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的体验是永远无法重复的。一群既可称为少年也可称为青年的人突然要为自己作出终身选择了,选择的范围又毫无限制。你说将来想做中学语文教师、图书馆管理员,或外科医生、国际海员而去报考相应的专业,周围没有人会笑你。人的一生就这么短短的个把月时间的无限制状态,今后到死也不会再有了。照理父母和老师应该来限制一下,但他们那时也正在惊喜自己培养的成果怎么转眼之间拥有了那么多可能,高兴得晕颠颠的,一般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在那个绝对不应该享有那么大决定权的年岁,作出了不知轻重的决定。那个夏天那么烦热又那么令人兴奋,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幸灾乐祸地叫着,使很多人成年后不愿再回忆这种叫声。”——这段话摘自高二时语文老师要求每周一交的好句好段摘抄本,出处已不详,彼时已晓得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身处高三关口,恨不能直接跳过这一整年,瓜分一年后那个“不应该享有那么大决定权的年岁”,和夏天……
时间走得比缓慢还缓慢,但终究如愿。
你力排众议,独自出行,比你钟爱的那个作家所写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晚了一年。母亲放心不下,想与你同行。你故作轻松地让她放轻松,只是出去几天,散散心。母亲掏空她为自己整理好的那只旅行袋,往你的背包里填装。你在心里苦笑,“不应该享有那么大决定权的年岁”果然充满处处掣肘的“不应该”,你的夏天惨淡得连知了都没有一只。回忆起来,那是一个出奇安静的夏天。
母亲最终妥协,帮你报了一个旅行团,答应只送你到车站。大巴车里都是放暑假的毕业学生,叽叽喳喳探讨着路线图。你自顾戴上耳塞,借此做出拒人千里的姿态。事实上,耳塞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巴启动,尾部震颤得厉害,你又为独自出行感到庆幸,倘若母亲在身旁,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铁青着脸从旅行袋底下翻出一只塑料袋,兜在下巴处,神色紧张地时刻准备着。去年暑假,母亲带你去投奔一个远房阿舅,只因那里有一位数学名师,你需要上足一个暑假的课时。作为陪读,她也落脚在阿舅家,待满四十七天。路上,母亲一直晕车,呕得整个车厢都是酸臭。你明明看到前座蹙着眉频频回头,投过来满是嫌厌敌意的目光,你故作镇定,假装没看见,心里叫苦连天,说出口的却是,舒服一点了吗?要不要喝点水?——做给别人看的耐心和敬重。
这种客套同样延续到了阿舅家里,多年不曾联系,为了补课才临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房亲,功利心不言自明。三个人客客气气地饮食起居,晨起道早安,晚饭前必要说一句“好香”,吃一口必有“好吃”之类的赞许,出门要叮嘱说,早点回来啊,路上小心一点啊,几十天如一日。这种微妙而僵硬的和气,终于被你一手打破。事因是你翘课闲逛一天,直到母亲打电话给补习老师才穿帮,母亲不管不顾地发作起来,下手就是啪啪两个巴掌,你逆反顶嘴,眼见又是一通打,阿舅这才出马,拦下一劫。那种和睦却做作的空气终于消散了,你窃喜,觉得是因祸得福,还是倾向出门就走人,晚饭端上来埋头吃就好了,用不着费尽心思地没话找话。
结束补习,阿舅特地请了半天假来送行,除了“一帆风顺”之类的,其实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一如寄居的日子里,三个人除了那些必要的“废话”之外,不曾再深入地聊过什么,阿舅一下班就钻进自己房间打电脑,母亲当他工作忙,每天就念叨一句,“工作辛苦哦,注意身体啊。”只有你通过键盘鼠标声,判定阿舅是在玩游戏。你和母亲之间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学习时间本来就紧张,除去吃饭睡觉,就是“早点睡”“明天早点起”“功课做完没”这类例行询问。你心里很烦,嘴上却诺诺答应,不敢再有半点忤逆。家丑不可外扬,你打心眼里没把阿舅当做自家人来亲近……
大巴开了一个半小时,停在一家老式酒店门口。你随人流下车,日头暴烈,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有时你怀疑自己是静脉曲张,可是对比医书说明,又不太像,也没告诉母亲,就得过且过地一直糊弄到现在。
