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愿想起的往事,可现在还是再次想起。

2022.11.18 阅读 106 字数 11101 评论 0 喜欢 0

身处此时此地,墨镜过滤掉炎热,我可以直视看上去冰冷的太阳。双手交叉垫着脖子,以不舒服的姿势躺在摩托车上,脚边是刚刚喝光的可乐罐,后视镜里始终没有出现别的车辆,无形的风摆布我的衣角。从幼年开始,我就对未来具有一种预感能力,能够用第六感勾勒以后的自己。

现在,一切都暂时停滞,我设想自己以后犹如隔着鱼缸的模糊影像,那时的我可能患上夜盲症,改掉说话总是加“从某个角度来说”作为前缀的习惯,跟现在还未认识的女生结婚,有份并不喜欢的工作,养着一只猫和一条狗……若遥远的未来变成“此时此刻”,我在不会寄出的信封贴上不再发行的邮票,试图用装订机把几页纸钉在一起,以此为触发点,回想以前那犹如隔着鱼缸的模糊影像,回想起此时的我对以后正确无误的设想。也就是说时间发生对折,“我”跟“我”相隔漫长的时光对视,彼此都缺乏好感。

那个我回想起没有患上夜盲症,没有改掉说话总是加“从某个角度来说”作为前缀的习惯,还没有结婚的自己——在暑假骑摩托远行的那天,以至于写地址时笔尖停留过久让墨水渗透信封,接着由于沮丧而闭上眼睛。

以后的我嫌弃此刻的我太过随心所欲。

此刻的我嫌弃以后的我太过墨守成规。

即便如此可那一切依旧会发生,不会因为预感到什么而有所改变,这便是所谓的命运,人得无可奈何地走向自己不愿接受的方向。

中断设想之后,我起身看着空旷的路边,左边的路牌标明距离下一个市镇还有22公里,那不是我的目的地,我在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现在的时间是我高三毕业的暑假。考试成绩极其失败的我,还没有想好是去读三流大学还是另谋出路,父母整天都在喋喋不休,那种强烈的控制欲让我觉得,他们一直试图替我过完我的一生。我尝试告诉他们,我的失败并不是他们的失败,但是显然彼此的频道或波长不同,他们无法接收到我想要透露的信息。

十七岁的我即将成年,和父母漫长地相处让我学会了许多事,其中一件就是有选择地说实话,同样可以起到说谎的效果。我总是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有的情况下实话比谎话更加伤人,而我不愿那样。

在高考的几天前,随着终结的临近原本紧绷我的神经突然松弛,类似于冷到一定程度人会觉得热,是一种可怕的错觉。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女友在橡胶跑道上散步,中途横穿没有比赛的足球场,我连续踢着别人扔下的易拉罐。那是在雨后的黄昏,天穹浮现的彩虹吸引了许多目光,地面的水渍正在蒸发。低空中许多蜻蜓在盘旋,她试图牵我的手,但我却刻意加快步伐装作无意地避开。那里有许多人在散步,里面多数是情侣,谈论的话题又多数是分手,场地太空旷所以除了我没有谁察觉。她首先说:“过几天就考试了,我很担心。”

我说:“你的成绩很好,不用担心学校的问题。”

她说:“我是说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说:“从某个角度来说,你肯定会上一所很好的大学,读很有前途的专业……而我可能会去三流大学混一个文凭,读其实不读也没关系的专业,毕业以后做不喜欢的工作。”我省略掉部分想说的话:然后嫁给地位和收入都与你差不多的丈夫,生一到两个孩子,每年都去类似北欧的地方度假。至于我,你和我在不知不觉间断了联系,甚至分手都没说这段感情就自然而然结束了。你切西芹不小心割伤手指的时候会偶然想起我,觉得那是青春期懵懂的错误,因为时光的滤镜显得甜蜜而且伤感。

