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

跨界

一切如常,一点展示疼痛的机会都没有。

2022.12.13 阅读 126 字数 10604 评论 0 喜欢 0

冯先生去世了两个月,他的遗孀已经过了伤心的季节。

今年的冬天,称得上是澳门近年来最冻的一个冬天。朝早,她赤着脚,刚刚下地,就仿佛踩到烧铁似的,跳回到床上。从脚底板的肌肤所感受到的余冷,让她想起了数年前在北京生活的日子——在青年路附近租的一间小房子里,有一年冬季,暖气片坏了,每天她都能被冻醒,那种冷,是冷进毛孔里的,从毛孔,又传到胃部,再到心脏。

但北京的冷始终不一样,毕竟那时还有旗鼓相当的暖。

五年前,她和冯先生还只是男女朋友。那年的情人节是一个下雪天,冯先生带她去颐和园散步。他们从仁寿门走到玉澜堂,又到对鸥舫,向湖望去,傍晚的太阳微微露出的橙光,照在昆明湖的冰面上,把荒芜的景色照得穿金戴银。冯先生还问了她一句,这里叫对鸥舫,你知道么?她说,上面不写着么?冯先生说,要是有船就好了,以前皇帝和妃子游玩昆明湖,都在这里上下船。她故作怀疑地问,是这样么?男人说,是啊,不然怎么叫对鸥舫。他邪邪地看着她,她却把男人的话误认作一种才学。

穿过西堤,雪变得大起来,冯先生没有打伞,雪花肆无忌惮地打在羽绒服上,有的也闯进鼻息里,带着一点湿润。她看着银白纷扬的景色,只觉得雪花很美,就像糖霜一样,不然男人怎么会在柳桥的遮檐下,把她嘴上的雪吻化。他那时就是一个贪吃的人,不是么?她还记得后来两人在谐趣园的无障碍厕所里,接吻了半小时。谐趣园在颐和园的边角上,也许是因为雪天,到那里的人并不多。当时她已经累得在喘气,指了指女厕,跟男人说,衣服被雪打湿了,我得去擦一下,男人嘴上说好,却牵着她的手往无障碍厕所走。

明明他俩是正儿八经的情侣,却有了一种偷欢的刺激感,冯太太心里想,年轻时的身体,或许总是热量旺盛,何况两人刚确认关系不久,难免能如新柴大火般不惧寒凉,直至她赤裸的腰背,不小心撞到了贴着瓷砖的墙,才感到冰冻。两人只好匆匆离开了厕所,笑着打趣对方,指责彼此猴急,冯先生还说,要是冻结在上面就好笑了,像用舌头舔电线杆一样。她打了男人一小拳,笑着说,你才舔电线杆呢!心里想的却是,冻坏了那也值得。

冯太太坐在床上,双脚叠着搓了搓。其实在北方,也只有厕所里那种湿漉漉的冷,才和南中国的冷相似。她蜷着又躺下去,微微发着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看四周,其实房子很小,但澳门房价不低,学校能分给她这样一间五脏俱全的公寓,她已经很满足。只是一个人睡,竟然感觉比两个人要逼仄,比谐趣园的无障碍厕所还要逼仄,不知道是温度低落带来了空间上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想不明白。

她回头看了看床头上方,婚纱合影还没有撤下来,照片里他笑着,她也笑着。嗯,现在他死了。她端详着,入了神,笑起来的自己真年轻,仿佛对未来有坚定的信心。那时冯先生,是国内颇有成果的优秀博士,年轻有为,虽然算不上业内顶尖的青年,但在科技企业遍布、高校林立的北京,已经有了一点微薄的名声;她自己也从音乐学院毕了业,在文化机构里做演出策划,经过一个引进的音乐剧项目,攒下了些成绩,只是她不太会来事儿,自己干了活也没人发现,风头总被别人出了,但她倒很会安慰自己:没有风头,风景也够啦。

冷意渐退,她伸下腿,探着床单垂裾下的棉拖,起床,接热水,洗脸,刷牙,放音乐,再打一个鸡蛋,面包机里只放一片吐司,两片她是吃不下的。音乐是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但她没有跟着哼,只是一边做家事、吃早餐、发会儿呆,等到足够醒定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小时,她还以为自己只听了半小时,不应该的,这些歌剧她很熟的呀,她甚至怀疑起,是不是有一段时间,被外星人偷去了,冯先生以前会给她讲科幻故事,比如自由穿梭的男人,去不同的情人家幽会。

