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入天然气管道的阴影下,麦东回过头问要不要休息一会。他们一行三人坐在一棵无花果树下歇脚,皓宇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仔细看水壶的底部,还有一块不深不浅的凹陷。皓宇说这是他老爹的,他好不容易从仓库的角落找出来,现在却发现忘记往里面盛水,放回背包前,皓宇满脸懊丧地闻了闻壶口,香的,他露出惊喜的神情。麦东取出一瓶矿泉水,最先递给皓宇,而后约克,最后回到麦东手上,还留有四分之三。天色将明,五分钟后,三人重新上路。
约克和麦东是老相识,同乡,小学一年级便认识,麦东比约克年长五岁,高中读了不到一年去当了兵,三年后因眼疾退伍回乡。麦东自称他的眼睛是被延边的炮弹片炸的,但大概全乡的人都知道,那是麦东晚上偷偷翻墙出去喝酒踩空被树枝划伤所致。三天前,约克从济南毕业回家,携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连那床泛黄的被褥都没有丢弃。当约克拖曳着行李下了车,走出火车站,他看见二叔正坐在一辆小型卡车的驾驶室内朝他挥手。二叔走上前,接过约克手里的两袋行李,操着一口乡音问约克路上还顺利吗。约克想了想,本科加上研究生总共在济南度过的七年,他不可救药地着了文学的道,但为使家里人安心,约克谎称自己学的是会计专业。不久前考博失败,找工作又接连受挫,毕业大关在即,约克终于下定决心先回家,再做打算。一路上约克戴着耳机,目光投向侧窗外,尽可能规避二叔的问题。临近村口时,约克麻烦二叔将行李先送回家,自己去村口的商店街一趟。约克是去买烟的,一盒双叶,可以断断续续抽半个月。看着烟圈从小到大扩散至虚无,约克会由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意。是的,约克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的父母,以及村里老老少少的闲言碎语。没有双叶,约克买了一盒红双喜,叼着一根,在商店街里闲逛。这时有人在喊约克的名字,喊了两声。第一声疑问的语气更重,约克没有立即转身,约克疏忽了,在这条商店街遇上熟人的概率也不小。这条街上的店大多一开就是二三十年,顺着谱系代代相传。第二声似乎确认了。叫约克名字的人便是麦东,那时约克不知道麦东已经退伍,但约克还认得他。当麦东走到约克面前,约克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麦东那只残疾的左眼,就像是一枚被人踩裂的杏核。约克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低下头,无所适从地看向麦东右脚旁的一只硕大的黑蚂蚁。
约克对麦东的记忆仍停留在他读初一的那年。接连一周暴雨,乡里暴发了山洪。乡路闭塞,再加上洪水阻隔,救援队三天后才迟迟赶到。约克家所处地势偏高,受灾并不算严重,但包含麦东家在内的绝大多数人家都损失惨重,麦东失去了母亲。那年灾后半年乡里发布了士兵招募令,麦东报了名。手续、体检排了半个月,麦东跟着乡里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十几个男孩坐上了一辆大巴车。麦东开了一家五金店,他邀请约克进去坐坐。他们喝了一杯茶,寒暄了几句后陷入沉默。麦东将约克的茶杯重新填满,两人谈这间五金店,谈更多不会对彼此造成困扰的事。计划是麦东提起的。当时麦东问约克是不是放假了,约克说毕业了,麦东说哦,那差不多,就是有一段空闲的时间了。麦东的话并不针对,但约克却觉得心里发堵。于是约克不再搭麦东的话茬,而麦东似乎并没有察觉出约克的情绪,他继续问约克打算去哪里发展,约克随口说了一个城市,北京。麦东说北京好,此时进来了一个顾客,麦东起身后用家乡话跟那人交流了几句,没有改锥,卖完了,不进了,抱歉。顾客离开后,麦东重新坐回约克对面,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怎么?约克问。麦东跟约克解释说,卖光了就不干了。过了大概三分钟,他们没有说一句话,麦东突然问约克想不想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约克问。舜城。那是镇上一个新开发的片区,听闻近几年成长不错。约克问麦东要去舜城发展吗,麦东摇了摇头,说不是,只是去看看。约克没有立即答复麦东,离开前,麦东留了他的电话号码,跟约克说如果决定了可以随时联系他。约克走出五金店时,麦东突然叫住了他。麦东问约克喜不喜欢超人,约克一头雾水,不知道麦东为什么这么问。麦东眼神在地上游走,然后抛向远处的山,麦东说,舜城有超人。后来约克才知道,麦东说的“舜城有超人”的意思是指舜城的电影院正在重映美国大片《超人》,可惜约克对此并无兴趣。
2.