很显然,她没有意识到我短暂的停顿是隐瞒的深渊,她看不见深不可测的幽暗底部。她撩了一下没有染过的发丝:“到时候我们就得分开了,在不同的地方会碰到不同的事不同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耸了耸肩膀:“就像台风,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说:“你喜欢上别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很多感情都是这样,两人分离之后,一开始每天打电话,渐渐地一个月打一次电话,那个时候肯定有一方已经在和别人约会了。”

我说:“从某个角度来说……柏拉图曾经说过……”

她打断我:“又是从某个角度来说,你的‘某个角度’都是你的角度,可你总是假托给黑格尔、尼采、维特根斯坦或萨特。我仅仅是不希望改变,答应我,至少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

我说:“这种保证很脆弱,什么也维持不了。”

她说:“那么你连这么脆弱的保证也不肯保证?”

我说:“因为我不想骗你。”

她说:“起码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骗我。”

随后是沉默,我把易拉罐踩扁,有只红蜻蜓落到水洼上引起涟漪。通常只有在窒息的时候才会感觉到空气存在,人总是把透明误认为虚无,但在她略微撩起裙子绕过水洼的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空气极其浑浊,在某些地带沉重在某些地带轻盈。那之后我们又见了一次,我陪她在商场购物,都没有提那个话题,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我和她都知道,有些改变已经像乌鸦潜伏在我和她之间的沉默里,准备着突然袭击。

现在,我和摩托车构成不稳定的几何形。路边的木头电线杆上挂着一根生苔藓的腐烂绳子,空荡荡的,像是绞绳,让我有系个圈把脖子套进去的冲动。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在风中摇晃,成为乌鸦的落脚点,于是制止自己说:“钱不多了,只够再加一次油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油量根本不够回家的路程。那么,干脆就继续往前吧,等到再也不能往前为止,你说呢?是不是很棒的计划?”

对方不会回答我,因为它是我的摩托,我上一个暑假打零工挣钱买来的二手摩托,有容易熄火和左方向灯打不着的毛病。七个小时以前我跟它一起离家,没有跟家人打招呼便出发,我想去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想打破自己最远的行驶记录。它像往常一样保持沉默,我也像往常一样,认为它沉默是同意我的意思。现在,路过十二个市镇,二十一座桥梁,四条隧道,六个漂亮姑娘之后,我对两旁流逝的风景开始感到疲倦,所以在这路分叉的地方停下。

听,有别的声音。

好像没有。

听,真的有别的声音。

我应该做什么?爬上旁边栗树分叉的枝干,小心别让头碰到别的枝杈,忍住疲倦往栗树的更高处爬去,寻找最合适的俯瞰视角,然后环顾寂静得只剩风声的四周,看看狭长的水泥路尽头有什么人出现?

不必那么麻烦,我处于1940年巴黎那样的不设防状态,所以摘下墨镜,凝视路的尽头,悠闲而且耐心地等待着。大约几分钟后一辆桑塔纳轿车出现,在视线里一开始如蚍蜉,然后如甲虫,等在我旁边停下时因为距离缩小吞噬了遐想的空间,桑塔纳轿车就像桑塔纳轿车。随着车窗降下,我看见一张女人的面孔。她探出头问:“请问一下,你知道寂静岭怎么走吗?”

我说:“寂静岭?”

她说:“对,寂静岭。”

我说:“很怪的地名,只在一部电影里听过,没想到真有这个地名。”

闭上眼睛,我的脑海立刻浮现恐怖片《寂静岭》的情景,那个被诅咒的小镇陷入了冻结的时空,教堂里聚集着邪教徒有罪的灵魂。通往那里的道路被铁丝网拦住,里面破败的建筑物仿佛遭遇过核爆,街道上空飘扬着如火山灰的粉末,黑暗袭来前的警报声极其刺耳,流溢着浓密的末日感。总之,那不是正常人应该去的所在,处在地狱的边境上。当然,我知道他所说的寂静岭和我所想的寂静岭不是一个地方,仅仅是名字相同而已,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让我产生印象重叠。

她说:“我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导航显示应该在这右拐进入一条小路的,但是根本看不到那条小路。”

我说:“你去那里做什么?”