听着听着,她怀疑早上煎的鸡蛋是坏的,只是放了过多的黑椒,她一时没有闻出来,但她的肠胃比嗅觉要敏感,已经在咕嘟绞痛,像是抗议。她着急地从卧室跑到厕所,门也没有关,自从丧偶后这扇门就失去了作用。厕所的门口对着一幅画,是冯先生送她的,但并非他亲手画的,是一个女画家画的,结婚纪念日的礼物。画中是一个男人的裸体,阳具高耸,覆盖着一笔刺痛眼睛的肉红油彩。

画其实一般般,女画家倒是挺漂亮的,冯先生的葬礼上,她见到过。其实纪念日的时候,她就想问冯先生,这个男人是你吗?但她没有问,只是说,谢谢老公,祝我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快乐!斯人已逝,望着这幅画,她想不到性爱,那笔油彩倒像一根大肠。冯太太不再慎独,她开着门,任由便意像鞭炮一样,自由地炸响回荡,竟也盖过了房间CD机里传来的男中音。这是一个人的锣鼓喧天。

怎么会呢?当回到房间,拿出柜子里的喇叭正露丸时,她察觉不妙——CD机可能坏了,它的声音变得很小,像流氓的口哨一样。她按来按去,并没有什么好转,又找不到说明书,拍了两下,CD机就干脆一声不吭了,像在冷战。她心里想,还说什么高科技产品!质量也太差了!还是死鬼老公挑的呢。她很喜欢这个词,“死鬼老公”,这是广东话里的智慧。心里一骂,没有疏通一点不快,反而勾起了更多污糟的记忆,它们就像从堵塞的马桶里涌出来,令人更懊恼。冯太太一气之下,抬起机器往地上砸。

忽而她又想到什么似的,慌了起来,赶紧取出里面的光碟,放进盒子里。她力气还是小了点,机子被这么一砸,只是有些掉漆和开裂,原来大体的模样还能保留着。她是不想修了,有些东西,是修不好的,比如人死不能复生,爱恋热情难久,还有,青春一去不回。她在阳台的角落里,找出当初的包装箱,把CD机的残骸收好填进去。她摸到机器的温度,感觉就和太平间里冯先生的尸体一样。死亡报告说,他是过度疲劳,猝死的。唉,高科技产品。她想起那时还在北京念书,被一个好社交的女友带去听讲座,冯先生就在座席上侃侃而谈:“科技与音乐如何跨界?”

好几年了,她忘了两人是怎么走在一起的,可能是在讲座上,她提了问,而他恰好作了答。她真的有些忘了。她能记得清晰的,只有这个讲题,因为两人确定关系后,女友总是调笑她说:你们俩的关系不就是科技与音乐跨界融合吗?女友在说到“融合”二字的时候,笑容里总有某种暗昧的意味。但周围人都想不到,现在一双璧人阴阳两隔,再也“跨界”不能了。

今天下午,照例她先要到办公楼开个会,再给学校的音乐剧社带这学期最后一次训练课。她拉开衣柜,扫了一眼,她的衣服都是朴素端庄的,符合大众对一个知识分子妻子所有着装上的认同。自己的裙子从前只能放在底层,中间层让位给了冯先生的西装,他总会出席一些重要的会议和晚宴,见一些重要的人,只是不知道包不包括那个女画家?那个女人来追悼会的时候,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裙,手腕上还绑着一朵白色的花,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更像位新娘。女画家的眼泪令她不安——怎么就不能潇洒一点,已经占有了她所占有的身体,还不够吗?还要分享她的感情,她遗孀的身份,她流泪的权利吗?

