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颗陨石

送你一颗陨石

那伤口也长在他心里,并将永远生长下去。

2022.11.18 阅读 141 字数 8906 评论 0 喜欢 0

“喂,我们去芬兰看极光吧。”

妻子在黑暗中呵出这一句,令他神经再次紧绷。

“乘坐国际航班抵达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在享受完晚宴后,登上前往北部的VR极地列车,列车抵达后入住冰雪城堡,第二天清晨出发前往破冰船,开始为期四小时的破冰之旅,同时可以穿上‘龙虾装’尝试冰海沉浮。抵达目的地即世界最佳极光观测点后,可以入住特色新型半玻璃屋,如果愿意的话,夜晚还可以坐雪地摩托寻找极光……”

妻子念完后,他偷看了一眼价格,一人是两万五,两人大概是五万,这大概是一年房贷钱,他们去年在家乡购入房产,他出了十万,父母出了十万,其余贷款,眼下,他每月都要拿出贷款钱,负担不轻。

“去芬兰就一定能看到极光吗?我听说看极光要靠运气。”

“现在再不看,以后就没机会看了。”妻子翻转身,点开手机播放器,熟悉旋律流淌而出……

期待着一个幸运 和一个冲击

多么奇妙的际遇

翻越过前面山顶 和层层白云

绿光在哪里

触电般不可思议 像一个奇迹

划过我的生命里

不同于任何意义 你就是绿光

如此的唯一

初听这首歌时,他还在念初中,那时并未勘破日后生活的沉重,他购买女歌星所有磁带,幻想着自己未来也能交上好运。在那个北欧传说中,绿光就是芬兰语狐之火的意思,当极光在芬兰北方天空骤现时,只要许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他后来终于明白,世界上大多数传说都是假的,对流星许愿、对菩萨许愿、对北极光许愿、对钱币池许愿……对象不同,本质相同,都是希望在苦难人生中寻觅到一种逃离可能,然而这么多年实战败绩累积,令他逐渐看穿真相——与其说这是一种美好愿望,不如说是用美好愿望进行商业包装。在多年从业经历中,他频繁与情感营销、体验营销等词汇术语打交道,他早已明白大部分引起大众情感共鸣的把戏都是人造的,极光也是,通过包装极光,达到营销旅游目的地的目的,仅此而已。但妻子不知道,妻子还在随着女歌手的声音哼唱——“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不同于任何意义,你就是绿光,如此的唯一……”

实际上,比起去芬兰看极光,他更想去寻找陨石,前几日,他看到一条消息,说是北京时间4:14左右,一颗疑似小行星在北京以北约250千米的内蒙古锡林郭勒上空爆炸,专家称,这可能是五十年代后第二大的陨石事件,这颗火流星陨石相当珍贵与值钱,“陨石猎人”已经出动,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

为什么不去找陨石呢?找陨石还能换来钱。看极光能看出什么花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商业逻辑已经完全覆盖了他的脑浆,或许是四年前,也可能是五年前,总之,在这个国度,他每走一步都意识到钱的重要性,头顶天花板深深逼视着他,但只要有足够财力,他还是可以稍稍掀开天花板的铁皮,哪怕就撬开那么一丁点儿呢?

这些年,他也思考过发财手段,但一一失败——尝试和友人一起做淘宝,因为不清楚那些花哨规则,没有弄出爆款,让几万块钱打了水漂;跟着别人一起起哄做自媒体,对方通过写鸡汤励志故事或股市楼市成了流量网红,而他写的那些东西没有换来任何实际收入…….这当然都要怪他自己,他甚至开始用古老中式思维解释一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但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对着极光许愿就能解决问题吗?

