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之后,我走进旁边专门卖廉价商品的超市,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只卖两美金,就像中学门口天天拿着大喇叭放“清仓大甩卖,统统两元钱”的杂货店。
排队结账的时候,有个胡乱绑了个发髻的中年妇女刺溜一下就插到了我前面,我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背,她装作不知道地在聊微信语音。
“我今天看中一个卷发棒。”
有些东北口音的女声在微信的那头说:“好嘞,啥时候我去你家用用看。”
“我头发太长了,发梢都开叉了,看起来像梅超风一样。”
“你也不剪剪?”
“我家门口那家,一次就要四十刀,还不带吹头发,都没国内四十块人民币的剪得好。”
“你买了卷发棒,会用吗?”
“可不是,我还是用梳子凑活一下得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在收音机前把价值两美金的卷发棒放了回去,她低着头飞快地走出了超市,而我则付款,买下了一大堆廉价的锅碗瓢盆、衣架、肥皂和洗发水。
圣诞节那天,我冒雨去超市,却发现才下午四点就打烊了,身形硕大的墨西哥妇女手里托着烤鸡和披萨,左右手边各跟着两个小孩,浩浩荡荡地往家里走。
我回家,从冰箱里翻出剩下的一些蘑菇和番茄,洗干净之后用刀切去坏掉的部分,切着切着眼泪就下来了,索性套上棉袄冲进雨里,打辆车朝中国城开去。
因为是节日,所以Uber价格是平时的两倍,我心里想,去他妈的,过节就是要花钱。
火锅店依然是门庭若市,一群又一群人,聚在走廊上,抽着烟,吃着免费的花生。我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想要拿号码牌的时候,超市里见过的女人又不管不顾地插到了我面前。
这回不等我开口,她就先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我下意识就说不关你的事。
她倒是笑了,也不走开,还自来熟地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解释了好久我才知道她也是一个人过来,想吃火锅,但是锅底和调料加起来就要二十多刀,她想和我两个人叫一个锅,这样能省不少钱。
“你想想,省下来的钱能多吃一顿饭呢。”她这么说。
或许是刚和男朋友分了手,或许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里竟然没有人可以一同度过,或许只是想要多点几个菜,我竟然和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坐在深夜的火锅面前,看着一股脑儿端上来的肥牛,肥羊,鱼丸和虾滑。我执意想要点一份午餐肉,她在讲了一大通这种加工肉制品多么不健康之后,有点生气地说那我就要一个人付一份的钱。
水滚了之后,大家的话也少了,因为太久没有吃火锅,我望着油汪汪的表面浮着的红彤彤的辣椒竟然鼻子一酸,只能用擤鼻涕为借口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她一边虎虎生风地用大汤勺兜底抄出散落在锅底的牛肚和肥肠,一边把各种烫熟的食物夹到我的盘子里,还自作主张给我加了一大筷子我向来很讨厌吃的菠菜。她看我喝冰水,又发表了一大通女生不要喝冰的宣言,并且叫来侍应把我的冰水撤走换上热茶。
有几次在大口吞食牛肉的间隙,我看到她望着我欲言又止。在添了汤等水开的时候,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抽根烟。
我摆摆手,说自己不抽。
“也不是什么好烟啦。”她有些尴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我立刻解释我是真的从来都不抽烟。
她走出火锅店的那瞬间,我立刻长长出了口气。发现自己竟然不经意间坐得腰板笔挺,喝汤不敢大声,还吃了好多我平时根本不吃的青菜和菠菜,就像平时和母亲同桌吃饭那样拘谨。
但是一切都在她回来之后接了个电话改变了。
电话那头是个说英文的中年男子,她口语很差,发音也不标准,只能一遍一遍对电话说:“再说一遍。”