离开商店街后,约克开始往家走。太阳落得很快,看见家门前的风向杆时,已经不剩多少天光。父亲不在家,母亲正在收拾带回来的包裹,泛黄的被褥被架在几个马扎上,晾在院子里。约克站在门口,母亲弯着身子没发现约克,这时突然有一双手从身后推了约克的屁股。约克回身,看见是姐姐的孩子,六岁的男孩,身高已经快要长到约克的腰间。舅舅!他用他稚嫩的嗓音喊了一声,接着姐姐从大门走进来,她看见是约克,笑着说,我们的高材生回来了。约克回头看母亲,发现她直起了腰,双手略显拘束地搭在身前。约克感到自己好像是这个家里的客人。太阳完全落山后,父亲扛着扁担回了家。晚饭时分姐姐和小侄子已经走了,只有约克和父亲母亲在餐桌吃饭。茄子和菜豆做了一盘,一盆玉米稀饭,没有什么特别的,约克突然又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这时父亲放下筷子,起身,从一堆杂物中找出两瓶白酒放到桌上,跟约克说,明天一早给你二叔送去。面对最终无法逃脱的问询,约克下意识地将曾经那个蒙骗了家里人七年的谎话进一步延伸,他跟父亲说,自己考上了济南的银行,八月中旬入职。这句话的意义有很多,比如我有了安稳的去处,你们不用担心,比如请允许我拥有一个简短的假期,等等。父亲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母亲看约克吃的不多,似乎在自责没好好为他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约克胡乱吃了几口后便回了屋。
躺在床上,那种熟悉的气味还在。睡了十几年的床,雨水一多四根支柱便会被浸泡,时间一久,木头腐烂,散发出一种像是混合了烟草、香水和灰尘的特殊气味。约克没有苦思为圆谎而该做的打算,就好像自己真的考上了银行。自欺欺人有时也令人感到舒适。约克突然想起麦东的那个计划。在父亲怀抱着放在行李箱的那摞小说走进约克的房间前,约克始终觉得那个计划与自己毫无瓜葛,他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加入。此刻,父亲将那摞书扔到了地上,问约克这是什么。父亲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也认得一些字。父亲痛恨文字,他知道文字具有毁灭一个人的力量。约克立刻站起身,忐忑地注视着那堆散落在地上的文学名著,他的大脑飞速旋转,准备找一个理由搪塞。约克本以为等待他的是父亲狂风骤雨般的暴怒,他曾经见识过那些猛烈的雨点痛打在母亲身上的可怕情景。没等约克开口,他听见一声低沉的叹息,然后父亲走出了房间。夏末的夜晚,万事万物似乎都在拼命争取最后的余热,巨大的压抑和负罪感迅速席卷了约克,此刻,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羞耻。
凌晨一点,约克给麦东发了一条短信,问他时间和地点。麦东没睡,一分钟后回了过来。五点半,五金店门口。约克曾一次又一次试图告诫自己,放弃什么所谓的文学理想吧,不如在村里当个教书匠,起码不至于饿死,但他还有回头路可言吗,他不知道。
3.
