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段时间,孤独感如同强风般吹过枯燥的脸颊。
(一)
看不到月亮。
看不到月亮的夜晚已经持续很久了。
——唇角咬着的半截香烟成了夜色里最漫长的平静。
如果回到十年前,我依旧会步入这样的生活——依旧吸烟,依旧在动荡不安的春天里饮酒,依旧喜欢上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时间只是解除了我对一些事情的控制,我的情感和理性被栓进了一个塞满鲜花的笼子里,成了某种平静的装饰和怀念。
倘若时间倒流,凶猛地冲刷着遍布伤口的身躯——想必是糟糕极了。
(二)
最后一次见到安可是在很多年前的春天,她穿着白色的棉质外套,白皙的脖颈处圈着一条宽松的围巾。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冷峭的街道上走着,不远处是荒凉的铅灰色人群,他们拥挤在潮湿的站台上,风吹过他们沉默的脸颊和外衣。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吧?”她蓦地开口。
“嗯。”
“感觉这个冬天过了好久……”她微微仰起头,微红着鼻尖,朝半空轻轻呵了一口气。
“嗯,连安可都这么说,那一定久得吓人……”我开玩笑地说道。
“你……”她转过身,脸色又突然严肃了起来,“你真要去北方?”
“嗯。”
“为什么?”
“因为想在回来的时候,一口气把安可抱在怀里。”
她仰起头,木然地盯着我,“这种事现在也可以做。”
她白皙的脖颈不经意地从围巾里探出来,露出好看的下巴和微微抿着的唇角,我忍不住心动,但又继续说道,“现在的确也想的,但我想以后每天都可以这么做……”
她盯着我,又沉默地偏过头,轻声说道,“要去多久?”
“三四年。”
“真够久的。”
“嗯,久到让人心慌。”
她踢了踢地上的砖块,转过身,看着我,“你……不会某天突然玩失踪吧?”
“绝对不会。”
“真的那么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她问。
“想到快发疯了。”
“那就拥抱一下,现在,立刻……”
我伸出手臂,她轻轻地靠过来,头顶是湿漉漉的天空,仿佛下一秒便会响起嘀嗒作响的雨声。
我曾和几个同龄人谈过爱情,围在一张巨大的塞满啤酒的餐桌边。
“爱情是什么?”
“噪音、白雾、可食用的情感、容易过期。”
“那为什么还要去相信它?”
“总要相信点儿什么,就像冷到要命的冬夜总会产生想要放一把火的冲动。”
“那岂不是很无聊?”
“为什么?”
“像短暂出现的幻觉一样……”
我总是在北方漫长而孤独的夜晚写信,笔在说话,思绪在说话,我一言不发地将这些话语记下来——
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时间多过用于散步的那部分,我喜欢望着微微阴沉的天空发呆,这能让我想起你那里的气候和人群,想起我们瑟瑟发抖的拥抱,想起你微笑时唇角总是先故意向下轻轻地撇一下,像是打算保持严肃一样。
我很想你。如果可以把这句话写一百遍,我今晚大概就不用会那么想你了——大概到深呼吸的时候才会发作。
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沉默的人,如果能和你说话自然是好的,但如果找不到你了,便只能一个人坐回座位上,无所事事地喝着可乐,变成一种昏暗生长的植物。
想跑回去的念头蜷缩在床底,想见到你的念头则无所顾忌地在蔓延进纠缠的灯光里。
——总归还是想你的,在春天,两次昏睡之间的漫长空隙里,像脆弱的甲虫般仰着头,躺在温暖的土壤里。
——等到变成蝴蝶就可以飞回去。
我这样想着——春天就已经快要过去了。
(三)
我去过一家狭小的餐馆,老板是一个坡着脚的中年人,喜欢口音极重地和客人聊天。
“来这座城市多久了?”他问。
“快一年了……”
“真够厉害的。”他忍不住惊讶道,“我可受不了离开故乡那么久……”
“为什么?”