她说:“我得赶在下午五点前去那,去找我的女儿。”

我说:“去找你的女儿?”

她说:“是的,她之前说跟男朋友去那里的温泉旅馆,但却没有在说好的时间回家,我很担心。”

我说:“抱歉,我也只是路过,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叫寂静岭的小镇。”

她说:“那打扰了。”

我说:“希望你能早点找到她。”

看着她驾车缓缓地远去,我觉得自己在看一部电影的开头,只是不知道结局是Happy结局还是Tragic结局,她的出现让我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等到确定自己不是恐怖电影的配角后,我收起墨镜再转动钥匙,再次发动摩托车继续自己中断的行程。我哼起散漫的曲调,感觉像是在真空中说话,高速行驶中那些声音来不及凝固就被抛在后面的路上,散落一地,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语言。必须全神贯注凝视前方的我没办法回头去重拾它们,路边的警示牌显示这条路限速为80Km每小时,我握紧油门把速度调整到81Km每小时,略微超速。我不知道79Km每小时的时速和81Km每小时的时速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两种速度都会导致风拨乱我的头发,仅此而已,只是一种合法另一种却违法。法律是如此冷酷,把极其相似的事情分割在对与错两边,没有过渡地带。

路是另一形式的贫瘠沙漠,空旷,任何站在上面的人都不会想停留在某一点上,总是像流沙给人迁徙的欲望。为了体现自己的特立独行,也为了不让驾驶过程过于单调,我转入大路旁边的小路,那更加荒芜,有些地方两侧的植物几乎在中间纠缠,无论是转弯箭头还是斑马线,坑坑洼洼的表面上那些油漆标识早已经磨损消失。不久之后我看见一栋巨大的建筑物,那是一座废弃的工厂,铁制门板已经被拆卸,我的目光从前门穿过后门在后面迷路。我没有选择停车徒步进入为植被所侵蚀的建筑物,我觉得它是一种时间的陷阱,穿过入口从出口离开之后一定发生了变化,我害怕它吞没我,轻而易举地将我分解成往事的微粒。

犹豫片刻后,虽然很是颠簸,我不顾茂密的荒草骑着摩托从废弃工厂的前门驶入,顶棚的破口让阳光以狭细的形态透入,除此之外,我想雨或雪都是以那种形态潜入室内的吧。那是一家玩偶工厂,角落里还堆积着许多长青苔的木枝,我减速到自行车的程度,然后经过一台台生锈的机床,撞破许多张粘着昆虫的蜘蛛网,在几只野猫的注视下一度卡在凹凸不平的铁板缝隙,最终从后门驶出摆脱深入肺部的压抑。我肆无忌惮地从其内部穿过,仿佛是以记忆为手术刀进行了一场解剖,我解剖了被遗忘的工厂。

这像是探险,沿着路可以通往许多类似的被遗忘的地方,一年前我去过战争年代建造的已经被树木包围的停机场,很久以前许多有着螺旋桨的B-25轰炸机从那起飞,携带凝固燃烧弹去轰炸日本。我在飞机跑道上自由骑行,但是看不到飞机的亡魂返航,它们多数已经除役拆解,少数沉没在太平洋深处。有许多被遗忘的地方,有更多迟早会被遗忘的地方,即便现在还人来人往,而我唯一能做的是记住它们。

我一直相信建筑物也有生命,对它们而言遗忘即是终结,失去作用以后依然伫立原地陷入迷惘,所以哪怕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也可以延迟它们的死亡。

不久之后我又沿着原路回到大路上,那和之前相比发生了变化,我的目光顺着两行歪曲的轮胎摩擦痕迹延伸最终停在之前我停车的地方,那里有一辆车尾被撞变形的汽车,左边的车灯完全粉碎,一个年轻男人正掀开盖板检查,而一个年轻女人则倚靠在旁边的木头电线杆下,很明显那发生过一次车祸,已经完全没有我出现过的痕迹。他们两个人的目光没有交集,似乎彼此都是大陆板块,之间逐渐裂开的缝隙正在形成新的海洋。当我驶近时那个女生对我伸手,我减速停下,她一边咀嚼口香糖说:“可以帮帮忙吗?车被追尾了,你能不能带我离开?”

