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理面前,人又何须言语呢?

2021.08.04 阅读 511 字数 17613 评论 0 喜欢 0
寺  –   D2T

1

今天又梦到那里。天黑沉着,下着小雨,年幼的我从那道矮小糟朽的木质山门旁经过,穿越丛林叠嶂,去到山顶的那座寺庙。寺庙由高大厚实的黄色外墙围起,墙头上堆叠着看似摇摇欲坠的瓦,雨水渗过墙瓦落下来,有的被风一吹,便落在墙根上,渗进墙壁里。寺庙大门斑驳的红色漆面上镶着拳头大小的门钉,好似一颗颗没有面目的头颅,整齐排列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何,大门的其中一扇脱离了门轴,斜着搭在门框上,尽管另一扇门依然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但仍然留下一条足够人出入的缝隙。两侧的耳门深深地陷在门洞里,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仿佛不曾打开过,仿佛只是两个装饰。寺庙里面没有什么烟火钟鸣,打坐诵经的声音,不知是否已被弃置了,而我仍然窥伺到两个和尚,他们中的大个儿是个粗脖子方脑袋的人,眼睛很大,睁着眼的时候,上眼皮叠起来好几层,好似一对牛眼,小个儿的则尖嘴猴腮,脑袋的两侧凸起着,在细长脖子上摇来摆去,一副随时张嘴咬人的样子。二人从门缝中悄默地闪出来,四下里观瞧一番,朝山下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便又看到他们两个各扛着一袋米回来,从门缝中闪身进寺庙里……

每天醒来的时候,我并不着急起床,而是闭眼保持着睡着的样子,用意识游遍自己身体的每个角落,然后延伸到整个卧室,这对我来说是个让人心安的仪式。我已经忘了这个习惯是何时有的,就像忘了自己已经单身了多久——我有些庆幸地想起过往那些与人同眠的早上,想起自己被一些琐碎的声音或接触弄醒,被要求陪着一起出门运动,或是吃一些油腻的早餐,而我从不吃早餐——很多时候,我会装睡,等对方闭上嘴或是自己消失,那些并不遥远的光景纯粹是一场灾难。

睁开左眼瞥一眼挂钟,八点,今天是周三,九点钟金妮就会来,我要在那之前出门。自我搬来这里,就是她在帮我清扫房子,而我通过银行给她转账,所以我们基本上不见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咖啡馆,她的丈夫病重,需要预支半年的薪水,我当然同意,虽然他还是死了。自那之后,我便躲着她,因为我再没法儿像以前那样招架金妮的热情,也不愿看她在我眼前忙碌的样子。近几年,我甚至对金妮这个名字没什么概念了,这名字无法让我联想到一张脸,或是一个声音,仿佛这只是一个代号,同周三与打扫联系在一起。有时我会想,如果这个代号曾属于某个人,那我会格外的不想了解这个人,为什么是格外呢?我不清楚,也懒得去搞清楚了。

正是雨季,外面阴沉沉的,雨声隔着玻璃淅淅索索地搔弄着我的耳蜗,我闭眼规划着今天的行程——八点四十分出门前往公司,处理公务,开会,不出意外我会待到下午三点,然后离开那儿,跑到酒吧消磨时间到晚上,散步两公里回家,或是同某个女人上床,然后再回家——作为一个五十岁的亚裔男性,后者的情况很少,但我时刻准备着。边想着,我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还算紧实,但边缘处,即胸腹之间和小腹以下的位置,无力感仿佛难以掩饰的陈旧般若有若无,让我心生了顺势自暴自弃的冲动……“老”这个字尽管还未触及到我,但已经使我感到敏感忧郁了,并随之生出了许多的疑问,但这些疑问一个人是回答不了的,我也并不着急,因为着急也没用——生活平铺直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又知道一切正在发生着,只是这一切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已经在美国呆了二十余年,先是踌躇在西海岸,然后辗转到东部,总算是获得了所谓的成功。怎样算成功呢?大抵就是不缺钱花,早上去上班的目的仅仅是告诉别人我上班了,且随时可以走人的地步。代价就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年过四十依然孑然一身,身上只有些钱。我有些后悔和遗憾,但这种事儿没法儿往出说,因为说了也只能换来意义不明的笑。就像我的心态其实依然年轻,但外貌已经是四十岁的中年模样了,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想要谈一场单纯笨拙的恋爱呢?——那时同公司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想要勾引我跟她上床,我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我觉得她真是让人作呕,于是想方设法把她辞退了——也许正是被这种孤独与无望感逼迫着,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健身,饮酒,找女人,于是我的这幅尊容对我而言就不再是一种束缚,反成了一种优势了……但与此同时,我的孤独也就变作空虚,无望也变成了乏味,这并不是在抱怨什么,因为世间的原理本就如此。