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妻子敷衍过去,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的消息,说是看极光不必取道芬兰,去漠河也可以,漠河隶属于大兴安岭,东临塔河,西接额尔古纳左、右两旗,北至黑龙江,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每年冬至前后,漠河昼短夜长,白天仅七个小时,每年夏至、冬至前后,都有数不清的游客来到漠河,欣赏北极光。

“去漠河吧,去漠河也能看到极光,而且万一看不到,也不心疼钱。”他拍了拍妻的肩膀说:“我们先去漠河看看吧,听说那里也很好玩。”妻背对着他,蜷缩成虾状,半天没有说话,他知道妻子心里想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在这座巨型都市见惯了太多高级的低级的,各种各样新颖的生活方式,妻子心里已经有了一套所谓的美好生活模板,去芬兰是梦想,去漠河是现实,人在这种梦想不得、屈从现实的状态里,自然一句话也不想讲。

可他只能去漠河,他只有去漠河的钱。

去漠河有两大路线,一是走航空,飞机经哈尔滨或加格达奇抵漠河;第二种是走陆地,也需中转,转乘方式有近十种。这两条路线时长不同,但有一个地理位置一致,那就是加格达奇。加格达奇是鄂伦春语,意为樟子松生长之地,几十年前,只有鄂伦春族猎民和少数俄罗斯族人在此游猎,但传说这里有一种火陨石,在国外的陨石黑市上标价极高,他想到这里,不免心痒,遂拿出地图,告诉妻子加格达奇是个好地方。

“你以为我还是大学生呢?还需要去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寻找新鲜感?”妻子生气之下夺过电脑鼠标,直接将北京转哈尔滨飞漠河的机票加入购物车,他脸庞发烫,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在绿皮火车上与妻子相识,二人结伴而行,一路吃了不少苦头——被野苗寨导游骗钱、买不起返程车票……种种磨难并没有隔开他们的距离,反而让两个年轻的灵魂越靠越近。

电视剧里说,年轻时受苦是一种美德,年老的贫穷则会让人丧失生活尊严。妻子或许将这些肥皂剧里的烂话全部记入心底,他无法阻挡这种趋势,更深知自己也在被庞大信息流所改变——每天,每小时,每分钟,每秒,总有个声音在高喊着前进,前进,前进,仿佛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哈尔滨就哈尔滨吧。

临飞机起飞前,他收到前同事发来的信息——“你到加格达奇了吗?”他关掉手机,把自己塞进了安全带里,空姐欠身对她微笑说:“请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妻子侧过脸庞问是谁发来的信息,他摇摇头说没事,工作问题,下飞机再处理。

他当然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和这位前同事联系上了,对方是业内知名的陨石猎人,两人虽在工作场合认识,但脾气相投,业余一起研究游戏和手办,谈到赚钱时,对方突然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一起找陨石,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这种爱好与工作。

从那时起,他心里就有个念头如火种一样冒起了苗,但他很快明白,这种事不能告诉妻子,妻子会如临大敌,他只能把小心思往心里深处洞穴塞,塞满,塞到有一天山洪暴发,而在此之前,一切秘而不宣,他只能在这种隐秘处不断酿造伟大,以此来抵消平凡生活对他这块石头的磨损。

“乘客您好,前方飞机遇到气流,将有强烈颠簸,洗手间关闭,请各位乘客收起小桌板,不要随意移动。”

飞机果然开始动荡速降,妻子本能抓住了他的手腕,在那刻,他们产生了一丁点儿生死相依的错觉,但很快,飞机又恢复了平衡,并进入稳定气层,周围乘客开始吃零食、喝饮料、聊天或看报,他也打开电脑,开始用电影打发冗长乘机时光。

从哈尔滨转机到漠河,沿路的事他很快淡忘,只记得进入北极村时,沿途银装素裹。他们入住在一个所谓的大酒店内,整个酒店已经被慕名前来的游客挤满了。按照旅游网站上的指示,漠河主要景点是白桦林、龙江第一湾、乌苏里浅滩、北红村,因为人生地不熟,且需要一段穿越原始森林的旅程,他们还是报了一个当地的旅行团。

导游姓陈,方脸,年纪五十来岁,见到他们便很热情上来寒暄,问他们从哪儿来,来漠河想玩什么?他也热络应和,说他从北京来,来漠河旅游主要是看极光。老陈说,看极光?他瞥了眼妻子说,对,看极光。老陈又继续寒暄说来这里看极光的游客很多,尤其是夏至冬至时,到处都是人,现在漠河广告也打出去了,说这里是中国小芬兰,顿了一会儿,老陈又说,你看这儿像芬兰吗?