我说:“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可以的……发生了车祸吗?”

那个女人说:“是的,被一辆超速的黑色沃尔沃撞上,那家伙跑了。”

我说:“看样子你们都没受伤。”

那个女人说:“是的。”

我说:“你们要去哪里?”

那个男人抬起沾染油污的面孔:“要到安陆去。”

那个女人等吹出的泡泡破裂:“我不是到安陆去。”

我说:“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那个男人说:“是的。”

那个女人说:“之前是的。”

我说:“我去哪都可以的,但是不想掺和进别人的情感纠纷。”

那个男人说:“你误会了,她只是情绪不好而已,毕竟刚才被别的车撞了一下,头直接陷进气囊里。我已经打电话给交警了,他们应该过几个钟头就能到这里帮我们把车拖走。”

那个女人说:“你没有误会,我受不了他了,希望你能立刻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别说几个钟头,就是我一秒我也不能再忍受。”

我说:“你们是情侣吧。”

那个男人说:“是的。”

那个女人说:“之前是的。”

那个男人说:“不能冷静一点吗?发展到这一步不能全怪我,如果那天你没有那样,现在就不会是这样……”

那个女人说:“即便那天没有那样,现在也还会是这样,我们结束了。”

……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继续争执,都是很常见的情感问题,他没有记得她的生日,她不小心把他收藏的游戏卡扔了,他跟她的朋友有一丝说不清的暧昧,她跟他母亲的关系不佳……许许多多的矛盾累积成此刻的局面,我好像在看着情感剧,只是自己也成了其中的角色。我说:“或许出车祸也不完全是那辆沃尔沃的责任,我想,看样子被撞上之前你们就在争吵了。我是个怕麻烦的人,抱歉,我管不了情感问题……”

再一次假设,未来的我会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可是这一次未来的我仿佛失联一般,脑海浮现一片电视没有信号的雪花,堆积出犹豫。往常我只要猜想未来的我不会做什么,我就能知道我会做什么,因为二者看法截然不同。但是这一次却无法猜想,仿佛此与彼之间类似海底电缆的联系被类似鲨鱼的意外咬断,陷入死机的状态。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依旧在争吵,一句冰冷的话语覆盖另一句冰冷的话语,汇聚成一种寒流。

我在犹豫后作出决定,找了很是滑稽的借口之后告别他们,松开离合器,让摩托车继续往前行驶。我害怕卷入别人的纠纷中,那就像沉入沼泽,黏稠的潮湿让人缓慢窒息。很快地,时速表盘的指针略微摇摆之后我就远离了他们,就像按下回车键删除掉他们的存在一般。这是我迷恋驾驶的原因之一,只要握紧油门加速就可以马上逃离想离开的地方,让身后的人都化作虚点,旅途中起点和终点都不同的旅人很难再次相遇。

可是十几分钟之后,我总是不自觉地回头,险些直接撞向路边的护栏。肯定是某一部分卡住了,不是在摩托车内,而是在我体内。像是看着按键盘上的光点一格格下降,电梯却突然停止运作,让我承受了在平地下坠的重力。原因是我再一次设想若是未来的自己碰上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将怎么办,中断的关联重新衔接,这一次看见未来的自己穿着泳裤坐在泳池边沿,水浸没知觉钝化的两腿,呆滞的目光没有聚焦裸露的异性肉体。毫无疑问,他遇上刚才的情况,会选择逃避,他没有兴趣对别人施予援手,只希望自己不受伤害。

