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巴黎是一场盛宴,因为有着像安东尼这样时刻准备赴宴的人。

2021.09.01 阅读 1152 字数 4317 评论 0 喜欢 0
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   D2T

2015年11月13日晚,巴黎发生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本书作者的妻子在恐袭中罹难,留下他和刚满十七个月的小男孩。四个月后,他出版了这本书,以记者的冷静和诗人的敏感写下了《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1.残忍的一夜

11月13日
22 时 37分

梅尔维尔安静地睡着了,像平时他妈妈不在的时候那样。他知道爸爸唱起歌来不那么温柔,爱抚也不那么热烈,所以不会过分要求。为了在她回来前不让自己睡着,我在看书。讲得是一个侦探小说家发现一个杀手小说家事实上并没有写那本令他想成为小说家的小说。绕来绕去,我发现杀手小说家其实根本没杀过一个人。虚张声势的一本书。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喂,一切都好吗?您在家里吗?”

我不想被打搅。我讨厌这种没话找话的信息。我没回答。

“一切都好吗?”

……

“您在安全的地方吗?”

为什么这个“安全的地方”?我放下书,赶紧踮着脚走到客厅。不能吵醒宝宝。我抓过摇控器,电视机费了老长时间才打开。法国体育场发生袭击事件。图像说明不了什么。我惦挂着海莲娜。得打电话告诉她小心点,最好叫个出租车回家。可事情还不止于此。在体育场的过道里,有些人呆滞在屏幕上。我只能越过他们的面孔去寻找图像。他们显得惊惶失措。他们看到了一些我看不到的事物。我仍蒙在鼓中。接着,在屏幕下方滚动疾速的动态新闻突然静止不动了。无知就此终结。

“巴塔克兰遇袭。”

声音遁去。我只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想逃脱的心脏。这两个词语在我的脑袋里鸣荡着,仿佛永远不愿停止的回音。一秒如一年。一年的沉静占据了我的沙发。这应该是一个误会。我核对她去的是否就是那个地方。我有可能搞错或忘记了。音乐会确实是在巴塔克兰。海莲娜在巴塔克兰。

图像遁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到身体被一股电流击中。我想跑,想偷一辆车,想去找她。被急迫感烧灼是我大脑内仅存的感觉。只有行动才能平息它的火舌。但我动弹不得,因为梅尔维尔在旁边,我被困于此。被迫看着火势蔓延。我想狂吼。但是不可能。不能吵醒宝宝。

我抓过手机。我得给她打电话,对她说话,听到她的声音。通讯录。“海莲娜”,简简单单的海莲娜。我从来没有改变她在我手机通讯录中的姓,从未加上“我的爱”或我俩的照片作为来电显示。

她也没有。这个晚上,她从未收到来电显示为“安东尼 L.”的电话。响铃。留言。我挂掉电话,重拨,一次,两次,一百次。需要多少次就拨多少次。

我感觉沙发向我压裹过来,令我窒息,整个公寓正在坍塌崩溃。每一个没有回答的电话之后,我就在废墟中陷得更深一些。一切在我眼里都显得陌生。周围的世界被抹掉。只剩下她和我。我弟弟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回到了现实中。
“海莲娜在那里。”

在我发出这串词的瞬间,我明白没有出路了。我弟和我姐都赶来了。彼此不知如何开口。也无话可说。总之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等待着,眼睛被铆在那些新闻直播频道,它们已经开始以最招徕眼球、最邪毒的标题大战俘获着我们这些坐观世界瓦解的看客。 “大屠杀”,“屠戮”,“血浴”。在“屠夫”一词被说出之前我关掉了电视。开向世界的窗户被关上了。把位置腾给现实。

N.的妻子打电话给我。N.和海莲娜一起在巴塔克兰。他没有危险。我打他的电话。他不回答。一次。两次。三次。他终于接听了。海莲娜的妈妈也来了。

得有所反应,做点什么事。我需要出去,赶快,起码要去找到她,也为了躲避占据我家客厅的这个叫作“暗示”的武器。我弟弟首先行动。沉默中,他拿起他的汽车钥匙。我们低语交流了行动方案。在我们身后,装了棉芯垫护的门轻轻关上。不能吵醒宝宝。