好在她也没有输尽。她踏着一双黑皮高跟鞋,拉上拉链,黑皮裹住了踝上的棉紧身裤边。她细细地挑选自己的围巾,就像过去为冯先生挑选领带一样。她的围巾要比衣服稍稍长,是每个女老师都少不了的那种围巾。她最看不上的是厚重的针织围脖,像要把人拉到地下去,走起来不生风,虽然保暖却没有美感。她对着镜子,绑上雪纺巾子后,还要捏摆一会儿,精致得仿佛是有人替她围上似的。巾子是红颜色的,就像一片火烧云,尽管起不了暖身的功用,但红艳艳的,好歹添一点娇美的色泽。她忽然想到,其实,假使现在有个人给她围上针织围脖,那无论多丑多厚重,她也是愿意的。最好,是那个人。

不出一刻钟,她上了巴士,车上大抵都是学生,偶尔遇到几个教授学者,几乎都在看报纸,或是发着呆,也有一边看着书,一边给自己挂上助听器的。她在学校里没什么地位,可有可无,她只是因为追随南下科研的丈夫,才勉强在学校里得到一个教职,给音乐剧社做教练,如今丈夫已经死了,估计合同一到期,她就得收席走人。车过了隧道,她下了车,穿过一个操场,有很多年轻的男学生在这里打球,热气腾腾的,就像一台鼓涌的老北京红铜火锅,让人禁不住要往额面上摆手扇风。

她快步走入教学楼,却下楼梯到了停车场,在看见一辆熟悉的银色车后,才坐着电梯到了三楼。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整理了自己的妆容,又敛了敛被风吹乱的头发。虽然让她给一百个人端着放大镜看,也未必有人说得上来究竟哪根头发丝乱了。但是,三楼女厕对她来说,是必来的,这里的灯光比四楼好,人也少。除了化妆,她还会在这里唱会儿歌,起初是轻轻哼,后来也壮起胆子唱上两句。这是她的小天地。

只不过半年前,她有一次在这里唱歌,却被人发现了。她没有瞧见那个人的样子,不过他的声音倒是听得很清晰,对,那是一个男人。她正唱着歌,那个男人突然地跟唱起来,为她做和声,把她吓了一跳。她只好停下来支起耳朵听,那男人却没有停下来,倒像是鼓励她似的,继续放声歌唱,唱的也许是《茶花女》里的一段,她记不大清了。在那一刻,气氛甚至有些尴尬,她是胆小的,所以不敢从卫生间出来,即便她已经猜到了那个男人是谁。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喉咙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直至她听不见男人的声音了,才试探着走出厕所。回家一路,她都在想,以后该怎么面对那个男人呢?太羞耻了。

从三楼的洗手间出来,她又从楼梯下去,再坐电梯到四楼,入了办公室。那个男人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上了,电脑的光在他的眼镜片里打出一边白色。她按了按围巾,一副轻松了的语气:真怕赶不上开会!她端详着那个男人,看他笑着说:“何必着急,迟到了也没事。”她认定这是男人的一种抚慰,便在自己的座位上放下包,也对他一笑,再低下头搓搓自己的手,两片纤长的手指起了温度,如她多少夜里一般。

“一起走吗?”

“噢,没事,你先去吧,我等阵再去。”她压低自己黄莺的嗓音,透露一些诱惑的抗拒气息。但她连抬头多看一眼都不,这样才不至于使自己看上去太痴渴。假若他回头看,一定可以看见她低头闭目,却不能看到,她眯着眼睛窃情他如山的背影。

那个男人姓郑,他身形高大,可能是因为血液里有葡人的基因,长相也很俊朗,只不过他是有太太的,还有一个孩子。她看过照片,那孩子虽然还小,但五官已经有父亲的样子,长得可爱,她每次看到就觉得,那要是自己的孩子该多好。

郑老师声喉也很好,他是学校合唱团的教练,主修虽然是流行和作曲,但对美声也有涉猎,还经常请教她。她也曾偷偷看他排练,他唱歌的时候,喉结会在颈子上浮动,连到肩膊的青筋显得粗壮有力,很好看。这很羞耻,更让她厌倦自己,因为那时候自己还是有夫之妇,人家也并非单身。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也从死鬼老公身上得到了启示——有家室的男人,本来就更具魅力。如果上天能给她一些胆量,她一定会对他坦白自己的心迹。她安慰自己说,慢慢来才有情调,反正等也等这么久了,况且,少女的情怀,自己这样的年纪,居然还可以有,她想着也足够开心了。

办公室里又急匆匆进来一老师,一个刚结婚的行政人员,气喘吁吁的,还用不太爽利的普通话,笑着和她打招呼:“还不走啊,会都快开始啦!累死了!累死了!”“一起走吧。”她看着这位年轻的新娘擦着汗,一副天真快乐的样子,像被婚姻生活滋润过,面色泛着光,显得明亮、细腻。她心里难免有些嫉妒,想着:或许这只是装出来的,她丈夫并不奋力,她的婆婆对她也不好,她的经期总是令人失望的准时,嗯,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但是,她想了又想,那副神情又不像是能造作出来的,因为要让她自己来装,怕也是难,难在身老心残,最好荣华,已经不在。这不能多想了。