他放眼望去,除皑皑白雪外,到处都是山寨建筑,和其他旅游景点没什么两样。他没到过芬兰,不知道芬兰什么模样,但料想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中国字和西式建筑充满违和感垒在一起,而妻子早已意兴阑珊,他见此情景,立刻和老陈说:“陈师傅,明早来接我们吧,今天我们先休息了。”

“行,保存体力,明天好好玩,欢迎你们来漠河。”老陈用粗糙大手使劲捏了他手掌几下,他这才意识到到漠河了,风割在脸上生疼,雪也格外白,显得人眼睛脏,他揉了揉被白光刺激的眼睛,示意妻子回酒店休息。

翌日早晨八点,老陈把车停在酒店门口,见他下来,嘟嘟按了两下喇叭,他也笑了,说陈师傅好,老陈点点头,示意他们坐后座上。老陈开的是一个五人座轿车,他探身进去,发现没有其他游客,遂问:“今天就我们几个人吗?”老陈笑眯眯说,是啊,人多了不好玩,容易引起分歧,就带你们两个。妻子兴奋地捏了捏他衣角说:“人少好,我最讨厌和别人一起玩。”

按照旅游行程推荐,他们要去李金镛祠堂、观音山、火灾纪念馆、松苑公园、北极星广场,这一大串名字排列下来让他顿感此地旅游业之狡诈,过去,他曾为一个县级旅游景点做过策划包装,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大石头,他利用大石包装了一个名为“天外飞石”的神话故事,并由此建立了一系列公园、神话纪念馆等山寨场所,这件事让他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大部分景点是人造的,大部分并非人造的景点早已在时间中倒塌。

“陈师傅,有没有别个更好玩的地方?我们就想看下极光,其他随意。我听说可以横穿原始森林,您知道怎么走吗?”

话音未落,陈师傅摆摆手说:“不能从森林里走,路太窄,到处都是树刺,会把车刮花,你们要是想玩,乌苏里浅滩和北红村也可以看看,不是很多年轻人特意到最北端去‘找北’吗?”

“那行,那就去找北吧!”

陈师傅点点头,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进发,沿途上,车载播放器里放出各种早已不流行的流行歌曲,瞬间把人拉回八九十年代,听了一会儿,妻子有点不耐地问:“就没别的歌了吗?”陈师傅笑笑说,你想听什么歌呢?我这里歌多是。

有孙燕姿的吗?就那首《绿光》。

绿光?孙燕姿的歌我听过,但没听过这首。

陈师傅开始放孙燕姿的歌,他一路听下去,从《天黑黑》到《眼泪成诗》都有,就是没有《绿光》,妻子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甚至小声嘀咕:“我早说应该去芬兰了吧。”

车很快抵达最北那块石碑,陈师傅把车靠在路边说:“你们去玩吧。”他问陈师傅为什么不下车,陈师傅说来这里的小年轻都喜欢玩“北、极、光”,也就是来到最冷这块地上,就地脱光拍照,其中也不乏女性,陈师傅说既然来了,玩点猛的,也无伤大雅,他看见陈师傅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觉得整件事就是他自己制造的一个错误。

妻穿着厚靴在雪地里来回踏步,他也走下车,在石碑附近绕了一圈,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游客留下的各种“到此一游”痕迹,但那些在雪里写下的字迹又很快被新雪覆盖,他终于意识到,这就是漠河的好处,因为下雪时间长,所以到处都看起来格外干净。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极光呢?妻子再次重复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极光的。

他有点不耐烦了,他又不是魔法师,能呵出一口气就变出兔子,拿起魔法杖就制造极光,他只是一个渺小而平凡的普通男性,有很多时候,人类需要的浪漫需要靠钱制造,没有钱的浪漫里总暗藏心酸,这已经不是山楂树的纯真年代了。

“极光是只能等,不能求的,你得等。”他抑制不住言语中的怒火,现代人总是过于心急,希望世界上所有起点与终点之间都是一条不用迂回的直线,但往往事与愿违。他当然知道去芬兰看极光的概率要远大于漠河,但他只能做出这种选择。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骗我?漠河这里是不是根本看不到极光?你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呢?你说想移民,结果转身就在老家买了房子。”

“我能怎么办呢?”