驱巫行动可以开始了。

在车里,我们没有说话。围绕着我们的城市也没有。时而有警笛传来,痛苦的嘶叫搅乱了笼罩着巴黎的宁静。狂欢到达了它终点,乐队陷入了沉默。我们打算一个一个地去可能接收伤者的医院核实。比沙医院,圣路易斯医院,妇女救济院,乔治·蓬皮杜医院,这天晚上,死亡已扩散到首都的每个角落。“我找我的妻子,她在巴塔克兰。”她的名字未出现在任何一份名单上。但每一次,人们都会给予我所需要的一个继续下去的新理由。“不是所有的伤员都登记在册。”“比沙医院也在接收幸存者。”“有些伤员甚至被郊区的医院接收了。”我留下我的电话号码,明知道他们将永不会打给我。继续开车上路。我怀念那路上的沉默。

路灯在城市的边缘行进着。夜越来越深。每盏路灯都是向催眠递进的一个阶段。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自己。我的思想在路上。在这紧紧勒抱着巴黎令其窒息的环城路上反反复复地兜圈,最终必将会有某些事情发生。

即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寻找的,我们仍在继续。我需要逃避。逃得尽可能地远,不要回头。到路的尽头看看是否存在着尽头,这一切的尽头。

我看到了路的尽头。当手机铃声响起时,它就在那里面。早上七点。

半个小时后梅尔维尔要撒尿。他应该还睡着。一个婴孩的睡意不会被这个世界的可怖所困扰。

该回去了。

“从塞夫尔门出口下吧……”

2.等待

11月14日
20 时 00分

梅尔维在等待。他等自己长高后可以按到客厅的电灯开关。他等自己长大后可以不坐婴童推车出门。他等我在给他讲故事前先准备晚饭。他等待洗澡、午饭和下午的点心时间。这个晚上,睡觉前他想等妈妈回来。等待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当我给他讲最后一个故事的时候的,等待同时包含了一切。它是抑郁,希望,忧伤,慰藉,惊讶,恐骇。

我也在等待。一个宣判。几个发怒者以自动武器让人们听到了他们的判决。对于我们,这将是无期徒刑。但我当时还不知道。睡觉之前我们唱了歌。我们以为她会推开卧室的门和我们一起重复最后一段。我们以为她会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以为最终会被她吵醒。

梅尔维尔睡着了。电话铃响。是海莲娜的姐姐。

“安东尼,我很抱歉……”

3.瓢虫

11月15日
17时00分

散步后是放松时分。过会儿便是洗澡、护理、晚饭,然后是睡觉。在这天,我感觉到他的心烦,他尚且无法表述的不适 ,从婴孩生活中每个微不足道的痕迹中散发出来。饼干不太脆,他不想再吃了。球滚得太远,他不想再玩了。童车的安全带太勒,他不想再呆在里头了。他与这些和他作对但他又不懂的事物抗争着。难言的焦躁偷走了他小男孩幼稚的好奇心。是什么陌生的感觉令他想要哭泣,可他既不饿也没生病,又没受惊吓?他想妈妈了,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离开他的时间以前从未超过一晚。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打发他去房间里找一本故事书。在和他一样高的书柜上,无疑挤满了以感觉命名的故事人物:幸福,有趣,不高兴……那里还有一头非常想长大的小象。一只我可以伸进手指的小布老鼠,每一页中,这只小老鼠都设法逃脱追赶它的猫。最后它躲进了一只花盆中,并想得到一个“晚安”的亲吻,梅尔维尔从没有拒绝过它的请求。

这一天,他完成任务回来,带着露出六颗牙的微笑,拿着一本他喜欢和他妈妈一起读的书。故事讲得是在一个奇妙的花园里有一只漂亮的小瓢虫。所有在花园里觅食的昆虫们都欣赏她的善良。她最美丽最听话。她的妈妈为此感到非常自豪。可是,有一天,这只小瓢虫不小心爬到了一个女巫的鹰钩鼻子上。

梅尔维尔一直不知道这个坏仙女把可爱的瓢虫变丑了。担心吓着他,当黑点红色甲虫伙同一只蜘蛛和一只癞蛤蟆恐吓往日恬静的花园时,海莲娜便习惯地跳过这几页。他每晚遇到的小瓢虫从未遇到鹰钩鼻子的恶毒女巫。

