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总是好的,只要还有笑,就还有希望。

2023.02.17 阅读 251 字数 14823 评论 0 喜欢 0

一.绵竹县(四川省辖县级市)

汽车以浮动的时速在前所未有般拥挤的人潮中穿行,时而三十,时而四十,艰难的路况就好像严丝合缝的一块铁板,我将受伤的小腿拼尽全力地蜷缩着,靠在一柱擎天的变速杆上,不停地油离配合,只为了不让自己一头扎进金属深处。身后的县城距离我过了十五公里,起了大雾,铺天盖地的雾,下午三点的天漆黑一片宛如凌晨,路边仍然是不见少的人,脑袋藏在能见度极低的雾里,只能够看见从车窗边擦过的一道道巴掌所画成的弧形,几乎向每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发出呼救,我给你钱,带我们走。

空气里埋着雾霾、灰尘、难民,以及绝望。谁都知道没有任何一辆报废边缘的四轮汽车能够带走几乎像蝗虫掠地一般成千上万的难民,正如同谁都知道余震要来了,大自然是最好的预警器,不过远没有机械那样的灵敏,一切参数都是未知的,震级、震中、深度,天又黑了一块,隔着巴掌大连起来的乌云,只剩下微弱的太阳光芒苟延残喘。甚至看不见路,只能从一个个明灭可见的肉体当中判断空出来的那条路,没什么时间想,只知道要逃离这里,逃离城市和人群。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咚”,巨物落地的声音,国道一旁的南山又一次开始滑坡了,万幸排成队的车流只见出没见近,能够统一靠左行驶。没有遍地的哀号,原来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每一辆车在呼救声中径直驶离之后,人群就越发地沉默。又是“咚”的一声,这次来自我的脚下,左前轮被一颗掉下来的石块卡死,后视镜看在黑暗一片中擦出了过年时喜庆的烟花球甩出的火花。

我急于摆脱像牙垢一样塞在轮毂里的石块,但情况危急容不得我担下阻碍逃亡路线的后果停车,只能铤而走险在密不透风的车流里挂出一个四档,发动机嗡嗡就像蝗虫群里迷失方向四处乱窜的一只蜜蜂。接着又是一声响,这次的声音我很熟悉,是爆胎了,石块向远离我后视镜的方向飞去,方向操纵更加困难。一路上只能右拐。

万幸还是出了狭窄的盘山公路,前方一片宽广,时不时还能看见一两盏从大地震里幸存下来的沿途街灯,没有光,倾斜的电线杆恰巧黄金分割出一片车身长度的停车位。我争分夺秒地将车泊在路边,冲着副驾驶扔下一张残破的中国地图。

我拍了拍陈潇潇的肩膀,问书包里带直尺了吗?

她抬起头来望我,两只手在书包里摸索一番,说,小爸爸,今天没有数学课。

我说,那就举起你的食指的第一根指节,看到了吗,像我这样,一节就是一厘米,从绵竹县对着汉中市,看看有几个指节。

她乖顺地将地图摊开,用力地拉伸自己的食指,在对准两个地名中间的那条直线的时候,又抬起了头,圆滚滚的眼睛就好像两只蝴蝶在黑夜里发光,她问,小爸爸,我爸爸妈妈就在汉中市等着我们吗?我说,是,他们已经到了。

听车载广播如丧考妣地播报各地的受灾信息,我了解到陕西是四川周边受影响最小的省份,于是将逃难路线的终点定在了距离最近的汉中。多余的情况尚不明确,驶出绵竹县不到二十公里就迎来了第一次使灾难情节更显深刻的爆胎,但有个目的地总是好的,人只要有目的就不至于丢掉全部的希望。

用手托着受伤的腿将屁股挪下车,血止住了,但仍在作痛,似乎有骨折的嫌疑。我躲过了两点二十八分的最大的震波,但在寻找陈潇潇的路上被一处断壁残垣中砸下来的营业招牌击中了跟腱上面的那一处位置。潇潇的学校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私立学校,承包商是澳门人,招标的时候被本地商人恶意抬价,以几乎两倍的价格才拿到校址项目,一手建造了大地震中唯一幸存的一所小学,当我到达的时候,老师学生们正在一片昏黄的泥土地带哭成一团,教学楼像电视剧里的强暴戏一样从正中间的位置被巨大的动能撕开。

陈潇潇没有哭,我想那不是出于她异于小伙伴们的麻木或者坚强,她只是年龄太小,三岁的时候就上了幼儿园,纵使六年级也才整十岁,无法从铺天盖地的警报声里判断出什么,当我把她粗鲁地塞进怀里,奋力用两只手臂推开人群的时候,她只是一直在我的耳边问我,她的爸爸妈妈呢?