“这里有我的家啊……老婆孩子……我光是待在这里就已经过得十分谨慎了……”
说着,他便坡着腿,继续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微微低着头,喝着特大号的冰镇啤酒,阳光从一侧猛烈地穿过玻璃窗,仿佛带着无数碎片般,席卷而来。
老板扯着嗓子,喊道,特色米饭加大号啤酒。
和安可表白是在一个安静的时刻里发生的,我们的自行车停在落着斑驳树影的水泥路边,我看到她的睫毛在微微摇晃的阳光里轻轻眨了眨,她的唇角僵硬地抿了抿,像是不确定似的——
“你……刚刚说什么?”
“我喜欢你。”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光斑,耳垂一点点红了起来。
“为什么?”她问。
“什么?”
“为什么喜欢我?”
“很多原因……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笑起来很可爱……说话的方式又很可爱……还有些生气的样子……”我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了。
“抱歉。”我说。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喜欢……”
她笑出了声,好看的唇角微微翘起,“嗯……我也是。”
“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喜欢你……总是很难开口的……乱成一团……又容易被视线微微撞散……”她靠近我,鼻尖在阳光里轻轻嗅了嗅,“不过总之还是喜欢你的。”
“是说不出理由的那种喜欢……”她补充道。
夏季的风在头顶回旋着,让人想到风扇、闷热的房间,以及缓慢转动的金属唱片。
我打工的超市大概在早上六点开始营业。
东便是我在那里认识的,他穿着超市淡绿色的工作制服,身体直直地坐在柜台后,偶尔会用修长的手指敲击柜台的木质边缘。
“这样待着有点无聊啊。”他说,“聊点儿什么吧……”
“比如?”
“天气、球赛、街边的可爱女孩……”
“这些很有趣吗?”
他挠了挠头,“也不一定,但无话可说总是不正常的……”
“也对……”于是,我们又聊起了前几天的暴雨。
“那种雨在这里可是少见得很……”他说。
“话说,你在这里待多久了?”我忍不住问道。
“不清楚……三年还是四年……又或许更长一点儿,对时间的感觉连同日历一起被撕得粉碎……再怎么想也记不清了。”
“……我也是。”
安可坐在我的身边,头微微侧着,听着音乐,白色的耳机线穿过她脖颈处微微纷乱的一缕头发,消失在靠近腹部的一个上衣口袋里。
“在想什么?”她忽然问我。
“……没什么?”
“在说谎吗?”她微笑地盯着我。
“……没有……只是有点想和你牵手……”
她愣了愣,慢慢俯下身,轻声笑了出来。
“喏,手在这里。”她脸色微红地偏着头,将白皙的右手伸了过来。
她的手柔软而微冷。
“嗯……很暖和嘛……”她微微眯起眼睛,随后略带期待地问道,“喜欢和我牵手吗?”
“嗯,很喜欢。”
(四)
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看到橱窗上贴着的一张浅蓝色海报,上面写着——
回到海风泛滥的天气里。
进去之后才发现是一家狭小的酒吧。
喜欢安可是从很久之前开始的,如同春季的棉絮般,纷纷扬扬地扩散着,一点点覆盖住黑暗而柔软的思绪。
她喜欢独自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发呆,黄昏里温暖的余晖倾泻向她白皙的侧脸,从鼻梁到微微翘着的唇角,于是,我忍不住开始想着她在看什么,从午后想到下一个午后。
安可给我写过很多信,我将它们放在一个木质抽屉里,一直等到下一个阴雨的天来临时,才拿出来,坐在空旷的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阅读——
喂,才过了几天就这么想我吗?我早料到了……不过我可没办法连夜跳进下一班火车里,飞驰过去和你见面……暂且忍耐吧……彼此彼此。
这里的雨又下了很久,潮湿极了,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心情不好,请你原谅……但……我心情不好很大程度是因为你,所以希望你耐心听着……知道吗,我很生气,从收到你上一封信到现在依旧快一个月了,我每天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看信箱,但里面一直都没有你的来信,于是我又不得不花上一整天来考虑你的事,坐立不安……你可知道,我已经想好你下次回来的时候,绝不会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扑到你怀里傻笑。
这是第几封信了?我有些不确定,给你写信真是件麻烦的事情,我还要提前避开我的那些朋友,独自躲进房间里,耐着性子,慢悠悠地给你写信,有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咬着笔,一个人在那里坐很长时间……不过既然你那么想我……我也就勉为其难继续给你写信喽……
我在很深的夜里给你写信,这还是第一次,忽然发现我们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相隔很远,却没有它们看起来那样过分亲密,于是,我连星星也妒忌起来了……更早的时候,我路过自动贩卖机,随手买了两罐可乐,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安静地喝着,多少有些寂寞,就像现在这样,我在狭窄的灯光下给写信,四周是寂寞翻涌般的黑暗和寂静……不多说了……祝晚安……记住要做好梦……想到我……
和东道别的时候是一个明亮的午后,他咬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在阳光里微笑着。
“打算去哪儿?”
