解地望向她。她说:“你的裙子我帮你看就得了。信我。”她握了握我的手,把我轻轻往女职员的方向推。我知道,她代劳的毛病又发作了,我心想:“究竟是我结婚,还是你结婚?”虽然内心不满,但我的脚还是跟着迈开了。是的,我真恶心。

2

我看了一眼手机,其实也不在乎是否闷足五分钟,就从厨房走到厅内,坐进沙发里,把脚叠在茶几上,撕掉杯面的铝色盖子,大口地吃起来。一路我都没有看她,真正的旁若无人。但我知道她在吸烟,就坐在饭厅的櫈子上。那股烟味在宁静的氛围里尤为突兀,她清楚我不会望向她,这是我冷战的习惯,所以她寄托给烟味,她用习惯攻克我的习惯。此时香烟就不仅是香烟,它更是狼烟,是一种烽火的预兆。

“成日吃这些垃圾!”她抽饱了。

“你美国啊?管得这么多。”为了想这句话反击,我没能实时接上她的责骂,显得我笨重了一点,但我依然沾沾自喜。

“三十几岁都要结婚的人啦,还不会照顾自己!网上话即食面一个礼拜都未见消化的!在你胃里还龙精虎猛!”可惜,她没懂我的意思,但她讲话抑扬顿挫,似乎“龙精虎猛”的不是面条,而是杨师奶打嘴仗。这是她除了煮牛杂之外最擅长的事。有一次我同她一起看TVB的电视剧,有部宫廷剧里的小白兔主角叫刘三好,人生信条就是“说好话、做好事、存好心”,杨师奶每次看到佘诗曼讲这句台词,都会拍桌而起,讲:“做好事、存好心无可厚非,说好话就大可不必啦!”还指着我讲:“你不要看轻你阿妈,做街边生意的,手上斩牛肠的刀要快,嘴上那把刀更加要快,不然怎么立足啊?你阿爸又死鬼去见阎王了,我不练就一身本领,怎样养大你和你阿弟两张口?”她咦咦哦哦,复读机般重复着那些反问句,象是质问我,又象是在问天问地,如果不出言阻止,她定能由凼仔讲到湾仔,濠江讲到扬子江。

头先在婚礼公司她也是这副模样。婚庆公司是她挑的,我本身已经失去了新娘的尊严,还要被她拱到一旁拣选男装,俗语说佛都有火。甚至霎时间我觉得,这桩婚事的控制权,根本就不在我手心。我望着女职员拉开一架自由式的立体衣柜,亮出二十几套礼服,表面上满目琳琅,其实每套男装之间的差别并不大,除了布料颜色和质地手感之外,一眼望落去都是孪生兄弟。衣服是这样,男人不也是这样吗,这一个和那一个,又有甚么不同呢?

我摸着一套黄色灯芯绒的袖子,感到可笑,哪个新娘要是给自己丈夫选这套,一定会将自己沦落为婚礼上的配角。正当我摸着西装外套的内衬料子时,女职员开口道:“我们新娘真是有眼光,一挑就挑到设计师最心水的一款。”我笑笑,但她不依不饶地讲:“这套是以浪漫的翡冷翠作为灵感的……”诸如此类的话我听不明,甚么灵感,甚么翡冷翠,离我再近都是遥远的事,我只知道一件衫最基本的版型、尺寸和布料,小时候,当我为我唯一的芭比公仔裁新衫时,每一个专有词汇都经由我的眼睛和手具化出来。那时我的铰剪也很快,丝毫不逊色于杨师奶的牛杂刀……

我一想到这些,就好像在说气话。

我还记得中学毕业的时阵,坐在牛杂档上,我等到没有人客,就跟杨师奶争取说:“我想去法国读书。”我听见她磨刀的声音放缓,跟着问:“读书?还去法国?”那时我还没听明白她质问声中的着力点,我一边说是,一边蹲下来洗碗,装作很勤力的样子。她又问:“读哪一科啊?”我还以为有戏,很兴奋地答她:“我想读时尚行业,服装设计也可以!”