半年前,网通三区的保皇聊天室里活跃着一个名叫“永失我爱”的人。麦东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人在聊天室发布的一则寻人启事。要找的人是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身体健壮,脖子上有一颗豌豆大小的痣。麦东查看了对方的资料,上面显示所在地在吉山村,离他不远,麦东再看了年龄,十五岁,男生,麦东认定男孩是在寻找自己的父亲。在保皇聊天室发布寻人启事也够稀奇,于是出于一半热心一半好奇,麦东主动联系了这个人,希望可以获取更多线索。男孩说没有更多了,这是他仅了解的事。麦东问这个中年男人是你的什么人。男孩有一段时间没回复,麦东以为他下了线,但男孩的状态仍然显示在线。麦东留下一条消息声称自己有伙计在县派出所,如果需要帮忙可以随时留言。第二天麦东上线后,发现了一条未读留言,发送人是永失我爱。长一行半的留言,几秒钟看完后,麦东觉得自己被这个男孩的恶作剧骗了,他有些哭笑不得。男孩此刻在线,麦东新建了一个聊天室,邀请男孩加入。网络的世界会给人提供某种意义上的安全,即便这种安全实际上并不可靠。当麦东问男孩为什么感到害怕的时候,男孩觉得他只是在跟一个这辈子都不会碰面的陌生人对话。男孩绷不住了。麦东通过男孩发送的语序混乱的文字,体察到男孩似乎并没有在跟他开玩笑,男孩是真的感到害怕。
在经过一排外墙上长满爬山虎的村舍时,他们纷纷看到一匹棕色的马正在吃食槽里的草料。麦东指着那匹马跟说,那匹马是个默种。皓宇问什么是默种。约克告诉皓宇,默种就是同性恋,那匹马是同性恋。在约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麦东留意到皓宇的眼神,他在尽可能地回避。麦东本想暗示皓宇,没什么的,这并不是他的错,但麦东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意中伤害了这个男孩。接着他们看到十几个正在用推车搬运沙子的赤膊男人。麦东说这本是村子批给村民的宅基地,但上任书记携款潜逃,最关键的是他暗箱操作将地皮出售给了几个民办企业,如今在建的是他们的工厂。麦东不知不觉已经成了村里的土著,与他相比,约克对村子的记忆仍停留在十八岁以前,那可堪回首的青葱岁月,大多都掩上了一层雨后粘稠的泥土。
此刻,天已经完全亮了,二十分钟,他们走到村子的外围。沿着一条长龙般的天然气管道继续走,麦东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其实麦东主要是在问皓宇。皓宇走在中间,约克在队伍的最后。皓宇那瘦小如纸片的身板,从阴影下离开,然后又进入阴影,或者一半身子在里,一半在外。直到现在,约克仍然不知道麦东和皓宇为什么非去舜城不可,如果真的是为了看《超人》电影,用电脑在网络上看也不是不可,何况还是重映。当他们离村子足够远的时候,约克有些泄气。约克想他只是为了逃出来,暂缓一口气,他根本不在乎那个电影里超人的故事。约克觉得他是一个极度现实主义的人,然而盲信现实并不会令人对现实有什么豁达的理解,反而会导致一系列为了生活不得不制造的美好假象。中国首次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年,魔幻现实主义在约克贫瘠的大脑中实现了爆炸。约克本不是一个爱谈主义的人,可读了中文系直到毕业,却开始不自觉地用各种主义夸饰自己,最后他成了一颗巨大的卷心菜。
天空开始飘起细小的雨星。这并不碍事,但当三人从河堤经过几个相邻的汽修厂,进入到一条连接省道的甬路时,第一个问题才真正出现。麦东在前面带路,他突然喊了一声,接着一只脚抬起,身体失去平衡开始摇晃,两只手在半空胡乱抓着空气。麦东的左脚鞋底扎进了一枚锈蚀的铁钉,鲜血已经渗出,染红了他脚下的黑泥。麦东的一条胳膊搭在皓宇的脖子上,约克蹲下查看麦东的脚底。打车去医院吧,约克说。麦东咬着牙,摇了摇头,说不行。约克不知道麦东到底在坚持些什么,麦东很可能会因为这一枚小铁钉丢了性命。最后,麦东总算同意去乡里的卫生室先做一些消毒处理。原路折回到开阔地带,十分钟,仍然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约克试图拦下一辆私家车,但无论约克如何挥手,都无济于事,没有一辆车停下。麦东自己扶着路边的里程碑,皓宇也加入了拦车的行列。后来,一辆黑色大众停了过来,司机同意了约克的请求。当约克和皓宇回头准备搀扶麦东坐进车里的时候,麦东已经自己将铁钉拔了出来,那枚黑红色的铁钉躺在麦东手里,随后被用力掷了出去。
4.
