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漩涡

那天晚上,他的梦里是刺啦刺啦的铁锹响,到现在也还是刺啦刺啦的铁锹响。

2021.07.07 阅读 537 字数 3387 评论 0 喜欢 0
漩涡  –   D2T

老三家后窗对着山,爷没死时,就着一跳一跳的灯给他讲,这山里有虎。虎是山神,呼风唤雨,耳贴在地上,听出几十里。虎杀人用眼,人眼对上虎眼,说不出话,迈不开腿。叫虎叼走的人,浑身的筋吓抽抽了,都光着屁股,衣服裤子自己甩下去了。说罢,嘿嘿笑着,一口吹灭了灯。黑山像要压下来,四下里都是虎。

在里头,只有脑袋闲着。一睁眼,口里倒数着这一日活儿的件数,余光瞟着天色一点儿点儿地亮起来又一点儿点儿暗下去,有时候要忍喷嚏一样忍着不大声喊叫起来,只好拼命从脑袋里搜检点儿事出来想。老三就想那天,问老二:“你说,那天你到底干了没有?”

“干啥啊三哥?没有。我跟你说多少遍没有了。”老三和老二是各自在家的排行,不是弟兄。为了同一件入室抢劫进来的,老二是从犯,能早出去两年。剃了光头,闷得差不多的惨白,饿成差不多的眍眼,一听管教高声招呼,就忙不迭地愁苦着媚笑,真像亲弟兄了。

能想事,是这二年混饱了肚子。刚进来,冬月把他们从被窝里拎出来,卸煤。肚子里就俩窝头和半块结着盐粒子的咸菜,谁都不挨谁。煤冻成一团,得砍,虎口到胳膊根儿震木了,腿软,脚在二棉鞋里冻没了,铁锹在地上拖拉,刺啦刺啦的响。管教看他们几个像慢镜头也没办法,叫人抬来一大茶炊开水,说今天歇礼拜,食堂里没吃的,快干也是这么回事,慢干也是这么回事。那天晚上,他的梦里是刺啦刺啦的铁锹响,到现在也还是刺啦刺啦的铁锹响。

晚上看新闻联播,里头有个世界,他目不转睛,时刻准备着,要是有露大腿的呢,比方说奥运会吧——他少说得看两次奥运会才能出去。要不就盯着那几个换来换去的播音娘们的领口。那天,坐他边儿上的人没跟着起立,被拽了一把,脖子一歪,顺着凳子出溜下去。狱医说心脏病。“什么心脏病,饿的,”他想。监狱找家属来,农村的,有点儿慌张,以为闯祸了,听说只是死了,都放了心,说:早就当他死了。副狱长板着脸说:尸体领回去,啊,监狱补助两万块钱丧葬费,以人为本,来来来签个字,今后都注点儿意。不知道是要谁注什么意。见要领尸首,都有点儿犯难,听说两万,又眼发蓝,互相看,嫂子先把钱抓在手里,说首长我们去街里商量商量,下午来抬人,互相推搡着走了。副狱长交代:打电话,烧了吧,这家人不带回来的了。两万块钱就打发了,合适。老二嘴唇哆嗦了:“三哥,咱们是不是也得这么死?”

谁成想有吃馒头的一天,经常管够。这二年进来了不少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小生荒子,外头有爹妈等着。去超市不问价,哗啦啦地往篮子里装,他顶多是买袋酱油,捡好的买着吃,整个整个的馒头剩给他们,带着点讨好,老三会吹牛逼。也不担心有人伸筷子过来夹碗里偶尔漂着的几块肥肉了。老二还不放心,抓馒头往嘴里填时,手里死死攥着下一个,像攥播音员的奶子。老三小时候跟他奶给死人烧纸,他问阴间咋也用钱呢,他奶说可不么更得用,好人都托生了,剩下的全是坏人,管事的也是坏人,在坏人堆里不靠钱靠啥。他不想披上件夹克衫排跟着管教去镇上歌厅打兔子的事儿,不想到夫妻间住一宿的事儿,不想方便面和火腿肠。熬过一天,把自己收拾进床里,就闭上眼想小红,想她的头发披在后背上,腰两侧一边一个酒坑似的窝。

“可好看了。”他告诉她她腰上两个窝的事儿。
“我哪知道,照镜子照不着。”她被指头捅着笑。
“肯定知道,你不知道还在这儿刺了只蝴蝶。”
“小霞教我的。在这儿,腚沟上头,还有脚脖子上,刺点儿啥玩意。蝴蝶啊,玫瑰啊,黑的,好使,你不就爱看么?”小霞是她洗头城的姐们儿,年前说攒够钱不再来了。又回来,趴在小红床上嚎了一场,说家里把她寄回去的钱全给弟弟娶媳妇了,从三十到灯节,干了十六天仗。哭完了,坐在小红的镜子前,直着眼画眉毛,像擦拭凶器。
小红是无缘无故撞进他命里来的。他要一个小红,小红要个什么呢?
“真走哇?就这么走?”
“不这么走咋走,”小红还是吃吃笑,心情好,“你送我回去?你知道我去哪儿么?”
她也说攒够钱了。她不像小霞,没家。她在农行立了两个折,一个定期一个活期,活期凑够一个,就存成定期,二点八、三点一。她说够在镇上盘个门市开理发店的了,里外间的门脸,雇俩人,带美容。小红是哪里人,只大概说过,他没往心里去过。她大名叫什么呢?等拿到她的存折,得看看她叫什么。
她转过来,把嘴在他嘴上按了按,说哎呀我真得走。又转过去,用头使劲压了压枕头:“都说好了,下礼拜得给房东腾房子。”