她笑了两声,讲:“牛杂西施啊?”讽刺完,她点了烟,扶住档车,那阵难闻的味又千军万马地冲来。“你阿弟都要读书的嘛。你留在澳门街,没甚么不好啊。”

“没甚么不好啊。穿一次而已嘛。”我将那套黄色灯芯绒摆到杨师奶面前,告诉她我决定选它作为新郎服。反正,我做配角做习惯了。“靓不靓啊?芥末黄,近年潮流兴。”

她骂我:“又发癫啊?拎开啦,阻头阻势。”

我回口:“你选你女儿的裙子,我选我老公的礼服。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轻声又骂了一句:“八婆老母发癫女。”她火着了般瞪了我一眼,等我转过身依然能感到背部在烧,又或者象是原本长有的一双翅膀被生生扯下来,成片成片地灼热。

哦,室内不可吸烟。她开始数落我,又像在数落天,数落地,直到她又讲了那一句:“难怪个个都讲,七星仔生女的不可以留的。”我感觉到,有股辛辣的空气从我鼻窦自上而下闯出来,是黄芥末的味道吗?怎么眼睛也疼痛了起来呢?为了我的尊严,我拿起沙发上的包大步流星地逃走了。是的,逃走了。

3

我是一个七星仔,即是只妊娠了七个月就被生下来的孩子。更准确地来说,我应该是七星女。以前旧社会,人们迷信说,这种情况之下只可以留下男丁,女的一般不去养活,本来就在娘胎里先天发育得不完整,只要丢在路边或水里,天就自然会来回收。据说七成八败九难育,如果七星仔捱得过,这个小孩长大了会特别聪明。既然是聪明,那么女儿是无法消受的,聪明是叛逆的底色,乡下人最憎恨了。

杨师奶那时还不是杨师奶,她只是一个乡下姑娘,人们叫她娇水。一九八一年才游过来半岛,从此在澳门街落地生根,过了几年,嫁了一个姓杨的做木料的学徒,才生下我。娇水和杨学徒也没有甚么感情可言,不过是经人们介绍,一个帮人处理木头,一个帮人处理牛肉,都是边角料功夫,自然也是边角料的人,最合适不过了,凑在一起称不上龙凤呈祥,也能算蛇肉炖鸡,很是般配。当年木料厂附近有间饼档,就叫玉华饼铺,饼铺的女儿长得一般(这一切都是杨师奶讲的,真假我也存疑),铺仔虽然不大,但都算有资有产。杨学徒在杨师奶的口述中是心猿意马、自甘堕落、抛妻弃子、陈世美投胎。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她对我也有几分怨恨,小时候她经常推我去找阿爸:“阿星啊,你就入去饼铺里面,见到你爸在里面,就抢他们家的虫仔饼和合桃酥吃,一定要吃到天崩地裂,掷地有声。”我当时还不太明白,甚么是“天崩地裂,掷地有声”,但又想,阿妈喜欢一边工作一边听粤曲,可能是里面一个字唱一分钟的台词,我以为家里已经穷到要卖唱乞讨,才可以换来食物。

或许我真的不够聪明,在玉华饼铺门口张望了很久都没有进去,想放弃的时候一转过头,就见到阿妈很凶恶地叉着腰,站在路口对面,眉额皱巴巴地望着我。我只好重新转过身,脸上已经爬满了汗水,饼铺外溢的饼香和坚果气味固然迷人,可我就是不敢往里靠近一步,脑中设想的粤曲唱段全数遗忘,只默唸千祈不要走音,就唱“天崩地裂,掷地有声”八个字够了,想着想着,只觉得头顶的太阳好晒,日光剧烈地在我背脊上灼烧,这里头可能也是阿妈的眼神加持所致,我感觉,好像有一片巨大的膏药突然从我幼嫩的肩背撕开。我晕倒了,并落下了一些后遗症,应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我握着合味道的塑胶杯,往表面吹气,听到杨师奶大声地讲:“网上话即食面一个礼拜都未见消化的,在你胃里还龙精虎猛!”龙精虎猛又如何,反正我受创伤的不是胃部。

“我还以为你不上网呢。”我反击道。

“就算不上网,信息都比你知道得多。”

此话何解?未等我问出口,她已经青龙刀追杀而来:“你以为你读过几年中学就好犀利咩?好聪明咩?”

犀利就不一定犀利啦,聪明可能有一点吧,毕竟我是七星女。我心里这样想,手上筷子撩起面条,簌簌地往口腔里吸,用力咀嚼,发出不文雅的啧啧声,甚至故意大声地饮下一啖汤。听上去似乎很好吃,其实毫无滋味。

杨师奶可能见我无暇吵嘴,当然要叠高加码:“你如果甚么都知道,或者有阿弟一半聪明,就轮不到我来帮你揾老公啦!”