下午三点五十分,我出现在兰道酒吧。刚进门,便看到凯伦照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身旁的姑娘也照旧是之前没有看到过的。仿佛是特地在等我似的,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微笑着朝我招手了,他的右臂笔直地举起来,然后搭在沙发上,显出自在又潇洒的样子,我也微笑着走过去,坐在他们对面,听着他为我们彼此介绍——我照旧没有记住他臂弯里西裔姑娘的名字,因为我不需要记住。

凯伦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是个英俊得过了头的中英混血,常年穿各种款式的花衬衫,常年换各种肤色的姑娘,常年待在兰道酒吧里。也许是因为我的亚裔面孔,又或许是那天他没带女人,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主动上前搭讪,我们也就成了朋友。话虽如此,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职业,他的年纪,为什么总穿花衬衫,为什么他的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避难”,以及为什么我每次来他都会在……但这也仅仅只是疑问,和好奇不是一种东西,而且我克制地不在自己无聊的时候将这些疑问抛给他解闷,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关系才能无关利害地保持十年之久吧?

完全可以说,凯伦就是我现在空虚乏味的生活的领路人,上面已经说过,这不是一种埋怨,这甚至是一种感谢了,感谢他向我提供了一条路,供我行走多年,而不至于让我停留在原地。如果非要说现状有什么让我不甘的地方,那恐怕也就只有不时在我心底诱惑我的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了。

酒精来了,我赶紧体面地喝上一口,然后长吁一口气,凯伦看着我不说话,一脸揶揄地坏笑,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男人之间是喜欢互相取笑的,虽然我从不如此,抑或更有可能,我只是不自知罢了。我下意识看看表,想到五点钟左右,他会带着他身边的女友离开,过上半个小时再若无其事地回来。现在只是四点半多一点,他正处在将醉未醉的状态,正在跟我扯着闲篇,我知道他很可能就要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了——只要时机得当,他便会在酒后说一些书面语般的怪话,我经常想象他从没人看的书中摘抄句子的模样,但目前为止我还未找到什么证据——于是干脆像个观众般等待着,这也是我们的默契。

“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真心,只有真实的欲望。真心就像是对自身欲望的修辞式的表达,只是一种方式,而非本质的存在。一个人只能述说自己的真心,但却无法表达自己真实的欲望,因为欲望始终是纯粹个人的,主观的东西,不可能被他人所理解,所以人张嘴述说自己的真心的时候,表达的仅仅是一种诚意,而不是动机本身——不自知就像是真心的扣子,穿在真正的欲望身上,但也有些人不需要什么扣子,他们舞蹈。”——这就是凯伦今天的豪言壮语,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左手垫在姑娘的屁股下,似乎还适时而无耻地弯了弯,她吓得一挺腰,显现出美好的腰臀,此腰臀的主人看着说出这番话的凯伦,眼睛里闪着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吃掉。我一如既往地露出和他相似的温和的笑,不说话,也分不清笑些什么,但这是再好不过的鼓励,不管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所说的话。

五点一到,凯伦果然闹铃般起身,示意少陪后,带走一个婀娜的影子。我拄着下巴目送他们上楼,再看着眼前桌子上的酒,脑中玩味着他刚才的话,想象着他们即将做的事情,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如果说他刚才所说的话仅仅是一种说法,那么伴随着他和那个姑娘即将做的事情,这种说法就真正的具有了感染力——凯伦和那个姑娘还会去相信,还会因为一些想法和说法去行动,或激动得灵魂都战栗起来——可对我而言,与其说是某些说话撩动了我,倒不如说撩动我的是眼前的场景本身,而凯伦,那个姑娘以及我,都只是构成这个场景的一部分。而我作为这一小部分,并不愿就此多说些什么,用凯伦的话来说,那就是我摒弃了自己的主观性,不愿甚至无法对任何事发表自己的看法了。他说的对——在真理面前,人又何须言语呢?

2

我绕着那座寺庙转了一圈又一圈,指腹划过庙墙,感受着它的光滑致密,天依然阴沉着,好像又要下起雨来。我犹豫着到底是抓紧时间下山还是赶紧溜进寺庙里看上一眼。我不知道寺庙里有什么,又觉得寺庙里什么都有。就这样在踌躇中走着,我在寺庙后面停下脚步,这里有一棵粗壮的松树,紧邻着墙,用手拍在它身上,感觉树干胀得要把手弹开似的。我情不自禁地将身子贴了上去,耸动着往上爬,然后顺着一条横伸进寺庙的枝干爬过去,枝干上满是枯干的针叶和树皮,扑簌簌落在墙瓦的青苔上。拨开眼前的遮挡,我看到墙根下是几小片菜地,菜地的尽头是一栋灰瓦的房子,房子有一圈檐廊,廊柱年代久远,看不清是黑还是红的,房畔一棵大树,将半个房顶罩住了。

