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林智尧认识的时候大概十岁,那时刚过千禧年不久,举国上下仍弥漫着欢腾的气氛,即使在三江镇这样落后的小地方,人们也兴奋地讨论着未来发展。这里以前是农村,现在是农村,未来嘛,大家相信未来会不一样的。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跟他们父辈一样二十出头就结了婚、生了娃,只是种田的能力没一个人学会。
种田,种得再好又有什么出息,不过是勉强养家糊口。年轻人就要走出去,要做生意、搞买卖,发家致富。
于是年轻人都出去了,家里只剩祖孙两代。我那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没爸妈管教可以省下不少麻烦,爷爷奶奶又整日忙于农活家务,所以我过得无比自由!
自由的尽头是无聊。那会还没有培训班、游乐场,我除了上学就是在村里闲逛,从村头逛到村尾,从树林子逛到小河边儿,看遍了所有树,所有鸟儿和所有的人。直到我认识林智尧,生活出现了不一样的生机。
林智尧是个外地人,跟着亲戚搬来这里,就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
第一次见他我以为他已经上初中,结果不久之后看到他走进了五年级教室,人果然不可貌相啊!他身材瘦长,比我高出近一个头,在大家都穿花花绿绿T恤和塑料凉鞋的年代,他穿纯白衬衫、蓝色牛仔裤和运动球鞋,跟这里的五年级学生都不一样。后来他告诉我:“城市里的学生都穿我这样,是你们太土了。”我问他哪个城市,他说,北京。
不难想,他出现在我们学校,就像火星子落到烟花上,瞬间炸开了。一向用方言上课的语文老师居然讲起了塑料普通话,女孩子聚在一起聊他的穿着打扮,甚至有男生效仿他也穿起了白衬衫。好在烟花易逝,没过多久大家便过了新鲜劲。老师觉得还是说方言舒服,也更能帮助新同学适应环境嘛!女孩们又迷上了新出的电视剧明星,男生也换回了彩色T恤,白衬衫实在不耐脏。
我那时几乎从没离开过小镇,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市区火车站,是在爸妈外出时央求爷爷带我去的。我不是真的想送他们上火车,送到车站跟送出家门口其实没什么区别,我只是单纯想去市区看看。大客车开进有红绿灯的地方就到了市区,宽敞的大马路两边是高大的楼房,看着比家门口的山坡还要高一点。车窗外有打扮时髦的女人、气派的小汽车和摆满甘蔗、荸荠等各色水果的移动小摊,那甘蔗和荸荠还是削了皮的,前者被切成小截,后者用竹签穿成一串串的,同削好的甘蔗一起放在玻璃罩里。我本想让爷爷下车为我买来尝尝,是不是跟镇上连土带皮买回去的一个味道,可直到回了家也没开口。
后来在跟林智尧混熟之后我问他:“你吃过一串串的荸荠吗?”
他神色淡漠地回我:“北方不吃这玩意儿。”
“那你们吃什么?”
“想知道你自己上北京看去啊。”
对他这种欠扁的态度我早就习惯了,因为扁不了他,所以只好习惯。
我沉思了一会儿,无比认真地说:“北方吃面条、馒头,我知道的。”
他不理我。
我就把手上沾了墨水留下来的汗印子往他的白衬衫上蹭,他立马跳起来,喊道:“刘春花,你个——死丫头!”我哈哈大笑,白衬衫果然是他的心头肉。
我跟林智尧刚认识的时候他并不喜欢我。不过我能理解,毕竟从大城市来到小乡镇,落差很大。所以他不是不喜欢我,而是不喜欢这里的一切,连带着不喜欢我而已。我对他本没多大的兴趣,直到奶奶说:“花儿,你看新搬来的那家的小伙子,长得真不错,你没事可以找他玩啊。”
我问奶奶:“你不怕我跟他早恋吗?”
奶奶做出一副我多虑了的样子:“小学生懂什么恋爱。再说了,他不会喜欢你的!”
林智尧不会喜欢我的?凭什么?我还看不上他呢。
虽然我没想早恋,更没想跟林智尧早恋,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的交友实力,我决定给他跟我做朋友的机会。
于是每天早上我都守在他家门口,等他一起上学。起初他很“害羞”不跟我说话,一个人直直地往前走,我小跑着追在他身后喊:“喂——你走慢点——”
喊了好几声他才回头看我,问:“你谁啊?”