如果不是没钱,他不会一再选择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活法,许多人告诉他,做人不能要求太高,在二线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凡一生也未尝不可?在一线城市也没有好处,拥挤、空气差、压力大,至于移民,移民所面对的风险更是无法估量。

导游老陈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立刻过来圆场,说天黑之后,极光出现几率极大,尤其是近几天,不用焦虑,等入夜就有美景看,现在不妨在北红村附近转转,体验一下民俗风情。两人见一个外人介入,不便继续争吵,以免有失脸面。三人遂在北红村找了家餐馆,坐下来,吃吃喝喝,聊聊天。

饭后,他和导游老陈开始聊天,但没有喝酒,接下来老陈还要开车,妻子终于舒展眉头,说出去转转。于是他有了和老陈单独聊天的机会,老陈倒也开朗,问什么答什么,两人一路从漠河聊到了大兴安岭。

原来老陈以前是大兴安岭的守林人。八七年,大兴安岭火灾,受灾面积达1800万英亩,五万多人历经二十五个昼夜才把火扑灭,从那之后,防火措施越来越严格,从大兴安岭到漠河,沿途隔一段路都有守林员,守林员都是当地村民,每日工作就是在自己负责路段内来回巡走。这种日子很寂寞,平时唯一消遣是听歌,有的人是夫妻两个一起守林,还能作伴,但要是一个人,就格外孤单。

老陈闷了一口可乐又继续说,我要是有家有室的人也不会去干这个,之前我老婆和孩子得病去世了,就我孤家寡人一个,不做守林员也干不了别的,这几年才托人找关系成了导游,干导游好,还能找到人说点话,守林呢,就只能对着树说话。

水足饭饱后,老陈话匣子打开了,开始劝他不要和老婆吵架,老陈讲,人活着的时候总觉得对方千不好、万不好,但死了就会后悔,后悔她活着的时候对她不够好,我是个粗人,没念过什么书,但道理大概是这样的,你听我一句劝,能依着她,就依着她一点,现在大家生活都好了,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明明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也不愁房子,不愁车子,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只是无法抵达心中想要的目的地而已,到底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您到过加格达奇吗?”他话锋一转终于将话题扳回他的预想轨道,老陈点点头说,加格达奇,去过呢,那儿有什么特别吗?他将加格达奇火陨石的事复述了一遍,老陈听完,略微沉吟道:“我倒是也听说,但没见过,加格达奇离这儿还有点距离呢。”

他当然想撇下妻子独自上路,人生中充满了这种渴望自由的瞬间,他也曾无数次怀疑过婚姻的意义,究竟为何要把枷锁一层层套在自己本就沉重的肉身上,结婚一次,生养孩子一次,从此他再也无法潇洒地独自上路,每一次偏离正常轨道都是对家庭的背叛与不负责。

“你想要去找陨石,你老婆想去看极光,你们这样下去不行啊。”老陈顿了顿说:“这就像你去旅游,你在路上认识了一个特别聊得来的人,你以为对方和自己目的地相同,于是结伴而行,但走了许多年后,你发现错了,你们两个人目的地根本不同,必须分道扬镳,也不是你错或者他错的问题,只是当初的结伴而行就是误会。”

“那陈叔,你觉得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又不能散伙,要么你把她说服,要么她把你说服,但一般都是男的听女的的话,毕竟你是一个大老爷们,大老爷们得让着女孩。”

事实上,在他的少年时代,他并没有养成退让习惯,倒是父母的一再压制让他的自我隐匿在一个黑匣子里,他越是想将那自我沉入海底,那自我越是跳出来告诉他,他要尊重自己的意见和决定。

“走吧,”老陈站起来说,“咱们还得去不少地方。”这时他的妻子也从门外走进来,脸冻得发红,有一种少女式可爱,他心绪稍稍缓和,但内心抑制不住酝酿一个新的计划——等旅程结束,他独自前往加格达奇,让妻子自己坐飞机回北京。