他闭上眼,像以后无数次地想那两个窝在自己面前起伏,又想小红的正面,挑染过的头发垂在小小的奶子上,一起一伏,眼睛不时地瞟一眼电视。“你就这么来吧。”她背对着他,叹了口气,一点点儿地沉到睡里去。他觉得像被人拿话埋汰了,挂不住,想激眼,又想说几句求饶的好话,又知道都是他说不着的。小时候过年杀猪,肚子撑得难受,眼睛还要吃,一边吃一边儿反酸也要吃,吃到吃一口吐一口,眼里全是泪水,被一巴掌扇下炕去。小红是块肉。像打了个哈欠似的,眼睛发湿。“干啥啊你!”她反手扒拉了他一下。
“诶,对了,你不要买个手机么?”他说,“你们家那儿都是山寨的。我有个哥们修手机的。整的都是港行,比营业厅的好。”
“行啊,那个诺基亚的有么。”
“有啊,连卡也一起开了呗。”
“不开。我过到那头再开。”
一人喝了两个二两半。老二眼睛里有血丝,不再摇头了,只是哼哼着问:“能有那老些钱?”
“咋没有?你这么算啊,卖一回屄一百一百五,抽去头,去掉吃喝拉撒,一天怎么也剩三百吧,她都搁自己手里攒着。一个月一万,十个月十万。三年半是四十个月,四十个月是四个十万。存折就在柜子里锁着。你两个十万,我两个十万。”老三的指头蘸着杯里的酒,在桌上狠狠地点了几个点。

又砸死了一个。其实赖自己,新来的,走路不留神,也没人告诉,他们是知道要绕着车间梁顶那个大铁坨子的,都算计着迟早要砸死谁,也许砸死个人就好了,就有人把它好好拴拴了。铁坨子下来,蹦起圈肉酱,老二说动静跟踩了脚烂泥似的,不咋吓人。家属则不好惹,开着车冷着脸领了个律师来的,谈了几个礼拜,他们听说,七十万。

杨管教说,家里有人没人就是不一样啊。他俩来的时候,杨管教是见习科员,肩膀上扛两拐,现在一个豆仨星了,还是科员。家里没人说的也是他自己。杨管教对他俩还行,也犯不上有啥。让老三给他用黄铜车小斧子,车“嗡尜”,夸老三这技术可不赖,出去以后,到南边儿找个工作,一个月得挣六千多。老三说也不知道外面啥样儿了。杨管教想了一会儿,说我没你们这体验,形容不出来外面有啥不一样。问他俩到底咋进来的。老二觉得这么多年了,没事儿了,就讲,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俩太傻逼了。

“刚才你跟着笑鸡巴毛啊,你说,那天干了没有?”管教走了,老三问老二。
小红低头盯着杀进胳膊里的麻绳,像不信似的——也许是装不信,老三弄不明白她——又抬头盯着老三,说:“三哥,我跟你白好了。”
“你把存折密码告诉我就行,完了我们就走。三哥有急用,以后还你。”
“我白跟你好了。”
“红啊,已经这样了,别找不自在。”
本来说好是要老二吓唬她,他拦着劝。现在老二坐在桌子上,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一声不吭。
“那我跟你上银行糗(取)钱,糗完钱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傻啊,还是我傻啊?”

小红撇了撇嘴,开始咿咿呀呀地哭。一直磨烦到快中午,才要出几个密码,还不准是真的,又拿了她的身份证。留老二守着她。在银行又排队,又在那个拨号盘上掰着指头输密码,柜台里头的大胖娘们说这回对了,那你今天也取不了这么多。得提前一天通知,银行你家开的啊?明天再来。他后悔过多少次,应该五万就五万,为啥还要回去。他走熟了那条道,就没觉出来,还是经过小学门前,从卖农具的门前拐下坡,绕过一圈柈棚子,从第二个口进大院。进院只见聚了挺多人仰着头往看楼上看,他也跟着看。看了一眼,头皮炸了:小红光着身子,正死命拍着阳台的窗户玻璃喊救命,老二在后头怯生生地拽她,像欠着身子点二踢脚,像小孩儿拉正骂街的妈的衣服角。

“她那是自己挣开的。”老二说。
“我在老家干啥的你知道不?我是杀牛的。我系的扣,牛都挣不开她能挣开?别瞎逼逼了,你肯定是干了。”
“真是她自己挣的。”
“那她衣服咋脱光的吧?你是老虎啊?咋挣绳子能把衣服都挣掉了啊我操。你肯定干了。”
“她知道你想干啥呗……这么说,三哥,就咱俩,你光问我,我没问过你:那天,你是不是打算拿了钱就整死她?”
老二见老三不出声,幽怨地说:“你整死她,我是不是就跟你成了杀人犯?”
老三再不想这事。闭上眼也见不到小红了。黑夜里有时隐时现的老虎。

贾行家
Jul 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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