在会议桌上,她坐在郑老师旁边,记着这周的大小杂事,比如她今晚,就得和郑老师一起接待美国一个知名的音乐剧团,他们刚在北京表演完,今晚抵达澳门,会在学校做第一站的交流,大后日去香港。原本这是她一个人的工作,只不过郑老师主动请缨,揽下了这个任务,这样出手帮助她,在她眼里显得非常有男子气概。她也深受感动,尽管他那时分明说了:“因为我看你最近状态不是很好……”她心里只想到,或许丈夫的离去,能给她带来更多空间。

会上会毕,他们两人一共去教学楼上最后的训练课,路上也讨论着接待事宜。郑老师说:“也不知道今晚忙到什么时候。”这无论忙到什么时候,只要是和你一起,我也愿意的,她想着,却说:“真不好意思,要不是你帮我应承下来,就不用这样辛苦了,还可以早点休息。”你要不要也一起?郑老师叹了口气说:“但愿能快点结束,我晚点还得去取个东西。”她捧着保温杯,还想着要怎么接下话题,却终究没有找到一句适当的话。

她其实想说,如果晚上可以提前去买一瓶红酒就好了,家里的酒不好。嗯,应该买瓶有些年份的,牌子要正,至少要能够作为一个郑重的理由,才能邀请这位人夫到家里来喝;酒精度数还可以稍微高一点,她并不容易醉,孤身在家的时间很长,她因此练就了好酒量,虽然她或许会佯装喝醉,甚至可以去洗手间打一点腮红,但她想象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容貌,唉,总归没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信心,正恍惚之际,却听到郑老师说:“你看,聊着时间就到了。” 

两人教室正好在对门,各自捧杯而去,她心里想到夜里要跟郑老师一起工作,心里就不住地开心,步伐也轻飘起来,像踩着云雾升腾一样。提示上课的音乐声已经响起,几个女学生着急地跑进教室,奋力要赶在她之前,好像这样就算不得上迟到,她们七八公分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咯咯的笑声,十分得意。着急什么!上课还穿这么高的鞋做什么?她心里有些恼羞成怒,一方面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另一方面也在怀疑:合唱团那边的女孩子是不是也这么灵动?进了教室,还有学生迟到,她们进门敬个礼点点头,或者吐舌头轻咬一下,以表示抱歉。在她看来,这都是某种装可爱的把戏,她心里门儿清,但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一句话。

从前,她以为教学是困难的事,至少比策划一台音乐会还要难。记得刚开始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她的普通话因为过度标准,经常让学生们左右为难,他们不知道应该发笑好,还是要举手向她表示听不懂。她跟冯先生提起这个状况,他却说:“我上课怎么就不会?你不会用英语么?教多点英美的音乐剧不就好。”她自己也以为是语言的问题,后来郑老师来听过她的课,课后帮她梳理了很多教学方法上可以改进的地方,她才意识到真正的结症所在。也是因为他,她才终于认可这份职业,当作一门可以继续发展的手艺。

她也常常以教学研究的理由去问郑老师,起初倒是真心实意地想请教一二,但日子久了,就有了不同的况味。他总是温暖和煦的,在相貌谈吐的加成上,显得可爱,有着特殊的魅力。她受到吸引也是正常的,但她心里不敢承认,或者是承认了又反驳自己,反驳后又产生自我怀疑,反复纠缠着。她看到自己指上的婚戒,总是感到不安,心想:毕竟丈夫很爱我,他也很优秀,我应当知足。她很努力地对冯先生好,夸赞他,搜罗他生活中点点滴滴的闪光点,关于职业的,关于为人的,关于为夫的。她不应该去爱别的男人,何况那个男人有家室,也并不逾矩。想到这儿,她觉得危险起来:难道郑老师大胆逾矩一回,自己就会接受吗?