为了避免自己做出和以后一致的决定,我得去做让以后的我后悔的事,不然现在的我会后悔,这是一种循环的悖论,可的确在我身上发生。

于是调转方向往回行驶,不过我没有抵达原地,在途中我遇见那个女人双手插在口袋里独自前行,我一度还以为认错了人。也是在此时我才真正记住了她的样子,她的头发有点自然的波浪卷,穿着雪纺衬衫和牛仔裤,中性的美从她的眸子满溢而出流淌过我的视线,让我的感觉变得浑浊。

由于惯性,握住刹车以后轮胎继续滚动,让我和她错开一段距离。我双腿着地让车停住,然后回过头看着她的背影,她大约比我年长五岁,无法像通过年轮确定树龄般证实这点。我思索怎么开口才不会那么尴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尴尬不可避免,我说:“你怎么在这?”

她似乎此刻才发现我,回过头说:“被困在路上又不是被困在荒岛上,即便你不捎我一程,我徒步也可以离开他,你呢?又为什么折回来?”

我说:“我改主意了,可以捎你去下一个城镇,从那里的车站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说:“并不是所有地方。”

我说:“一条路连着另一条路,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原则上只要转足够多次车,哪里都可以去的,即便是相距几万里在大陆另一头的马德里。”

她说:“那么我要去往‘幸福’呢?哪一班车可以带我去那?有那样一班车的话,即便是站票我也要买。”

我说:“那是心理上的目的地,相同的还有绝望、孤独……交通部门没有规划这些站点,从车站只能去地理上的目的地。如果你要严格一点的话,可以跟保险合同一样加个备注括号,括号内是:无法通行的地方包括但是不限于幸福、绝望、孤独还有月球。”

她说:“没有必要。”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没有谁会像我这样较真。”

我说:“那么,需要我捎你一程吗?”

迟疑片刻之后她说:“感激不尽。”她用手梳理一下头发,然后为了避免分开腿侧身坐在摩托车后面,跟我保持细微的距离,防止彼此身体的触碰。我的女友坐在后座的时候总是紧紧抱住我,温暖的呼吸在我耳旁流淌,她纤弱的手臂偶尔还会勒得我有些难受。在路上她总是喋喋不休说些什么,而我会假装呼啸的风声太大没有听见,不必回答那些次要的话题。现在另一个女人坐在身后,不自然的感觉顺着脊椎往上蔓延,但仅仅是不自然罢了。等我发动以后她说:“自我介绍一下……”

我说:“瞧,我们刚刚经过一棵树,你知道是什么种类吗?像是梧桐但又肯定不是梧桐。”

她说:“为什么提及这个?”

我说:“在路上很多东西这一生都只会看到一次,某棵树,某辆车,某座桥,某个人……稍纵即逝,但是并不可惜,因为这样仅有的交集会发生无数次。譬如那棵树,你不会觉得有必要了解它的一切,它在你的命运中微不足道。我也是如此,等到下一个城镇,我们的分离几乎可以说是永别。”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像是高尔夫球运动员会很在意草坪是否修剪得整齐,我会在意道路是否平坦,前方的路况很好,平缓的坡度在不知不觉间抬高海拔,新鲜的柏油气息如山茶花让我提神,两侧的太阳能路灯勾勒出两条平行的线,我一度产生错觉,认为即便睡着也能这样一直平稳地驾驶下去。摩托车并没有因为多承受一个人的重量而有所改变,它发出震颤的噪音泛起一层看不见的涟漪,我、她和摩托车之间构成一种三角关系。这是一种极其脆弱的关系,因为没有第三者,我和她,我和摩托,她和摩托……任何两者之间都不能构成排除第三者的关联。

之后我们沉默了许久,我注意到我们重叠的影子原本倒映在左侧的路面,后来又倒映在右侧。可能是因为湛蓝色的天空过于单调了吧,我有点期待下雨,我也知道如果真的下雨的话我又会期待天晴。路过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时,她再度开口,被风雕刻的声音有些青涩:“你明明已经离开,完全可以不管这种闲事,为什么改变主意?莫非电影看多了,担心发生因爱生恨的谋杀?”