好。算你厉害。不得不承认,这也算是杨师奶众多“代劳”的功绩一件。我现在的先生阿宽,确实是由杨师奶介绍的。六年前,阿弟和同学来香港玩,约了我在海港城见面,为此我还穿了最好的一件衣服。他和香港人很像,喜欢讲话夹带英文,我有点惊讶,我和他竟然都是杨师奶所生。但最令我惊讶的是,阿弟讲,杨师奶已经将牛杂档关张了。

我脱口而出:“没可能,我不信。”

阿弟讲:“她抱怨年轻人喜欢吃咖喱汤底,不懂得清汤的好味。”牛杂是杨师奶的命,我们都知道。在漫漫成长路上,我无数次听到她讲:“档在我在,谁敢动我的档,我就动我的刀。”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主动放弃。

我问:“那刀呢?”

阿弟讲:“哦,牛杂刀连同磨刀石都被她收了起来,锁在那个大木箱内。”

我点了点头。阿弟又讲:“你猜我在木箱里见到甚么?”

“甚么?”

“一张红纸,写着你的八字。”

“有甚么出奇的呢?”

“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八字。”后来我知道,这个八字的主人就是阿宽。

4

这一年中秋节,我从香港回到了澳门,回到了那片熟悉的街区。在楼下行过玉华饼铺的时候,我发现没有甚么生意,门口只坐着一个抠着鼻孔的女人,很瘦,而且不是那种正常的瘦。就在不远处,我看见有一个人影向我招手,是了,是她了。她高亢地喊了一声:“七星仔!”

上到楼,我们若无其事地收拾祭拜的瓜果和饼食,跟街坊借天台摆了张桌子,下跪上香,处理完烧纸,才大汗淋漓地坐下来,聊起正经事。

“这个人甚么来路啊?”我问杨师奶。

“我有一个老熟客,以前经常帮衬我们档口,她最喜欢我煮的牛腩和萝卜,还说我心地好,就是讲话凶狠了点……”

“讲重点,多谢。”我冷淡地回应她,虽然此时是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但我实在还不能高兴起来。屋里的装潢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不知道杨师奶怎么做到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为了我可以保持,如果有,那又如何呢?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同。

“好。你比我还没耐性了现在。”杨师奶还笑着,恐怕自知是理亏的一方。

我白了她一眼,望向一边,茶几上放着两盒月饼,是拜月之后从天台取下来的,一盒是荣华,我从香港带过来的,一盒不知是甚么杂牌子,上面写着我最讨厌的四个字:七星伴月。因为从小,我就被叫作“七星仔”,所有识得我的街坊邻居、同学亲戚都这么叫。叫法当然是来自我的阿妈――杨师奶,她从来不称呼我的本名,一直叫我“七星仔”。在阿弟没出生以前,我就问过阿妈,甚么是七星伴月啊?当时阿妈正哼唱着《月光光》,被我中途打断了,不是很高兴,但她依然回答我:“七星伴月,就是七粒星星,围住一个月亮咯。”

“那么月亮是谁呢?”既然七星是我的话。

她沉默了一下,象是在认真思考。她讲:“嫦娥咯。玉兔咯。”她一下竟然给了两个答案,我只好敷衍地嘟囔:“哦,原来是它们啊。”

之后阿弟出世,经过牛杂档的老街坊们都会跟我讲:“有了弟弟,你阿妈就不要你了。”谢谢你哦,我又没有问你。直到某一年,阿爸拎着一盒月饼回到档口,上面印刷着“七星伴月”,分量很足,只不过是玉华饼铺的。我见到阿妈整张脸瞬间垮了下来,就像她用来擦牛杂档台的抹布,骤然掉在地上。别看她是和牛下水打交道的人,她其实很爱干净。她一句话都没有讲,从阿爸的裤兜里掏出烟火,点了一根烟,也没有理会向她讨要怀抱的阿弟。那时我嫉妒弟弟,以为真如其他小孩所说,“七星伴月”里的“月”,其实是阿弟。这下见到阿弟受辱,我喜不自胜地要和阿爸讨月饼吃。

“吃吃吃,撑死你得了。”恰逢一位街坊掰着柚子经过,帮我讲话:“水娇妹,不好骂七星仔啦过年过节的。”

没料到她回答道:“我丑了,老了,叫我杨师奶啦。”

“她呢,在内地乡下有个亲戚的孙侄,叫阿宽。”可能她见我没有露出不悦,知道我感兴趣,更是快马加鞭地讲:“中山人,在澳门工作,在八佰伴打工,收入不算高,但会帮人代购,算是有点门路。八字我都已经合过,上上佳,阿师傅讲是天作之合来的,过了这条村就没了。”她将手机递给我看,似乎生怕荧幕反光,还轻轻地调整了几下角度。

“一般般啦。”

“不试下怎么知道呢。”她一边讲,一边切开莲蓉月饼,拿起其中几乎纯是莲蓉的一角,塞进嘴里,我知道,她想把带咸蛋黄的那一角留给我,我也不客气,举起叉子就戳走了它。

“我又没说不试。”――是的,我最恶心了。

过了两日,我和阿宽见了面,回到家里杨师奶就问起约会的情况。我摇了摇头。

杨师奶讲:“他为人老实。”

老实也不过只是外表上,真正老实的人,吃不到代购这行饭的。我做生意难道不知晓吗?