在此之前,他要哄好她,要做到滴水不漏不露破绽。

三人重新上路,依旧是老陈开车,他和妻子坐在后头,两个人不知怎的,中间永远隔着一条狭窄缝隙,然而沿途颠簸又总是让两人碰撞到一起,他们在这种要么隔开,要么碰撞的过程中,痛苦坐了一路,终于抵达了一个新的目的地。

这是一处天然景点,白雪覆盖在山林之上,湖泊安静躺在大地怀抱中,他能一眼辨出人造与天然的区别,受所谓中产生活教义蛊惑,他在生活中有意远离人造色素、人工添加剂等,要么不喝奶茶,喝奶茶绝不喝街头小贩用植脂末做成的劣质饮料,如果去菜场,他会对标注有机二字的食材青睐有加,至于穿衣服,他能很敏锐注意到聚酯纤维与天然丝麻、纯棉、羊毛的区别。

一切感觉都不错,除了没看到极光。

在其他景点游玩一遍后,他们终于踏上返回酒店的路,天处在将暗未暗的边缘,老陈一边开车一边安慰他的妻子道:“等等吧,我开慢点,说不定咱们在路上能看到极光。”

他早就不期待了,不期待看到什么极光。据说从1957年漠河气象站建立以来,五十多年中只出现了十八次极光,另有三十多年没有出现北极光,且不是每月出现,出现最多的年份是一九八九年,共八次。一切全凭运气,他低下头,开始看手机上的小说,妻子仍旧把脸朝向窗外,他知道,她还在期待着什么,而他早已不期待了,唯一能让他重燃希望的是陨石。

“喂喂喂!快看!”

妻子拼命摇他的肩膀,老陈也将车停了下来,他随妻子走出车,远处天幕上,绿色极光正照亮黑夜。竟然真的有极光?他被冰封的面容也稍微融化了一些,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力量总能在瞬间震慑人心。

在那个能观测到极光的地点站了有一个多小时候,他和妻子终于耐不住冻,返回了酒店,妻子先他一步回到房间,而他则在酒店里叫住了老陈,说抽根烟,聊聊天。老陈也欣然应允,两个人并非坐着,开始聊天,实际上,他只想问问,到底怎么去加格达奇比较好。

你怎么还想着那个地方呢?刚才不是看到极光了吗?我看你也挺开心的。

他摇摇头说那只是为了满足妻子需要,就像逛街、去游乐场或某些他不愿出席的场合,其根本都是陪伴性质,并非他自己主动。说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逼视老陈道:“陈师傅,刚才那个极光不会是假的吧?”

老陈拿烟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出现任何差池,老陈吸了一口烟说:“这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我以前有个邻居,在漠河气象站工作了一辈子,他说他根本没见过极光,当然,我守林的那几年也没见过。但是吧,这几年总有人建一些超级大的聚光灯,我不知道他们建那玩意儿是干嘛的,我小时候这里还挺清冷,但现在他们叫这里极光之都,你说这里到底有没有极光,又有什么关系。”

“你老婆达到了目的,很多人都达到了目的,这就够了。咱们抽抽烟,说说话,也挺好。”

他靠着椅子吸完最后一口烟,突然放肆地笑了,他笑着说:“陈师傅,你真是个实在人。”老陈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对吧,他们都说我是个实在人。两人抽完烟,说了声再见,终于在酒店走廊口告别。在酒店走廊徘徊时,他听到许多人在议论极光一事,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人都称自己是幸运儿,竟然看到了十年难遇的天文景象,而他默默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让早已熄灭的心随烟头一样,冰冷、化成灰烬。

夜里,等妻子躺下后,他开始酝酿写一张纸条,告诉妻子他要去加格达奇,他想,要先联系好前同事,两个人在那里汇合。

“你还在加格达奇吗?”

