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前的一天,我打了辆专车,从北京去香河。
一个朋友是香河马拉松的主办者之一,应他邀请,我带着全家去赛场为他捧场。
堵,烈日炎炎。
坐在后排,依偎在我身边的孩子越来越不舒服。他说,想吐,看来是晕车了;为引开他的注意力,我便给他讲故事。
故事从他问我第一千零一遍的问题开始。
这也大概是每个孩子都问过父母一千零一遍的问题,“我从哪里来?”
堵在高架桥上,我抱着满脸通红的他说——
洛洛啊,你知道吗?
有一天,爸爸妈妈想要一个孩子,爸爸就把种子放在妈妈身体里,然后我们手拉手睡着了。梦里,我们飞到天上,遇见一个仙女,仙女对我们招手,她说,想要孩子吗?跟我去挑一个小天使吧。
洛洛听入神了。
我发挥想象,尽情勾勒在天上遇见小天使们的情景——
“游乐园里,许多小天使在玩耍。”
“他们你追我,我追你。”
“终于,我和爸爸在滑梯旁发现一个小天使,他有点馋,嘴角还有一粒面包渣,一笑眼就眯起来……”
洛洛知道,我说的是他,眼已经眯起来。
坐在副驾驶座的爸爸忽然转过头,加入创作:“还跑得特别快,我抓都抓不住。”
那天,这个故事我讲了五遍。
后面的情节包括,我和爸爸如何一眼挑中他、下定决心要他,仙女如何苦劝我们再想想,再挑挑,都被我们严词拒绝。
听了五遍,洛洛睡着了。
醒来,他问我,什么时候发现他就是那个小天使。
车已进香河界内,我看着窗外——
“梦醒后的第九个月,我生下了你,爸爸见你第一眼,就惊呆了,冲我喊,‘天啊,这不就是我们在天上挑的小天使吗?’”
前排的爸爸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再次回头,表示肯定,“对!”
二
半年后的一天,因为洛洛不听话,我情绪失控,把他推出门,我说,我不想做你妈妈了。
他的反应出乎我意料。
他愤怒地质问我:“我在天上做小天使好好的,是你把我挑回来的,现在不想要我了?”
一时间,我惊诧地忘了生气。
惊诧他还记得,而我已经忘了。
可既然故事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坚信他是小天使,我能做的就是帮他坚定这种坚信,我立马说,对不起,我再也不说让你走了。
此后,出现过,他笑眯眯对着夜空发呆,问他在干什么,他反问我,“就是那架滑梯吗?”他指着一弯新月,“是你和爸爸发现我的滑梯吗?”
还出现过,看星云图,我解释什么是仙琴座,什么是巨蟹座,他畅想着,“我在天上做小天使的时候,就弹过这个琴,和这个小螃蟹玩过”。
甚至,我们在京郊度假,清晰见到银河的那一夜,洛洛脱口而出的也是,“啊!我做小天使时,一定在这条河边洗过脚。”
总之,当他坚信自己是小天使,一切都变得有梦幻色彩,他像玩拼图一样,拿想象补全前史,发生的一切都以天使为逻辑存在。
故事就这么自己长出来了。
三
然而,孩子并不满足于知道“前”,还关心着如何“后”。
洛洛第一关心的是,如果他是天使,他的翅膀后来去哪了?
我的解释是藏起来了,怕他飞走;爸爸的解释是,藏起来了,“但等你能飞、想飞,我就陪你飞”。
呵,这也是爸爸和妈妈的区别吧。
然而,问题又来了,“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一段时间内,只要洛洛单独呆在房间,就扑腾腾翻箱倒柜;他还问同学,“你找到你的翅膀了吗?”
我是在春运途中,终于找到合适答案的——
“为什么每年,爸爸妈妈要带你回老家?因为你的翅膀,一只藏在妈妈的老家安徽黄山的山洞里,一只藏在爸爸的老家福建武夷山的山洞里,我们回老家,是翅膀在默默引领着我们回去看它。”
然而,还有比翅膀更难解决的问题,即生死——
“天使在做天使之前,是什么?”
“你和爸爸以前也是天使吗?”
“如果我是天使,我以后想要孩子,也要去天上挑天使吗?”
洛洛的问题追着问题。
于是,我编织了一个轮回,“小天使被人间的父母挑回来,慢慢长大,也变成父母,再去天上挑天使做孩子;他们变老,特别老,就再回到天上,过一段时间,再变成天使,等待人间的父母来挑。”
天知道,编织的过程有多复杂。
用网络文学的话来说,我几乎打造了一个世界观。
天知道,孩子的衍生能力有多奇妙。
当一个清晨,我醒来,发现洛洛睁大眼睛,显然醒得更早,并显得很忧虑,我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回答,如果你和爸爸回到天上,我还在地上,我们是不是见不着了?
我说,也许见不着,也许有一天,我和爸爸又到地上,又需要去天上挑小天使,可能还会遇见你,但我们都变样了,不一定认识对方,可能会错过。
他就这么忧虑了一天,直到晚上放学回来,搂着我脖子,说他想出办法了——
那天,洛洛说,妈妈,我不是总把“走”喊成“抖”吗?等你和爸爸再去挑小天使时,我们都变样了,我就坐在滑梯旁,谁来挑我我都不走,你们一喊“抖”,我就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来了,我就跟你们回家。
他因想出办法,眼睛又笑得眯起来。
而我哭了,我想是时候写这个故事了。
一个自然生长出来的故事,一个偶然开头,孩子却让它发芽开花结果的故事。
一个真正由天使赐给我的故事,我只是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