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建大革命事件始末

西建大革命事件始末

暖水瓶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着人群兴奋而粗鲁的喘息和低吼,打头的男生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丢他妈的同志们!斗争!”

2022.06.23 阅读 397 字数 4999 评论 0 喜欢 0
西建大革命事件始末  –   D2T

1
“去你妈的吧老杜!”我冲楼下那一团黑影骂道,然后顺手抄起阳台上的暖水瓶瞄准了扔下去。

暖水瓶发出清脆的爆响,一个凄厉的女声紧随其后直奔云霄。这声惨叫当然不可能是老杜发出来的,他是个一米七五的粗壮汉子,声音低沉且带有嗡嗡之响。事实上,它来自一个给闺蜜庆生的外校女孩儿。阴差阳错地走到男寝楼下,又阴差阳错地被我丢下的暖水瓶划伤了白皙漂亮的小腿——当然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只想砸死老杜这个王八蛋。

老杜和我同在学校的街舞社,是大我一届的前辈。言语放荡行为粗犷,处处透着一股豪气。曾经为了争取街舞社的排练场地,拎着椅子就砸进了社联办公室。那把椅子至今还立在五栋地下排练室,以兹纪念。我最开始进街舞社的时候没少受他照顾,所以街舞社解散后,我俩依旧是最好的兄弟。

每天晚上没了社团训练,我们就在学校北门食杂店门口的凉椅上聊人生谈理想。食杂店在北门左边,开在学校最大的杨树下。夏天一到,巨大的树冠便在地表投射出一片轮廓漂亮的阴影。我一直觉得,坐在那最容易催生人的浪漫情怀。

我不但有着理工科学生难以理解的浪漫情怀,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跟老杜说,我以后想当一个思想家,一名苏格拉底和孔老夫子那样的精神导师,著书立说,言传身教,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老杜攥紧握着青岛九度的右手,似乎是想把瓶子倒提起来砸在我的脑门上。嘴唇紧闭,里面的牙齿和舌头用力搅动了一下,紧接着皱起眉头。“你这怂大晚上的别在这跟老子装神弄鬼!”老杜松了右手,冲我撇嘴,“要我说还是他妈赚大钱来得实在。”

我耸耸肩,就知道他是这副德行。我当然不是装神弄鬼,我是真的想当思想家。但也懒得和他理论。

2
六月很快过去,西安迅速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蒸笼里的所有东西都像是被洗褪色了一般泛白,而且长时间湿漉漉黏乎乎。

我们学校是老校区,所以宿舍里只有一架悬挂式的三叶电扇。每次转起来不但摇摇晃晃,还会威胁似的发出不祥的吱嘎声。听久了不免脑补出电扇凌空劈下把一屋子的人脑袋都削掉一半的血腥场面。

可即使是这样的电扇,也不能酣畅淋漓地吹一整晚。十一点半之后所有宿舍统一断电,为了度过之后的漫漫长夜,同学们争先恐后卷起铺盖凉席搬到了走廊,赤身裸体地并排躺在走廊里,离远了看就像在晒白薯干。“白薯干”们见了面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嘿!你也出来啦?”开始还拉一条薄毛巾被盖住身体,半夜睡熟了,翻着身几个人就抱在一起了。早上起来大家再红着脸互相说早上好。少数留在床上的同学也把宿舍门大敞四开,整个宿舍楼俨然已经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相亲”的大同境界。

我不习惯和大家光着身子坦诚相见,可每每在宿舍躺不到十分钟,身底下的凉席就被汗水浸透,而且变得滚烫。我怀疑再躺下去皮肉就会变得红亮可口。以至于上了大学之后我从来不吃蒸螃蟹,我知道那种感觉一定很难受。

于是每天晚上我和老杜在北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等楼管阿姨阴沉着脸出来锁门,才悻悻地各自回去。每次开小会的话题也逐渐单调起来,通常是我头晕脑涨地瘫在椅子上,听老杜喝着冰啤酒骂人,“贼!今天去找导员,办公室里突出一个凉爽,里面的女老师都他妈的穿着长袖!”

“高高在上的神总是感受不到底下苍生的疾苦,匍匐在地面上的恶鬼唯有向天怒吼才能引起天神的注意。”我半闭着眼睛,摇摇头。

老杜把嘴唇紧紧闭起来,右手狠狠握着酒瓶,虎口都泛起了白色,好半天才从嘴角和牙齿缝挤出三个字:“说人话!”

“学校老师成天坐在空调房里怎么知道咱们这都蒸上小笼包了,得想个法子让他们知道咱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才行,明白了吧?”