她说:“我现在在吃饭。”
“我过一个小时回去。”
“不要等我。”
“你睡觉吧,记得吃药和维生素片。”
“我也爱你。”
打完电话之后她有些愣神:“都来美国好几年了,还是不习惯说英语,一说就紧张。”
她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让侍应拿一杯冰啤酒。
又非要给我点一杯。
“我是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脑子活络,适应得快。我女儿现在英文说得可溜了,和我说中文反而不自然。”
她于是非要让我看她手机里女儿的照片,她的女儿看起来十三四岁, 瓜子脸,单眼皮 。她皮肤晒得很黑,像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一样穿吊带衫和热裤,戴墨镜,穿Tory Burch的夹脚拖鞋,或者在运动胸罩外面穿一件半透明的白衬衫,衬衫下摆在肚脐处打一个结。但是她终于不是那样长大的,有种灵魂拼命向前飞奔而肉身还留在原地的违和感。
我对于她的女儿并无兴趣,甚至连“可爱”“聪明”这样虚假的夸赞也说不出口,但她在展示完手机里的所有照片之后锲而不舍地打开了她女儿的instagram账号。
“我英文不好,你帮我翻译翻译吧。”她说。指着少女写下的矫情、夸张、感性、支离破碎的几句英文注解。
我们大概快到半夜才走出火锅店。隔壁桌已经喝光了一打啤酒,打了好几圈斗地主。
她执意付掉了全部的账单,并且开车送我到公寓门口,然后目送我走到楼上,打开客厅的灯才走。
临走前加了微信,她微信名叫莉莉,头像是她女儿在跳芭蕾的照片。
她有一搭没一搭常常打电话过来。不合时宜地讲一些琐事,天气凉天气热,哪家超市在派打折券,哪个品牌有折扣码。在电话里,有时候她偶尔用蹩脚的英文冲谁吼两句,然后又接着回来说要去吃新开的小龙虾和烤鱼店,我开着功放,一边做些琐事,她似乎比起得到我的回应,更享受倾诉的过程。
我当然是懒得搭理她的,她微信朋友圈总是发一些心灵鸡汤,养生之道和明星八卦,我早早把她屏蔽,她却锲而不舍给我的每条朋友圈点赞留言。不得不说她这种巴结的姿态让我很受用,之前我总是每五分钟看一次手机,看我的前男友有没有在看橄榄球赛的间隙回复我的短信,他偶尔回复一次我能高兴得睡不着觉。现在情况掉转,让我觉得自己大权在握。
有一次莉莉非要来我家送饭给我。
“我今天去市场上看到特别新鲜的五花肉,肥瘦相间那种,还有春笋,我做了一锅红烧肉,还炖了一锅腌笃鲜,我给你拿过去吧。”
我当时还没找到工作,靠写稿和做翻译勉强度日,过着日夜颠倒,叫一次外卖可以吃一周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心情接待客人。
过了二十分钟,她说她已经在车里了,让我告诉她地址,我告诉了她门牌号,她过了一会儿说五十八分钟之后到。我从床上跳起来,把厨房和厕所都擦了一遍,把脏衣服全塞到床底下,又足足扔出去三大袋垃圾。
家里除了啤酒没什么可以招待客人的,我勉强找到去年回国带过来的云南普洱茶,烧了开水,用参加招聘会得到的免费马克杯泡了。
莉莉终究是长辈,让我想起我妈唯一一次来看我,我花了一整天,把抽油烟机的缝隙都擦过了,在她眼里却还是邋遢得一塌糊涂。我拘谨地端着马克杯,生怕达不到莉莉的期望。
她一进门闻到茶香倒是眼睛一亮,连喝好几口。
“超市里那些红茶绿茶什么的,哪有我们自己国家的茶叶好喝。”
接着她就自作主张地开始收拾,把我藏到犄角旮旯的东西都拎出来,分门别类放好,用拖把蘸着肥皂水,把我已经拖过的地再拖一遍。把冰箱里已经开封的黄油、芝士和牛肉都装到保鲜袋里,然后在封口的地方写上保质期。
“我女儿每次看到我收拾都要骂我,还是你好。”她抬头笑着说,用手拨一拨额头前的碎发。
她照例很能说,哪个明星又有了什么八卦,哪家电视台在播什么综艺节目,哪个贪官又被双规了。我拿起红烧肉准备放到冰箱里,却被那种熟悉的油腻腻的味道给吸引了。平时用多了烤箱,倒真的想念母亲炒菜那一口大铁锅,和灶台的烟火气。
保温饭盒里铺了满满一层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紧实的瘦肉,雪花般晶莹的肥肉,最顶端是一层闪闪发光的肉皮。保温盒下层是她连着红烧肉一起煮的鸡蛋和百叶结,鸡蛋外表划了几道,红烧肉的汁水渗透到蛋黄里面去,吃起来咸香可口。
我吃一口红烧肉,又吃一口鸡蛋。真的太好吃了。