酒店里的大床房已被预订光,只剩下标间,你这才注意到,和你拼房的那位也是孑然一人。打了个生硬的招呼,你笔直躺到靠近门的床上,仍装模作样地戴着耳塞,却留意听他在卫生间里的动静,挤洗手液、搓手、梳头、拧毛巾,他收拾干净后自报家门,没想到他是一名艺术生,学美术的。
导游的电话打进来,通知去大堂集合。你特意把盥洗台上双人份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分别放成两堆,仓促中不忘划清界限。行车中途,前排一女生晕车,导游忙不迭递上一只纸袋,旋即就传来一通哇啦哇啦的干呕声,熟悉的场景,油然生出同情心,原来真心诚意同情一个人是如此直接又简单,只因这个人与你毫不相干,纯粹又无用的同情心。
你调整了一下耳塞的位置,做出沉醉其中的样子,冷酷到底。不料,他热络地贴过来,挨着你右侧坐下,主动取过你右耳上的耳塞,你的小把戏猝不及防地被拆穿。他戴着那半边耳塞,冲你笑笑,怡然自得的样子。你稍稍平复,感激他没有大惊小怪。大巴车驶进加油站的时候,你下车在站内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瓶。
这些年来,你丝毫不见长进,一直都是只守不攻,视被动为安全。也因此,多数人碰过一次壁后扭头就走,只有极少数的人,有恒心毁弃你故弄玄虚铸就的心防——距离这趟旅行很多年后,你偶尔扳指细数起来,他,算一个。他们同你都有着相近的天性相似的心境,彼此容易谅解,你心里泛起一股久违的暖意,明白自己并非异数,不算孤立无援。
比如在一辆正行驶于过江大桥上的大巴里,你享受着无中生有的“音乐”,另一个见怪不怪,恰巧也能心领神会,你心情舒畅地予以回应,一句问候,或者一瓶水,身体里跳腾着的,不再是一颗红色石头。
江面开阔,大巴如江上孤岛缓慢漂移。他告诉你,已经很久没见过大江了,在西北写生了半年,黄河也只是在去往敦煌的路上一瞥而过。他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对你朗诵起来: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我深知这不该/我/应该坐在窗前/或站在车门旁边/左手叉腰/右手作眉檐/眺望/像个伟人/至少像个诗人/想点河上的事情/或历史的陈账/那时人们都在眺望/我在厕所里/时间很长/现在这时间属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工夫/黄河已经流远。你脱口而出,《车过黄河》,是伊沙的诗。他说,是一个敦煌当地的青年诗人送给他的,大半年里在敦煌迎接浴佛节,听带队老师讲当年张大千临摹壁画的壮举,月牙泉枯瘦得像是随时要断流,还有春天源源不断的沙尘暴,飞沙走石,打在民宿的玻璃窗,叮呤当啷响一夜,索性爬起来,蒙面出去,月亮很大,不远处有吠叫,疑似狼,只好退回房间,伴着丁零当啷,一宿未眠。结束写生之前,有一个篝火欢送大会,当地学校的老师们唱宁夏花儿,每个人都可以唱上很长很长的一段,听不懂。一个自称诗人的当地青年写给他这首诗,他在速记本上又誊抄了一遍,并期待回程可以亲近一下母亲河,不想,航班从敦煌略过兰州,直飞北京。
你安慰他,来日方长。他顺口接一句,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黄河啊。你突然记得母亲在饭桌上聊到高考志愿,西北也是选择之一,你后知后觉,怎么当时没在意?
没在意的何止这一点。
他和你说起千佛洞里的造像,你却走神,思绪回到那一个个没有睡醒的大年初一早上。母亲前一晚定好闹钟,准时叫醒你。玩到除夕后半夜的你,挣扎着爬起来,憔悴不堪,母亲早已穿戴齐整,并把市民卡、公交月票一样样放进坤包。搭乘28路车到达植物园后,再换乘7路车过两站。下车、买门票、检票、焚香、参拜,头香是铁定没有了,母亲也不气馁,虔心跪在大雄宝殿的蒲包上,有一两个做早课的年轻和尚,没有表情地看着你们,你机械地依了母亲的心意,念念有词,都是迫在眉睫的现实目标,考大学顺利啦,身体健康啦,新年发财啦,母亲改嫁成功……
总算挨到祈愿结束,回家的路上,心情也松了一些,两边参天古树,严寒里依然葱茏,放生池里的鱼龟悠游自得,到底是风水宝地。入口处有“咫尺西天”四个大字,你暗笑,每年都要来一回西天,未登极乐不取真经,只求佛祖保佑保佑再保佑,可终没能挽留住嗜赌的父亲,没能提升母亲的年终奖金,而你正忐忑,期末考跌出十名外,思忖着该如何蒙骗过关,总之下一回一定会考好的,下一回考好就好了。
殊不知,人生有太多个“下一回”,你说的是哪一个?
