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盘游戏的开头，我多看了瑞贝卡一眼。她坐在靠门的沙盘把角，穿一身黑色的裙子，眼睛浮肿，像是夜里狠狠哭过了。即便如此，她还是端直挺拔，双手交叉抱住，努力用端庄掩饰前夜痛苦的痕迹。

我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沙盘练习了，摆来摆去都是那么几个东西，我总是选塑料刺猬和松果，真实的松果，我从来都觉得沙盘盒子里不该出现建筑和人类，如果可以，我想成为沙盘指引师——用魔法擦去人类出现后的全部，全部的全部。

一圈人介绍自己之后，大家靠抽签领取和摆放玩具，瑞贝卡是最后一位，她开始低头，抠自己的指甲，美甲后的甲片很薄，她像撕纸般轻描淡写地撕下来，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确认那是自己的手。

瑞贝卡白净秀气，属于精病区的好看女孩之一？

之前好像有一个姑娘，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我最近记忆力很不好，医生说很正常。

想起来了，是司羽。显然，在这栋精神病院区，我认为的好看女孩瑞贝卡，顺理成章地被称为女王。别人是否同意我不在意，我同意就是我同意。

就在我欣赏瑞贝卡板栗色软绵绵头发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了，我巡着她细长的手指和眼神，在架子上快速扫描停留，她拿了一对新人像。新人不新了，身体和面孔被反复拿起放下，在沙盘堆里扔来扔去，早就磨损，我揣度不出任何意义。就连老师也说，沙盘游戏只是个游戏，没有对错，没有真实的攻击，在这个地方，所有人都很安全。

我想要拿的东西早就想好了，一颗没有松子的松果，和一只小小的刺猬——该死的循环将我牢牢套住。我把松果放在离我最近的位置，小刺猬则埋在不远处的沙堆里，如果不是只有三轮选择和调整，我其实想把小刺猬和松果都埋进沙子里，并为它们修一个坟墓，再选四大神兽放哨，保证无人可以靠近被隐藏的什么东西。

刺猬被沙子埋进去的那个瞬间，我又想起来了司羽，医生说得没错，记性不好只是现阶段的问题，果然，我和司羽不仅是同一个病区的，还曾试图与她斗殴。

司羽曾把我埋在沙漠里的刺猬揪出来摆在了沙盘的正中央，我愤怒极了，想打她！我刚站起来想动手，老师一把按住我，让我遵守游戏规则，没错，要记住，沙盘游戏过程中的攻击不是真实的攻击。我慢慢没了力气，瘫坐在凳子上，对司羽得意的样子怒目而视。还没轮到我，报仇的机会不是没有。

我拿起司羽最得意的几棵小树，扔回了架子上。

司羽说，没关系，你开心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无论牺牲什么，她加了一句。无论牺牲什么，这是司羽的口头禅，我当天的白眼几乎翻上天去了，就差说：你还有什么可牺牲的。

说完这句话，连续三天，司羽都没来找我，我也没有去找她。但第四天一大早，她来了。我心中狂喜，以为她来登门道歉，她却说自己要出院了，我的骄傲变成了恼羞成怒，但还是保持耐心继续听她说完。

好好吃饭，长点肉，这是前辈们交代过的出院秘籍，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司羽又得意了起来，好讨厌。

我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了。这是我能记起来司羽对我说过的字数相对较多的一句话，平时的她，拽得要死，冷酷无情，不爱笑，也不哭，我都怀疑她在注册元宇宙的时候，省略了更换表情这个步骤。

司羽，一副死相！但我又很喜她，她既不会对你提需求，也不会给你任何反馈，跟这样的人做朋友，边界感足够安全。

我看着她走出那扇重重得吱吱呀呀的大铁门，咻一下就消失了。

门外是伴鸽哨飞来飞去的鸽子，成群结队，是咖啡、烈酒和烟草混合的香气，是自由。也是我觉得危险的地方。算了，司羽出去不一定会遇到什么，暂且不祝福——这是我的决定。

没想到！司羽走了以后，居然跟我彻底失去了联系，不论我怎么发简讯给她，她都不回，我去护士站表达我的担心，护士说会帮我联系司羽的家属，有消息了会告诉我。但一直没音讯。我有点想去医院事务处理中心举报那个小护士，因为我去的时候她正在看元宇宙猛男冠军赛的实时演出。门票太贵了，我买不起！但我也有自己的目标，让猛男们在街头与我邂逅，为我倾心，用爱情的麻药，麻醉他们，快乐自己人。