我告诉他我是住在隔壁的隔壁的刘春花,跟他在同一个学校上同一年级。
他又问我为什么跟着他。
我说:“我怕你对这里不熟迷了路,你跟着我,我闭眼都能走到学校”。
他切了一声,说:“这芝麻大点儿地也能迷路?”然后又大步走远了,我跟不上他。
被他连着甩掉几次之后,我从叔叔家借来自行车,骑着车追他就不会被甩掉了。放学后我在家门口的稻场上骑车玩,各家的稻场连成一片,我从家门口骑到了林智尧家门口,他正端着碗坐在院子里吃饭,见着我便“哐当”一下关上了院门。
我一点不生气,美滋滋地骑着车在门外打转,一只手“叮铃铃”拨动车上的铃铛,拨了好几回院门终于又被打开,一个穿着鲜艳、身材健硕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我感到不好意思,立即调转车头准备回家,女人却招呼我说:“丫头,进来坐坐吗?”
我忙说不用,林智尧却冲出来说:“进来玩儿啊,怕什么?”
我敢肯定他没怀好意,但我不能露了怯,于是下车故作镇静地走了进去。
进屋坐下后,女人塞给我一个苹果,然后坐在我对面喝起茶水,桌上还摆放着没吃完的饭菜。我一脸尴尬地看向林智尧,他却奸计得逞般跑出院子,不知去了哪儿。
待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冲天树”中段,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冲天树”是西头一眼望去最高的一棵树,我自己起的名字。林智尧正伏在我的自行车旁,眼睛盯着落日。我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他看我一眼,然后三两步迈进院子,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我骑上车回家,像往常一样洗澡、看电视、睡觉。可是当我躺到床上,那个自称林智尧阿姨的女人跟我说的话断断续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她说林智尧的爸妈离婚了,他妈改了嫁,他爸做生意出了问题。她还说林智尧来这里是他爸安排的,没跟林智尧商量。她还说了些别的,我都听得模模糊糊。我当时其实在想,我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复杂的事?虽不怎么懂,但我感觉到她应该是想让我跟林智尧做朋友。
第二天早上,我故意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出门,我幻想骑着车从林智尧身边经过时得意酷炫的样子。果然,我很快追上了林智尧,他比平时走得慢些,许是今天没有我追赶的原因。我拨着铃铛骑到他前面,他像没听到看到似的,一个招呼都不跟我打。我又骑了几米远,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回头喊:“喂——坐车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挥挥手,表示不坐。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停下车跑去拽他:“坐坐坐,你今天必须得坐。”
几个回合的拉扯之后,他最终坐在了我的后座上。
可是没过多久,我便意识到自己鲁莽了,载一个人居然这么重,才小半路程我就精疲力尽。我大喘着气问他:“你……会骑车吧……换你来载我……”
他答得很干脆:“不会。”
真没用,自行车都不会骑!我暗自唾弃他,同时擎起上半身继续蹬,直到额头的汗水流到眼睛里,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小腿也打颤了。后面的人终于发现我不对劲,拍了下我的背:“你还行吗?”
我已经没力气说话,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似的,接着我便在一个叫喊声中摔倒了。奇怪的是我没有感到疼痛,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盈,并伴有些许眩晕感。待视线逐渐清晰,眼前是一个满身泥水的少年,以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看着我。我缓过劲赶紧爬起来自我检查一番,完好无损,多亏摔在了路边草埂上。而林智尧显然没我幸运,他被甩到了田边的水沟里,衣服裤子脏了大半。
我紧张地盯着他衣服上的污水问:“这可怎么办啊?”
林智尧比我想象中平静,他从书包里掏出草稿纸,撕下几张揉成一团,把上下衣服都擦了一遍,一番整理过后终于不怎么狼狈了。他叹了口气,扶起自行车说:“我来骑,你自己坐好”。
会骑不早说,活该被摔!
林智尧把我载到学校,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学楼。
放学后,我用攒了一整天的零花钱从小卖部买了瓶汽水打算送给林智尧,并跟他正式交个朋友。毕竟经过早上的小风波,我们也算共过患难了。我推着车等在教学楼下,林智尧从里面的楼梯缓缓走下来。
他走到我面前,说:“我可不骑你车了,你自己回去。”
“回去是下坡,我载得动你。”
他不理我,绕过车子往校门走。我赶紧追上去拉住他:“不坐也行,我有东西给你。”
我打开车筐里的书包,准备拿可乐给他。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传来:“你们是哪个班的?”
