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里的幽冥人间

新村里的幽冥人间

它是那么“人间”,却又指向着“非人间”。

2021.02.23 阅读 963 字数 2189 评论 0 喜欢 0
新村里的幽冥人间  –   D2T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上海街头的“东方书报亭”开始没落。越来越少人看报纸,导致从很早以前开始,新村门外的“东方书报亭”就不只卖报纸,转而卖起烤香肠。

每天放学的时候,书报亭门口都会簇拥着很多学生和上班族。时间久了,书报亭又开始卖电话卡、冷饮、儿童玩具、车锁、矿泉水、打火机、香烟……它从一个十分文艺的意图起飞,逐渐开始降落,后来的它,更像是一个烟纸店、杂货铺。

“东方书报亭”的出现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旨在解决一批4050下岗职工再就业。现在4050都是个古老的词了,年轻人听不懂。总之,当年的下岗工人如今都陆续到了退休年纪,“书报亭”的空间也逐步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它在发生衍变、转型。

“东方书报亭”的关停潮,其实是出现在2015年,因为它的经营范围越来越说不清楚、没有边际,还有了影响市容之虞。但实际上,新村边上的“东方书报亭”,许多仍在“放飞自我”地经营。

譬如有天我忽然发现,我们新村门口的书报亭,甚至卖起了锡箔,叹为观止。但它仿佛依然在最初“安民”主旨的创办范畴内,是一种一生一世的落幕象征。有多“安民”呢?它早晨买早餐,下午收快递,顺便还兼职送人最后一里路,要袜子有袜子,要肉夹馍有肉夹馍,十分有意思。但“锡箔”毕竟还是有些不同。它是那么“人间”,却又指向着“非人间”。

“锡箔”这样的东西,像大头娃娃雪糕、掼炮一样,从童年开始就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实际上它是一种特殊的纸钱,将锡块打成薄片后裱褙在竹纸上制成。因为“锡”值钱,烧完扒出来还可以卖钱,所以《红楼梦》里焦大说“扒灰的扒灰”,“扒锡”说的是“锡”、“媳”同音,是翁私其媳的隐语。

我常想为什么“锡箔”会和“童年”记忆有些关系,鲁迅、周作人也常无意间写到,那些做锡箔的、摇船的“短衣帮”(孔乙己则是去咸亨酒店唯一穿长衫的人)。做文学研究的同学会知道,“锡箔业”和绍兴的确有很大的关系,不然周作人不会轻易写“制作锡箔是很繁重的工作……”它代表一种“劳动”,一种“手工业”,而裱纸、折錠、糊錠则是“贫女“的劳动。即使这些事,现代人已经十分不熟悉了。看到“锡箔”纸花,也不会想到什么劳动。

我的外婆就叠得一手好锡箔,这让我早逝的外公在地府也许早就拥有万贯家财。她的手工十分复杂,我们家没有一个人能继承下来。到了清明,远亲近邻还会特地请她叠一些元宝,因为买来的似乎没有手工的有诚意。很多人不相信什么烧纸钱的迷信,但还是在意这种“诚意”。

新村里的水门汀,到了四月,也常被人“画圈圈”,烧过之后,地上会留下黄色的踪迹,围绕着一团余烬。小的时候,家人会不让小孩子踩这个圈圈。但这个圈圈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成年人也基本说不清楚。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孩子。于是,许多电瓶车骑了过去,更多的汽车根本不可能在狭窄的空间里避开这个“圈圈”,也就飞驰了过去。这个圈圈是干什么的呢?这个圈圈其实是一种储蓄,存钱用的。

《西游记》中唐王游地府一节,唐王在阴司没钱散于恶鬼,就问一个贫民相良借了一库。还魂之后派尉迟公上河南还钱,那相良在“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而他就是穷得叮当响,平日里有点小爱好,就是买办金银纸錠,烧记阴司去存钱。结果皇帝跟他在“那一世”借了钱,到这一世还上真金白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可见越是“好善的穷汉”,这一世施展不开手脚,就越是期望下一世。这样丧气又兢兢业业、煞有其事的人,新村里真是随处可见。

我对“锡箔”的熟悉程度,可要比对vr眼镜、或降噪耳机亲切多了。尽管这些“物”都以进入日常生活为目标。“锡箔”看似不起眼,却很有历史,而且有生命力。

史学家刘耀在一篇文章里说,锡箔业作为一种“特殊的手工业部门,它所制造出来的产品,与进出口贸易没有直接关系,既没有遇到外国商品的排挤,也没有向外输出。因此它仍然以原有的生产形式继续存在着。”

它是一种鬼业,因为微不足道、不起眼,常常不会令人联想起产业,但是它生生不息地存在于我们的历史中、现实生活中。“在申买点锡”(益闻录),“申”就是上海,可见其物质文化背后的渊源。

2005年,《新民周刊》有一篇报道,题目很有意思,叫“千家万户寻常事 地下箔坊进行时”。令人惊讶的是,到如今,锡箔工业仍然十分复杂。“做锡箔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手工工艺活,有14道工艺,‘抹锡箔’,只是其中最简单,也是最容易‘外派’、‘外发’的第13道工序,具体操作方法是——先将裁好规格的黄表纸放在抹板上,然后将同样大小规格的锡箔叠在黄表纸上,对齐了,用一块小小的,窄窄的,与抹板等宽,而又底部光滑圆润的钢礅子往上面一抹——锡箔就粘上去了。再往下一道工序就是第14道工序,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了:滚压成型”。锡箔业甚至创生了一种职业病——锡箔疮。这种金属中毒疾病,正在伤害当地的孩童,许多孩子得了皮肤病、又肚子痛,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疗。

文章的结尾很有意思,很鲁迅:

“上面收你们税吗?”我们问。

“收!”陈老倌回答,前几年,年年收!凡是小作坊,不管你盈利不盈利,每年2400元!直到2004年才停止征收。

“你们又没有营业执照,他们根据什么收税?谁来收税?”

“谁知道!反正是镇里的那帮人!”

十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过得怎样没人知道。我只见到“锡箔”走进“书报亭”,虽是偶然,却也令人不禁深思。它是那么“人间”,却又指向着“非人间”。它是那么象征童年,又伤害着新的童年。它平常得看不到任何刀刃,但鬼意如此……

张怡微
Feb 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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