我说:“没有那么复杂,遇见这种事情会觉得车祸加男女纠纷等于麻烦,理智上来说很容易选择躲避,对吧?”

她说:“是的。”

我说:“原因很简单,我讨厌理智作出的决定。”

她说:“你总是像现在这样,卷进别人的纠葛吗?”

我说:“那么你总是像现在这样,让别人卷进自己的纠葛吗?”

她说:“偶尔。”

我说:“我也是偶尔。”

她在我的背后,可能在拨撩有点波浪卷的头发,也能在用手指轻轻地敲自己的膝盖。我们都看不到对方的面孔,尽管没有看见,我的感官还是能够像蜘蛛网碰上雨滴般探知到她笑了。笑分很多种,轻蔑的、苦涩的、愉悦的、激动的、勉强的……她的笑没有声音,如落叶沉入水中,给人一种舒展的感觉。

不知为何,她伸出手指突然说:“瞧,那边有一头大象。”我没有回应,她也没有再就大象说什么,我认为那是像梦呓般的话语,卡在幻想中跟之前与之后都没有任何关联,很快就会被忽略掉。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她才再度开口:“之前一直没有问,你这次骑车要去做什么?”

我说:“离家出走。”

她说:“离家出走?”

我说:“是的,正如它的字面意思。未成年人在没有得到监护人同意的情况下脱离家庭,多数这样做的人说要浪迹天涯,可实际上偷拿的钱花完以后——通常是花在网吧、旱冰场或台球室,就在显眼的地方来回徘徊故意被父母找到,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回家。当然我不希望那样。”

她说:“为什么?”

我说:“如果要解释的话那得从我的童年开始谈起,时间跨度太长,你要听的东西将会比心理医生更多。光是被父亲强迫用刀割开鸡的喉咙学习怎么做男子汉的往事,就足够说几页纸的。你不会有兴趣听我做过的噩梦,我自言自语的怪癖,我对奇数的迷恋——正是这些导致我和周围格格不入,想要逃离。”

她说:“作为陌生人我不应该试图改变你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想要听一听你这么做的原因。”

再一次地,有棱角的东西在体内卡住了,让逻辑的齿轮无法咬合,我必须屏住呼吸将其修复。在这短暂的片刻内摩托车实际上处于无意识控制的状态,但她没有发现。前面是个岔路口,反耀刺眼光芒的金属路标指出两个方向,一条路两边是许多桦树,另一条路的两边也是许多桦树,原本想要左转的我改变主意选择右转,当然并不是因为桦树的缘故。

我回过头,目光定格在她的侧面,那凸显了睫毛和耳朵,我因此发现她的侧面比正面更漂亮而耽搁几秒,才说出已经酝酿好的话语:“也可以,你愿意听的话,可遗憾的是马上就要到下一个城镇了。”

她说:“也就是说我们该道别了,其实从我坐上车开始跟你交谈,就已经是在道别,真是漫长的道别呐。”

“从某个角度来说像昆德拉的小说,陌生男人和陌生女人进行不着边际的对话,一切似是而非。”意识到她没看过昆德拉小说以后,我耸耸肩膀强调:“总之跟你聊得很愉快,但现在道别是不可避免的事。”

她默不作声。

我说:“最后问一个问题,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你真的看见大象了?”