转头一看,教导主任气势汹汹地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我正疑惑教导主任在问谁,四周看看好像只有我和林智尧站在这里。思索间,主任已走近指着我们道:“问你们两个呢,哪个班的?”
我们各自到了班级。主任又说:“学校规定不能骑自行车,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真不知道。
主任也不给我们解释的机会:“你们两个去把操场上的垃圾捡干净再回去,自行车我没收了,让大人来学校取。”
林智尧急忙争辩:“自行车是刘春花的,跟我没关系。”
主任大眼一瞪:“别跟我狡辩,赶紧去!”
林智尧只好认命地转身走向操场,我把自行车交给主任,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操场上有几个学生还在玩沙子,书包被胡乱丢在地上,周围散落着小食品包装袋垃圾。林智尧也把书包丢到沙场,枕着头躺了下去,双眼一闭完全不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便独自捡起来。夕阳快速下落,我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眼看只剩最后一小片地方,我却遇到了麻烦。有几个男生见我捡垃圾,先是口头挑衅了几句,我不吱声,他们就把垃圾踩在脚下,让我从他们脚底捡。我气急了,想跟他们打一架,但咬了咬牙还是忍了下去,万一事情闹大就不好了。
捡就捡吧,又不会少块肉!我缩着脖子蹲在其中一个男生脚边,从他脚底抽出一个塑料袋,接着挪到另一个男生脚边,手刚伸出去,男生就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我抬头一看,是林智尧,他的书包正砸在男生后背上。
见状,其他几个男生迅速围了过来,我吓得半死,忙拉林智尧的胳膊劝他算了,别惹麻烦。林智尧一听,骂我真是胆小鬼。我觉得这不是胆小,这叫识时务。林智尧已然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我脑子一热,就把手上的垃圾朝男生们扔了过去,然后拉着林智尧飞跑走了。跑到校门口,教导主任正坐在那儿跟旁边开小卖铺的老板闲聊,追我们的男生在距离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教导主任,不敢轻举妄动。
林智尧拍了我一下,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小卖铺门口摆着我的自行车!我们没有说话,安静而默契地走出校门,走到自行车旁边。林智尧快速踢开车撑骑了上去,我则找准时机从侧面坐到后座,下一秒小车飞一般地驶了出去。身后传来教导主任的咆哮声,我没敢回头看,双手紧紧地拉住林智尧的白衬衫。
回家的路大多是下坡,我们乘着最后的夕阳和新鲜的晚风一路飞驰。四周平淡而开阔,白鹭从田间猛地飞起,长翅扇出哗啦啦的声响,伴着嘴里发出一声畅快的鸣叫。我盯着林智尧的后背,想到自己下学期就上六年级了,听说上六年级就意味着长大了。而此刻,我在这未长大和长大之间,懵懂地体会到此前从未有过的情感,无法言说。
那天过后,我与林智尧终于成了朋友,虽然他坚决不承认。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跟我做朋友?他说因为他迟早是要离开三江镇的,他生来就不属于这里,所以他不想跟这里的任何事物、任何人建立感情。
我又问他,既然这样,那天为什么在操场帮我?
他说,不知道,可能觉得你傻吧。
与林智尧成为“朋友”之后,我开始不断与他“交流生活”。我带他认识村里的每个角落,哪里的小猫最可爱,哪里的花儿开得最好看,大人们春天是怎么耕种的,夏天有哪些果树可以采摘,秋天的麦垛有多柔软,冬天的大雪天多么寂静。他有时听了说我“幼稚”、“无聊”,有时也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比如他对我在野外捡树叶玩做饭的游戏毫无兴趣,但对钓虾摸鱼抓鹌鹑持有期待。于是,我在后面一整个暑假里,带他摸遍了家门口两百米长的小河沟。我们抓了螃蟹、龙虾,捡了一兜又一兜子鹌鹑蛋,最后全被我带回家独吞了,他一个都不吃,说是怕有寄生虫,只图抓着好玩,我也乐得捡了便宜。
暑假结束的时候,林智尧已经晒得跟我一样黑,他每天也穿着各色各样T恤,拖着塑料拖鞋,看起来跟村里的小孩一样。可是到了开学那天,当林智尧又换上白衬衫、牛仔裤,他又变成了从前翩翩少年模样,而且似乎更加阳光和强健了。我问他为什么上学只穿白衬衫,他说,这是为了不被这里同化的最后坚持。
开学后逐渐入秋。三江镇的秋天有满山坡野菊盛开,与每家每户稻场上铺满的稻谷一起映衬出金黄灿烂的小世界。我家院子里种了两棵柿子树,树干粗壮笔直,枝丫上挂满了拳头大的柿子,引来鸟儿每天围着转悠。奶奶让我放了学就在院子里写作业,顺便赶一赶鸟儿,别把她心爱的柿子吃完了。
林智尧跑来串门,见我正写作业又准备回去。
我忙喊住他:“你帮我写作业吧,我给你摘柿子吃!”