这栋房子,甚至没有庙墙高。一个青白色的物什在檐廊下格外显眼,但由于天色阴暗,看不真切,我不得不骑着枝干继续向前挪。直到枝干开始摇晃的时候,我才看清了那是什么,准确的说是那个物什睁开了眼睛,我才看清那是个正在打坐的老和尚。老和尚面对着我,没有一丁点儿惊讶的样子,只是拈花般微笑,四下里寂静无声,我毛骨悚然。我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马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但因为没法儿转向,我依然能看到他在微笑着看着我,眼睛模糊成一条缝儿。树下就是颇陡的山坡,我没有勇气跳下去,再抬起头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化作了一头巨大的灰白狐狸,跃到树上将我叼起来了……

我从梦中惊醒,坐起来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颓唐躺下。心里面咒骂着纠缠我多年的梦,就像在骂一个女人。

凯伦又换了一位来自东欧的女朋友,那天,她带着一位女伴同我和凯伦聚会,颇有点儿四人约会的意思,我有些怀疑这位女伴的身份,但这并不影响她的魅力,实际上,我们相谈甚欢。那晚,我同这位纤瘦美好的女性做爱到凌晨三点,然后跑步回到家里,疲惫透顶但又神清气爽。我很高兴,因为觉得自己仍然年轻,仍然能够让女人迷醉般呻吟……我将脱下的衣服扔在地上,在冲热水澡时回味自己捏住她纤薄腰身时候的手感,然后扑在床上沉沉睡去。

那天又是个星期三,也不仅仅是一个星期三,我想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生活的真相。

当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走廊传来的脚步声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习惯性瞥一眼挂钟,九点钟。来不及惊慌,她已经站在门外了,而我正光着身子坐在床上,我下意识地起身躲进了衣橱里,只顾着庆幸没发出什么声音。直到把柜门关上沉浸在黑暗里的时候,我的头脑好像才慢慢地醒过来了,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但眼前的黑暗就像是另一种梦境,我当然不会选择醒来,赤裸身体面对许久不见的金妮了。现在那个脚步声随时可能进入房间,我打定了主意不再出去。她在门外驻足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两下敲门声,两息后再两下,然后门便开了,又过了一会儿,衣柜外就传来漫不经心的哼唱声,嗓音清脆温柔,还没来得及疑惑,那声音便先让我心生喜悦了。但吸尘器的声音响了起来,淹没了哼唱声,伴着噪音和疑惑,我就这么在衣柜中蜷身睡去,终究是五十岁了。

当我再次醒来推开柜门,发现窗户开着,阳光大喇喇的闯进房间里,是难得的晴天,风将窗帘轻轻吹起,远处传来小孩儿的尖叫声。我躺回到换了被单的床上,然后忽地又坐起来,因为我想到每次要更换的床单就放在我刚才藏身的衣柜里。但随后我又很快陷入到自暴自弃般的踏实的感觉里,再次躺下了……

两天后,我便在客厅安装了针孔摄像头和收音装置。这是拜托了凯伦的,他的门路很多。那天公司开会到深夜,我边开车边犹豫着是否真的要去找凯伦,抑或是回到家窝在沙发里,给金妮打电话问清楚——前面就是通往两个地点的岔路口,我放慢车速,以便自己可以从容的犹豫不决。车里有些闷,我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几滴雨水和湿冷的空气打在我的眉毛上,我颤抖了一下。这样的天气我不想一个人在家,于是我右拐去了酒吧的方向。

一拐弯我就发现路旁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在等车,白色的衣服在雨夜特别的显眼,仿佛黑色画布上的一朵荷花。已经是十点钟了,这一片街区不可能叫的到车,我觉得她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坐在车里都能看出她在装出一副倔强坚定的模样。我本不想多事,但看到她是亚裔面孔,而且没有染头发,没有紫色或黑色的嘴唇,没有外露的纹身,没有鼻环或是别的什么环——简单说,她不像是一个妓女,但这可能只是一个理由,而我只是需要用一件善事去“中和”即将对别人监视而产生的罪恶感罢了。我慢慢停住车,好像怕将她惊得隐匿进四下的黑暗里似的,落下车窗,一大团冷气混着雨水冲进来,我顶着它们问她是否需要我送她上一程,她认真看了我一眼,便一声不响地上了车,甚至没有说声谢谢。我有一点儿后悔了。

她叫苏珊。苏珊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已经在雨中等了半个多小时,却没能等到一辆车,于是她向上帝发誓,此时谁能够带她回家她就嫁给他。但她万万没想到来的会是我,或者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呢?我并没有再问下去,我只知道她真的会因此而嫁给我,虽然她对我并不是很满意,这便已足够。