卫生室的护士认识麦东,麦东在卫生室处理伤口时,约克正在外面跟好心的司机道谢。约克执意要付车费,司机却迅速地将车门上锁,而后开走了,这种善意之举令约克有些哭笑不得。约克回到卫生室时,恰好听见护士在询问麦东父亲的状况。短短两三句对话,化疗、痛苦的字眼使得约克猜测麦东的父亲也许患了重病,约克进而联想到麦东要卖掉五金店的决定。麦东要去舜城很可能并不是为了看什么《超人》电影,而是去找能救父亲性命的医生,又或者麦东也像自己那样企图得到短暂的逃离。所以当麦东瘸着左脚走出卫生室,仍然要去舜城的时候,这一切在约克看来似乎都可以被理解了。麦东借了卫生室平日里用来搬运药品的电动三轮车,约克和皓宇垫着两个写有抗生素的纸壳坐在后车厢。道别了护士以及那间像是教堂的卫生室后,麦东驾驶着三轮车终于驶上了通往舜城的省道。
皓宇怀揣着他的黑色背包,低头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约克在对面默默打量着皓宇,清爽的短发,秀气的眉眼,是个漂亮的男孩。约克问皓宇去舜城也是要去看《超人》吗。皓宇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约克是在跟他说话,皓宇点点头,然后用一只手蹭着自己白色帆布鞋头上的灰土,但灰土已经牢牢渗进了布里,皓宇继续试图擦掉它。在三轮车停下之前,皓宇始终进行着这看似徒劳的举动。怎么了?约克问。麦东指了指,侧了侧身说,前面路被封了。约克下了车,跑到不远处的警车旁,跟警察交谈了几句后又跑了回来。三辆车追尾,估计一时半会走不了了,司机吵得很凶。约克看向麦东,在等待麦东做决定。此时持续了一个小时的飘渺雨星暂时停了,早上七点整,约克的母亲给约克打来一个电话,约克没有接,他以为麦东会就此终止计划,然后各自回家。当麦东一声不吭地开始倒车,转了个弯从省道的开口驶入一条泥泞小路后,约克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受到队伍处分、乡民讥讽的三十岁男人,很可能正在走向他生命中的另一个错误,而此时约克只是看着麦东后背灰色衬衫洇出的汗迹,从心形逐渐向四周发散,像一个膨胀的癌细胞。
最先到达五金店门口的其实是皓宇。四点钟,皓宇蹑手蹑脚地从家里的仓库翻找了半天,最后装走了一个军用水壶,然后偷偷溜了出来。皓宇骑着父亲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屁股离开坐垫,飞快地倒腾着他的双脚。五点,皓宇在五金店侧边的过道里等待,他等待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在等待决定他生命的时刻。当皓宇看见一个独眼男人朝五金店走来的时候,他忽然很想躲进过道的垃圾桶里。皓宇仍然没有面对的勇气,他的内心只有巨大的懊悔。麦东发现了正蹲坐在垃圾桶旁的皓宇,问他是不是那个男孩。皓宇轻轻嗯了一声,始终没敢抬头。麦东知道皓宇仍在害怕,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害怕,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十五岁男孩。麦东走过去,拍了拍皓宇的肩膀,用两只手将男孩扶了起来,然后给了他一个拥抱。皓宇显然对这个拥抱始料未及,他用力地推开麦东,他觉得自己正像一个乞丐一样被人怜悯,他讨厌这种感觉。
约克突然想起来自己背包里装着几个从宿舍带回来的袋装面包,他取出一个,塞进了皓宇的手里。倘若约克是放在皓宇的脚前,男孩必定又会被触动他那颗脆弱的自尊心。麦东说先垫垫肚子,待会在前面村找个地方吃点饭,给电动车充会电。显然,舜城要比他们三个预想的更远。电动车停在村口,麦东蹲在商店前吸溜着一碗泡面,约克和皓宇则一人在啃一根火腿肠。此时,上午十点二十分,约克给母亲回了条短信,说自己去了发小家。麦东将吃剩的泡面桶扔进垃圾桶后,向商店的老板娘打听去舜城的路。麦东走出来,问约克有没有烟。约克想起昨天买的红双喜还剩一大盒,于是两人一人抽出一根,点燃。还要再走一段,妈的。麦东呼哧呼哧地从鼻子里喷出白色的烟雾后咧了咧嘴,这根烟并不能消解他脚底的疼痛。
5.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指出,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尼采认为,需要适宜的环境。所谓适宜的环境是指超人成长所需要的险恶环境。环境越恶劣,超人的出现就越有可能。约克回想起自己在毕业最后一个月没有读完的这本书,他想起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约克觉得此刻他们正在走向一条未知的涉险之路。大概过了三十分钟,麦东将车子停下,两侧是青色的麦田,风一吹,婆娑舞动,如浒苔泛滥时的海面。约克问怎么了,麦东说想打个电话,之后麦东便离开驾驶座,独自一人走向麦田的灌溉槽,一跃,再走几步,到达一个距离约克和皓宇足够远的地方。此间约克有那么几次也想给母亲去个电话,他想告诉母亲自己这七年的日夜一直在读父亲所谓的无用之书。父亲痛恨文字主要是因为约克爷爷的含冤而死。约克的爷爷曾是乡里唯一的秀才,他在一间小学教了半辈子书,事件爆发后,他率先被拉出去游街,头上戴高高的纸帽,胸前挂木牌,上面写着一些走资派臭老九修正主义的标语。持续了不到十天,约克的爷爷像是一架喷气式飞机,两个胳膊被拧着往后,台子上有老百姓痛斥他的罪状,有十几岁的年轻人朝他吐口水,那晚,是初雪,约克的父亲被通知前去牛棚认领尸体。父亲认定是文字的错,是那几十年圣贤书的错。约克每每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鲁迅,或者海明威,便会想起父亲口中爷爷那沾满牛粪的冰冷的身体。