“有人说说话真好, 我住的那个地方,别说中国人了,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我顺口问她住哪里,她报了一个地址,是洛杉矶有名的富人区,全是独栋别墅,别墅与别墅之间相隔着修剪精致的花园和网球场。
她住在这样的地方,却想着拿塑料袋装点我的茶叶带回去。我说可以全部送她,她又摆着手说不要。
后来她接到一个电话,用生硬的英语说完 “我在市中心附近。马上好。十分钟之后来接你”,她风一般地消失了。
她走之后,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问要不要给我点钱。她是好意,但总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些不满来,无论是我有稳定且报酬丰厚的工作的时候,还是我因为创业居无定所的时候,无论是我单身的时候,还是我有男朋友的时候。在我们即将 开始吵架的时候,母亲突然幽幽地悲伤地说,每次同事和朋友问起我,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的生活状态。
我潦草地安抚了她几句,许诺会多打电话回家。
我小时候,她喜欢炫耀我成绩好,得奖,出书,大概结下了不少仇人,现在他们都等着看我摔跤跌跟头的笑话。
哪怕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些人,只是偶尔回家的时候在小区里见到,被母亲使唤着叫“啊张家姆妈”“李家阿叔”。
但这些平时根本不存在的人,却像阴魂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背后指点你的生活。
生活似乎在他们眼里,只有不断地考一百分,拿三好学生,工作,赚钱,嫁人,生小孩。
我暗暗地想,莉莉看起来那么土,也没什么文化,凭什么就能住在郊外的富人区 。
莉莉的电话愈发频繁。我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她好像每时每刻都处在不知道干什么的焦虑中,甚至在深夜都打来问能不能来我家坐坐。
她的思想就像我母亲一样陈旧,比如在我来大姨妈的时候会阻止我喝冰水,看到我去面试工作就先问每个月工资多少。但有几次,我生病发烧,或者花粉过敏,她开车一个多小时赶来,又把我送去医院急诊室,忙前忙后,又是给我敷冰袋又是给我擦药膏。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叫她“妈妈”,她也答应,用我厨房里唯一的那口锅给我炖鸡汤下面条。
“我大学读的是护理,刚来美国是做护工。”她一边说,一边拧干毛巾给我擦汗,“偏偏我女儿最讨厌我照顾她,她说她是独立的个体,不想依赖任何人。”
为了庆祝我痊愈,她开车带去吃干锅。 我们在下暴雨的洛杉矶开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其间电闪雷鸣,她弓着背,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从停车场到奶茶店的那三分钟就让我们从头湿到脚。我们点了麻辣烫,烤鱼,又点了鲜虾鱿鱼干锅,喝了热乎乎的酸辣汤。
“麦克不喜欢吃中餐。”她突然说。
“哦?”撒尿牛丸在我嘴里爆裂开来,烫到了我的舌头,我一边捂着嘴巴,一边应付性地回答。
“我女儿也不喜欢,她说中餐不健康。她每天都吃的什么啊,菜叶子上面拌一点点酱,煮了鸡蛋只啃吃蛋白,真是作孽。”
莉莉其实吃得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热衷烧饭和吃饭,而且她很喜欢吃饭时候的那种仪式感,常常呼朋引伴的,她的朋友圈除了转发和代购以外,就是在问有没有人愿意陪她吃饭。
“我曾经也是有可以一起吃饭的人的。”她含着干锅里面的土豆哭泣起来。
当然她也是有过可以一起吃一餐饭的爱人的,或许是深夜回家之后用冰箱里的剩菜做的一碗炒饭,或许是早起就着晨光蒸好馒头花卷,搭配稀粥和咸菜,或许是下着雨的冬夜煮一锅面,里面放一块红烧大排,摊一只荷包蛋,再浇上几滴香油。
但是那个人,却不是电话里,对她说着“你在哪里”“快点回家”“我爱你”的那个人。
而她在为我做那些红烧肉、龙井虾仁、龙虾伊面的时候,是不是因为想着那个人,才让汤汁里都有了暖意?