3

午夜漆黑的大殿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清楚一切,仿佛一切事物都亮起毫无侵犯性的光,毕现了自己的轮廓与颜色。于是,大堂正中的佛祖,周围的观音金刚和罗汉们,仿佛都在用一种无法分辨距离的眼神俯视着我。那个化作老僧的狐狸呢?两个像牛像蛇的和尚呢?大殿里空荡荡的,纤尘不染,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耳畔响起了喘息呻吟声,我这才从臆想中回过神似的,感觉脑袋上凉飕飕的,原来我是个光头,身上红彤彤的,原来我赤条条披一件袈裟,下身热烘烘的,原来另一个身子正在我的胯下,声音就来自于她。她的身子同样被袈裟覆盖着,只背对我露出一个脑袋,她的长发散了一地,黑色与白色斑驳着。我情不自禁耸动起身体,身下的呻吟也愈发让我恐慌,那声音如魅如妖,似神似鬼。我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想要看看她的脸,于是开始扳她的肩膀,而她只是趴伏着不动,我的头皮和背部感受到俯视着我的雕塑们统统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那笑容逐渐夸张,将整个世界混沌在一起……

在我送苏珊回家的那个周末,她约我出门跑步。我想起那晚白色连衣裙包裹的高大健美的身体。她圆润紧凑的下巴,以及她在下车时向我索要联系方式时的眼神,我便欣然同意了。同时,我的摄像头也已经安装好,我在测试的时候朝自己招了招手,然后微笑,镜头里看起来有些蠢。

我们先是在她家附近会和,然后顺着人行道一直跑到一处公园,穿过公园里的树林小径,过一座桥,又顺着河岸跑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道栅栏救了我一命。我累到几乎维持不了体面,觉得我们跑了十公里。此时是早上九点多,雨后的太阳把潮湿的一切都照得明媚通透,她看起来很高兴,喘息着露出明快的笑容。她身上的那种生命力让我不由得心动,眼神不由得放肆起来,无所顾忌地在她身上游走。汗水浸透了她的皮肤和嘴唇,显得格外柔润,挺拔的胸脯微微起伏着,没有喷香水或除臭剂之类的玩意儿,只有淡淡的女人特有的香气。或许是随着满意而来的太多的憧憬,我有些分神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我们顺着原路踱步返回,交流顺畅,似乎可以就一个话题无限的蔓延,永无止境,很难说我们在语境上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是轻松地交谈,于是也就格外地让人欢喜。她聪明地放慢了脚步,而我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是为了强调自己依然步履矫健似的,好几次意图快走起来,但终于还是意识到她是想让时间慢一些,于是也顺着她的节奏,亦步亦趋起来,她笑得更好看了。午餐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自己会同对方相处下去,相处很久,甚至在言语间不自觉的暗示并套用了这个前提,彼此愉快地心照不宣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和谐的氛围,所以即使对对方知之甚少,年纪也相差了十七八岁,也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同是孤身一人的我们,同是用汉语夹杂着英文的交流,似乎能够格外地理解彼此。

直到我们分别之后,我回家到洗完澡,才看到苏珊发来的讯息,文字里看不出什么感情——她说自己十二岁的时候跟着母亲来到美国生活,说到母亲曾同一个人结婚,没几年后又离婚,然后便信仰了上帝,而她也在母亲的影响下信了教。五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临死前神志已经不再清楚,连上帝都记不得了,只是拉着她的手跟她说,她的姥爷是苏联人,她有一个俄文名字,柳德米拉。

我想了想,回复道,你好,柳德米拉。

回复完,我便感到上午那种让人欣快的余韵一下子消失了,心情冷淡下来,不是因为她突然表现出的认真严肃的口吻,她的信仰,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在我们交谈时的愉快氛围与她讯息中字里行间流露的沉重,在这之间,我感受到一种几乎不可调和的差距。即使她依然美好,依然让人渴望,但却是复杂而莫测的了,仿佛她能够尽窥夹在这种不可调和中的满脸无措的我的心思一般,让我不得不变得理性,谨小慎微了。这是男人之所以害怕女人的原因吗?还是说我想太多了呢?我孩子气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表现出自己的畏怯。

星期三的晚上,我将偷拍到的影音调到电脑,看到了那天的女子,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帆布鞋子牛仔裤,有些长了的黄黑格子的衬衫系在腰上,背一个软踏踏的背包,像背着一块牛腹肉。看着她的眉目,我当即想起了金妮,想起了当初她在咖啡馆要求预支工资时窘迫的神情,只是屏幕前的这个小姑娘将那副模样微调并重新演绎了,好像重新澄澈的池塘里游进一条彩色的小鱼,她毫无疑问是金妮的女儿了。她轻手轻脚走进客厅,扫视一番便忙碌起来,仿佛一只松鼠回到以前住过的树洞。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她都没有出现在画面里,但我没有快进,因为我不时能够听见她漫不经心的哼唱声,以及经她手的物品发出的各色声响,这些都让我莫名着迷。我拄着下巴,完全沉浸在屏幕里,当看着娇小的她再次扫视一番然后关上门的时候,我才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许久……