沿着山坡不断向下滚落的大小石块提醒我时间宝贵,不出意外的话在半小时后整条道路就会完全被凭空长出来的障碍物给封住,在此前我必须离开这座地震中心的城市,将潇潇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脱下外套弯下腰将小腿绑定,从后备厢里取出备胎换上,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播给了我哥和嫂子,依旧没有信号。又躲着啪啪往下坠的石头,企图站上小山包更高处的位置,未果,上了车。潇潇的手指正一丝不苟地贴在地图上,一脸雀跃地告诉我,一共有四根手指。我问,是四根指节还是四根手指。她说,四根指节。

400公里,顺利的话,五个小时的车距,打开转向灯,向左进入主干道,义无反顾地驶进夜幕里,车照灯几乎每一只都损坏了,还好有路边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汇聚而成的渺茫的光。潇潇对我说,在学校里面的时候,她就在一节自然科学课堂上听老师说,动物倾巢出动的时候,是要发生地震的征兆。

她问我,小爸爸,还会震吧?我摇头否认,不会的,我们就一直呆在车里,在到达汉中以前谁也别出去,就算再震起来,我们也很安全。

雨下起来了,很大的雨,洒在本不坚硬的山石里,给本不分明的视线加上了一层更加模糊的灰,紧靠着山是一个危险的方向,时刻都会有泥石流的风险,我在道路的分叉口选择了能够绕开山的方向、但距离更加漫长的一条省道,头顶上能够看见一个顽强坚挺着的招牌,“绵竹欢迎你”。

绵竹欢送了我,从后视镜再难看见这座大厦将倾的城市,只有密密麻麻的车,经过岔路的分流,数量减少了一半,但车流仍然一眼望不到尽头。所有人默契地在单向车道上采取六十公里的配速,沥青路面在地震中从中间裂开巴掌宽的一道缝,我的大脑突然浮现出所有的灾难片里都会出现的,地球从中间撕裂变成一道大峡谷的画面。后轮缓慢越过大峡谷的时候,余震终于开始,视觉比肉感更先到达,省道旁的民房就像五毛钱的软舌头冰棍般携手摇晃,震感由弱渐强,估摸有五六级左右,地心引力短暂地失效,我强忍伤痛用两只腿撑在驾驶舱最前方的位置以抵消地面震动摇晃的力,右手迅速将手刹抬起,终于以一个漂移的姿态将车斜放着在大峡谷尽头停稳下来。

乌云仿佛也在震波的拉线下向地平线的两极被牵动着,总算露出来了一道带有凤凰涅槃既视感的太阳光线,身后道路传来此起彼伏惨叫的声音,接着是一道冲上天的火光,车流中途有人来不及刹车,发生了连环的追尾事故。

又一次打开电台,播音员通报余震中心来自不远处的青川县城,五点四级,我为自己逐渐丧失在这场惨绝人寰的灾难中的判断力而有些担忧,不只是对于地震级数的判断,看着车前窗下正端端抵住道路防护栏的保险杠,如果刹车再慢半秒,我和潇潇就会随着脚下成吨重的铁皮坠下五十米高的未知山脉。

二.北川县

我们的必经之地,是北川,车辆老化有些严重,有极大的可能会在旅途的中央将我们撂下辫子。为了减小电量损耗,我并不是时刻将广播打开,我只知道汶川、北川、青川三个字里带川的县城是四川省本次受灾情况最为严重的三座城市,但除此以外一概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地上,有多少人埋在地下,救援什么时候到,道路情况如何,一概不知。

统计总是需要时间的,接受讯息也需要时间,五个小时能干什么呢,除了以近乎无知的方式进行极端的自救什么也做不了,无法苛责普天之下每一位疚心祈祷着的人民大众与公务人员,也无法苛责因为一腔孤勇冒失走错了线路的我自己。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我的视线里已见不到任何一栋完整的建筑物,只剩鲜血和废墟,无边的废墟。

潇潇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语文书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不同的问题,诸如鲁迅一个月领多少工资啊之类的。几乎每间隔两分钟,我都会空出切换档位的右手来看一眼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没有任何的来电或消息,雨越下越大,打开窗户能闻见不远处河水上涨所散发的一股枯掉的水草般腐烂的味道。光滑的车胎不知道在积水中滑行了多久,忽然前车停了下来,我原地等待片刻,将头探出车窗伸进雨水里,看见一动不动的一条长龙。

县城五公里以外形成了多个堰塞湖,道路已经被完全封死了,向北逃离重灾区,得绕道走另一个方向,这意味着迎接我们的危险旅途的里程数将会翻倍增长。我已经有些绝望了,我尽量以通俗易懂的对话向潇潇解释此刻的处境,不是为了从心智未开的小孩子身上获得一些有用的建议或是认同,只是觉得有一个人说说话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一些。潇潇将语文书翻到《白杨礼赞》那一页,从兜里掏出一支棒棒糖撕掉了糖纸,只是问那我们不是得后天才能见到她的爸爸妈妈了。

无奈下只能掉头,一辆车掉头的时间微乎其微。但一百辆车呢,一千辆车呢?我难以计算自己在这样的过程里将会耗费掉的那些宝贵求生的可能性。幸运是纵使情景已经如此混乱,在场的每一位司机还是心有灵犀地形成了最前方靠近堰塞湖的车辆先掉的默契,这使得漫长的转向过程显得有条不紊,我看着一台台全速前进的大小车辆从我的身边划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终于轮在了排在中段的我。出发,又回到了交界处的那条分叉的山路,向东,进到大山深处。遮天盖地的梧桐树乱成一团,东倒西歪的像新学的女人裁剪出的失败作品。潇潇“啪”地一声把课本合上,小爸爸,我憋不住了。

我问,大的还是小的?

