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短信刚刚开始流行时,功能性还很模糊。但它替代了书信时代,需要漫长等待的那种信息回馈的方式。人们从等待一封信,到等待一通电话,到等待一封短信,等待的成本降低了,由此,恋爱与传情的形态大概也改变了。
微信刚刚流行起来的时候,还不像如今这样令人时时提防被截图、被窥视朋友圈的危险。最早的时候,玩微信的游戏心远胜于戒备心。微信里加的好友大多也都是认识的人。随着微信被过度使用,微信好友中开始悄然出现许多陌生人。譬如护肤品柜台的柜姐,服装店的售货员、外卖小哥、快递员、保险代理……熟悉的朋友对微信裹挟的“窥视”感日益警惕,朋友圈纷纷设置为“三天可见”或索性关闭。陌生人的生活反而在另一次元显出非凡的活力。再经过时间作祟,熟人变冰霜,陌生人却变得不再陌生,很有意思。
这些陌生人,如果是女性,常常会忍不住晒出自己的日常生活。譬如那位护肤品专柜的小姐,看起来那么年轻,居然已经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儿子。我认识她是在三年前,每次商场搞活动,她都会提前告诉我,很仔细帮我算账、帮我预留赠品。有一次,另一家门店的柜员打电话给我,说她们店也在搞活动,千载难逢,促销力度拔群,让我去参加。我说,可是我已经有一位专门的柜员跟我联络了。她愣了一下,说,可是你在哪个柜台买我们家的产品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她身兼一种莫名其妙的忠诚。
这种忠诚是怎么来的呢?也许是年深日久看那位柜姐的朋友圈看的。我看她做培训、看她带家人出国游玩、看她看了什么电影、又发表了什么关于工作或者生活的小看法。公司似乎很器重她,去年还派遣她去南法学习。对这些零碎的讯息,我一定不算太反感,虽然也从来不会给她点赞。我甚至封锁了她看我朋友圈的权利,但我对她居然有一种难得的信任。这种信任不会出现在普通朋友间,甚至是应该出现在比普通朋友更好一点的朋友之间的。
后来我去柜台买东西,却经常找不到她。直到今年一月,另一位柜姐告诉我,她早就升职了,不再在店里值班。但是奇怪的是,每一次商场活动,她还是会贴广告给我,巨细靡遗帮我算账,算积分,搭配所谓的“性价比”最高的套餐。
今年冬天,上海下了一场雪。下雪的头一日,就是她原来所在的商场活动。前一天我跟她约了时间,结果到了当日,家人都阻止我出门。说这样深的夜下过雪的街你究竟要赴什么样的约。我说我有很重要的事,其实心里知道并没有。但我还是去了。去的时候,她刚好在柜台忙碌。我问她,你是不是不在这里做了。她说是啊我其实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今天是特地巡店过来的。但她亲手帮我包装、下单、亲手帮我录积分,看起来很平常。外面特别冷,我的雪天,也是她的雪天。
深一脚浅一脚走过上海冬雪的那个傍晚,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升腾。我为什么要去赴这个约,仅仅是因为我在微信上承诺了一个陌生人我明天来?我为什么不能取消这一次消费?而她居然也默认我一定会赶去,所以帮我包好了我购买的东西,衬好防水袋和两层纸袋。她并没有确认我会不会去。
很难说这样一个个人的努力对我信赖某个品牌有多大的作用。我们甚至不太认识。我和我的保险代理更相熟一些。
今年过年时,我的保险代理跑来我家给我送了一盒蛋卷。奇迹般的是,她还拿了一本我的书找我签字。我们相识于好多年前,我第一次当访问学生,需要购买一份旅行保险。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她会与我认识那么多年。
我29岁那年,再次找她买保险。当时她已经换车,看起来生活得蒸蒸日上。我对她说,我想在三十岁前买一份保险,是不是能便宜一点。她满面春风夸我聪明,在听说我大龄未婚没有工作的时候,很体贴地对我说,“我看着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读书,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你怎么能不交金?我要是早点知道,一定早点帮你规划。这样你老了也好放心。”
我很仔细地咨询她疾病险的细节,问她要是几岁得病会怎样,几岁死了会怎样,她突然看着我很严肃地说,“妹妹,自杀我们不算的哦。”我说好好好,我就问一问。她随即又笑逐颜开。
她是个积极乐观的女人,脸上的妆都画得积极乐观,不怎么害怕尴尬,即使我有时并不想同她聊私事。但保险,又难免牵涉私事。她有时也会劝我结婚,然后推荐给我新的、划算的、适合家庭的保险方案。她的态度介于体贴和高度职业化之间,反而让人觉得比较容易接受。
就这样一个以穿西装的自己作为头像的、非常保险代理人的人设,朋友圈却是宿命风,经常说诸如“如果相信命,那么一切的偶然都是注定……”“没有方向的船,什么风都不会是顺风”之类的鸡汤。当然偶尔她也会展现超越职业本身的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让每个孩子都拥有一份大病保险”……
这些说不上朋友的朋友,既不会参加婚礼、也不会参加葬礼的人,却很了解我真实的一面。我的肤质、我的身材、我的疾病、我的家庭、我最想保护的人、我最深切的恐惧和焦虑,比方怕老、怕病、怕无常,我最莫名其妙的固执,比方信守承诺或者妇人之仁。
他们属于朋友圈的另一个次元,暗忆人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