仿佛是要攫取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似的,此后的几天,我都在忙于将家中各处安装上针孔摄像和收音装置。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有干劲儿了,心里一直琢磨着——我是对这个小姑娘一见钟情了呢,还是仅仅是喜欢上了窥伺这件事本身?我没去想什么答案。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那么语言就会失去意义,如果一件事只有我自己知晓,那原因也同样的失去了意义。我只是行动,只是心满意足,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皆是如此。

她每次都会借走我书架上的一两本书,打扫卧室的时候总会对着那张让我颇为得意的硬照看上好一会儿(毫不疑问她已经见识过这个五十岁男人蜷缩在衣柜中睡着的猥琐疲惫的样子了,那她看照片的原因,也许仅仅是为了冲淡脑海中那副形象吧?),她偶尔会跳着扑在我的床上休息个几分钟,或者往自己身上喷一点我的古龙水,然后嗅来嗅去。有一次,她脱了衣服,只穿着漂亮的内衣在房子中跳跃舞蹈,然后脱掉内衣露出小而挺拔的乳房,淡色的乳晕闪着光。我还看到她泡在浴缸中睡过去,醒来后开始呻吟着手淫……

于是,对于这个曾以家代称的房子,我变得如此热爱了。我翻阅那些她借阅过的书,想象着其中文字在她脑海中溅起的涟漪,学着她的样子跳上床睡觉,抚摸她触碰过的地方,我甚至闭上眼,在浴缸里手淫……我想起凯伦有关欲望与真心的论调,心想着如果这一切都仅仅是一种欲望,那该有多么好,如此便能够使我摆脱迷茫与负罪感,而仅仅是享受这件事本身了。但我仅仅只是想要享受这件事本身吗?即使他所说的是一个事实,人的自负会允许自己承认这种事情吗?我忽地感性的想到,人只会心甘情愿背负这沉重的枷锁,受尽苦难,并因此而愈发的陶醉得意。

这期间,我和苏珊的感情也在同时发展着。日渐了解后,我深深地明白她是各种意义上的好女人,我对她不好的感觉仅仅是因为我个人不足导致的认识的局限,即使那种感觉并不会因此而消失,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生活的节奏逐渐变得合拍。我们都在小心翼翼调整着心态和步调,让出现在彼此生活里的另一个人不那么难以接受。幸好,我们还没有同居,所以我得以继续对金妮女儿的窥伺。非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也让我的精神有些疲惫了……以至于我已经忘记曾常伴自己的空虚和无趣为何物,也忘记了它们教给我的东西,耽于欲望与应付。

她生日那天我们去见了为她受洗的牧师,是个光头的华裔男性,年纪与我相仿,自始至终笑眯眯的,这微笑让我想起了那个纠缠我的梦,仿佛那头灰白狐狸从梦境中来到了现实,从中国来到了美国,从和尚变作了牧师。所以我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飘忽着,即使不考虑梦的因素,牧师的这种没有缘由的微笑也让我没法儿安之若素——虽然他只是和善又平易近人地讲一些男女的相处之道,并自以为是大言不惭地对我们祝福了一番。苏珊从未对我传教,相应的,我也就无法拒绝来见牧师这件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事,以后的日子里,类似的事情恐怕会数不胜数,而我的生活,恐怕也将从空虚乏味变成另一种恒定的状态……其实,我只是至今都不敢相信,自己五十岁的年纪还要在两种生活中间做选择,虽说这件事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不在于我的年纪几何,而在于我真正的拥有了选择的权力,但这权力却只让我收获了自己的茫然无知……我忽然想要去一趟酒吧,听一听凯伦酒后的看法。

