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

我奶奶名叫杨华英,一九三三年六月生。

2022.04.27 阅读 694 字数 2440 评论 0 喜欢 1
我的奶奶  –   D2T

我奶奶名叫杨华英,一九三三年六月生,于刚过去的冬至日辞世,虚岁八十九。殡仪馆来人接她走,用的袋子红色,他们说,是喜丧。

我奶奶的爸爸是烈士,做烈士前,是名小学教师。他参与并领头我党组织的一次武装起义,起义失败,他被抓、枪毙。我奶奶的妈妈挺着大肚子和丈夫的几个学生带着一床破席去刑场收尸,四十天后,我奶奶出生了。

我奶奶的妈妈很快改嫁,我奶奶被留在她姥姥家。姥姥家开中药铺的,她上面有八九个表哥,身世可怜,大人们宠她,资源需要争夺,她天生彪悍、泼辣。

彪悍、泼辣到什么地步呢?

我奶奶十三四岁被送去阜阳一个集上开米行的曹家做童养媳。别人做童养媳受气,我奶奶不但没受气,十八岁快要圆房了,她听说共和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她去了趟阜阳县城,打听清楚,回来一番battle,成功成为阜阳地区第一个成功离婚的新女性。这是1950年。

1951年,我奶奶遇到我爷爷。我爷爷的前妻和两个孩子因病因灾都没了,我爷爷大受刺激离开山东来到安徽。他一生在邮电系统,走南闯北架电话线,建电话局。介绍对象的人普通话不行,说我爷爷是“线务员”,我奶奶听成“县委员”。我性子强心气高的奶奶嫁了后才发现听错了,生米煮成熟饭,只能拿碗装着吃。我爷爷一辈子觉得亏欠我奶奶,让着她。归根到底,因为那个口音误会。

1952年,我爸出生,1954年,我二叔出生,1962年,我三叔出生。

他们一家跟着电话线、电话局从阜阳到寿县到六安再到合肥。其中,他们在六安毛坦厂(今天的高考工厂)一住多年,那时,我爸正在上中学,文革如火如荼,我爸回忆,“你奶奶一有空就拉着我,想和我辩论”“她很激进,没说支持哪一派,反正就是要革命”。

激进是写在基因里的吧,我听到这些时,总会想起她参加武装起义的烈士父亲。

只可惜,我奶奶生错了年代,她如果得生得早一点,也许能上前线,成民族英雄,做女将军,生得晚一点,也许能下海,成弄潮儿,做女企业家。她生得不早不晚,只是个工人家属,职业生涯仅在电话局、街道、废品收购站,她打过杂,做过话务员、办事员,离职的原因,有的是生育,有的是人缘。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我在看电视,屏幕中现出黑白纪录片的经典镜头。我奶奶指着一位开国元帅对我说,我当年要是去参军,就会在他身边工作。

我大惊,但我奶奶自信满满,她想让我相信,在“如果不”的人生模拟中,她可以做得到。

可是“如果不”并没有发生。

在真实的人生中,我奶奶的高光时刻都和敢说会说有关。

她津津乐道于集体相亲时,在座有好几位姑娘,只有她站起来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其他人只害羞地搓衣角。虽然在那次相亲中,她的结果是把线务员听成县委员。

她不止一次提过在街道工作时,要拆违章建筑,和人面对面对峙、吵架,她能把人说得哑口无言。我五岁时被一个幼儿园老师无故打骂,坚决不去上学,她了解情况后,带着我,在学校办公室搬把椅子等老师来。我平生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慷慨激昂,什么是连环炮似的排比句。围观群众、年轻的老师瞬间花容失色、涕泪横飞。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姓金,很长一段时间,金老师见我脸色会变,是怕得变。

我的奶奶彪悍、泼辣、好强、口才好,她去维权没有不赢的,她把出去维权的态度带回家,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她的每个孩子都和她争执过,我爷爷怕她、让着她,她老了后,去住院,同屋的病友、护理人员也怕她。

我去看她时,她能说清每个病床的每个病人及家属的八卦,仿佛给她一块碎片,她能还你一幅拼图,给她一个细节,她能还你一篇长篇小说。她说八卦、编故事时,饶有兴趣、绘声绘色,多年后,我参加一个活动被拍下视频,视频中,我看到讲故事时,我的表情和我奶奶的一样。

她会炸麻叶,逢年过节做各种圆子。在我眼中,绿豆圆子、红薯圆子、糯米圆子没啥区别。她会蒸小猪小兔子样的馒头包子,我小时候曾─口吃掉馒头上的猪尾巴。

她买了炸鸡粉给我们做炸鸡腿,却总混上些面粉,为了省。

她点心非甜不吃,肉必须有肥的。

她后来迷上方便面,口味越来越重,每吃必拉肚子,每拉肚子,就被护工唠叨,好在失禁的日子并没有太久。

她太强了,强到我觉得她能活到一百岁。

她的丈夫、妈妈、婆婆、同母异父的妹妹、妹夫、亲家、同事、同龄的邻居、牌友都不在了,而她精神矍铄,口才仍佳,能说古,关心时事,清醒时,电视一直开着,她只看新闻和法制频道,说起国家新政、明星离婚不比我知道的少。

她还是那么激进,骨子里带着戾气。因为老,戾气变得可笑,我有次问她,奶奶,你最爱看什么节目?她不假思索:“杀人放火的。”听得我不知如何应对,听得我妈目瞪口呆,听得我们屡屡拿出来作笑谈。

她的戾气只在儿孙面前渐渐消融。

她炸鸡粉不舍得放全,我读大学时,非年非节,她却单独给我红包。到第四代,她努着嘴贴在刚洗出来重孙子孙女的照片上亲。

半个月前,她摔了一跤,卧床不起,不能吃饭,只能鼻饲,吸食物时呛了,引起肺部感染,全身衰竭。

上周六,我在家庭群里看见叔叔发的视频,她白发稀疏,脸上的老年斑明显,抢救过来了,说话正常。

“我要回合肥吗?”我问。

“不用。”家人通通表示,奶奶好得很。“真的没事吗?”我问堂妹。

“没事,我刚去看过。”堂妹肯定。

我把孩子送去练棒球,我在旁边的小公园散步,阳光灿烂,一点不像冬日,树叶的绿有好几种,花儿的红有好几层。

我穿着高跟鞋,仍一圈圈走,不为别的,为视频中她的样子让我意识到,再强的人都会最终躺在床上不能动,我要趁能走能行时多走点。

没多久,第三天,周一,冬至日。

下午两点,我接到我妈的电话,“你奶奶走了。”

早上吃了一碗稀饭,很正常,两点半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她虚岁八十九了,是喜丧。

可是这么过劲的人怎么没活到一百岁呢?

堂妹说,她赶在殡仪馆拿红袋子装走奶奶前到的,她磕了个头。我说,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我们谁都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听说她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回家,我有家。”她吐出最后一口长气时,只有护工在她身边。

所有过去的事、争吵,在她的灵前,大家都发誓不再提。

奶奶,你还是厉害的,半个月解决战斗,没受罪,没让儿孙受罪,一生没亏待自己,吃过,喝过,潇洒过,彪悍过。

奶奶,走好。

林特特
Apr 2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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