她说,小的。

我伸出两根手指,规定了一个时间,两分钟。接着就潇潇出门的间隙与我放在空气中的指缝点着根烟,摊开了地图重新规划我们的线路。潇潇很准时,不到两分钟就从车尾窜了出来。意外的是身后还尾随着一对男女,满脸的血,手揣在外套里不知道在掏什么东西,将潇潇夹在两人当中,潇潇隔着老远喊我,小爸爸,小爸爸。

我心头一惊,俯过身从后座拾起换胎时留下来的千斤顶,下了车,迈着孱弱的伤腿刚走到三人跟前,男人突然一个“扑通”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接着掏出怀里的现金,很大数目的一叠现金。他几乎带着哭腔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我说,快生了,救救我们。我这才注意到女人肚子上巨大的凸起。

两人是远来贫困山区支教的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工作的地方在大山深处的一所希望小学,用木板和石块搭成的小平房,全塌了,地震的时候学生们正在教室午休,一个也没出来。研究生一边将自己短袖的袖口撕开,紧贴在额头的伤口上,一边嚎啕大哭,女人也跟着哭,直说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

我也止不住地掉眼泪,打在自己的握住方向盘的拳头上,刺痛得就像将伤口用滚烫的海水清洗一遍,只有潇潇一脸不解地望着我们。我问,那你们怎么出来的?女人说,医生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一年当中他们只请了一天的假,就是今天。

男人告诉我,最近的医院在北川县下面一个叫做永康镇的小镇上,平时下班的时候他们总喜欢去镇里购置一些生活用品,也没有留下来,他们一路从山顶走到山腰,什么也没留下来。我说,不知道绵阳那边情况怎么样,估计最近也得走到那里,怎么样,你还能不能忍?女人捂着肚子点头,能忍,还能忍。

下山的最后一截路,沿途像塞满的棋盘一样塞满了煤矿和化工厂,鳞次栉比的那些几十米高的烟囱已经停止了运作,但从被废气所熏染得漆黑一片的壁面上仍然依稀可见地震之前的盛况。每一根硕大的圆柱体都比希望小学更加结实,在废墟一片中屹立不倒,偶尔还穿插着几面随雨水飘扬着的五星红旗。道路反而比山间更加颠簸,女人的妊娠反应越来越严重,中途好几次下车呕吐,我焦急地抽烟,盘算绵阳市到北川县大致的距离。终于在最后一次,女人的下体开始大量地出血了,我再也顾不着年久失修的汽车中途抛锚的风险,将后座的灯光打开。暗红色的血蔓延到脚下的地毯上,女人用手掌抓紧了靠背,像愤怒的野兽一样哀嚎,我脱下了衣服蒙住了后视镜,我说,实在忍不住的话,就在这吧,我和潇潇——这个小姑娘,还可以搭把手。

女人的哀嚎声逐渐泯灭,而沦为了一种哮喘一般的,求救的哭泣声。她的双手青筋炸裂,汗水在静默的车厢里噼啪掉落,和血液淌在了一起,初夏的空气散发着彼此焦灼的体温。最终她没能顺利地生产,只是在汗水的席卷下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男人说,这应该是分娩前出血的征兆,预计拖不过一两天了。潇潇也说话了,阿姨都这样了,小爸爸,要不我们把车停下来让她睡一觉吧。

三.绵阳市

那晚我没能睡着,担心打开的车窗会带进雨水使孕妇着凉,只能站在车外以不停抽烟的方式提起精神,每隔半小时打开车门透一次气。手机没电了,还是没能等到联系上哥哥嫂子,这让时间的判断也变得艰难。车上的三个人都睡得格外安慰,那两位是被大半天的赶路折腾得够呛,潇潇是习惯性进入了小孩子特有的深度睡眠。她巴掌大的身子在副驾驶上蜷缩成一团,马尾辫随着呼吸上下抖动,隔着冰冷的车窗还能听见偶尔的几句梦话,妈妈,我要叫哥哥,不叫小爸爸。

长兄如父,如果按照民间的说法,她的确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称呼我。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场矿难里去世,一直是我哥把我抚养长大。我十四岁那年,他们有了潇潇,她才学会以称呼词来指示一个人的时候,就执意要叫我哥哥,被嫂子以没大没小为由教训了很多次,改称为小爸爸也就是近两年的事。

余震又来了,即使能量充盈的大地也终会有泄气的时候,每当我看向潇潇通红圆润的脸颊,圆润得就好像太阳星云中五点一亿平方公里的这颗巨大球体,我总是为此坚信不疑。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一次地面震动所产生的可感度远比一天前更低,持续的时间不长,大概二十秒左右,我只觉得自己在地面难以站稳,就像一阵风吹过的野草四处摇晃,其余一切都无法感知。

熟睡中的人错过了又一次遭遇震感时所体验的忧心忡忡,太阳在遥远东方的天际线出现,似乎有好久没见过这么强烈的太阳光线,像是可见光谱以外的一条奇妙的射线,我小腿的伤势在阳光的照射下以一种近乎热水里沸腾的方式得到了止血,一些生机勃勃的灵魂在满目疮痍的土地里上升起来,混沌与明亮交织成一片。我决定出发了,向着东边,距离并不算遥不可及的绵阳市,潇潇第一个清醒过来,努力地让自己懵懂的双眼睁开,对我说,小爸爸,我想喝水。