4

不知过了过久,我终于从那扇倾倒的巨大木门的缝隙中逃出来了,从我从未进入过的大门中逃出来。这个说法有些古怪,我在梦中如是想着,边翻过齐胸高的门槛,原来我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但也许正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小孩子,那个化成老和尚的灰白狐狸,那个愚钝而莫测的胖和尚,那个静悄悄四处走动窥伺的三角脑袋,都不容易发现我了,而我也忘记了我是谁。我翻过门槛,一溜烟朝着山下跑去,脑海中依稀记起来,山下有个小镇,镇子里有我的一个家,一个女人时常沉默的站在门口,或是坐在门扇后面,她静听着等待着,好像是在等我。她应该是我的母亲吧?可一个孩子又能靠什么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是自己的母亲呢?我只能选择相信。山路崎岖,我越跑越慌,越慌越跑,脚快要离了地,头快要栽下去,终于看见了衰朽成黑色的山门,我一边默念着,出了山门就好了,一边跑过去。临到山门前,四下里慢慢变得空旷平坦,我却开始犹豫了,我看看自己的身体——它现在愈发是小孩儿的样子了,甚至我四岁那年留在膝盖上的伤口也开始变得新鲜,血渗了出来。我变得害怕,仿佛山门是一道结界,由此跨入,一切便要重新开始,我几乎亲身体验到了那种几乎人人梦想过的人生重新开始的真实情况——并没有激动人心的筹划,没有踌躇满志,反之,绝望与无力压倒了我——我意识到自己只是时代浪潮与规律中的一粒沙,意识到即使再来千万遍,我也无力做出超脱自我的选择。迎接我的并不是什么新的未知的人生,而只是重复的痛苦与迷失罢了……

我虚脱地抱住门柱,摔倒在其下丛生的杂草上。

当我第二次找凯伦买摄像头的时候,他正在卡座上独饮,我坐在他旁边,他胳膊支着脑袋双眼迷离朝我笑笑,他明显是喝多了,现在恐怕不适合谈什么事情,我坐了一会儿正打算走,他却突然开始自顾自的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他说他有个严肃古板的父亲,“一个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小个子,一个衣着板正举止雍容的中国人”。他说自己二十二岁来都被笼罩在自己父亲的意志之下,作为他的儿子而活着。

“为什么当初我要上前跟你打招呼呢?其实只是因为你长得像我的父亲,而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中国人,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像我的父亲那样,那样……”他耸一下肩,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无话可说,沉默着,保持了体面的样子,也许我现在的样子与他的父亲别无二致了。

他扶住额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又继续说道:直到自己逃离纽约来到这里,留起长发换上花衬衫和牛仔裤,才算是发现了彻底摆脱之前生活的可能性,以及自己对女性的吸引力。于是他毫无保留地陷进了女人的旋涡之中,性与女人,渐渐地成了他生活的主题。而这种生活也给予了他所亟需的,用以对抗自己前二十二年人生的东西,他以此为生,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直到最近,直到他能够用近乎审视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生命里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逃离或对抗,吸引他的也从来都不是性和女人,当然也不是更多更好的性和女人,吸引他的是自己的优越。

“人很难抗拒优越,抗拒自己擅长的东西……而性和女人,都只是令人Confused的形式罢了。”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强调自己最后一句话。然后他继续说道:还有几天他就三十五岁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对优越和擅长的需求,在不同的女人身上辗转对他来说也不再有什么乐趣可言,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明白这一点。觉悟本身是个漫长的过程,扭转一种生活方式则可能更加的困难,他觉得自己无力去扭转这种生活的惯性,并不得不继续在各种女人之间盘桓着,不得不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以期彻底的改变,进入下一种生活。

“你知道的,现在没有什么事儿能强迫我,但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虽然自由,但也无处可去。”说完这句话,他便顺从而温柔地趴在吧台上不省人事了,酒保面无表情的久久凝视着他。

脚步声再次惊醒了我,衣柜里的脚步声似乎被放大了似的,黑暗中我半梦半醒地想,今天是周三吗?我想起自己昨晚喝到断片儿了,又怎么跑到衣柜里来睡的?我不知道,也不怎么关心,大不了,再装睡一次罢!困意正在请求接管被宿醉折磨的我,但一想到那个姑娘,却再怎么都睡不着了。卧室的门打开后,那脚步梭巡了一番,因为那些偷拍录像,我可以在头脑里想象她正在做些什么,衣柜再次被打开,我闭上眼睛装睡,一个比录像中更清晰,也更刺耳的声音响起来:

“你知道吗?你睡觉的时候打呼噜。”说着柜门便被关上了。

“我在楼下等你。”脚步声随即下了楼。

我尴尬欲死,但好歹清醒过来,宿醉和困意都被袭来羞耻感粉碎了。甫一清醒,我便调动起自己的无耻以使自己振奋起来——我和楼下的姑娘,只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我努力使自己这么想。

我走下楼去,她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听到我的声音便扭过身来,明眸一笑,仿佛一次重击,也不知道打在了我的哪里。

“你好,康先生。”她说。

“啊……你好。”

“我叫康妮。”

“你好,康妮。”我紧捏着扶手缓步动作,只等她继续说点什么。

“对不起先生,自从我母亲生过那场病,您这里就一直是由我清扫的,今年是第三年了。一直没有跟您说,希望你原谅。我和母亲需要这笔收入。”她满眼真诚,全然没有我装睡时听出的那种略带嘲弄的感觉,然后我发现,自己只是需要那种被嘲弄的感觉罢了……