想到这里，我仔细盯着瑞贝卡摆出来的那对新人，她是新娘吗？那她旁边是不是猛男，瑞贝卡要是也喜欢猛男就好了，这样我们可以共享一张门票，轮流看，瑞贝卡看上去是个靠谱的人。一群猛男，让我对这个世界重新燃起了一点点兴趣。在这之前，我对原先的世界毫无兴趣，可以称之为：严重厌恶。但就在瑞贝卡踏进沙盘教室的门开始，我便对她有了极大的兴趣。

她的发尾轻轻卷着，长而柔软，让人总想偷偷摸一下。从头发到脚趾间，我找到的任何细节都是无暇的。瑞贝卡是这里的新人，我不方便用手指在她的发丝间打几个圈，会显得我像一个猥琐的人。但我宣布：

瑞贝卡就是这里最好看的美人儿！

瑞贝卡果然是个新手，很吃沙盘游戏那一套，她摆的第二个东西是荧光橙色的旅行箱，距离那对新人很远，却又离沙盘的中心点很近。猜不透，女生的心思太不好猜了。老师问我，你对目前沙盘上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说是中间的行李箱，像是找不到主人的小狗，即将死去。我转头问瑞贝卡，她说只是喜欢旅行，不知道去哪儿，出发就足够。

老师让我们各自为沙盘起一个名字，我说就叫星期五，瑞贝卡说叫一三一四。哇哦，奇妙的逻辑，我又一次狂喜。我差点以为，瑞贝卡选的那对新人，新娘是她，新郎是我。

咻，司羽从天而降，她出现了。我的美丽婚礼被这个女魔头砸碎了。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坏女人，齐整的刘海像一把刀，将我的梦划破了：

瑞贝卡是新来的，我第一次见她，所以我不可能是她的新郎。

老师又开始“播报”本次课堂的总结了，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

卓亚克，卓老师，作为元宇宙的首批入驻前辈，按宇宙资历，是个“老人”了，他创立了元宇宙首家全心全意心理咨询事务所，我也算是这件事务所的“老人”了。据说他在这里还有别的产业，结婚和离婚事务所，以及最神秘的墓园。不重要，我对结婚没兴趣，另外，我还活着呢！

瑞贝卡离开教室前，递给我一张请柬，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请柬也给了司羽，还有坐在我对面的鲍勃一家，对了鲍勃一家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估计我的注意力全在瑞贝卡身上了吧。这家人怪得很，寡言少语，爱丽丝是他们家狗的名字，坚信小狗才是元宇宙的主角。鲍勃·爱丽丝属于心头肉，每次出席盛大场合都会带着它，就连沙盘游戏，都要待在身边。还有更怪的，爱丽丝有个弟弟，不是小狗，举例子就相当于平行世界里的人类幼崽，他才两岁，是鲍勃夫妻入驻到元宇宙后才出生的，他极爱哭，整日整夜连绵不绝。我每次路过这家人都想冲进去，让他们抱抱那讨厌的小孩，哭得烦死了。

我闭上眼睛，想要进行一次重启，也就是格式化，但老师却打断了我：艾米，今天是几月几号，哪一年，来参加沙盘模拟的一共有几个人？

我看向老师，我和艾米、司羽，再加上鲍勃一家，小狗算不算一名同学？我数到小狗的时候很犹豫，因为房间里突然挤满了人，都是我不认识的面孔，我害怕极了，但我还是用颤抖的食指挨个点数，可我的食指突然慢慢消失了，若影若现，连同我的身体，逐渐坠落，瘫倒在地。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床边放着瑞贝卡的婚礼，我不会睡过去了吧？还好还好，瑞贝卡的婚礼在明天。我走到客厅，看见司羽和瑞贝卡在看猛男秀的超级贵宾完整版，正当我要问的时候，司羽指了指瑞贝卡，说：