背井离乡的故事各不相同,任何揣测都显得狭隘,但望着她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再用蹩脚的英语对电话那头说“我很好,我也爱你”,不免让我想起和母亲吃的一饭一汤来。
我和母亲因为性格上太过相似,彼此都不肯认输,所以从未和平相处过。但这些相似之处却让我们在吃的这条道路上齐头并进。
母亲喜欢吃海鲜河鲜,我也喜欢。在家境不是特别好的那几年,我们常常就着黄泥螺,吃用隔夜饭做成的泡饭。黄鳝这么腥气的食物,因为母亲喜欢,所以我也喜欢,她不但能吃,而且会烧,和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一起炖,再可着劲加料酒和老抽,最后用白糖和黑胡椒调味。到了秋天是肯定要吃阳澄湖大闸蟹的,母亲能够飞快地把蟹肉和蟹壳分离开来,下手快捷但吃相优雅,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吃螃蟹吃得这么体面的人。
因为这么一餐又一餐在昏黄灯光下吃的饭,才让我和母亲吵了这么多次都仍然亲如一家。如今身在美国,吵架的机会少了,但一起吃饭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竟然也望着眼前的麻辣烫痛哭起来,和莉莉的哭声交相辉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从中间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我。
“真好吃啊。”让我们终于吃饱含泪水的麻辣烫,莉莉这么说道。
“个么你打包一份回去吃啊。”我建议。
“一个人吃也怪难受的。”她腼腆地笑。她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破天荒地没有接。
我指了指在桌上不停振动着的手机。
“催我回家给他做饭呢。没关系,一时半会儿饿不死。”
“那你一般给他做什么啊?”
“年纪大了,都能吃什么啊?不过就是去Wholefoods买点新鲜水果蔬菜,给他拌个沙拉,再烤个杂莓派。”
“那也挺没劲的。”
“可不是吗?你说我现在回家,望着他,他看看报纸,我就在网上看看小说,两个人吃也吃不到一起去,说也说不到一起去。”
“想家吗?你别说,我每次回家都和我妈吵架,但有时候还挺想她的。”
“当然想啦。想我家门口那个菜市场,韭黄,空心菜,鸡毛菜,什么都能买到。我在这里,想吃个韭黄炒鸡蛋都吃不成。”
春天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合同工,而且谈上了还算稳定的男朋友。
男朋友不喜欢油腻,也不吃辣。我开始和他一起去健身房跑步,吃煎好的三文鱼搭配芦笋和牛油果,周末的时候去海边踩单车。
母亲在看到男朋友的照片之后,开心地打电话来,说把她某某同事,某某同学的女儿找的男朋友都比下去了。
“又高又帅,身材也好。我拿着照片往我们高中同学群里面一发,他们个个都不吭声了。”
我觉得俗,所以找个借口挂了我妈的电话。
莉莉也忙着打听他是哪里人,有没有美国绿卡。我渐渐和她也懒得多说。她照例送自己做的菜来给我,我都借口自己很忙,让她直接放在门口。
初夏,家里的蚊虫逐渐多起来,老式空调一天二十四小时吭哧吭哧地转着。莉莉突然出现在门口,这回她带来的不是自己做的食物,而是洛杉矶最著名的法式甜品店的礼盒,九种不同口味的蛋糕摆在精致的白色盒子里,系着紫色缎带。她顾左右而言他,我心想她要我帮的肯定是个不小的忙,默默地想了一百种不同的托辞,然后在知道她只是让我帮她在学校附近找个临时住处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
“放暑假了,很多学生都不在,总有房间空着吧。”
“有是有,但是我们学校地段不好,治安差,你肯定住不惯。”
“是我朋友住。谁没穷过啊,还怕住不惯?”