陷在他的小床中,他只看到一个仙女魔棒一挥,就把美貌和善良还给了这只小昆虫。这天,我也一样跳过了那几页。但当仙女,当她那缀满梦幻般蓝色星星的裙子、那让人可以猜到故事结局的安详微笑出现时,我骤然停住了。

梅尔维尔不能像他妈妈跳过几页故事书那样跳过他生命中的这几页。我没有魔棒。我们的瓢虫已经爬到了女巫的鹰钩鼻子上。这个女巫挎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死亡就在她的指尖。

得告诉他,马上,但该怎么说?

妈妈,爸爸,奶嘴。梅尔维尔只会说三个词,可是却什么都懂。面对面地告诉他:“妈妈出了大事故,她再也回不来了”,那将是以成人的词汇跟他讲了一个大人的故事,他没法越过我们的词语去理解这一切。让他难过,等于让他妈妈再死一次。词语不足以解释一切。

他恼火,跺脚,把书扔倒地上。他临近崩溃的边缘。我取出手机给他播放他和妈妈一起听的歌,那时的他,手指放在嘴里,像一条可爱的小蛇蜷偎在她的怀里。

我让他紧贴我的身体,我把他夹在两腿间,让他感受到我,理解我。他在他妈妈的肚子里呆了九个月,倾听着她的生活,她的心跳是他时间的节奏,她的移动是一场旅行,她说的话是他人生最初的音乐。我要让他的耳朵靠在我的胸口,听到对他叙述忧伤的我的声音;让他感觉到我因眼下的严重情势而紧搐的肌肉,而我跳动的心可以给他安全,生活在继续。我开始在手机上播放他妈妈为他制作的歌单。

她精心选择的每一首歌,仿佛是联接婴孩耳朵与成人和谐世界的桥梁。萨尔瓦多和他的“甜柔之歌”挨着弗朗索瓦·哈迪的“爱之时光”,闪烁其间的月亮之歌是布尔维的“给弗雷德里克的摇篮曲”。伴随着这首歌的开头,我打开了文件夹——“照片”。她的面孔出现了,模糊,景取得不太好。不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照片一下就把梅尔梅尔从歌曲开头带给他的不稳定的舒适感中拉了出来:“来吧,现在该睡觉觉了……小小弗雷德里克……我找到这首歌曲……我把它作为礼物……放在你摇篮的深处。”

他用焦虑的手指一下子就指出了她,他转身朝向我,微笑消失了,热乎乎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被击垮,尽我所能对他解释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她出了大事故,但不是她的错,她好想和他在一起,但她,再也不能了。他哭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凶。疼痛、害怕、失望,曾让他一时任性地掉过几滴眼泪。但此刻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第一次真得伤心了。

照片一张张地出现,歌词越来越刺痛。我们像两个孩子,围着吟唱我们生活的音乐盒,哭尽了我们所有的眼泪。你伤心是一件正常的事,你有权伤心。爸爸也伤心,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来找我,我们一起看照片。歌曲结束了。“……别忘记这首歌曲……某天我给你的这首歌…….以我全部的爱……”回忆渐渐抹去了思念,看照片变成了游戏。这个,是梅尔维尔,这个,是妈妈。今后我们总归要谈到这些的。

小瓢虫的故事以变回花园里最漂亮的瓢虫结束,她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妈妈为找回女儿而落下了欢乐的泪水。

告诉他真相,这不过是等待我们的漫长道路中的第一步。女巫这页算是翻过去了,现在必须在他每次需要的时候解释给他听,为什么他的妈妈没有在他的故事结尾等着他。

我撕下书里的这一页,将它钉在她的照片旁边,挂在她的房间里。梅尔维尔搂着她的肩膀趴在她背上,她的微笑如一阵春风吹起,她的头发滑落在她的眼前。

她看着我,没有摆姿势,没有目的,她的目光落向我。她的眼睛向我讲述着我们共同度过的这十七个月的喜悦,我们三人。

本文选自《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翻者:朱艳亮
封面图片:Jiangdada 作品

安东尼·莱里斯
Sep 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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