杨师奶又讲:“他好孝顺的。”

杨师奶你醒醒吧!不是他请阿婆一帮老人家吃斋,就叫孝顺了好吗?吃斋很便宜的。

杨师奶讲了又讲:“他又有事业心。”

这点就的确是,据我所知。阿宽已经在横琴订了一户单位,九十五平,大概八百五十呎。我也是最看中他这一点,起码不烂赌,轻我两三岁,却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他没甚么浪漫细胞,第一次见面他竟然约我去大三巴附近的恋爱巷,那里铺天盖地都是游客,高峰时港铁的乘客要贴身换位才能下车,在这里夸张一点讲就是一部凝固的港铁,人山人海,一点二人世界的氛围都没有。吃饭的时候,我们又赶去龙华茶楼,阿宽说:“好像香港八十年代的电影画面。”我心想,那你怎么不去香港呢?过海就到,一百来块。但转念一想,他没有带我去大龙凤就已经是万幸,我可不想一边听粤曲,一边探听他有过几位前任。

5

杨师奶的头发散了下来。她呆呆地望着我,我也呆呆地望着她。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用筷子戳着杯面的底部,使了很大的力气,象是要将它捅穿一样。

是啊,我是很笨啊,一点都不聪明,连男人都要杨师奶找给我。我又一次证明自己无能。记得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一边在赌场打工,一边还能有一位名副其实的男朋友。顾名思义,男朋友不是未婚夫,不是相亲对象,更加不是老公丈夫先生,他有个英文名,好像是叫Stephen,香港本地人,我们在网上认识的,那时年轻,风花雪月,为了他我可以过海去大屿山,坐港铁到九龙,夜晚睡在天星码头,两个人仰着颈子,数着根本不存在的星星,只用最敏感的听觉神经,去捞救船坞之上所有驳杂的声音。真好。年轻真好。

哪怕今天我甚么都没得到。

“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你都已经三张了,好快就四张了。”杨师奶不遗余力地提醒我。一个个数字,在她手上,明朗成只只手指,每动一下,就像往我的泪腺排淤般挤压。

“哦,关你甚么事?”我试图收起所有烦郁的心情,但转念又想,此时此刻的我,是不是像极了杨师奶,是不是像极了那个中秋夜水娇妹终究变成的杨师奶。我花了大半生的努力去树立的敌人,到头来竟然和她最相似。

“当然关我的事。我杨师奶不要脸的啊?”

“哦,关我甚么事?”

“是你结婚啊。你没有良心的吗?婚庆公司定金我下的,连嫁女金我都买好了。”

我放下杯面和筷子,嘴上说:“关我叉烧事啊。”

“你是我阿女,关我大件事。”她讲这句话声音反而很小,但一讲完又喘着大气,慢慢走向食厅。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阿女,她一般只会称呼我为七星仔,好像时刻提醒我是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下来,只是苟且偷生,天地施恩。我想,如果刚刚在婚庆公司,她这样叫我,我就不会走,甚至若干年前,我就不会为了Stephen出走香港。当然也不只是因为Stephen,恐怕“伴月”才是那颗种子。当时阿弟已经考过了澳大的入学试,但他争着要出国,我一直都知道,杨师奶储着这么多年的生意本,还有政府过节派的钱,都是留给他的。美国好啊,医科好,医生赚得多;英国也好啊,读政治吧,将来做长官;不行就澳洲和纽西兰,读个甚么都好;香港?香港也可以,不过你的实力未必够人打,香港竞争又大,其实没这个必要。

阿弟接到澳洲学校的录取信隔日,我就离开了澳门,去了香港打工。以前我不能去巴黎,不能去米兰,难道现在我连珠江口都迈不过去咩?到了香港,以前的同学、朋友从此就变得疏淡,加上我确实脾气差,得罪人多称呼人少,在各大商场门口派传单,到做销售员,做点小生意,摸打滚爬,都是靠杨师奶当年一句“你混得差就不好返来啦!”撑到现今。可能夜深的某些时刻,我撩开上衣,回头望向镜中的自己,都能体感到杨师奶,当年在服装店的试衣间,向我露出的那张厚重的背,和那双卑微的乳房,如同狂欢派对过后寂寞的漏水气球。我知道自己越来越像她了,越来越像一具仅能装容下劳碌命的躯壳。尤其我自从踏入三字头,这种触动就闪现得更频繁,明显能感知到自己用的化妆品越来越厚,但身边的男仔和女性朋友却越见稀疏,快乐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香港地,节奏快,毕竟容不下一个快速衰老的女人。这种衰老,应该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如果不是杨师奶要介绍阿宽,可能我都不会回来澳门。