“但这样你朋友离你那里很远啊?”
“就是要住得远点。”她露出很少见的娇羞的笑容。
“这里都是学生在住,晚上很吵,每个周末都有派对。”
“我知道,年轻人嘛,我也年轻过呀。”她笑得更欢了,我觉得她实际年龄比我想的要年轻些。
七月下旬,她来我家拿临时住处的钥匙,人站在楼梯的暗影里,我来来回回看了她好几遍都不敢相认,直到她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里不知何时有种少女的娇媚,而不是对着话筒讲英文时那种局促和冷淡。
之前在肩膀附近支棱着的碎发都不见了,变成非常利落的三七分齐耳短发,耳朵和脖子上戴着配套的珍珠首饰,黑色衬衫裙的领子开到第三颗,隐隐露出蕾丝内衣的一角。她用系着丝巾的手一拨头发,撒发出一阵牡丹的香味。
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了然地笑了;“我说我也年轻过吧。”
我替她找的地方就在我公寓楼下,一楼带个小院子的一室一厅,原住户是对韩国夫妻,夏天要回国探亲,听到是中国人来住,故意给了很高的价,莉莉二话没说就付了,还额外给了三百块小费,让他们把院子收拾收拾,再添置两把摇椅。
那天晚上,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在阳台上浇花,目光偷偷往下瞄,看到莉莉局促地坐在摇椅上,仰着脖子翘首以盼,时不时摆弄一下项链的位置。一有车经过,她立刻合上手中的书,引长了脖子眺望,夕阳照在她的后颈,在风中扬起的发梢衬得她格外动人。
后来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褪色圆领汗衫,头顶中间秃了一大块的中年男子,他在路中央,看着手上的纸片,又茫然地寻找着门牌号。莉莉冲到门口,拼命向他挥着手。喊人一下子就蒙了,手里提着的两个帆布旅行袋“咚”一下摔倒地上。他双手颤抖如旁边棕榈树上被风吹过的树叶,想要举起来却又举不起来,还是莉莉先回过神来,飞扑过去,搂住了他。
因为这样的情感太过庞大和私密,我默默放下了喷壶,退回房间,拉下了窗帘。
母亲在微信那头一连发了五条短信,她正在和几个小姐妹喝下午茶,小姐妹在问她我的男朋友收入多少,学历如何。
在我望着手机发愣的瞬间,她又一连发了好几条带问号的消息过来,说不知道这些基本信息,都不知道和小姐妹说什么,也没办法比较。
“为什么什么都要比较呢?”我反问她。
“你不会找了个穷光蛋吧?”母亲发来的语音信息里,音调一下子高了起来,就像小时候我拼命想要藏起没有考到满分的考卷,而她总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
她上个月才夸我男朋友帅给她长脸。
我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赌气地想,为什么大家都爱钱钱钱的,莉莉住那么贵的房子,不照样有见不得光的故事吗。
跟着男朋友吃多了三文鱼和烤鸡胸肉不免会腻,我从超市买了菜,想着给自己在家好好做个宫爆鸡丁,再做个西红柿打卤面。
我在楼下,看到他们两个相携着从车里走出来,她关上车门,看到他的袖口脏了一块,蘸了点口水给他擦。其间几个学生滑着滑板从他们身边穿过,他老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洗个澡,像剥皮一样脱掉为了新工作买的昂贵西装和裙子,看两集电视剧,想到男朋友不在,所以舒舒服服地把脚跷在茶几上。等到实在很饿了,才想起来去楼下问莉莉讨教菜谱。
我下楼,冷不丁看到陌生男子在楼梯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看到我,很是不好意思,用脚尖把烟屁股都踢到草坪里面去,给我让开了路。
小院里面的茶几上,还放着两杯泡好的茶,一碟坚果,一碟虎皮蛋糕卷。
“莉莉呢?”我问。
“你找她有事?”男人回答,声音有点沙哑。
“我买了菜准备做饭,想问她宫保鸡丁的菜谱。”
“她哪里知道什么菜谱,她从来都不做饭的。”男人竟然笑起来。
“那个时候,我哪里舍得让她做饭呀。每天早上我六点钟起来,烧好稀饭,蒸好馒头,把筷子都给她摆好了,然后就去买菜。我一下班,就骑自行车回家,先给她切好水果,然后她看电视,我烧饭。她每天在医院累得半死,回到家我哪里舍得让她进厨房啊。”男人自顾自说起来,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