她说:“是的,一头标准的大象,没有骗你。”

也就是在这一刻,远处城市的轮廓浮现在我们眼中,尽管在各自的视线内因为侧重点不同而呈现不同的景象。那是横跨被污染河流两岸的狭小城市,夕阳给其镀上一层显得颓废的颜色,没有铁路穿过,也没有任何标志性的建筑物,远远就可以感受到那里的喧哗和躁动。市区禁止机动车通行,所以我在一块可口可乐广告牌下面停车,旁边是卖西瓜的三轮车夫,录好音的喇叭不停聒噪地重复播报价格。她跳下车以后对我略微低头表示感谢,我没有说什么准备掉头离开,她叫住我,想要说些什么又始终没说,最终默默看着我离去。虽然这一刻不可避免,但是我原本可以决定这一刻发生的时间,她说送我去下一个城镇但没有说究竟是哪一个城镇,而蜘蛛网般交叉的道路可以通往无数个地方,去某些地方需要几分钟,去另一些地方则需要几小时。而我,在她问起我离家出走的原因之后才决定来这个地方,为了逃避回答。

每隔几秒我就会回一次头,每一次都会看见她停留在原地,随着距离的延长她略微伤感的表情渐渐简化成无所谓悲欢的轮廓,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为止。说不上来的滋味,仿佛柠檬、食盐、蜂蜜还有玫瑰花被投入榨汁机搅拌在一起,因为混淆而变得难以言说。

如果在地图上画出我的行驶路线,会发现那不是一条单纯的线,而是一团无规律的涂画没有什么方向性可言,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还有一会儿在两点之间来回徘徊,那凸显的是我的犹豫、我的偏执、我的无奈。正如她通过路无法抵达名为“幸福”的所在,我也无法通过路抵达自己憧憬的所在,因为那不存在于地理上。我对摩托车说:“我改主意了,我要去找她所说的大象,其实她说看见的是一头恐龙的话,我也会去找恐龙。”这句话的潜在含义是说实际上路边并没有大象,她走神的时候看错了,我要去找注定找不到的动物。

然而不久之后我就得承认——她没有说错,在沿着原路行驶时我看到在路边远处收割过的稻田上,有一头大象。我之前没有看到,或者说我之前看到但是忽略了的一头大象,人的眼睛永远只会注意在乎的事物,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在乎的如此少,而不在乎得如此多。

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因为土质松软撑脚深陷进去,导致了过度地倾斜。我拨开草丛向那头大象走去,有些龟裂的田地遍布着等距的被镰刀割剩的稻茬,它们无处不在,无论怎样想要躲避还是会不慎踩到它们。当走到相距大象和摩托车都差不多距离时,我回头看看这边又回头看看那边,似乎陷入了一种两难。

此刻吹来的是东南风,潮湿而且伤感,但没有西北风那么冷酷。我鼓起勇气继续走到被铁链拴着的大象前,我不仅看见大象我也看见了更远处的挂着许多旗子的巨型帐篷,我立刻明白,那是巡演马戏团的营地。大象的脚边放置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骑大象拍照,两元一次。旁边有些懒散的马戏团员工正掰断一根香蕉,让大象用柔软的长鼻卷起往嘴巴里送。

这里像是吉普赛人的营地,巡回马戏团都是一大家族开着许多装动物的卡车到处流浪,隔很多年第二次路过同一个地方时可能忘记自己来过。我以前看过马戏团去自己家乡表演,那是在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逃课钻进围了一圈铁栅栏的帐篷,去看被放在冰箱里正在休眠的蟒蛇。在回忆中其他人的面孔都像《亚维农女郎》中的模样,非常地模糊,我只记得光线极其压抑,原本单调的灯光照在红色、黄色和蓝色的帐篷布上,接着不断反射,浮现出万花筒般缭乱的色调,像是更密集的霓虹灯光。我隔着笼子看见了忧伤的老虎,看见了焦躁的黑熊,看见了迷茫的鹦鹉……看见了不用语言就能明白的事,动物们都很痛苦,等出去以后我因为缓慢落在同学身后,我呕吐了。

那是不愿想起的往事。

可现在还是再次想起。

现在来看的观众还寥寥无几,用木板搭的售票棚外写着晚上七点开始正式表演,售票员正在玩悠悠球。两个女人在不远处支起战争电影中常见的大锅,点燃篝火,准备做饭。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聚在一起玩弹珠,他们跟随父母巡演不去上学——这点我倒是挺羡慕,他们通常表演箱子魔术,小孩子柔软的身体比较容易藏进箱子的夹层。