矿泉水只剩小半瓶,当初离开得太过匆忙,来不及准备一些必备的物资和生活用品。其实也不应该怪到自己头上,毕竟很少有足够清醒的头脑能够在灾难发生的时候就准确地意识到原本半个白天的车程会耗费掉自己超过一天的时间。当时只想着逃生,向北或向东,远离震中心那片岌岌可危的高耸山脉,进入到地广人稀的四川边缘。山逐渐少了起来,经过一片罕见的川中平原,我将水瓶扔给了潇潇,低声提示她说,留一点,给身后的这个睡梦中的阿姨。根据畅通无阻的道路情况,以及逐渐加宽的车道,我判断大城市距离我们已不远了,车窗外闪过一张震前当地政府刻在标识牌上的环境保护告示,严格执行退耕还林政策,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终于看见敞着大门的收费站,这不是绵阳,我在漫无指引地驾驶中错过了道路一侧的指示牌,向前进的方向多行了几十公里,来到了市区下面的一个县城。路过了金碧辉煌的公务大厅,路过了富丽堂皇的地方法院,路过当地财政门前雕梁画栋的大理石台阶,根据建筑物完善的程度我判断出当地受灾情况良好,我们终于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位置,没开出几米就在视野深处看见了几座半坍塌状态的居民房。

孕妇也清醒了过来,她已不再流血,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我停下车让潇潇将最后一点饮水倒在手上给她洗了把脸,她一直在冲我道谢,说昨天要不是遇见你,我们俩估计已经死在路上了。我发现一夜之间,我突然不再觉得“死”是一个多么突兀的字眼,人都是会死的,生命美好得就像是天穹短暂飘过的浮云,但谁也抓不住,抓不住的沙,放了也只是故作潇洒,命运在这件事情上给予人的馈赠与苦难几乎对等。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回应孕妇的致谢最显得体,淡淡地说了一句,再忍忍,进城了我们第一时间就去医院。

路边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人,指间夹着空无一字的白纸,低着头在马路边静默行走,身后是一家冒着巨大风险、营业状态下的房地产公司,广告写着老套的“坐北朝南,依山傍水,洞天福地,精装十万”。我摇下车窗,几次远隔马路向路人喊话,没收到任何的回应,甚至连头也懒得抬。潇潇见我呼唤未果,也加入了喊话的工作,叔叔阿姨,医院在哪里,我们有人要生孩子,帮帮我们。

终于她诚恳的姿态收到了回音,在逆光的方向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年人把头抬了起来,我说,请问医院在什么地方?他手指着耳朵,示意自己没有听清,潇潇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老爷爷,医院在哪?老人把手抬了起来,艰难地绕了个圈,指向一滩水的位置。

发动了车,潇潇突然转过头来问我,小爸爸,你看老爷爷身后长长的东西像不像一根尾巴。我回头去看,什么也没看着,说别瞎讲,哪有什么尾巴。男人说,不好意思,又得耽误你们一阵。我说,不着急,不过附近荒山野岭,哪有人把医院开到这里的。男人说,万一是私人医院呢,现在有钱人就好这口,风景优美,有助康复。

一池亮堂堂的水,表面难得平静,波光干净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不知是嘉陵江的一个分支还是涪江的分支。我将四个窗户都打开,放任水汽拍打在车厢里,头顶的高架桥上有一辆绿皮火车划过,驶往我们来时的方向,飞驰的车速令水汽飘散得更加彻底,我想铁路终于打通了,救灾物资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受灾严重的区域,最迟明天全省大部分的公路也将恢复通行,送别了这对苦命的男女,接下来的旅途就再没有阻碍。

我几乎顺着完好无损的河道开了整整一圈,没看到有任何的医疗机构存在,高架桥下的坟地倒是见到了不少。女人的肚子又开始闹腾,比昨天那次还要严重,我几乎感受到她痛苦的眼珠都快要因剧烈的发力撑破眸子掉落在地上了。男人焦急地说,这次可能是真的没办法了。我急忙掉头往城里走,潇潇说,老爷爷是不是年纪太大把路给认错了。

回到原地,长着尾巴的老爷爷不在了,埋头挪动的路人也不在了,甚至连那座老气横秋的地产公司也不复存在,一切宛如幻梦一般消失得彻底,带给人的观感却又无比真实,街道上张贴着一条巨大的横幅:请全区居民紧急前往今春体育场避难。我来不及怀疑横幅是什么时候以这样无比显眼的一个角度出现在电线杆之间的,急忙顺着指示牌开到了不远处的体育场。

几千平的一片空地,像挤满了无头苍蝇一样挤满了人,正常人,不再低着头一语不发,空气中充满了嘈杂的逗乐和打闹的声音。正中心的一架高音喇叭高声播报总理的抗震指示,我听见总理亲自赶往灾区,进入一线进行救灾指挥工作的新闻。我在体育场门口拦住了一个人,终于不用再将自己的问题重复很多遍,他说,你就沿着体育场开,不远,大概两公里就有政府临时搭建的灾时医院,人很多,全是前线救灾时受伤的战士,不过你们情况特殊,应该到场就能够接受医疗帮助。