“没,没有关系。你的工作做得很好。”虽然我已经来到美国很久,但我仍然不习惯和人长时间对视,尤其是眼前的康妮,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高兴,她的目光尤为炽烈,我不得不推说自己有事要出门,便赶快逃离了。

当天晚上,金妮给我打来电话。

“你好先生,我是金妮,很抱歉打扰你。”她的声音浑浊又陌生,幸好她自报了家门。

“你好,金妮。”

“今天的事情康妮已经跟我说了,我得再次跟你抱歉之前没有知会您,也感谢您的原谅。”

“这没什么,她的工作做得很好,我很满意。”

“是啊……康妮是个好孩子,在上大学之前便一直在帮我的忙……”那边仿佛陷入呓语般的声音轻了下来,语调也逐渐含糊,仿佛在慢慢地把话筒拉远,但很快声音又清晰起来。

“康先生,你知道的,康妮在小时候失去了父亲,虽然她一直都是一个开朗的孩子,但我知道她一直缺少来自父亲的爱……所以,她会爱上您我一点儿都不意外。当然,她已经成年了,我不应该干涉你们的事情……”

“等一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自我第一次带她到你家里帮忙的时候便意识到了……唯有去您那里的时候,她才表现出真心的快乐,以及其它的很多事情……特别是前一阵,她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两套好看的的内衣,只在周三的时候穿……现在您又知道了一切,所以我希望你能慎重对待这件事。”

“当然!”我即刻答道,语调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强烈了,虽然我并不知道所谓慎重指的是什么。

“那太好了,再次感谢你,先生,晚安。”

“晚安,夫人。”

挂上电话,环顾四周,我突然醒悟了,康妮要比我更了解这栋房子,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笨拙地安装的那些东西呢……羞愧中一连串的疑问也奔涌而来,金妮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打来这通电话呢?而康妮又为什么乐意在我的监视中表演甚至诱惑我呢?可一旦想到一个事实,这些仿佛都不再重要了——康妮对我来说似乎是唾手可得的——我可以在下一个周三坐在客厅里等着她,剥掉她的衣服,占有她……真的是这样吗?直到现在,我都只是在自以为是的窥伺着康妮,而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她。毫无疑问,我渴望她,但这种渴望是爱吗?她爱我吗?我并不知道。我对她的近乎详尽的了解不也仅仅是她的表演而已吗?她甚至只跟我说过几句话。我再一次想起了凯伦有关欲望的说法,是啊,将一切都当作是欲望的话,那便完全没有问题了,但我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正如金妮所说,“慎重”,不管是出于人的自负,还是慎重,我都无法用这种说法去装饰自己。我想起康妮的哼唱,她的身体,她有心或者无心夹在自己借阅的书里的便签上写的文字……边想着这些,边将所有的摄像头和收音收了起来,然后将所有的录像删除,无论如何,我都不再需要它们了。重新坐回客厅,我发现四下里静得可怕,身体沉沉地陷进沙发,脑海中不禁泛起一个念头——也许老,就是这么一会儿事儿吧。

在我们见过牧师的当晚,苏珊和我回到家,我们第一次做爱了。相同的情况,十年来也发生过几次,但这一次有所不同,因为我硬不起来。恐慌和羞愧中我握着它抖动,好像在拍打没了信号的电视,还好她及时地抱住了我,保住了我的体面,而我则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体面撕碎给她看似的,趴在她的怀里哭了,她的手放在我的背和后脑上,轻轻拍打。

那晚我失眠了。我静静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轻轻起身,站在窗前,明月当空,将一切变成银色和黑色。不知怎地,我觉得她也没有睡着,似乎在闭着眼睛想着什么,我想把她叫起来看看这月色,但终究害怕唐突了。直到凌晨,月光变得有些暗淡了的时候,身后的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走到我身后,我转过身面对她,抱住她,然后扶她坐在床边,久久沉默,如果此时她张口说了什么的话,那我就没有勇气再张口说一个字了,但她没有,于是我坐在地毯上,将自己心中所有的山峦沟壑都说给她听。

窗外有了一点儿天光,她安静地听着,没有表情也没有提问,我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一股清澈的分不清是畏怯还是希望的东西,让我忍不住想要把这种感受告诉她。我抬起头看向她,她也在看着我,她的眼睛四周红彤彤的,我被这目光灼了一下,又把头低下去,看着她洁白的脚。她还是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侧脸,耳朵和头,然后扭头离开了卧室,我听见下楼的声音,门打开的声音,我站回到窗前,右手搭在橱柜上,我希望她能够看我一眼,但是她没有。