麦东回来时眼眶红了,他跟约克又要了一根烟。约克没有过问,如果麦东不想说的话。三人再次分享了那瓶还剩下二分之一的矿泉水,麦东放回包里时只剩最后的四分之一。显然,他们并没有为这次计划做好准备。从出发到现在的七个小时,仓促、混乱又莽撞,交叠着各种意外和错误。皓宇小声问了一句,我们还能在日落前赶到吗?麦东说可以的,最糟不过住一晚旅馆,总会到的。
二十分钟后,他们终于驶上了省道,距离舜城仅剩四十公里。车子告别了粘稠的泥土,就像是告别了一条脱离母胎多年后仍然未断的脐带。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每一秒都走向清凉,而当夜幕逐渐迫近的时候,约克意识到他并不像出发前自己以为的那样,正去寻找界限之外的意义,他,他们,更像是是为了找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
6.
螺丝、扳手、改锥、水龙头。盯着眼前这些形状各异的坚硬物体时间久了,麦东会出号,他想起那天晚上他从一道三米多高的墙上摔下的情景,他本该像前三次那样准确又迅捷地抱住那棵距墙根一米远的老杨树,但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阻挡了他。眼睛的疼痛没有脚部剧烈,所以麦东的左半边世界被纱布暂时隔住,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左脚骨折,养一个月就好。麦东张开嘴让班长凑近。你闻闻有没有酒味,有没有?有人在麦东的柜子里发现了两瓶霸王醉,麦东说没有,这不是他的。麦东知道这是谁的。班长答应会给麦东一张最新上映的《盗梦空间》的票,代价是麦东必须从黑市再给他买两瓶低价酒。寂寥的秋夜,麦东就像是偷渡客,一次又一次翻越过那道临近垃圾场的围墙。之后麦东躺在部队卫生所的病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那张电影票还在,但却已经过期。麦东知道班长的意图,所以他只是象征性地反驳了一句,然后默默接受了被嫁祸的事实。其实在部队喝酒不算多么严重,但班长怕牵扯出手头的贩酒买卖。在部队躺了一个星期后,麦东领了被削减了一大半的退伍金回了老家,在村口的商店街盘了一个店,和父亲一同做起了五金生意。第一次是《美丽人生》,第二次是《英雄本色》,第三次是《触不可及》,凌晨档,麦东坐在最后一排。第三次的时候整个放映厅只有麦东自己,两个小时的梦境飞快,只有此刻,整个空间只剩下一个流动的故事时,麦东才可以正视对他而言遥不可及的梦想,他想拍一个故事片。五金店开业后不过半年,麦东的父亲被查出晚期淋巴癌,每个周麦东骑着电动车带着父亲去乡卫生所打两次化疗药,然后回家,父亲缠于病榻不过一个月,从140斤瘦成皮包骨。那天,麦东听说舜城人民医院新引进了一种新的疗法,他想要去看看,父亲的病早就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卖掉店铺是麦东的最后的一条路,成也好,败也罢,只有这样了。在准备去舜城的一周前,麦东在网上认识了皓宇。当天夜晚麦东翻来覆去睡不着,重新打开电脑,莫名其妙赢了五百万欢乐豆,把他之前的亏空全部补足了,麦东盯着电脑里那金黄色的阿拉伯数字,感到了一种虚幻的满足。后半夜,麦东看完了跟电影发烧友借来的《公路之王》DVD,电脑的光驱在嗡嗡地响,电影结束时,麦东心想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
下午三点五十,距离舜城十五公里,一阵阴云过后,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天是晴的,皓宇抬起头,用手掌挡在眼前,透过手指的缝隙能看见那像是从海底飞升起的无数泡泡,皓宇从包里拿出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两只手捧着,开始盛水。三人此时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没有可以用来避雨的建筑物,所以麦东将三轮车的马力加到最大,企图能尽快感到舜城。飞快前进,泡泡于是变成了子弹,皓宇的手仍紧紧握着水壶。
这些坎坷也许正适合公路片,麦东觉得是天空作美,但他根本没有摄像机,麦东只在他踩上铁钉之前用手机的录像功能拍了几分钟摇晃不定的短片,而现在,麦东不确定那被他放进背包夹层里的手机有没有被雨水浸透。省道上的车辆滴滴地按着喇叭,飞速超车,将他们三人远远抛开。约克紧紧攥着后车厢的把手,他感觉暴雨和疾风势要把他卷起。约克想,如果皓宇没有喝下那个军用水壶里的水,麦东没有将油门踩到底,也许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他也许会在早晨的八点钟醒来,敲敲父亲的房门,告诉他,那些书是他的挚爱,请原谅他。
7.