那次在三楼厕所的和声,她将之视为一种越界,她害怕,但是也兴奋,兴奋得明显,夜里她疯狂地向冯先生求欢,原以为可以借此弥补丈夫,弥补自己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丈夫,可怜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妻子心间那块柔软地,已经印上了别人的脚印。可是出乎她意料,她的负罪感更重了。在和丈夫做爱的时候,有另一种更浓烈的快乐,在她身体里野草般疯长。她想着的是郑老师——他的背、他的口音、他的喉结。

她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见学生们都来得差不多了,她宣布,这是本学期最后的训练,然后放了一部音乐剧给他们看,《歌剧魅影》,将灯关掉之后,她又用英语向他们介绍,这个音乐剧在当下有什么殊荣和影响力。她松懈地坐在电脑前,屏幕的数码光线照得她脸色苍白,又想,自己今天的妆会不会太简单了,衣服的色彩是否不够鲜艳,心下又焦虑起来。她又瞄了学生一眼,一个个似乎想要张嗓放声,看着音乐剧里唱得好,按捺不住也想自己试试,尤其有几个女孩子,胸脯浮浮的。她不免懊恼起来,甚至觉得课程的时间太长,她迫不及待想和郑老师呆在一起了。

屏幕里,克莉丝汀唱:“Say you need me with you, now and always.Promise me that all you say is true.” (说你需要我,此刻到永远,向我承诺,你句句实言。) 这对鸳鸯情侣在舞台上接吻,像膏药贴上了伤口,不舍得撕开。他们拥抱,在观众的掌声里,眼神中满是柔情欢乐。她默默想着,为什么我就没有机会和郑老师一起演这样的音乐剧?“Anywhere you go,let mo go too.”(无论你去何方,请让我追随。)如果能在众目睽睽下和他亲吻,山盟海誓,牺牲了职业与名声,当然又更壮美。她想到这就心跳加速,如同小孩窃着了糖。

其实他们也合唱过,几个月前,他们刚刚收到乐团来访的事,讨论细节到很晚,可冯先生也没有打电话来催。他们在建议曲目上有些分歧,郑老师忽然唱起其中一首,她也不甘示弱,用歌声回击他,几个回合下来,郑老师松了口,笑笑说:“反正也只是建议,决定权也不在我们手里。”她也软下来,点了点头,但心里头却非常爽快,甚至有种淤积后的舒畅,好像这样大胆地自我表达,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至少是在嫁给冯先生之前。郑老师问她会不会唱《蝴蝶夫人》,她说会一点,郑老师起了个头,像是在邀请她唱,她一点都不震惊,只觉得那是一种清澈的诱惑,于是很自然地也就唱了起来。她反倒为这种自然震惊,空气里忽然变得有些甜,但不是颐和园那种雪的味道、糖山楂的甜,而是带着南中国的湿润与炎热,那是一种热带的甜,荔枝的,熟芒果的,金灿灿的甜。

后来他们经常一起唱歌,主要唱歌剧里的选段,有时也会唱一点流行歌曲和音乐剧。偶然一次聊天,她得知郑太太是做珠宝行的,不会唱歌,只会专研服装首饰的搭配,一下她心里仿佛得了胜,好像音乐就是她的战场。但她并没有勇气攻城略地,毕竟还有一个专属的城池,在等着她。冯先生是固若金汤的,他逻辑很好,总能在她的质问之下,编出毫无破绽的借口,他或许周游于夜店、俱乐部、五星酒店,但在她面前展示的行动轨迹,却是教室、会议厅和学术报告厅。其实,她不再关心他的去处,她更关心有什么歌曲适合男女对唱。她和冯先生的性生活也减少了,有一次,她看见他的提包里有一板印着泰文的药,四颗剩下一颗。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也没有问他,他会说是维生素片,或者是褪黑素,他甚至说那是壮阳药,也能找到借口圆下来。嗯,那么有才学的人呢。

因为这个项目,她和郑老师总是一起下班。郑老师有车,脾气好,推到他身上的事务也就多,而她有心分担。他们一下班见没什么人了,就开始唱歌,有时唱《茶花女》里的《Parigi'o Cara》,有时唱《Time to Say Goodbye》,有一次很晚,已经十点钟,他们从办公室出来,刚锁上门就唱起歌,这边厢一句未完,那头又已经起唱,此起彼伏,一直走到大路边,路边的灯光温和地打在他们身上、脸上,他面挂微笑,声线洪亮,两人互相应和,但他们相隔却有些距离,一个行在路的左岸,一个行在路的右岸,隔着一段路——如同传说里的银河那么远,但却好似能在歌声里完成亲密。她想,像不像那些唱山歌示爱的山民?朴实又可爱,里头还有一些无所拘束的野蛮,但其实又需要智慧,是该欲拒还迎,还是该欲言又止,分寸把握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出问题。