“然后呢?”老杜头一回对我的说法有了兴趣,微微向前探了探身。

“然后就指望他们有同情心了……”

“去你妈的!”老杜抄起了啤酒瓶。

3
贫归贫,当天晚上我还是做了点正经事。

我在校内网上写了一篇小短文,大意就是我们不能自己被动等待,应该主动让校领导认识到通宵供电的确是情势所迫,还建议应该由学生会主席团成员代表大家向上层反映情况。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在文章结尾,我半开玩笑地加上一句:“只有站起来斗争才是唯一的办法。”

说实话,我在校内网完全没有人气,写这种文章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我作为精神导师的欲望。果不其然,两天过去,只有一个老家的发小在下面评论了一句“傻×,啥时候放假回家”。

第三天晚上出奇的热。即使是在走廊的“白薯干”们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凉爽,看着一群白花花的肉体大家反而觉得很恶心。我在宿舍里也迷迷糊糊,不敢躺在床上,就蹲在小阳台发呆。

“妈的热死老子了!”不知道是哪个宿舍里爆发出一声怒吼,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一声脆响。我站起身伸头一看,地上闪闪亮亮一堆,估计是一个暖水瓶。

“不睡觉作什么作!”另一声怒吼传来。

“你他妈闭嘴!这叫斗争!”摔暖水瓶的男生骂了回去,顿了顿,又扯着嗓子吼起来,“再不来电就热毬了!同志们!只有站起来斗争才是唯一办法!”

“说得好!”一段长时间的寂静之后,突然有人大声附和道。

听到有人帮腔,摔水壶的男孩一下子来了兴致,“同志们!为了通宵供电,大家给我丢暖水瓶!丢他妈的!”

我刚匆匆忙忙缩回脑袋,两个不同颜色的暖水瓶就相继落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男孩子们旺盛的荷尔蒙很快便随着燥热的空气传染了整栋楼,“白薯干”们纷纷光着脚跑回宿舍响应号召,暖水瓶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着人群兴奋而粗鲁的喘息和低吼,打头的男生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丢他妈的同志们!斗争!”

我一脸黑线地站在阳台发愣——那个男生是老杜。

暖水瓶运动断断续续地持续到三点多。第二天一大早老杜就过来砸门,眼睛红红的像是两个圣女果。“嘿!你真行啊!口号真他妈响亮!你说什么来着?让他们听见咱的嚎叫!”

“是怒吼……”我耸耸肩,“可我也没说让你鼓动大家丢暖水瓶啊。”我躺回床上,“搞不好天神动怒,一个天诛下来把我们全劈死。”老杜起码能听明白劈死这个词,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怕毬,大不了老子给他赔上一百个暖水壶!过来咱们说正经事。”

说着老杜挤过来坐在我床上,“学校要是还没动静咋办?你不是要当啥老师吗,这机会多好!”

我承认老杜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坐起来,开始认真思考老杜的建议:要是做成了就可以不用每晚蒸小笼包了,就算失败了也能过一把领导斗争运动的瘾。

于是在七月初闷热的寝室里,我们开始了西建大革命事件的第一次计划性会议。

如果说老杜那天晚上丢下的第一只暖水瓶是革命第一枪,那我们接下来的活动就是有预谋的正式斗争。我俩分别找了其他几个男生宿舍楼的好朋友,相约晚上一起往楼下扔暖水瓶,选好时机再把我们的口号喊出来。

“这就叫发动群众的力量,把革命的种子播到群众中去。”我告诉老杜。

由于我们几个男生宿舍离得不太近,所以当天晚上的情形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隐约地能听到远处传来不真切的喧嚣。后来才知道,当时群众热情高涨,暖水瓶炸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和低沉有力的口号交相辉映,高潮一波接着一波。

而那个时候我和老杜正挤在一张床上兴奋得睡不着。我告诉他,要是真的成功了,我俩就是革命义士!老杜没理会我的激昂,一脸严肃地自言自语:“怎么才能借这事儿赚点钱?”

我那时就应该想到他会是革命队伍里的败类。

4
在我们的领导下,斗争开展得如火如荼。仅有的三栋女生宿舍也加入了这次斗争活动。不过我至今不太明白,女孩子们只丢了寥寥几个暖水瓶,大小不一的快递盒子倒是丢下一大堆。从女生宿舍楼下走过还以为这是要建筑防御工事——虽然我认为不过是要求通宵供电,用不着上升到武力的范畴,况且纸盒子建起来的防御工事能有什么效果呢。

鉴于学校方面还是没有给出回应,我俩便趁着夜色把写有“只有站起来斗争才是唯一办法!”“为通宵供电而坚持到底!”字样的小传单贴在教学楼的厕所里,宿舍走廊的墙上,以此呼吁大家继续斗争,直到学校方面妥协。

与此同时,老杜在康复路批发市场低价进了一批墨镜,在食堂和教学大楼之间的路上支起地摊,每架墨镜赚一倍的钱,几天下来就赚了几千块。本来我是严重斥责这种行为的,不过他送了我一双正品的Vans之后, 我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5
距离第一只暖水瓶壮烈牺牲已然过去一周,大家丢暖水瓶的热情在不断下降,而校方依旧岿然不动,让我很是焦急。