快看,他怎么了?麦东听见约克的呼喊,终于将油门的踏板微微抬起。可突然,车子失去控制,直冲向隔离带,约克和皓宇从车厢里飞出,只有麦东仍攥着把手不放。腰很痛,如同神经打了结,不停抽搐,约克落在一堆杂草上,他睁开眼睛,在一片柔然的绯红色雾霭中看见三轮车倒扣在不远处的泥潭上。约克用最大的力气喊着麦东和皓宇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从三轮车的后面伸出来。约克咬了咬牙,站起身,看见麦东浑身沾满了污泥从车厢后爬出。约克将麦东拉到一堆杂草上,雨还在下,等到约克围着三轮车转了一圈再回来时,麦东身上的污泥已经被冲掉了大半。麦东的头顶在出血,雨水在那红色析出后迅速将其抹除,像是一个势要毁尸灭迹的凶手。后来,约克在两块石头的夹缝里发现了皓宇的军用水壶,水壶半躺着,壶口处流淌出些许黄棕色的液体。约克没有力气再喊了,他将水壶捡起,靠近鼻子一嗅,一股淡淡的芳香。约克听见麦东的呼喊,走过去,顺着麦东手指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黑色背包像是水中龟背般的岛屿浮在飘着绿藻的水沟之上。约克从未感到过如此强烈的恐惧,他站在原地,麦东在身后用尽最大力气催促约克快去救皓宇。在三轮车飞出省道的前半分钟内,约克已经察觉到了皓宇的异常,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约克鼓起勇气走过去,将岛屿翻转,露出了男孩面相痛苦的脸。
出发前,在五金店旁空无一人的小巷,麦东安慰皓宇说,没事的,即便没有保护措施,这种事情不过万分之一的概率。皓宇没有说话,麦东没有过问皓宇为什么要这么做。在麦东的眼里,皓宇很像是曾经的自己,寂寞又无助,企图抓住生命中降临的任何一点温存和光辉。麦东想起他八岁的那天,父亲牵着他的手在城里的露天电影院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电影名叫《超人》,克拉克·约瑟夫·肯特是那个超级英雄的名字。麦东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的生命中也会出现一个超人,帮助他完成全部的愿望。直到现在,超人依旧没有降临,生活继续走向一片不可预知的领域。麦东的脑袋仍在断断续续地出血,他努力想站起来看一眼皓宇,却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麦东锁着皓宇两条僵硬的胳膊,将他从水沟拖到麦东一旁的杂草堆上。他死了是吗?约克问,他看着麦东用一只手将男孩脸上的绿藻和污泥抹掉,而自己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雨势减弱,天色暗淡。麦东和约克的手机都已经无法开机,约克不抱希望地从皓宇的裤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按下电源键,屏幕竟然亮了,约克用皓宇一根冰凉的食指解锁了手机,拨打了求救电话。在等待救援的半个小时里,麦东仰起脸,问约克可不可以给他讲一个故事。约克愣了愣,故事,什么故事?随便什么都行。然而约克根本想不起任何一个故事,他读过那么多文学名著,此刻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些午夜时分他躲在宿舍床帏里轻轻敲进电脑里的稚嫩文字。最后,约克想起了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他苦笑了几声,问麦东,那个电影——还会重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