他抬头看了看柿子树,又看看我说:“你能爬得上去?”
我立马站起来:“当然,我三岁就会爬树了!”我知道他并不想吃柿子,只是想看我爬树。
林智尧有点犹豫,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忙把手上的笔塞给他,又拉他坐到椅子上,说:“快帮我写这数学作业,我一题都不想做。”然后就走到果子多的一棵柿子树下,搓了搓手准备往上爬。我先用双手环住树干,上身也紧紧贴住,然后双腿夹在树干两边。做好准备动作,我回头看向林智尧,他正低头看我的作业。
我提醒他:“你别光看,赶紧写啊!”
林智尧抬头看我一眼:“知道了,你快点爬吧!”他握着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又抬头说:“还是慢点儿爬吧。”
我见数学作业终于有了着落,身体动力就更足了。双腿一发力,上身就向上移动一截,手臂也跟着用力带动全身往上。如此反复数次之后力量渐弱,好在树不算太高,我终于喘着大气坐到了树干顶端,十多条较细的枝干从这里延伸出去,每条枝干上都结了几个大柿子。我“高高在上”俯视着林智尧,喊他名字。
他仰头看我说:“你且小心着点儿!”然后低头继续做题,嘴里嘀咕着:“小丫头片子还真能爬树。”
我坐在树上嘿嘿直笑,也不着急摘柿子,先看看风景,尤其是让林智尧替我多做会儿作业。秋风徐徐,远处瓦房烟筒里飘出缕缕青烟,白衣少年低头不语,我在高处看着他,时间仿佛停止。
在树上呆够之后,我准备摘几个柿子就下去。我半站起身,一手抓住枝干,另一只手伸出去,轻松摘下一个柿子。我忙喊林智尧:“快来接柿子。”
林智尧慢悠悠地走过来,我一丢,他正好接住。我又连摘了几个,都被他稳稳接住了。正摘得欢乐时,奶奶突然进了院子,冲我大喊:“花儿,你怎么爬树了,赶紧下来!”
我被这突然的叫喊惊吓到,一个分神没站稳就滑了一脚,摔倒的时候双脚钩住了枝干,身体却倒着撞在了树干上。林智尧迅速举手把我撑住,奶奶急忙跑过来,一边斥我调皮,一边着急忙慌问我有没有受伤。待我站到地上,活动下身体,左边肩膀如电击般发出巨大的疼痛,我“啊”一声叫出来,然后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我的……肩膀……断了……”
那是我记忆中人生第一次受大伤:锁子骨骨折。在医院打了石膏,绑了绷带,我感觉自己有点像《神雕侠女》里面断臂后的杨过,而林智尧自然成了我的“雕兄”,帮我背书包和半代劳写作业。
对于帮我写作业这件事,林智尧一开始自然不同意。他说:“你伤的是左边儿,又不影响写字。”
我说:“我是左撇子啊。”
“左撇子不是两只手都能写嘛!”
“不是啊,只会左手啊!”
我笑得十分开心,林智尧拿我没办法,只好说:“好吧,看在你受伤我也有责任的份儿上。不过我只帮你写字儿,题目怎么做还得你自个儿想。”
奶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算了算,一百天之后就放寒假了,也就是说我几乎整个学期都不用写作业,甚是美哉!不过我显然低估了林智尧的耐心,他愣是肯花半个小时等我解一道题,也不愿意直接用三分钟帮我做了。我们每天写到天黑,奶奶等在饭桌旁也不敢叫我们,有时饭都要凉了,她才轻声问一句:“小尧啊,要不……明天去学校再做?”