我和老杜不得不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那天我们刚在北门坐下,四面八方突然围过来几个面色阴沉、穿着保安服的校警,为首的一个脸色尤其难看,像个星期一早上刚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小姑娘。

“孙同学和杜同学?”他问。

“嗯。”我答。

“跟我来。”他说。

我和老杜先是正儿八经地掂量了一下突围成功的可能性,然后悻悻然地跟着他们一路走到马路对面南院的校长室。到了门口,这几个阴沉的汉子便一齐转身走掉了,留下了扑通扑通的脚步声。

我们的校长是一个四十多岁,脸颊瘦瘦的男人,薄薄的头发一丝不苟地贴在头顶,穿着深色的长袖衬衫端坐在红棕色的木桌子后面。见我们进来,便把手边的蓝色塑料文件夹合上放到一边,两只狭长的眼睛在我俩身上扫过来扫过去,扫了好一会才说,“你们这两个小同学……”话音未落,老杜突然一脸痛苦地蹲下,“老……老师,我肚子疼!”说着就跪倒在地,脸俯在肚子上,整个身子像筛糠似的抖起来。

我一眼就看穿了这是他的把戏,在指导员面前他也是这么装病的。可校长哪见过这个,开始还有点怀疑,等老杜把牙花子都露出来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终于慌了神,打电话叫来两个男老师半拖半拽地把老杜带走了,这货出门前还对我眨了下眼睛。

我眼睁睁地看老杜脱身,只恨自己怎么没早发现他是个这么没有革命性的同志。

“你就是那位小孙同学呀。”校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连声音也干巴巴的不带感情色彩,尾音又拖得很长,听一句我就开始犯瞌睡。

“是……”我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

“说说吧,为什么煽动大家往楼下丢暖水瓶?”他问。

“天太热了睡不着,风扇又关得早……”我说。

比起在暗地里搞破坏,我发现当面陈述自己的想法要难得多。

“有困难可以提嘛,学校也有学校自己的考虑嘛!你们年轻人啊就是这样,想什么问题太简单。不说别的,就说说这暖水瓶的碎片要多少清洁人员去打扫,想想看人家阿姨大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给你们的闹剧收拾残局,你忍心吗?”

我站在那里感觉脸发烫,估计颜色也是红得透亮。

“再说说你们的方式,简直就是法西斯嘛!搞破坏,喊口号!我们已经知道了,最早就是你在校内发了状态,所以说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性质很严重!”

“当然啦,你们还年轻嘛,如果出发点真是好的,学校也可以不予追究,但我听说你们趁着这个机会在学校倒卖廉价墨镜,这就值得人怀疑了,你们是为了大家争取利益还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我急了,刚想张嘴反驳,校长一抬手止了我的话头,“这些问题我们学校都是会调查清楚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都严重影响了学校的正常运转,而且还有投机倒把发校难财的嫌疑。所以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对你通报批评,取消你这个学年的评优资格。这种风气绝对不能助长,要坚决扼杀在摇篮里。至于通宵供电嘛,学校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实行的,每年也没有同学因为天热而住院的嘛,倒是有很多因为风扇吹多了而肌肉酸痛的例子。”

说完这些,校长站起身从办公桌后绕出来,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小同学做事不要太理想化,现实一点嘛!好啦,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吧!”

我面红耳赤满心羞愧地退出校长室之后才想起来,他好像已经忘了还有一个肚子疼提前走掉的主犯呢!什么通报批评、什么取消评优资格都是说的“你”而不是“你们”啊!再说投机倒把也不是我的主意,这叫什么事啊!

我一肚子火地回到寝室,刚进门就接到了老杜电话:“老孙!出来没!”

“干吗?”

“赶紧下楼,我从康复路进了一批暖水瓶,估计现在大家都没有了,肯定一抢而空!快下来帮我拿上去!”

“去你妈的吧老杜!”我冲到阳台,顺手抄起宿舍的暖水瓶丢了下去。

6
后来,写着我名字的通告出现在每一个宿舍楼底下的宣传板上,罪名是扰乱学校治安,以及为了个人私利投机倒把。

告示贴出来三天后,学校开始通宵供电。但事实上因为电扇的声音太吵,所以大家一般也就开到一点就关掉了,相比于听着嗡嗡的声音,还不如在走廊里舒服。

我和老杜还是每晚在北门喝饮料开小会,我依旧做着想当思想家的浪漫美梦,老杜依旧整天琢磨着成为西安首富。不同的是有时候小薇也会来——就是那个被划伤了小腿的外校女生,听说了我们的英雄事迹之后很是仰慕,经常下课过来和我们一起意淫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下一次斗争。

在最近的一次北门密谈过后,小薇伸出她白嫩修长的腿对我说:“咱俩脚上的vans是一样的!我觉得特好看,不如我们周末穿着它去看电影吧!”

老K
Jun 2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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