“我不在那,我在北京,你回北京后来常营找我吧。”

看到这句话,他将写到一半的信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中,妻子已经完成心愿,而他的心愿则是去加格达奇,能不能找到陨石没关系,他只是想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最好还能赚钱,还能保他衣食无忧,可现在,梦破灭了,朋友回北京了,他的寻找陨石计划彻底破产。

漠河夜已深,室外温度仅零下二十度,但室内竟有一种反差极大的灼热感,妻子突然如蛇一样缠上来并舔舐他的脖颈:“怎么还不睡?还失眠吗?”他将梦想未竟的怒焰全部撒在妻子身上,妻倒觉得今日的他格外热烈,她以为都是极光的作用。据说极光是地球周围产生的大规模放电过程,来自太阳的带电粒子到达地球附近,地球磁场迫使其中一部分集中到南北两极,当这些粒子进入极地高层大气时,便与大气中原子分子碰撞在一起,激发光芒,产生极光。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妻子拿着热牛奶站在床边问他喝不喝,他摇摇头,妻子笑着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两次极光。”

不是只有一次吗?

不是,有两次,一次是天上的,一次是你给我的。

他突然有点想发笑,事实上,这两次极光全是人造的,第一次是假的,由奸商故意为之,第二次也是假的,纯属妻子的错觉。但他不忍心揭穿真相,世上大多数人总要靠自我欺骗混完一辈子,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回到北京后,生活很快陷入旧有秩序,只是和妻子的争吵次数明显减少,那束极光的威力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月不散,真实琐碎的生活将人磨成残片,唯有假性心理安慰如救命药丸,一直维系着生命。

他也需要找到他的药丸,他的失眠还是没能治愈。

终于逮到一个不忙的周末,他和妻子说好去找同事玩桌游,实际上是去找那位做“陨石猎人”的前同事,一路上,他心怀忐忑,甚至忐忑到地铁坐过站,他坐车坐到了潞城,但最终还是又坐回了常营。

常营,常赢,这名字真好。

北京扩建之后,原先比较荒凉的土地都覆盖了新的高层建筑,常营这块也不例外,下地铁后沿街步行,到处都是商场与簇新居民楼,他找到其中一座,撞了进去,在那栋建筑物的十一层,他的同事正在酝酿有关陨石的一切事情。

对方很快将他让进屋里,他坐在沙发上抬头张望,对方的家犹如异星洞穴,墙壁上缀满了花色形状各异的陨石,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外星人乘飞船来到地球,将陨石留在地上,将他带到了外太空。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加格达奇回来了。”他喝了口可乐,突然发现前同事点开了歌曲库,一段熟悉无比的旋律流淌出来——“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

同事拿着咖啡杯,陶醉地听了会歌说:“我没去加格达奇啊,我是以为你在那里。”

“你不是去那边寻找陨石吗?”

“寻找?不用找啊,我这里都是。”

他紧皱眉头,迷惑不解。同事歪着脑袋指了指书房方向说,跟我走吧,他尾随他进入了另一个新的洞穴,在书桌上,一块巨大石头压在桌板上,周围布满了刀、锤、斧等操作工具。同事笑笑,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原来前同事是觉得陨石猎人耗时耗力不赚钱,于是想转型为商人,即自己造陨石,再运送到陨石产地,在当地雇人,将假陨石埋在地下,然后再当人面挖出,如此完成一个完善的商业链条。而问他在不在加格达奇,不过是想把陨石先邮过去,让他代为接收。

“所以,这些都是人造的对吗?”

他突然发现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带着妻子寻找极光,极光是假的;带着美好爱情信念结婚,结果婚姻是假的;带着信念寻找陨石,结果陨石是人造的。

到底什么是真的呢?

“Green Light I'm Searching for You

Always 不会却步 

真爱 不会结束

Green Light in My Life”

音响里的《绿光》播放到高潮处,前同事脸上也绽开花,他跟着孙燕姿的声音哼唱起来——“Green Light I'm Searching for You ,Always,不会却步……” 唱了一会儿,前同事突然“啪”一声关掉了音响,操起锤子对着他所在方向说:“哪来那么多陨石,都他妈的是人造的。”

他看见同事的脸渐渐化为一块锐利陨石,用边缘火花,将大地灼开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伤口也长在他心里,并将永远生长下去。

兔草
Nov 1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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