在一小片收割过的玉米地上,摆放着许多散发异味的笼子,盖着的帆布没有完全覆盖,可以看见底下的爪子、蹄子或腿部……我走过一个个笼子去猜里面是哪一种动物:“肯定是猴子……可能是马或驴……应该是一种猫科动物……”

没有买票不能够进帐篷里面,所以我围着它绕圈,发现绕一圈需要大约三分钟。从帐篷里面传出稀稀拉拉的的乐器声,是乐队在排练莫扎特的某支曲子,我猜不出具体是哪一首。天空开始褪色渐渐变得阴暗,帐篷上挂着的串联灯泡还没有亮起,我也还没有想好在哪过夜。我沿着顺时针绕了一圈后又沿着逆时针绕了一圈,把自己当作表盘上的指针,仿佛这样就可以改变什么不可更改的事情。我始终没有看到魔术师的踪影,马戏团都会有穿着破旧燕尾服戴着高顶礼帽的魔术师,通常最喜欢玩扑克。

那头大象在看着我,我认为它充满对未来的不安,可实际上不过是自己的情感通过它的眼睛反射回来而已。我也看着那头庞然大物,忽然觉得自己漫长的旅程就快要结束了,在驾驶了大约五百公里之后,我依旧不知道终点在何处。我在犹豫要不要去买一张手绘的门票,那样不仅能观看演出,还能在散场以后躲在里面的某个角落过夜。

现在,那个去寂静岭的女人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她的女儿,遭遇追尾车祸后分手的男女不知道是否开始有点后悔……许多人出现了,许多人消失了,他们仿佛从未出现过——这便是无始无终的路。

我没有跟那个陌生女孩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家出走,这是一种很叛逆、很不负责任也很幼稚的行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去往罗马不止有一条路,我是在尝试逃避必然的命运寻找别的可能,结果我没有找到,出发以后我和未来自己之间的差别仍旧和以往一样在不断缩小。不知为何,远离那些熟悉的人事物,距离故乡的距离越远我就越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这种趋势并非是无止境的,当距离延长到某个临界点,越过之后我又会因为疏远而越来越恐慌。

而且,现在我已经越过了临界点。

也就是此时,帐篷上挂着的串联灯泡亮起,散乱的光芒照在这样有些荒诞的场景上,我终于看见了魔术师,跟他打招呼后他打了个响指从袖口抽出一朵塑料玫瑰,然后对我鞠躬微笑。这让我觉得自己闯入了梦境,而且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噩梦。我再一次看见未来的自己,他站在梯子上用锤子修理屋顶,把钉子一下下楔进有些腐朽的木头,碎屑纷纷飘落。他也看见了我,相距漫长的时间我们面对着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次我不再对未来恐惧,他也不再对过去感到后悔,我们第一次达成了一种和解。

终于,他首先说:“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说:“我走得太远,已经离家五百里,柴油不够回去的了。”

他说:“是的,你漫无目的开了五百里,连自己在哪都不确定。但是你走的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迂来绕去的曲线,现在你距离家并不是五百公里,而是二十五里,只要从小路翻过那座山就可以很快回去,加班的父母甚至不会知道你今天离开过。”

我说:“那么说我今天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喽?一切都没改变。”

他说:“不,我将永远铭记这一天。”

我说:“虽然不想承认,但或许你也没那么讨厌。”

他说:“彼此彼此。”

我说:“那我只能踏上归途了。”

他说:“回去以后你首先会做什么?”

我说:“首先去找女友,告诉她秋季以后我会每周给她打电话,直到她首先不再爱我为止。”

王陌书
Nov 1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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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吾图有十来个汉族小孩子,由于当地没有汉族学校的原因,都没有上学。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两三岁,成天伙成一群,呼啦啦——从这边全部往那边跑;再呼啦啦——又全部从那边再跑回来...

    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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