她，巨有钱，什么会员都有，全球猛男秀随便看，还能带我们看现场！司羽这个势利的女人，她总是能遇见有钱人，据说是因为她在元宇宙注册会员的时候做题筛选出来的人生设定，有道题问，如果让你选择一个人做伴侣，你希望他或者她用金钱吸引你，还是用爱情吸引你。司羽当时差点超时交卷，因为她全都想要，但规则只能选一个，司羽选了有钱人。

当时我也选了这道题，没有犹豫，我在元宇宙里依然选了爱情。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司羽弹起来关了电视，瑞贝卡钻进了我的床底，我则滚回被窝，佯装刚醒和虚弱。

是医生来查房了，他问我：艾米，感觉好点了吗？

你好，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艾米，我是司羽，我的中文名字叫刘晓俪，不是大小的小，也不是美丽的丽，是拂晓和人丽俪。医生轻轻皱眉，随笔写了什么鬼东西之后就离开了。门关上的瞬间，我一个鲤鱼打挺，掀起床遮罩，把底下躲着的瑞贝卡拉了出来，还有柜子里的艾米。我真是一个小聪明鬼，在这一轮的查房中，我用一个谎言，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你明天不是要结婚了吗？我问瑞贝卡。

明天不行。瑞贝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欣赏猛男律动的优美。

为什么？！我和司羽问得超大声。

他注册元宇宙的时候答题超时，错过了登录的最后一班帆船。

啊？

其实也好，瑞贝卡看了看我，看了看司羽说：

婚礼我没请艾米，这让我有点尴尬，我之前还想着怎么平衡这件事，你们也知道，女生之间很容易产生嫉妒和误会，是吧刘晓俪？

瑞贝卡的目光最终落在我的脸上，而我很困惑，谁是刘晓俪？瑞贝卡不是叫刘晓俪吗？

我是谁？纷杂的光线在我的脑海中快速交叠，让人眼花晕眩。

就在我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瑞贝卡狠狠拍了拍我的肩旁哈哈大笑起来：

逗你的艾米，刘晓俪是我小学的同桌，个子小小的，跟你长得好像，她的英文名字就叫瑞贝卡，在这个世界，名字不过是串符号，我叫刘晓俪和我叫瑞贝卡，又有什么区别呢。

瑞贝卡开始悲伤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刘晓俪还是因为第二天的婚礼。

她在元宇宙的地图里找到一家非常隐蔽的买手店开始瞎逛，那家店很小众，许多平行世界里的探店高手早就发现了商机，常常跨宇宙大批量采购。我常常也去，但我除了逛街，还为了看隔壁咖啡店的帅弟弟，再苦的咖啡也觉得超甜。

我从洗手间出来，瑞贝卡换到隔壁喝咖啡了，我借光也看到了帅弟弟，但让我嫉妒的是，帅弟弟的眼睛几乎长在瑞贝卡的身上挪不开了。还有，司羽也不见了，不打招呼，说走就走，没什么意外。她拥有位移闪现的技能，而高效——就是她在元宇宙的卡尺。她不会花任何时间在用腿走路这件事上，所以路边的风景，河里的鱼，停在路边爆胎的小卡车，都不曾让她停留片刻，而每一个地方，她也绝对不会停留太久。似乎四处乱窜，就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太滑稽了，瑞贝卡的婚礼在新郎缺席的情况下如期进行了，新郎劳伦斯这个疯子，在平行世界通往元宇宙的港口，抢到了一张次日最普通的全息投影体验券。因为是体验券，所以只有3分钟，瑞贝卡要求他至少在承诺的时候出现，劳伦斯不占理，唯命是从。

宣誓完毕，所有人都呆住了！爱丽丝这只可爱的小狗也迷惑了，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一眼瑞贝卡，再看一眼劳伦斯，就快忍不住流口水啦。