大巴下了桥,窗外又恢复了惯常的街景,面色冷淡的本地人和面有倦色的游客,混杂一处。车子开进一个玉石加工场,导游极力怂恿大伙购买。出发前你就在驴友论坛上看过不下十个“教训帖”,所以注定要让导游失望了。倒是他饶有兴趣地挨个柜台细看,不时找店员问两句,你跟着外行看热闹,玉莲花、玉如意、玉貔貅、玉饕餮,直到看见一枚一指观音,看明了标价方才心中有数。
儿时外婆就给你戴上过一枚的,滑溜溜的一指观音贴住心口,冰凉发痒,渐渐地,那玉石暖热温润起来,似与血肉相融,竟浑然不觉了。小小年纪的你还算识货,认定了是一件宝贝。大一点懂事了,听母亲讲外婆跑单帮的往事,外公病故后,外婆去了一趟新疆旅游,凑了一万块人民币买回来一枚和田玉雕的一指观音,转手卖给上海友谊商店,净赚五千块差价,又有眼光又有魄力。从此外婆一个人新疆、上海两地跑,在新疆的日子里,就守着雕刻一指观音的扬州师傅,有多少就要多少。举国上下这一指观音就属扬州师傅雕工最佳,扬州师傅出活慢,一星期至多制成一枚,外婆前后统共买了四十枚,销路除了友谊商店,还有涉外饭店,出口给老外和港澳台同胞,只自留了三枚,一枚自戴,另外两枚分别给了母亲和你。所以后来外婆投资失利早年家当尽数蚀本,又逢母亲婚变,外婆悔得肠子发青,一个劲怨自己当年投机倒把,赚不义之财,才落得自家女儿跟她一样孤寡命,倒卖什么不好,去倒卖观音!怎能不损阴德?
你对这番自责并不陌生,每年大年初二拜年到外婆家总会听上一遍的。每次母亲都要纠正老人,那都是八十年代中期了,还说什么“倒卖”不“倒卖”的。三个人都没有话讲了,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何必再去翻。外婆老泪纵横盯着你看,再开口,已经是展望未来的豁达,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指望蕊生将来考好大学,接我去住大房子了——怎么可能说“不说了”就“不说”,下一个春节肯定还要重温的。价值连城的观音坠在你的脖颈上,千斤重……
从加工场出来,时近傍晚,按照行程,晚上要去参观一个政要故居,你们俩脱离大部队,脱鞋奔向海滩,浪头时大时小,筑造沙堡的小女孩忧心忡忡看着海面。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两罐啤酒,cheers!有一瞬,你觉得周身轻盈,海风、海浪、海景轻飘飘托举着你飞升。青春本该是这样子的啊!
这些年,你早就剔除了侥幸心理,不再有多少期盼,愿意接受生活瓷实滞重的一面,并认为生活本来如此。周围人对你的评价也多是,务实、脚踏实地。高中三年,你不排斥题海战术,埋头去做从未有怨言,你认定成功之路理当如此。轻轻松松怎能成功,这是从小母亲给你的教诲。母子二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局促极了,小至登高换一只灯泡也没有捷径可走,你十二岁那年,摇摇晃晃踩在饭桌上,接替母亲换下第一只灯泡。盈盈一握的灯泡,在你手中亮起来,你俯视帮着扶定桌椅的母亲,大片阴影打在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你喜欢这种感觉,凭借一己之力,好像就能掌控光明。
母亲喜看民生节目,各种天灾人祸的报道,权当反面教材,警钟长鸣。你从小就知道,你们与那些灾祸是绝缘的,因着母亲与你,都是理性又清醒的人,剔除了侥幸,也剔除了插科打诨其乐融融的可能。你想到此行的出发前夜,仍心有余悸,不到最后一刻母亲决不肯放弃与你同行的努力,一个人理了两只旅行袋,酒精、防晒霜、藿香正气水不在话下,连茶杯都要自带,说是现在酒店宾馆的消毒卫生普遍不过关的。你受不了她的絮叨,差一点也顺了她的心,你惊觉她的知识面之深广,一个连海都没见过的妇人谈起海产品来居然头头是道,事后想想,全拜那台电视机所赐。和电视同步的生活格局,算大还是小呢……
夜色浸染,海面变得黑油油的。他捏掉啤酒罐,仰面躺倒,告诉你,他学美术纯属阴差阳错,三个志向,万想不到被三个志愿中的最后一个录取,当时只觉得倒霉丧气。第一学期,几乎天天在石膏室里练习素描,打基础,几近自虐的自暴自弃,然而到了第二学期,情况明显好转,比起身边不少后悔选错了专业,恨不能从头来过的同窗们,他反觉得是因祸得福,阴差阳错有阴差阳错的妙。他偏好描绘日常事物的画作,譬如收藏在苏黎世的梵高的《岩石和橡树》。你问他,那幅画画了什么。他回答,就是岩石和橡树啊。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听着他侃侃而谈,语调轻松,心里却想象着他在堆积如山的石膏像中,从零苦练,事后亦不觉得苦,你心有戚戚,单调生活里练就的人生观,多半也都是轻省而有韧性的。他微醺的面庞上,两颗眼睛灼灼如炭。海上升明月。