林智尧直接回道:“不用,马上就做完了。”
待我完成作业,林智尧也早在我思考的间隙写完了他的。奶奶见我们合上作业本,也跟着松了口气,张罗着赶紧吃饭。就这样过了大半月,我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不错。我问是不是可以取绷带了?医生说,还要接着绑,不要着急嘛。我只好认命,继续接受林智尧的“帮助”。
又过了些日子,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和林智尧放学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是我爸妈,他们从外地回来了。母亲一见我就一番仔细打量,轻柔地抚摸我挂着绷带的手臂,父亲也轻拍我的头调笑我说:“以后再不敢调皮了吧!”我与他们已近两年未见,一时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饶是心里开心,脸上仍笑得不自然。林智尧倒比我自然多了,他先向我爸妈问了好,接着同往日一样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催我赶紧做作业。
母亲看着一切有些意外,奶奶便解释了一番,大概就是夸赞林智尧多么优秀,给我的生活和学习带来了多少帮助……我承认林智尧确实帮我提高了成绩,但我并不想这样啊!学习好能有什么用?又不快乐。
写完作业,林智尧准备回去。母亲唤住他,留他一起吃晚饭。林智尧拒绝地干脆,母亲便不再留,转身从屋里拿出零食点心送他吃。林智尧看了一眼点心包装,脸上露出一丝惊喜,问:“这是北京的糕点吧?”
母亲回答:“是啊,在北京很有名的,我们也是第一次买,带回来给大家尝一尝。你吃过这点心吗?”
林智尧点头:“吃过,从小吃到大的。”
他的脸上欣喜又忧伤,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
母亲听他这样说,又多拿了几块:“既然喜欢,那就多给你点,这些……都拿去吧!”
林智尧罕见地没有拒绝。
后面一段时间,我享受了爸妈从大城市带回来的新奇的零食和故事。而林智尧,居然也充满了兴趣。他问我爸:“叔叔,您在北京见了毛主席没?”
我爸笑了,说:“没有啊,我哪能见到毛主席呢!”
“能见啊,在故宫里头,我见过的,”林智尧又问:“那您去圆明园了吗?”
我爸摇头。林智尧又问了些玩的、吃的,我爸几乎都没去过、没吃过,最多是听别人说过,自己可没见过。
林智尧只好作罢,没再问了。
我问他是不是很想北京?他说,不知道北京变样儿了没?
入冬之后,上学变得极其困难。早上七点天都没完全敞亮,刺骨的冷气扫在耳朵尖上,像一把利刃划过。好不容易熬过了室外行程,可到了室内也好不到哪儿去。每间屋子都是冷冰冰的,锅碗瓢盆像长了冰刺一样叫人不敢碰,被褥要垫三层才能捂住热气。最惨的是写作业,细嫩的小手在纸张上来来回回摩擦却越擦越冷,最后小手都僵了,写出的字像干柴冷棍搭在一起。林智尧冻坏了,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没有暖气的冬天。他的阿姨,早已是生活经验丰富的大人,眼下也不能适应,隔三岔五跑来我家借鉴取暖方法。
我们告诉她,在三江镇最实用的取暖工具只有两样:煤炉和火盆。煤炉烧蜂窝煤,炉上可以烧水煮粥烤花生红薯,蜂窝煤便宜耐用,关上风门能烧一整夜不熄火。火盆烤火则最舒服,虽干不了别的事,但好在基本没成本,一个废弃的铁盆,加上平日做饭时从灶台里拾出来的红碳,一断氧就成了无烟易燃的黑木炭,烧来取暖不上火。林智尧家没有黑木炭,母亲便给送了几回。没过多久,眼看着我家黑木炭也快没了,父亲就从山上拉回来一板车木柴,每天做饭尽量不用煤气罐,多费点功夫烧柴火饭吃,不但味道更好而且每天都能攒一小坛子炭。林智尧的阿姨不习惯烧柴火,我们就把多余的木炭送她取暖。她还买了很多蜂窝煤取暖,堆在厨房门口,黑压压的一片。
一天早晨,天冷得叫人睁不开眼,夜里下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我踩着厚厚的雪出门,喊林智尧一起上学。往常林智尧已经在门口等我,或是我喊一声他就出来了,这天他却没有回应。我连着喊了几声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应道:“是花儿吧?智尧还没起来吗?”