女人忽然仰头痛哭,以一种歇斯底里的响动咆哮道,出来了,出来了。男人急忙将她在后座上躺平,用外套遮住她血肉模糊的下半身,我打开车门大喊,让一让,有孕妇马上要生了。喊了没两遍就受到了体育场几乎上万人的响应,“让一让”的声音在密不透风的绿荫坪上回响,每一个人挤着每一个人,尽最大的力气让出一条行车道。我猛踩油门往前开,刚到板房搭成的医院前就迎来了医护人员和担架,我看着男人一路护送女人而去,站在临时产房前抽了根烟,烟到一半的时候听见房间里惊天动地的婴儿的哭声。

四.江油市

我看见第一辆红布上印着“抗震救灾”四个大字的大卡车,接着是“向人民子弟兵致敬”。乌云压城一般的车队,盖住了视距范围内的一切运动中的活物。沿途的司机安稳地停在应急车道,站在道路栏杆上翘首以盼,不停地挥手呐喊,你们辛苦了。我看着笔直地站在车后厢向我们行着标准军礼,嘴上以“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大声回应的小孩,又看了看身旁瞪大了铜铃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待这一切的潇潇,这一刻我突然很想要掉眼泪。

伟大的国家和民族,在混乱的国道上我总听见来自不同方位的“多难兴邦”这四个字,我突然意识到苦难兴的其实不是邦,兴的是人心。终于在路上看见一家完整的修车铺,我在此逗留了片刻,将自己以拙劣的手法换过的备胎加固了一番,顺便维修了汽车的发电机。这意味着我将能够无所顾忌地打开车载广播,了解关于震情的最新报道。

截至五月十三日,距离地震发生一天的时间,以汶川为中心的周边城市已经发生了多达三千次的余震,其中有三次强度六级以上,地震部门已经逐渐捕捉到余震的衰减情况;北川部分地区被堰塞湖淹没,特大地震造成了三十四处堰塞湖危险地带,其中以涧河上游距离北川县城约六公里处的唐家湖堰塞湖面积最大;十五名中国军人从成都军用机场起飞,在无气象资料、无地面标识、无指挥引导的三无条件下从五千里的高空进行自杀式跳伞,进入到地震的重灾区茂县,以零伤亡的战绩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创下了新的高空跳伞世界纪录。在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大小数字里,我不断地往前开,在经过一片油菜花地的时候,遇上了前方一座横跨嘉陵江的大桥进行紧急地抢修,加速赶路的计划又一次被搁浅。

此时此景似曾相识,但没有办法,我将手机插在了恢复运转的汽车充电口里,停下车耐心等待,仍然没有信号,一格渺茫的信号也没有,诺基亚屏幕的右上角空空荡荡,信号栏比潇潇的手掌心还白。

我开始担心起了哥哥嫂子们各自的处境,他们工作的地方在绵竹周边的一座火力发电站,我们离开时正好赶上城市断水断电,很难以虚伪的乐观去假想发电站得到了安然的保存,而他们此刻正处在某个无比安全的位置,为不知所踪的我和潇潇而忧愁着。

将自己逐渐痊愈的右脚用力踏在油门上面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够以一种对于未知旅途的盲目的期盼消解掉内心里那些来路不明的悲观,而一旦像现在这样彻底地停车等待,这关乎于生和死的悲观就好像雨后狂风一样四面八方地涌来。我强迫自己手捧着没有信号的通讯设备,玩一款叫做贪吃蛇的幼稚游戏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潇潇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这份焦虑,小心翼翼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一番:

小爸爸,窗外的油麦地正中间长出了一朵五颜六色的花,我想把它摘下来,插在车厢的正前方。

五月的土地介于黄色与绿色之间,时而鲜艳,时而冷冽,我一直以来就不太明白油麦菜与油菜花的区别。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学校教学楼正后方,很大的一块山坡上就以无比工整的布局种满了一大片油菜花,远远看长得跟个菱形似的,这导致我每一次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脑海里总是填满了整张画幕的金灿灿的颜色。

我常坐上两米高的围墙,俯瞰视野尽头的群山,俯瞰肩扛着锄头在山腰穿行的农民伯伯,迈着沉缓的步伐踏过这片土地的牛车,俯瞰山里的某一大户人家在草地间放养的十多头羊,坚不可摧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带来了无比旺盛的生命活力,一年中将近三百天的时间我能够看见一尘不变的风景,接着用剩余的六十天新陈代谢,长成同一片金色。

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世上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春天校服里的风以及夏天蓬勃绽放的花,那座高达一个半的我,总是需要垫上七八块砖头才能够爬上顶端的校园围墙,同一片风景不会随着记忆的褪色而抹去,但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毁了我的这一念头。潇潇打开驾驶车门将我拉进了油麦地深处,我们在漫过了脚踝的夏天露水里低头寻找,一直没能找到那朵潇潇口中五颜六色的花。

我说,一定是你看错了,世界上哪有五颜六色的花,再说如果真有的话,我们肯定也一眼就发现了,不至于这么难找。

潇潇又气鼓鼓地将我拽回了她最初发现花朵的起始位置,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让我将眼睛对准过去,说你看到了吗,就在那里。我极目远眺,脑袋转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说没看到啊,全是绿色,还有一小片黄色。潇潇说,小爸爸,你平时用眼太多了,肯定有些近视,这次我已经看清楚了,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把它摘过来。

潇潇一抹纯白色的长裙就像蝴蝶似的窜进花丛深处,在几乎达到她腰部高度的杂草中进进出出,工程车从断桥的那边而来,塔吊斜架在整个嘉陵江上,头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员手拿着对讲机全神贯注地指挥涌来的车辆靠边停放。一位工程师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伸出手臂拦住了他,我问,哥们,大概什么时候才能通车?