“那她今天不在这里住?”我后知后觉,说完这句话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
“我们喝茶喝得好好的,那个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移民局的来家里了,她匆匆忙忙就走了。”
“每天都打电话来催她回去,你说说,就算是移民局也不能天天来啊,她还不能出趟门见个人了?”他不自觉地就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起来,惊觉之后,他立刻惶然倒退了一步,又退回到楼梯口的阴影下面。
他又点了根烟,一小点火光明明灭灭的。
“那个人,”他胡乱比了个手势,“你见过吗?”
我摇摇头。
“哎!”男人长叹一声,道了个歉,就穿过小院,进屋去了。空留下两杯茶,其中一个杯子的边缘还沾着口红印。
后来我有一次偷听到莉莉和男人的争吵。
就像平常夫妇一样,骂着脏话,把能砸的可劲儿朝墙上砸。
莉莉哭得惊天动地,连我家的地板都在震。
我听到那个男子骂:“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还天天要你和他睡一张床。”
“移民局会来突击检查的。”
“你不觉得恶心吗?老不害臊的!”
“他找我就是为了我能照顾他啊。我除了给他倒水,捶背,吸痰,还能做什么呢?”
“我一想到你和别人睡在一起,就他妈恶心地想吐。”
莉莉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道:“再忍一年,最多两年。”
之后就是更加长久且响亮的哭泣,和紧跟其后的火热的性爱。
这天晚上,我破例主动和母亲打了电话。她因为我的主动又惊又喜。我第一次详细和她讨论了我的工作和恋爱,然后在快三十分钟的时候又争吵了起来,因为她想要我快点结婚生孩子,而我是早就打定主意不要小孩的。
我抢在她说“我的同学的女儿都……”之前挂了电话,却不觉得恼,入睡的时候也笑嘻嘻的。
过分亲近带来的吵架,总比长久分离带来的沉默好。
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起床看到院子里的莉莉又穿回了她平常的素色上衣,肥大的运动裤。
“他终于走啦,我请你吃饭吧。”她仰着脸冲我招手。
“你还好吗?”我忍不住问。
“还好,还好。”她嘴上说着,脸上却并没有笑容,我们就默默地把小院和房间打扫了,把钥匙装进信封,再把信封封好,放到房东家的信箱里。临出门前,我看到一张快立得相片落在垃圾桶旁边。
凑近了看,莉莉和男子戴着并不合适的迪士尼卡通帽,跟花枝招展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簇拥在一起,他们的十指紧紧相扣着,他尴尬地望着镜头,露出一排黄牙,莉莉则小心翼翼像看什么易碎品似的看向他。
我想要去拾起那张相片,莉莉立马拉住了我,她特别夸张地怂了怂肩膀,说:“就一张照片,有什么大不了的,来日方长,下次再照就好了。”
但就在关门的瞬间,她依然忍不住冲过去,拾起了那张相片,用衣角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揣在了贴身口袋里。
莉莉带我去了洛杉矶最有名的日式料理店。在比弗利山庄的幽静小店,每个人一百八十美金,吃什么都看厨师当天的心情。
莉莉还要了瓶菜单上最贵的清酒,装在陶瓷杯里,就着鮟鱇鱼肝和海胆,喝了一口又一口。
我坐在榻榻米上面,膝盖生痛,又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手脚,只好自嘲说档次实在不够来这么昂贵的餐厅吃饭。
“他也是这么说的。”莉莉看着我的局促,有些悲怆地笑起来。
“我好不容易订到这家的晚餐,你知道有多难预订吗?我三个月前就打电话,还要托人介绍,我想的就是,我和他在一起那些年,都没机会吃什么好的。”
她又端起清酒一干为尽,我也放弃了阻拦。
即使在最高档的餐厅,她依然和别人格格不入,喝汤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声音,不小心又打翻了放芥末的碟子。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龙虾她嫌太腥。
“但是你猜他怎么说?我才不要用那个人的钱。”莉莉拿起印有华丽纹样的餐巾掩住嘴,“当初还不是他让我和那个人结婚的!”