他突然问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你险些被他问倒,勉强作答,高考完在家也没什么事。你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又涌上一股感激之情,他是识相的。
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毕业旅行不是应该和其他同学一起的吗?是夜,这两个他没问出口的问题,搅得你心神不定。那天落脚酒店,导游分配房间时,你被孤零零地晾在一边,接受一车人的注目礼,直到他的出现,一加一等于二,圆满了。往日,你虽不耐烦累赘一般的母亲,但母与子的出行阵容,让你感觉安宁。所以在学校里,哪怕沉浸在自我世界,还是要牢牢抓住一两个好朋友,下课、出操、食堂吃饭不至于形单影只,落人话柄。勉强维持了三年,毕业以后很自然地断了联系,无功无过。你查看通讯录,偶尔翻到他们的姓名和号码,也不晓得他们换号了没有,几次三番想要删掉清空,可又担心万一他们来电,显示一串陌生号码,自己不明就里回应,哪位?于人于己都尴尬。你是最受不了尴尬的,所以宁愿忍受别扭。
三年下来,包括文理分班前所在的理科班,存下的手机号竟也有一百来个,给不知情的外人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繁荣。母亲查看你的手机通讯录,计划叫几个同学来参加你的十八岁生日聚会,她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你的同学有那么多我都没听说过的啊?你笑笑,夺过手机,关机。其实母亲也只是说说,你们都明白,五十平米的房子实在是容不下太多的来客,没有地毯、一次性鞋套,饭桌上也没有公筷,再怎么操持也是寒碜;而你也庆幸有这个摆不上台面的家,真要你拨电话叫上一帮朋友来庆生,你心里还真没底。十八岁生日,照顾到有糖尿病的母亲,没有蛋糕,做了两碗长寿面,又从五星级宾馆叫了一包肘子外卖,然后就真的十八岁了……
酒店里的冷气开得太足,半夜,你们都被冻醒,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四十五,一时半会睡不着。黑暗中,他向你袒露了隐忧,对于画画越来越沉迷,可以一个人在画室待上一整天,如果人可以不用睡眠的话,再加一整夜,旁人草草做完了毕业设计,都在忙着找工作,准备公务员考试,他却泡在画室琢磨色块、线条,摆弄石膏,显得不合时宜。有时觉得自己很强大,可以忍受那么长时间的孤独,还不觉得孤独;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脆弱不堪一击,无法调和适应周围环境,即便有时候不画画,也习惯拿着画板,好像一面屏障隔开人群,当然了,画板不像耳塞那么容易穿帮。哈哈,你被最后这一句调侃戳中,尴尬地干笑两声。
哈哈——多数时间,你都挂着一张脸,显得不近人情,只有在心虚又不得不做出回应的时候,才以笑掩饰慌乱。你相信你具备文学天赋,或者说对文字的洞察力,一部分遗传自你的母亲。搬到现在这个五十平米的小房子之前,收拾旧居的时候,你在墙角翻出一摞《大众电影》和《上海文学》,内中夹杂了不少母亲年轻时候的小照,一张模仿戴草帽的陈冲(《大众电影》1979年第5期)的照片背后有工整的钢笔字,誊抄了两行诗:“青石一两片,白莲三四枝。寄将东洛去,心与物相随。”面对旧日遗迹,母亲并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打包成捆,弃若敝屣——往昔的美好和余裕,更衬得眼下的落魄潦倒、焦头烂额。你瞒着她偷藏了几本《上海文学》。闲时的你不打球、没有同学聚会,单调的日子迫使你阅读消闲。私藏的杂志上有母亲拿铅笔画的波浪线及淡淡的批注,你一行一行地默读,与母亲手写在旁的心得或印证或相左,从没想过眼前这个耽于家长里短、琐碎民生的中年妇女,也曾有过浪漫、理想,和轻盈。你忽然觉得以前漫长得难以忍受的晚自习变得不再那么可憎,你尝试着写小说,也写信,第二人称叙述,分身而出另外一个“你”,自己写给自己。
记忆、理解、想象——你在虚构的世界里渐行渐远,迷途却不知返,现实成了需要周旋的应酬。