他反问我,去哪里?我说,往北,到广元。

他说,那今天是走不了了,桥断了三根,隧道暂时也没有恢复通行,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我问,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们说,现阶段所有的救援车辆走的都是剑门关临时打穿的山路,危险系数太高,不允许私人车辆进入。

蝴蝶翩翩地飞,融入了绿草芳香和待放的花蕊,嘉陵江水轰隆盖过了塔吊机械转轮过度摩擦所产生的呵哧呵嗤的声音。潇潇一个跨步跳回到我的身边,双手从背后神秘地向前展开,手掌心只看得见一片彩虹颜色的花瓣。

潇潇羞涩地解释,我已经找到了那种奇异的花,这么大一片空地上只长出了这么一朵,实在不忍心把它摘下来带走,只折下了上面的一片花瓣,希望它能够在这里传播许多许多的种子,让五颜六色长满整个花地。

无法过江,在潇潇仍然沉醉在彩色的幻梦中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入到了市区。与绵阳一样,这里的民众也在进行集中地避难,但并非强制性的政策,多少能看见一些从居民楼里向下望的人,大部分的超市等生活设施也处在营业状态。

路过一片垃圾堆的时候,看见一群被严严实实的防护服所紧身包裹的防疫人员,正在拿着半米长的管道向周遭的空气喷洒消毒药水,防疫车上写着“中国卫生”。又是一辆洒水车通过,路的尽头是一家黑网吧,传来劈劈啪啪的键盘声和小孩子嬉笑的声音。

饭馆都关了门,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材料的进货确实是个问题,加上防疫措施严格,震前的食材几乎都不允许再使用,很难有馆子能满足开门迎客的要求。我想起自己和潇潇已经很长时间滴米未沾了,饥饿这事根本就容不得多想,险象环生的公路中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盖住了我们需要进餐的本能需求,本来一直没记起这件事,此刻却感两眼昏花、饥肠辘辘,低血糖症状悉数发作。

回头看潇潇的嘴唇也变成了一大片紫色,不知是缺水还是活生生饿出来的。走时匆忙,忘了带上零钱和背包,裤兜里只揣着一张中国银行的卡,又四处寻找atm,取出一百块钱到了一家超市里,要了一包烟,两瓶水,一盒巧克力,两桶泡面,热水在哪里找又是个麻烦。我计划着既然市区里看似如此平静,就找个酒店先安顿一晚上,潇潇需要休息,我也彻夜未眠,长时间的疲劳驾驶与绷紧的神经毕竟不太安全,我一个人倒没有太大的讲究,但总得为潇潇考虑。

收银员埋着头在电脑中上玩一款叫做欢乐斗地主的qq游戏,同年4月发行,距今也才六个星期,我听着“你的牌也打得忒好了”的人工语音,内心甚感新鲜。收银员抬手一个潇洒的王炸,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我摆在台面上的货物,伸出了两根手指。

我把一百元递给了他,嘴里亲切地寒暄,你们这工作真危险,指不定啥时候余震又来了,不知道这混凝土顶不顶得住啊。他又潇洒地打出两个二,把钱接了过去,很快又给我退了回来,说你误会了,两百。

我当时就怒了,说操你妈,国难财你也发,你这样对得起死去的父老乡亲,对得起党和国家吗,生孩子没屁眼的东西。他一面将泡面塞回货架,一边指着我的鼻子说,小伙子,做人别太自私了,八级的地震冒着生命危险搁这,谁都不容易,你以为我们开门是为了做慈善呢。

我怒气冲冲地走进马路对面的一家超市连锁,心想连锁店必定更加注重商业道德一些,这一次的要价更加凶狠,二百五,送两桶泡面的热水。我只能瑟瑟回到取款机,又提出一百块钱,再回到第一家超市的时候,正好赶上新一轮牌局。

收银员直接从裆下的太师椅上掏出了我要的商品,说就知道你会回来,东西都给你理好了放在这的,要热水吗,我帮你泡熟?

我如履薄冰地提着面桶的边缘,回到车上和潇潇狼吞虎咽,一口矿泉水带着一口泡面,人间绝味,不由感慨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很快完成了我们简陋的晚饭,天色十分晴朗,见不到有要黑下来的痕迹,十岁的小女孩已经有了身材管理的初步意识,潇潇贴着圆滚滚的肚子说要下车跳两圈,消消食。我陪她在无边的落日下绕着汽车跑了几转,接着步行找到了两家紧靠在一起的酒店,一左一右,右边的说自己震情期间造福社会,一夜一百,左边的说房屋安全通过了房管局的检测,抗十级地震,一夜一百五。