“我跟他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再等一年,最多两年。他倒好,他说得好像我愿意和比我爸年纪还大的人同床共枕似的。”
莉莉委屈地哭起来。
我顾不上还有好几道菜没上,拉着莉莉就走。
身后正装打扮的侍应正用精致的托盘端着黑鲔鱼明太子茶泡饭。他看着夺门而出的莉莉皱起了眉头。
我们去了中国城,要了大盘的炒面和辣子鸡,要了最便宜的啤酒,让莉莉好好地哭了场,哭完之后还要把鼻涕擤在她好几百块的丝绸方巾里面。
“以后我能常常来你家坐坐吗?”莉莉有些害羞地问道。
其间她的手机响了三次,有一次是她的女儿让她准备音乐节汇演的裙子,有两次是“那个人”。
她和女儿说了很久,虽然电话那头的女孩一直在说“烦死了”,她缓慢地回答“那个人”的每一个问题,并且坚持对他说“晚安”和“我爱你”。
“随时都可以来。”我认真地说道,虽然我自己真是讨厌死了这个治安又差,房子又旧的街区,但莉莉却觉得很亲切。
我坐在她的车里,窗外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朦胧的雾气从路两旁的草坪里升起来,她在车里挂了一个巨大的红色中国结,放着齐秦和老狼的歌,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了我那运河边上的故乡,也是在春天的时候,连着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有些话我可能不该说,但我上次听你和你妈聊语音,你应该对你妈态度好些。”
“没办法,我和她从小就不亲近,现在又这么多年不在一起住,也没有机会培养亲密感。”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这些人都老了,跟不上时代,脑子也没你们转得快。我小时候老是打我女儿,用指甲掐她胳膊,现在打也不行,骂也不行,她动不动就说要叫警察。我也知道全是我的错,但总要给我个机会弥补吧。”她说着说着又泪流满面。
纷纷扬扬的雨点终于在车前玻璃上汇成一股股水流,水波里,路灯的鹅黄色光芒逐渐晕开来。
“有空我再做饭给你吃吧,叫上你的男朋友。”
“他不喜欢吃中餐,太油腻了。”
“不喜欢吃中餐那怎么行?这可是你从小吃惯的东西啊?不要紧,我来做,不油腻的。”
她等到“那个人”又催促了好几回,才依依不舍地开车走了。
不知怎么的,她的汽车消失在薄雾里,却让我想起了我在浦东机场的安检口,母亲送我到海关处,哭得不能自已,而我却因为终于自由了而暗自窃喜。等到我进了海关,无意中一回头,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她弓着背,慢慢地向出口走去,心突然像被揪住了一样难受。
我原本有很多想要问莉莉的事情,比如她到底是怎么和“那个人”结婚的,又是怎么住上了那么豪华的房子,但有什么重要的呢?说到底,我们都是带着渺小的故事,在庞大的城市里,讨生活的人。
来日方长,我们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妥协在残酷而不可抗拒的命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