天渐渐亮起来,你起身,喝了一杯水,没有困意,他也是。你们收拾行李,前往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海滨石窟。这日放晴,能见度极高,天空蓝得不像话,洞窟上下相叠,左右相连,曲折回环,幽深莫测。绝壁山岩联袂高张如幔帐,风与鸟将种子带入洞窟,野生花树藤萝援壁凌空,让人惊叹石缝中的奇迹。更惊叹的是,这番奇绝石景竟是人力所为。导游讲解说,这座海滨石窟,实是古代矿业遗迹。古代工匠采用自上而下瓮状洞挖技术,洞顶至水面最大落差约40米。导游随即投石入水,深不可测。你留意到石间的人工痕迹,台阶、排水槽、软桥、硬桥、石横梁、凿铮针、裁料,以及古代石匠留下的蝌蚪文。
你行至一块界碑石,上题《浣石潭记》:“女娲氏,祖籍中皇,名门家训,性好洁,补天亦然。昔于此潭浣石,五色灿灿,炉火纯青。至若苍空如拭,净无纤痕。后世或疑天未曾有损,实辜负炼石者,亦负此潭。记之以示今人。甲申丁卯。”小时候外婆总说下雨是因为天又破洞了,等女娲娘娘补好天就放晴啦。年幼的你仰望传说中千疮百孔的天空,期待能找出一星半点弥补修复过的破绽,但是没有,所谓的天衣无缝,你最终觉得这样也不错,尤其当父亲离家后,你偶尔会痴想,风起的流言、破碎的家庭,修修补补一番,统统恢复如初。
年岁渐长,洞悉补天不过是一则神话。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是说给大人听的,一厢情愿。幼稚堪怜的你,用不着返璞归真,是真天真。
你仰头看被石横梁一分为二的瓮口上的天,问他,像不像那块石头。他不解。你提示道,昨晚那部电影。他恍悟,点点头。昨夜通宵长谈,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用笔记本电脑放了丹尼·鲍耶(Danny Boyle)导演的《127小时》,男主人公在犹他州一座峡谷攀岩时,右臂被石头压住被困五天五夜,经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花费一个多小时,先后将桡骨和尺骨折断,用运动短裤充当临时止血带,然后用小刀从肘部将右前臂生生切断,得以脱困。从百般挣扎,做出种种抵抗,到与那块该死的石头和解、接受现实,你跟着男主角历经了一个多小时的惊心动魄和半生的宿命——“This rock has been waiting for me my entire life. I hate this rock! It’s entire life, ever since it was a bit of meteorite, a million billion years ago. How the fuck did this get here? In space, it’s been waiting, to come here. Right, right here. I’ve been moving towards it my entire life. The minute I was born, every breath that I’ve taken, every action has been leading me to this crack on the out surface…” (“这块石头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在等我,我恨这破石头!穷其一生,从它还是块陨石起,几百万几十亿年前就开始等了。这玩意儿怎么到这来的?在宇宙中,它便一直等待,等待来到此地,就在这里。我的整个生命都在向它靠拢,我的降生,吸的每一口气,每个动作,都在将我领向这条大地的裂口。”)
你掏出一直压在包底的相机,对着那块石横梁连拍数张。
回去的车上,终于有了困意。他察觉你面色铁青,关切地递来一块槟榔,提醒道,用力嚼就不会晕车了。你照做,果然舒服许多。你不再回避记忆,记得从阿舅家回去的车上,严重晕车的母亲,咬紧牙关含住脖颈上的一指观音,有涎液从嘴角溢出,母亲不动声色地用餐巾纸拭去,一路坚持着挨到了家里。谢天谢地,你在心里松一口气,她没让你难堪。
她一直是千方百计照顾你的感受的,只是你总不愿意承认。
他分给你一半耳塞,不是装腔作势的掩体,货真价实的轻音乐从耳塞流进你的耳蜗里,口腔里的槟榔仿佛也随之融化,清新的甜意抑制住了呕吐感,你忽然觉得,一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