那天,她心里补足了一切,好像舞台背景都已经布置好,天麦地麦都在等着收录进他们浪漫多情的声音。她想着想着,又觉得,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舞台的,尤其是唱《Parigi'o Cara》的时候,他们仿佛真成了歌剧里相拥的情人,他抚摸着她的脸,她也依靠在他的柔怀中。尽管在现实中,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两三米,可歌声,就像一条穿来飘去的绸带,它滑动过他的肌体,又把温度留在她身上,她把情谊打成结,好让他稳稳抓住。尽管他是别人的丈夫。多少次,她看着他成熟的脸,他转身的背,而心生涟漪。他稳重得像一棵大树,而她想要成为夜莺,站在树上歌唱,她的纱巾如同胸脯上的羽毛,大红艳红,求偶的颜色。她听见《弄臣》里唱:“不守妇道的夫人注定要下地狱。”也听见魅影唱:“跟随你的灵魂,最深处的渴求。”一个她,另一个她,尾巴带钩的她,头顶光环的她,盘髪的她,露肩的她,芍药的她,芙蕖的她,终究让人在二者间疲于奔命。

虽然郑老师从没透露别的意思,但她觉得这样更美,她认定这是一种尊重,他是爱她的,带着充分的、成熟的克制,肉体上的恩爱反而显得无趣了,因为超出性与爱的真正感受,可以在音乐里完成。她总是这么劝说自己,尤其是好几次在夜里梦见和他欢爱之后。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冯先生死了,她就没有和郑老师再合唱过,两个月了,难道寡妇不可以褪去她的丧服吗?她不介意偷情,女画家偷得?我偷不得?她也渐渐发现,自己对丈夫的出轨并不难过,更多的情绪是愤怒,是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之间的比较——我究竟哪一点不如她?还是仅仅因为旧不如新?那么,她也要去别人那儿做“新”。她总被自己的想法惊着。她想起看过香港电影里说的一个词——“北姑”,那是一个贬义的词,大意是从事性工作的北方女人。现在她理解这个词,不知怎的,会有莫名其妙的荣耀感,好像成为其他女人的焦虑,亦是功勋一件。

下课的音乐响起,她关掉了视频,宣布结束训练。眼睛盯着荧屏太久,难免酸涩干枯,她滴了几滴眼药水,眨了眨眼睛,走出教室,却看见郑老师微笑着走过来,两人习惯地走向楼梯间。男人突然说:“晚上不去接他们了,据说北京那边天气不好,他们的飞机延误了。”

“是吗。那他们今天过不来了?”她担忧地问。

“过得来他们也直接去酒店,明天咱再和他们联系。”她的心脏像个气球被扎破了般。还想着能和他呆久一些,唉,一下成了泡影。

郑老师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又伸了个懒腰。下楼梯的时候,她只觉得是一阶一阶地下坠,熬过一下午的课,以为好时光要到了,却终究没来。郑老师走在前面,一走出教学楼,说:“唉,今天天气不好。”是呀,特别不好。风很大,她的围巾起不了一点暖意。郑老师说:“时候不早了,我不上去了。”

她转身,问:“怎么了?那么着急回去啊?”

“没有,今天孩子生日,还好今晚的事儿取消了!我正好要去东望洋提蛋糕,走啦!”他入了办公楼,就走向通过地下停车场的楼梯,一边回头摆摆手说。

她哑言。她没有上楼,只是等那辆银色车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开过办公楼大门。眼睛里,一座山已经去远。她拿走放在办公室的包包,站在路边,等车。这会儿,冷空气似乎能闯进她的所有器官,风在胸口中盘旋,冷意冰冻了心脏的所有房室。今天,她想打的回家,留一个无人追望的背影。可是在学校里穿行的出租车很少,她在风中故作潇洒地等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慢慢穿过停车场,走出校门。

上了的士,她忽而觉得温暖,指缝间却凉得很。眼睛难得的温润早在风里枯竭,她掏出眼药水又滴了两滴,不知道是不是车抖,她的脸颊上滚过几个透明珠子。打开家门,一片漆黑,她先喊:“有人在吗?”单居的她怕屋子会遭入室抢劫,这是郑老师推荐的妙法。只是屋子很小,连回声也没有。