“阿姨,是我,没看到林智尧。”
“我起来看看。”女人说道。
不到一分钟,大门打开,林智尧阿姨披着大衣站在门后,招呼我进门。我跟她一起去敲林智尧的房门,没人应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把眼睛贴到窗户玻璃上看,玻璃是磨砂的,什么也看不清。窗台上放着一块砖头,我拿起来朝窗框中间一砸,两扇小窗“啪”就分开了。朝屋里看去,林智尧正躺在另一侧床上,屋中间放着一个煤炉子。
“完蛋,煤气中毒了!”我大喊道,同时翻窗进去,再打开房门。
林智尧阿姨一听,吓得“唉哟”直叫,从门口直冲到床边。只见,林智尧双眼紧闭,脸色通红,任我们呼唤也不给反应。我吓坏了,林智尧阿姨让我快去找人来帮忙。
我飞跑着回家,在院子里喊:“爸,救命,救命啊!”
声音一出,奶奶就从厨房跑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我忙说:“林智尧,他煤气中毒了!”
“哎哟,那赶紧送卫生院去啊,”奶奶双手往大腿一拍:“你快进屋叫你爸,我去推摩托车。”
“好!”我迅速跑进主屋,爸爸已穿着整齐,我拉着他一边解释一边往外走。院子里,奶奶扶着大摩托站在门口。爸爸赶紧骑上去,拧开钥匙,接着左脚撑地,右脚用力踩油蹬子。
一下、两下、三下……每踩一下,摩托都嗡叫一声,然后歇了气。排气筒发出的热气喷在雪地上,形成一片灰黑色的冰水混合物。
“天太冷了打不上火,”爸爸喘着气说:“你们帮我推一下。”
奶奶走到车后,双手扶住后杠,我也学她扶了上去。奶奶提醒我待会儿一定记得松手,我“嗯”了一声,心已经提到嗓子眼。
做好准备,爸爸落脚踩下的瞬间喊:“推!”
我用力一推,摩托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两秒之后转为通畅,电机开始运转,一股力量就要拖动我往前,我心头一紧,迅速松开了手。
摩托车终于启动,爸爸骑车从稻场绕到林智尧家门口。我和奶奶走门口小路也很快到了。
林智尧被他阿姨扶着等在门口,他的眼睛不时地微微张开,看来已稍稍恢复了意识。我们扶他坐上摩托,奶奶用围巾把林智尧和爸爸的腰身绑在一起,林智尧阿姨坐在最后面扶着他的头。
我站在一边,看着摩托车和中间的少年摇晃着消失在雪色里。那天,奶奶送我去了学校,顺便帮林智尧请假。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林智尧不会有事吧?不会变成傻子吧?听说有一个村的小孩就是煤气中毒变成傻子了,林智尧不是小孩了,应该不会吧。
放学后我直奔林智尧家,大门外挂着铁锁。我又跑回家,妈妈和奶奶正在厨房做饭。
见我回来,妈妈走过来帮我取下书包:“脸都红了,是冻得还是热得?”她又摸摸我的脸:“是热得!在路上跑步了吧?雪天不要跑,小心摔跤……”
我着急林智尧的情况,于是打断道:“林智尧怎么样了?”
“小尧?喔,他没什么事,在卫生院输几天液就会回来。”
“真的啊?那太好了!”我笑呵呵从妈妈手上抢过书包,蹦跶着走出厨房:“写作业去咯~”
妈妈在身后叮嘱:“慢点——,地滑——”奶奶也跟着附和,最后都变成欢笑声。
后面几天,我每天都在猜测林智尧明天会不会回来。等到第四天傍晚,林智尧终于出现了。当时我正在房里看动画片,听到堂屋有人说话,仔细一听,有林智尧的声音!我立刻打开房门跑出去,嘴里大喊着林智尧的名字。
堂屋里聚集着爸妈、爷爷奶奶、林智尧和他阿姨。大家见我激动的模样纷纷笑起来,林智尧也难得地大声笑了。
我问林智尧:“你好了?完全好了?”