原来劳伦斯没办法从爱丽丝的嘴巴里接过戒指盒！这个愚蠢的男人，竟然忘了申报自己对该戒指的使用权。令人窒息的的沉默淹没了礼堂，瑞贝卡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提着婚纱裙的下摆，微笑端庄地走下台阶，从爱丽丝的嘴巴里接过了戒指盒，戴着蝴蝶结的小狗摇着尾巴开心的回到老鲍勃的怀里。

婚礼总算结束了，瑞贝卡朝我走来，问道：

司羽呢？

是啊司羽呢？我好像在婚礼开始前，见过司羽的身影，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瑞贝卡在空中划出一个手势，调取了司羽的数据手环。我惊讶极了，问道：

你怎么会有司羽的地图？

瑞贝卡随口回了句，昨天在我家，她靠着我，我植入的。

你！

你你你什么，我注册的时候权限本就比她高，本来是想用在劳伦斯身上的，可惜他没来得及激活系统，索性就选了司羽。

瑞贝卡咬着嘴唇问我：她一直都这样吗？

差不多，但婚礼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不来，确实不是她的作风……

我陪瑞贝卡去更衣室换衣服，看见她将婚纱丢在地上，并选择了解除该物品和自己的关系。那件婚纱很好看，是元宇宙里好多服装设计师联合设计出来的作品，还登上过元宇宙发行量最高的时尚杂志封面。就这么丢了，好可惜。在元宇宙的世界，解绑该物品，意味着遗弃。我偷偷从系统中打开自己的地图，将这件婚纱收入囊中。

走吧，去找她。

去哪？

瑞贝卡将眼前的地图放大，司羽的最后刷新记录停留在了天空邮局。

要不我去找吧，你等等今天的新郎？

不必了。

我没有再问。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中很不安，司羽不会出什么事吧。

天空邮局用来传递跨界信息，信息包括语言音乐图像或者是加急电波，元宇宙的人可以在这里发出信息并收到回复，而平行世界的人类，只能读取，无法回复。我很大胆的猜过，这套不对等的机制是为了卖出更多的元宇宙体验券而设置的销售套路。嘿嘿，被我看穿了。

据说司羽经常出没在此地，是邮局的大堂经理告诉我的，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个子比我还矮出两颗头，更别说其他比我高的来客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大堂经理总是咆哮着说话，好让邮局发信件的人低下头，看见他。有一次他被人不小心踩在脚下的事情，还专门上了宇宙社区报的头版头条，这才引起大家的注意，以免一些身材魁梧的人将他踩死，就像平行宇宙里，我们总是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我们从大堂经理白小黑的口中得知，司羽确实在邮局出现过，因为当时她让白小黑帮她申请信件保价并加密，但信件一共两份，分别发往平行世界不同的地点。正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门口来了一辆警车，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小的警察亮出了自己屏幕上警员认证书，还是。

麻烦你们跟我走一趟。

你问的是谁？瑞贝卡这种时候可不那么好惹。

你，最矮的那个。

你好，他叫白小黑，请你放尊重一些。 果然还是瑞贝卡胆子大，只要她在，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生人勿进四个字，写在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抱歉，是我说话有些着急，我们这次来找白先生，是希望他跟我回局里配合调查。

什么？！白小黑怎么会惹到警察那里去。

白小黑不服气，问：我可以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警察拿出自己的元宇宙身份卡，然后点开一张照片。

我、乔西卡和白小黑懵了，照片上的人，是司羽。

司羽死了，死状极其惨烈。

是今晨打扫墓园的工作人员发现的，司羽的灵魂碎片，就那样被堂而皇之的撒在墓园门口，细得像沙子一般。我们赶去的时候，碎片的光泽逐渐微弱，几乎要彻底熄灭了。警察用一个透明瓶子将司羽的碎片装进去，连同她飘在空中的数据手环。

加密了，警察对旁边的同事说。

说完看着我们，你们是司羽的什么人？

朋友。

你们知道她的数据库加密了吗？

不知道。

好，我之后可能会联系你们，请务必保证在此期间不要去另外的平行世界。

瑞贝卡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轻轻拂了眼角，她依然笔直站立，对司羽的死既怜悯又无情。

瑞贝卡的婚礼结束了。

司羽的葬礼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