两个大堂经理说的话我都不信,但最终我选择了右边,其中有五十块钱差价的原因,也有右边的酒店离我更近的原因,工作人员递给我房门的钥匙,礼貌地提醒我门不结实,开门的时候务必要轻点力气。我一边回答着好,一边走上前去一个侧拉,房门应声倒地。于是又换成走廊尽头的一个双人间。

临睡前潇潇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睡在自家卧室以外的地方,问我小时候和她爸睡觉的地方长成什么样。我说,自从你爷爷奶奶走了以后,我们家就很穷,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你爸初中念完就辍学了,去爷爷奶奶打工的煤矿上当挖煤工人供我读书,那时候我们就住在矿上的家属大院,两个人只能住比我们现在的房间更小的一个房间,一年四季连热水都用不起,冬天得洗冷水澡,后来才出现了你妈,再后来有了你。

潇潇又逼着我给她讲故事,西天取经、梁山好汉、桃园结义,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我提醒她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要把头蒙在被子里,她问为什么。我说,蒙被子里白骨精就会来抓你。她说,小爸爸一天净知道吓唬别人,我现在又不是个小孩,不会被你吓到的。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巨物坠地的巨响,安之若素的地面又提示我这并不是余震,我草草穿上鞋,去酒店吧台询问怎么回事。

大堂经理莞尔一笑,没事,隔壁酒店三楼的阳台垮了,豆腐渣工程就是不靠谱,不过你放心,老板,我们这里是通过了房管局的检测的,能抗十级地震。

五.广元市

三座断桥,维修花了小半天的时间。大清早潇潇就嚷着自己肚子饿,我让她独自去四楼的早餐厅。打开窗帘,漫天灰尘飞扬,依稀还能看见聚集在路边的阳台碎片。十平米大小的房间正前方摆放着一台闭路电视,在床头柜深处费老大劲找到一只遥控器,电池接触不良,用手狠狠拍打一番,屏幕终于亮起,是一片雪花。

终于将遥控器对准了一个反应良好的方位,换了几次台,都在介于雪花与半雪花之间,唯有央视一台画质清晰,刚好播到302省道恢复通行的新闻,画面最下方循环播放着遇难者的人数统计。

约四万人遇难,三十万人受伤,这是地震发生三天后的初步数据,几乎每一次画幅淌过都会伴随着一次数据的更新。随着年龄渐长,再也不能对这些空洞洞的硕长数字无动于衷,我匆匆关掉电视,用滚烫的热水洗了把脸,去餐厅找潇潇。

潇潇嘴唇四周残留着花卷和牛奶的碎末,举起一个白花花的馒头,让我稍微垫一下肚子再走,我敷衍地将馒头咀嚼进喉头当中,牵着她去楼下大厅退了房。再一次经过那家一百块钱一桶泡面的私人超市,正门口端端地立起了一块白板黑字的告示牌,“响应国务院号召,拒发国难财”。又经过恢复如初的断桥头,出于新修的桥梁负重上的考虑,一位交警指挥着限流通行。很快驶过第三个断桥,在接近广元市一大片相连的隧道前,一群山民从车流中冲了出来,拦住了我和潇潇。

我摇下车窗,当头一个中年人穿得比我还精致,拿着一个魔术师一样的高帽子,捧到我的方向盘上,说同志,我们一村子人的房子都被震垮了,三天没吃饭了,多少给点吧。我说,不是吧,一路上也没看到川北受灾这么严重,你们在哪座山,哪个村,等我进到了市区里面,一定帮你们向领导汇报情况,你们这沿路乞讨也不是个事,也挺危险的。他说,那也不用浪费公家资源,就是多少给点,让我们有顿饭吃就行,行行好吧同志。我说,我心里面是挺心疼你们的,主要是自己出来得匆忙,一路从绵竹避难来的,本来身上的钱就没准备太够,加上带了个小姑娘,接下来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确实是没有办法。他说,几十块钱也行,大家过惯了苦日子,都不挑的。我说,遇到这种事情谁都不想,要不是真的困难肯定能帮的就帮了,要不你们去其他车上问问,我估计肯定会有好心人的。

他点了点头,冲着身后示意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一群人齐刷刷地将车围得严严实实,接着低头冲我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脸,轻飘飘地把帽子翻了个面,抖了抖一柄匕首掉落手中。他说,其他人我们也留意了,当时就觉得你车上的人最少,现在大地震各方面管控得都不太严,你今天要不给我们捐献点,这个隧道就很难过去了,同志。

在我忍痛留下五百元现金之后,我试图以一共花了七百块钱吃了两碗泡面的说辞来安慰自己,面是一定要吃的,花再多的钱也值得。阿Q精神永远是面对困境时挺无奈的一个备选方案,人人都笑阿Q,人人都是阿Q,只是看现实有没有将你逼到这个层面上而已。

距离总是比希望来得更快,道路指引上标识的数字越来越小。我已无法轻易地稳定自己踏着刹车的右脚掌,就像一位筋疲力尽的马拉松运动员,仅凭着回光返照的意志力等待着自己的冲线。潇潇打开了车载广播的一个文艺频道,正来回播放着一系列对于灾区表达慰问的励志歌曲,《明天会更好》之类的,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记忆风干的不只是昨日脸上的泪痕,风干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我总觉得太容易忘记一件事情,这本身就特别可怕。歌曲中间插播着灾区幸存者家属留下的寻人启事,寻找那些在地震里失散的亲人,我竖直了耳朵一直在等待那两个名字,但不幸是来自绵竹市的讯息寥寥可数,我想这本身并不能代表什么,也许只是通讯设施还来不及恢复,就同我那个白板一样的手机信号栏,不足以代表什么。