他点头:“完全好了。”
大人们又寒暄了一阵,最后在林智尧认真道谢后结束。
距离新年一个多月的时候,爸爸在家造了一个火炉,他的灵感来自北方的火炕,创意地用一个废弃的铁皮油漆桶改造而成。火炉不到半米高,直径粗壮,能抵五个蜂窝煤炉子;侧面加柴,顶上留出盘子大的洞,用来烧水炒菜。这个设计最大的优点是取暖效果好,木柴燃烧的热量从铁皮的四面八方流出,只要关上房门,没多久房里就暖和极了。我们一家人每天的生活基本都是在这个“暖房”里进行的,睡觉、吃饭、看电视、做手工活、写作业等等,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火炉耗柴量大。三江镇树木茂盛,山坡田野间尽是野生的樟木、白杨。原材料丰富,但砍树和劈柴不容易。好在冬天没有农活,大人们整日闲在家里,爸爸便隔三岔五拉着板车四处伐了木拖回来。粗的、细的,直的、弯的树干都堆在院子里,早晨起来锯上几截,傍晚再劈成几片,“暖房”才得以维持。
为了取暖,林智尧也因此在我家待得时间更长了,作为报答,他负责辅导我的功课,我觉得这分明是“恩将仇报”,爸妈却开心得合不拢嘴。周末,我们写完作业就在“暖房”看电视,看腻了电视就去稻场打雪仗,在雪地骑车,最后冻得脸蛋通红再往“暖房”跑,体会“冰火两重天”的快乐。有时候,林智尧也像个大人一样,客气地帮我爸锯树劈柴。他干一会儿就热得脱下棉衣,少年的炽热仿佛一点就着。我知道,他不再是从前那个骄傲、对这里一切都毫不在乎的男孩了。
再往后,寒假来临,不到半月就是新年。爸爸已经联系好杀猪佬,后天来我家杀猪。我开心至极,终于又能吃到一年一度的杀猪菜了。我跟林智尧描述了一番杀猪场景,他听了直皱眉头,说:“小丫头,杀猪你也敢看呢!”我说:“敢啊,猪肉多香啊!”
终于盼到杀猪日,我拉着林智尧藏到厢房里,透过厢房的窗户看后院一群人杀猪。只见,四五个大汉围着大猪,为首最强壮那人用铁钩勾着猪鼻子往外拉,大猪似乎预感到接下来的命运,拼命挣扎叫喊,声音响彻整个天空。显然,挣扎叫喊也改变不了被吃的命运,大猪最终被拉扯到一个长凳子上,有人抽出一把长长的尖刀,用力向猪脖子刺去。尖刀见血的刹那,我还是闭上了眼,不敢看这残忍的一幕。而一只手,也同时附在了我的眼睛上。
接着是大猪更为凄惨、悲壮的惨叫声,持续了数分钟,也可能只有几十秒,我和林智尧一动不动直到世界完全安静。睁开眼,大人们和大猪都不见了,仅土地上溅射的片片血迹证明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林智尧拍了下我的背:“吓到了吧?以后可别再看了。”
我“嗯嗯”直点头,长吐一口气说:“待会儿可得多吃点才能抚平我受到的惊吓。”
林智尧回我一个白眼。
还没到中午,处理好的猪肉就被运了回来,大块大块摆在堂屋簸箕里,爷爷奶奶开始了腌渍工作,妈妈负责准备晚上的杀猪宴,爸爸上邻居家挨个请大伙儿晚上来吃饭。
晚上大概六七点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妈妈终于喊了一声:“开宴啦!”
站在院子里闲聊的邻居老友纷纷上桌,两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最后只剩一个空座了。妈妈让林智尧坐下,叫我晚点再吃,我不情愿,跟林智尧挤在一把椅子上。大人见了,也没责怪,只笑着说我真是个孩子。
后面的很多天,我都拉着林智尧去各家吃杀猪宴,直到小年才结束。小年过后一天,林智尧家门口停了一辆出租车,我没好意思进去,就藏在门后偷看。出租车司机还坐在车上,似乎在等里面的人。过了一会儿,林智尧和他阿姨,以及一个中年男人一起走出来,林智尧与那个男人长得极像。
男人打开车门坐进去,挥手跟车外的人道别:“过完年来接你们……”
林智尧点头,嘱咐男人注意身体。
出租车开走,林智尧跟她阿姨进了屋。
看来林智尧明年回北京,若他走了我岂不是不用每天学习了?
我以为自己即将解放,没想到林智尧变本加厉地要我寒假前把作业做完。我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还写什么作业,好好玩几天呗。
他不同意,坚持要给我辅导。
我笑他,至于这么着急把毕生所学传授给我吗?
他却纹丝不苟,催我快去写作业。于是,新年前几天我除了吃饭睡觉,都是写作业。
终于到了除夕,各家都在准备团年饭,鞭炮声接连响起。叔叔一家人来我们家团年,吃了团年饭又聚在一起聊天,直到深夜才散,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光。到了新年,每天就四处走亲戚,去外婆家,去爸爸的外婆家,还去爷爷的姊妹家,零食饮料、鸡鸭鱼肉吃得飘飘欲仙。
一天晚上,爸爸骑摩托载着我和妈妈从亲戚家回来,天色已有些昏暗。一到家,奶奶就告诉我:“林智尧过来找了你好几趟。”
我问:“找我做什么?”不会又是写作业吧!