在婚庆公司的时候,杨师奶对其他女职员讲起我,那个语气就像我不在场一样。她开篇就讲:“我这个女儿啊,别看她现在人高马大,其实她是七星仔啊,我七个月就把她生下来了。你们不知道,她生下来才我一个手掌大。我好难才养活她的。”我不知道她为甚么总是这么八婆,况且讲来讲去,都是这一段,是不是我不像阿弟,有那么多学位或者异国史供她炫耀,又或者我的一生,仅仅以这个独特的开头,这个带着旧社会气味的乳名,就可以概括了呢?所以我取下那件芥末黄色的套装,挤开杨师奶挑好的几件婚纱裙,放到了她的面前。

然而现在,我又再见到了它,它被杨师奶从一个大袋子里提了出来,黄色灯芯绒本身并不糟糕,当它用在一件结婚礼服套装上,它就有充分的矛盾令人不安,甚至上吐下泻。我看着杨师奶迷茫的表情,其实我们的眼光是一致的不是吗。那套衣服谁会不觉得丑呢。

简直丑哭了。

“你也不用这么感动吧?”杨师奶扶住我的肩膀,她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这或许是她始料未及的。我想,我们或许需要开启一个话题,彼此渡过尴尬难捱的时刻,正好杨师奶讲:“你的大妗姐刚刚打电话来,叫我们先看一下她的视频啊。我不会弄,你帮我弄啦。”

我只好缓缓地调整了呼吸,背对着杨师奶,两个人以这样的怀旧姿势等了好久,我抹干眼泪,讲:“好,我帮你。”但我心想,其实嫁的人是我,究竟是谁帮谁呢?

原来是一条教新婚人士如何过大礼的视频,金牌大妗姐提醒你要准备各类物什:铰剪梳镜、钵盘碗碟、海味生果、京果喜糖、唐饼西饼,还有聘金和回礼。我一边看着视频,非常很认真地记忆大妗姐讲的内容,一边又觉得有些内容认真得可笑,杨师奶的表情也很陌生。我问:“你结婚的时候有这么复杂吗?”

她讲:“没有。我们哪有钱买这么大粒的元贝。更别说鲍鱼了,连包菜都没有。”这明显是夸张了。

视频里面讲,鲍鱼是“包有盈余”之意,而槟榔又有“嫁给有情郎”的含义,花胶更是“花开富贵,如胶似漆”,连红头绳,这位大妗姐都有文章可做,讲是“赤绳双牵,一生一世”,其实我有点想不通,为甚么高楼大厦金碧辉煌看似很现代的澳门,其斜巷窄道之间,竟是一个如此古老的灵魂。杨师奶讲:“如果净是讲这些四字词,那我最擅长了。没准我也能做个大妗姐。”

杨师奶刚讲完这句话,我还不觉得好笑,可是仔细琢磨,她可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她的嘴只能开刀,不能开光。我越想越好笑,不经意就笑出声了。杨师奶或许见我笑了,就开口讽刺讲:“甚么椰子是『有爷有子』,简直荒谬!你看我们两母女,爷在哪,子在哪?”

我笑着点了点头,刚想讲:“你看,你还得给女婿回礼,买鞋还要买腰带,求一个白头偕老、腰缠万贯呢。”此时,一条信息就弹在荧幕上。哦,是阿宽发来的,上面写着:“你还结不结婚啊?”

我望向笑得很开心的杨师奶,她没有露出甚么特别的神色,只是顿了一下,不知道是看出了甚么,还是笑得太用力需要休息一下。杨师奶起了身,象是给我一个机会回覆阿宽。我也很稳重,拿下手机,打字回覆阿宽:“结啊。为甚么不结?居民身份你不要啦?”

杨师奶本来伸出手,将茶几上的塑胶面杯扫进垃圾桶,又突然靠近揽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手机荧幕。我正想遮住,不料她叹了一口气讲:“我不识字的。阿女。”

她讲完唱起两声粤曲,比起莲花手势,迈着走步,行入厨房:“断不敢怨郎情薄,我亦知你母命难忘。”

她尾音还没唱完,我心想,杨师奶永远是最聪明的,就算七个七星女,都比不上她。

黄守昙
Apr 1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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