“谁知道……也许再往北走一点,也许打道回家……但不会待在这座城市了?”
“你呢?”他挑了挑眉。
“我……还不确定……”
“这样啊……”
风将我们的声音涩涩地吹向被曝晒过去的台阶和墙壁。
(五)
我在落着鸽子的广场上独自散步,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游乐园,喧闹的笑声时常吓得一些鸽子紧张地飞起来。
——于是,我忽然发现鸽子是一种奇特的生物,它们穿梭在笑声和巨大而空洞的金属物体之间,竟也不知胆怯。
安可究竟是怎样出现在我周围的世界里的——她就像小说里的奇异精灵那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你的身边,扇动翅膀,突然吓你一跳——随后她就在目光里确定无疑地出现了。
阳光从路边的高大树木间渗透过来,落在她微微眯起的眼角上。
“喂,看什么呢?”她忽然问。
“没……没看什么……”
她翻了个白眼,随后从口袋里掏出几枚星形的糖果,塞进我的右手。
“喏,算是我给你的半个生日礼物……”她微笑,眼眸弯曲成微弱的月牙。
——像是走到身后,突然大叫着晃了晃你的肩膀。
——从此她便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了。
直到凌晨三点,依旧有飞机从夜空中飞过,带着巨大的闪光和轰鸣。
夏日微微仓皇的暮色里,女孩低着头,一直走到红绿灯下,突然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对身后的男孩说,“喂,我们逃吧……”
“要去哪儿?”
“哪里都行……”
于是他们逃到了夜色里,坐在公园的双人秋千上,一直到四周漆黑一片的时候,才忍不住跑了回去。
并不浪漫的逃离,夹杂着一丝和逃离无关的浪漫。事后,还被当事人轻声嘲笑了一番——
“如果不是你太怕黑,我们早就逃远了……”安可咬着一根棒棒糖,含糊地说道。
男孩的口才也是实在不好,以至于那天他被女孩说了一路,脸色涨红着,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句反驳的话语。
“那下次再逃吧……”男孩弱弱地说道。
“嗯。”
两个书包轻轻碰在一起,又很快分离了。
(六)
倘若时间倒流,无数急雨和风暴会如同黑色的山峦般朝我们倒塌下来。
倘若时间倒流,我们会先相爱,再相识,最后沦为彼此陌生而纯洁的背景。
时间像是一只不断膨胀的气球,在我们眼前变得巨大而荒诞着,直到我们被冷漠地挤出原地。
曾经试图一个人走过漫长的街道,走到一半又放弃了,随意钻进一家新开业的餐馆里喝起酒来。
冰期——
身体和思绪僵硬起来,情感如同杂物般堆积在心底——无法清理这种拥挤和混乱。
走过市中心的一个发光看板时,我遇到几个打棒球的青年,他们喝着闷掉的可乐罐,热闹地从我身旁走过,寂寞的情绪一瞬间在体内复苏起来,如同在夏季复活的蝉声一般,焦躁地在某个部位鸣叫着。
“要走了?”餐馆的老板问道。
“嗯,回去看看……”
“有喜欢的女孩子在那边?”
“……嗯。”
老板笑了笑,放下那罐啤酒便离开了。
窗外是明朗而游离的阳光,落叶飘进气味斑驳的空气和树影里,再走一百米是更加明亮的建筑和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