“小尧说他爸爸来了,来接他回北京的。”
回北京,这么快?元宵节都还没过呢。
“那……他已经走了?”
“估计还没走吧,你快看看去。”
我心头一紧,撒腿就往林智尧家跑,短短几分钟路程,我在心里祈祷了无数次。
有出租车停在门口,说明人还没走,我松了口气。
推门进去,只见林智尧背着大书包、手握行李箱站在院子里,旁边是他阿姨和爸爸,以及一个陌生男人,应该是出租车司机。
“林智尧,你要走了?”
林智尧一见我就训斥:“你怎么才回来?每天见不着人,作业也不写…..”
我一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林智尧爸爸笑眯眯看我,说:“这就是春花吧,叔叔要谢谢你和你的家人,给了林智尧不少照顾啊。”
我看着眼前穿着精致、举止儒雅的大叔感到有些羞涩,结结巴巴地答:“叔叔好……我叫…..刘春花,不用谢。”
林智尧爸爸发出爽朗地笑声,然后问我祖父母可好,父母亲可好,我说都挺好。说话间,林智尧已经把箱包放到出租车上,出租车司机坐上驾驶座调转好车头,然后探头问:“走不走?”
这就走了?我不敢相信。
林智尧爸爸和阿姨都看向林智尧,林智尧说:“师傅,您再等等。”然后跟他爸爸和阿姨说:“我去跟刘家叔叔和阿姨告个别。”
林智尧爸爸和阿姨说,一起去吧!
我们四人朝我家走去,我和林智尧走在前面。我感到有话想跟林智尧说,却始终开不了口。
到了我家,祖父母和父母热情地招呼林爸爸,大人们一顿寒暄问候,林爸爸一次次表示感谢,父母一次次称赞林智尧是个好孩子。
这一幕来的太突然,我感觉像在梦里一般。
最后,林智尧终于跟我说起临别留言,他说:“刘春花,等我走了,你要好好学习。”
我“嗯”一声表示答应,实际大脑一片空白。
“不要贪玩儿,也不要太贪吃。”
“嗯。”
说到吃,我突然想起口袋里的糖果和饼干,急忙掏出来塞到林智尧手里。
“这是我今天走亲戚给你带的,可好吃了!”
林智尧看着手上的零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去北京上大学,知道吗?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
“我……一定要上大学吗?”
“一定要!”
临别之际,林智尧居然还是逼我学习,我还以为他会说,等他回了北京就给我寄好吃好玩的呢!
终于,告别结束,大人们送林智尧一家出门,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又过了几分钟,车灯亮起,油门声响起,最后统统消失,世界安静了。我感到失去了什么,一只手紧紧握着手里的信封,那是林智尧在最后一刻交给我的。
很多年后,我终于去了北京,不是上大学,而是读研,我找到林智尧给我的地址,是他当年写在信封里的。我敲开门,住在里面的人不认识林智尧。邻居有位老人告诉我,这家以前是有个男孩子,前几年就出国了。我毫不意外,毕竟过了十多年,肯定搬了家。当年与林智尧分别后,我们再无见面,他曾住过的房子也搬进了新的人家。我有时候也觉得奇妙,一个大城市的少年,竟与我做过朋友,并让我对未来很多年充满希望和动力,虽然他从未出现在我的未来。到北京后,林智尧给我留的那封信丢失了,仿佛是已经完成了使命。
在那封我看过无数遍的信里,林智尧写道:
刘春花,我要走了,估计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在三江镇,我经历了一段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谢谢你和你的家人,帮我走过了这段艰难的路程。
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坚持学习,就像我在的时候一样,甚至更加努力。
听说镇上的女孩大多在初中就辍学结了婚,等你上了初中,千万不要跟男同学玩闹,不要受任何人干扰,要好好读书。至于高中,我也还不了解,不过无论如何,你只管专心考大学,其他一切都不要管。
刘春花,三江镇很小,北京很大,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要走出去,不是像你爸妈那样地走出去,而是带着知识和荣誉走出去。
我在北京等你。
你的好朋友 林智尧
地址:北京市西土城路2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