她没有脱鞋就把自己扔进被子里,沉默了很久。忽然她抬起头,望见床头上方墙壁挂着的结婚照片,终于哭了出来。那曾是她独自拥有的男人,后来却被一个女画家分享着,她好羡慕。她想,自己想做个情妇,都做得如此卑微。女画家好歹还见过情夫的裸体呢,那幅结婚纪念日礼物即是明证。不单分享男人,还和她的男人一齐羞辱她,竟然敢送这样的礼物。况且那女画家在葬礼上很能哭,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都看着她,甚至给她递纸巾,仿佛那才是展现女主人用情至深的标准动作。

这让她失去了最后作为冯太太的脸面,或许从那时候起,她就一败涂地了。是不是没有一个情夫,会爱一个哭得生硬的妻子?又或者,是她感召了郑老师,让他明白了,家庭温存之重要?原来要做一个善良人的情妇,是如此不易。她依然想着,郑老师曾经爱过自己,对,他爱过。 

她猛地拉开了床头柜,取出一根长长的粉红物件。按下了开关,颤动在她的肌肤上缓缓游移,她一边动作着,一边看着丈夫的笑脸。你笑!你笑什么!怎么!容许你好色!容不得我自己念想吗!她冷笑着,缓缓躺下来,如同躺进一片水里,有点冷。她忽然记起,初初和冯先生刚到澳门,去了大三巴牌坊,她像个小孩一样兴奋。冯先生同她讲,上面有两行字,一句是“念死者无为罪”,另一句是“鬼是诱人为恶”。现今她躺在床上,不住地念着后一句,直至脑中浮泛出郑老师的身影,一个黑色的、高大的、模糊的影子,那个影子在朝她歌唱。

她也放开了歌喉,唱起了《托斯卡》中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声音慢得像推磨。她将那把粉红色的“刀”插进自己的身体,一边唱着歌:托斯卡,托斯卡,为了爱情,为了艺术,从不伤害别人。为什么上天给我这样的结局?为什么星星、月亮、天啊,这样没有道理?她突然把那东西扔了,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搓热手掌,只是放开嗓子不停唱,丝毫不理会是否会吵到别人,别人,哼,别人,生日蛋糕!

她把冰冷的手指抵进自己的下体,如同被蛇侵吞。她颤抖着,也拨动着,高昂的歌声从喉头不竭涌出,仿佛借此压盖另一种呼喊和呻吟,跳动的手指如同指挥棒一样,指导她身体深处跳跃的乐音。唱吧,快乐吧。乐章的高潮,她终于抵达,但很快地又衰弱下去,眼眶里流出的泪水分明是快乐的,却像一道喇开的透明刀痕。她望着天花板,颤抖着,忽而怀疑自己是被一个威猛的男人入室强暴,心里燃烧起一阵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悲怆,又像是愉快,她像年轻时学乐谱般努力,试图认清自己感官上的每个情感因子,因为它们很快就要消失,就和颐和园的雪一样,遇到温暖,冷不会被同化,而是会消失。

她偏着头看向窗外,眼睛微微眯着,眼皮沉重,想就这么睡去,但意识的弦绷着,她想到外面应该下雪了:小雪花在窗外漫天漫地,白茫茫的一片,一定是这样的。因为,她听见,对,她听见了,一阵阵铃声一样的,带着吸气的孩童笑声。孩子。生日快乐。

半小时后,她下了床,想去洗个澡。但一个不小心,似乎踩到什么滚滚的东西,摔倒在地上。她嘴里的神经在抽搐,一摸,血,口红色。她漱了漱口,水的冷像在口腔中爆炸,镜子里的她,原来已经磕掉了半个牙,指上的血粘在镜子上,显得冶艳。她只好收拾收拾,出门找私人牙医补牙,因为明天还有远客到来,不能这样示人。

街上的风,依然很大,可并没有雪,这里是澳门,不是北京,哪会有什么雪。等到从诊所出来,已经十点钟,她抱住自己,走回家。霎时间,她想吃一碗热腾腾的竹升面,弹牙又暖胃。可是,她脑海中却仿佛看到郑老师骑着一根粗大的竹竿起起落落,而远处的新葡京只像一尾倒栽的鱼。 

隔日,一切如常,一点展示疼痛的机会都没有。

黄守昙
Dec 1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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