看着广元进城处的标志牌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潇潇终于不出意外地问了我这样的一个问题,她死死地盯着玻璃前窗下透出的平整路面,以一种类似于云淡风轻的拙劣演技,与其说是问我,更像是对这个世界发出了一声追问,她问,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的,小爸爸。

六.旺苍县

漫漫长路,我不愿意再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任何一个不必要的城市,我错开了广元,最终出于换道的考虑,闯进了这座叫做旺苍县的川北县城。

四川省内的最后一站,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将在日落的余晖洒满每一寸土地之前到达下一段全新的公路上,一个全新的人们说着全新的语言的地方。

人与人之间,陌生而疏远,始终是疏远的,就好像潇潇迷茫地倾听着车载广播上那些巨大而遥远的数字时,面目表情里所展示出那份不理解、没心没肺与无法共情,很难去苛求一个心智未开的小女孩尊重故事里的每一个逝去的生命,也许在她看来能不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我们的目的地都比这些轻飘飘的数字重要得多。

但灾难显而易见地加深了每一个人之间的联系,尤其在发生得并不彻底的区域里面。贯穿整座县城的东河,河堤上搭满了形形色色的帐篷,不是电视广告里常见到的那种野营用的专业帐篷,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块油纸布,用四根木棍子架起来,布下面用报纸和被套铺成的简陋的床。

马路边用高脚凳拼起了一些麻将桌,第一次看见同时间这么多张笑脸堆满同一片视线,穿过整个县城的时候,我仿佛穿过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我怀疑潇潇留在油麦地里的那朵花,盛开播种后,等到明年的春天,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场面。

笑总是好的,只要还有笑,就还有希望。

空旷的环城街道,几乎看不见与我并肩同行的车,偶尔驶过一辆城管车,下来一群制服面对人群破口大骂,将麻将桌清零塞进后座的斗篷里。接着又是一辆宣传车,喇叭上预告着一场夜晚时在河堤正中央广场上举办的慈善义演,一些有名的歌手来到了灾区,旺苍县是他们踏入四川省的第一站。

人群里传来一阵嬉笑,是不是真的啊,上次说是那谁谁谁,他妈的,整了一出模仿秀,搞出来一个冒牌的,现在的人,就他妈会作秀。

宣传车里探出一个脑袋,冲着河堤呐喊,废话,现在都不震了,这次肯定来的是正牌。

车窗外摇摇欲坠的筒子楼上还贴着震前的一条喜庆的横幅,倒计时一百天,预祝2008年北京奥运会圆满完成。路过中央广场的时候,我看见一块二十米的大屏幕正在来回滚动着大地震迄今为止的遇难者名单。

我打破了自己原先的计划,将车停在了马路边上,摸了摸潇潇的头发,说自己要下去抽支烟。站在大屏幕下翘首以盼,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名单终于来到了绵竹,又是半小时的时间,我看到了四个熟悉的字眼。

离开县城的时候,我又一次被人拦截了下来,这一次是穿着工作服的人,问我特殊时期为什么要出城给救援交通添堵。我说,带着我妹妹,去找陕西的亲戚。他让我给他看两人的身份证,我掏出了自己的那一张,告诉他,我妹妹年龄还小,没办身份证。他说,户口本总有吧,你要是什么都没有的话,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妹妹,我们是没办法让你出去的。

我凑在他耳边说了一行话,他拿出一个机器核实了一番,挥了挥手,说去吧,注意安全。

汽车熄了一次火,熄火得彻底,扭了半天钥匙都没反应,我想肯定是老旧的汽车部件过分使用,高温状态下导致停止运转了,只能眼巴巴地等待温度降下来。潇潇问我,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笑她说,怎么,没看出来你还舍不得啊,下车,我带你看看这片土地。

我们站在两人高的小山坡上瞭望,潇潇说自己个子太矮了,什么也看不见。我费力地将她抱起,双腿架在肩膀上,她说,小爸爸,你也很矮,还是看不见。

我说,实在看不见的话,你就在脑子里画一幅画,把所有的东西都想象在脑海里,让记忆风干了。

又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滴落在车窗边缘,在车速下不曾停留地飞扬出去。我逆着落日余晖发车,乌云恰如其分地挡住了太阳的一半,黑暗开始沉缓地拍打车窗。汽车上了最后一截国道,道路一旁的铁轨上又一次划过一列动力巨大的绿皮货车,青葱的树木在后视镜的反光下如无声电影一般向前倒带,前窗有些模糊,我打开了雨刷器,很快就变得更加模糊。在距离城市不远的地方,我见着一辆向着县城飞驰的救护车,警报的声音在沉闷的雨季里盘旋着,周围的大车小车都打开了双闪,让出了一条完整的道路。很快又是一个巨大的分岔路口,我急不可耐地左转右转,前轮带着后轮一路擦过崎岖的公路,路面也并未被烫得平整,但它在那一刻一定是变得更加笔直了一些,我想。

陈功
Feb 1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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