她的身体消失在车的银色里,车则缓缓消失在视野中。我瞥见之前让自己得意的柜子上的照片,现在却觉得如此让人生厌,我狠狠地将它扣在桌子上,手指感受到相框的后面鼓胀着,我将相框打开,发现后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纸上写满了字,这是康妮写的东西吧?我下意识地想要打开看,但及时停下了手,我将这张纸按原样放回去,装好相框,并让自己那张让人生厌的脸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我想,我不想再知道比我告诉苏珊的更多的东西了。

5

我的故乡是一个坐落在山间的南方小镇,在我的印象里,小镇里男人并不多,孩子也不多,老人们在阴暗的堂屋中沉默不语,母亲是一个在门口等待的人,而父亲则是一个谜。我总是一个人玩耍,自小便爱在树皮粗糙的松树登攀,蜷身像猪崽子一样穿过杂树丛,口里含着酸掉牙的四眼果龇牙咧嘴——我爱山林,并觉得群山都属于我,于是常躲在树丛里,观察并仇视所有上山砍柴割草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我将自己的爱与仇恨说给母亲听,她只是无声笑笑,手拂过我的头顶。

在紧邻小镇的那座山的山顶上,真实存在着一座近乎废弃的寺庙,和一次次出现在我梦中的样子一样,只是小时候的我因为胆怯,从未进去过。但有一点却在我心里模糊了,那就是我记不清自己是否真曾爬上寺庙的后墙,看到了那个在廊下打坐的和尚,是回忆的错觉还是梦境的杜撰呢?一切终究是模糊了。我只记得自己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老人们都说我是被山上的山精给惊了魂,即使我从未见过什么山精鬼怪,却也对此深信不疑了。从此,我便再没有接近过那座寺庙,那座山也失去了她的主人……渐渐地,不知是随着年龄渐长,还是在逐渐变得更像大人的过程中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的愤懑,我逐渐对自己童稚时以“山的主人”自居这件事生出了厌恶的情绪,甚至对那座寺庙,连带着那座山本身都淡淡地带有了不便言明的嫌恶的情感,这种情感无节制的蔓延,连知晓自己童稚时候忘乎所以的想法的母亲的眼神都让我感到羞耻了……与我在那座大屋中相依为命的唯一的至亲,都认为我长成了一个冷淡寡言的人。可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即使是我自己也并不清楚。

当我再去那座寺庙的时候,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那一年小镇里来了一群串联的学生,由于我家的房子较大而住的也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于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便被安排到我家里住宿。这群人有一男一女两个带头的。男的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是一个方脸的青年,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绿军装的袖子连带着里面的衬衫卷到臂弯处,跟县上宣传画里的军人就差了一抹腮红,只是不知道是谁模仿了谁。女的大概十八九岁,比我高了半头有余,她的嘴唇红彤彤的丰满厚实,跟领子上的红色领章呼应着,眼眶眼珠眼皮眼睫毛都显得很大,头发的末梢泛出金色的光泽,笑起来让人既害羞又忍不住的想要看。他们两个互相之间不怎么说话,但自有一种默契,同时又暗暗地别扭较劲似的,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想也正是因为这种奇怪的氛围,才使得那些个无法无天疯得吓人的半大小子们不敢造次吧?

吃饭的时候,那个女的问我附近有没有什么四旧,在了解了什么是四旧之后,我脱口而出说山顶上有一座寺庙,当时我感觉到母亲的目光刺在我的背上,但我不为所动,只感到背叛与憎恶的快感。又或许是因为当时她的嘴唇油光光的,普通话的声音也格外好听,让我急于想要讨好她。更或者,是因为我看到领头的男的对那个肥支书只亮了一张纸,菜米和油便送上门来,连带着肥支书那谄媚的笑。这让我心生了无限的遐思妄想,甚至想要随着他们一同离去,离开这个我从未离开过的地方。

那时候的寺庙的的确确是荒废了,里面的和尚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当我带着他们来到山下那座矮小的山门的时候,他们中的几个人“嘿哟嘿哟”地用砍柴的斧头将它砍倒了,倒塌伴随着一阵欢呼,随后众人将其抬到路边,弃置在杂草丛里。看着这番景象,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众人中显得很不和谐,破坏的恐惧与远走高飞的遐想萦绕着我,让我心乱。我们顺着狭窄蜿蜒断断续续的石阶上到寺庙,撩开已经被巨大蛛网遮挡了的那道门缝的时候,我又想到了那个老和尚。那时候我早已经不信什么妖魔鬼怪了,只是想着,如果那个和尚真的存在,那么凭着后院的那一小块菜地,他能否神奇地活下来呢?如果寻常人做不到,哪一个佛法高深的和尚,或者说一个妖怪能否做到呢?可我不是已经不信妖魔鬼怪了吗?

我跟他们一起鱼贯进入寺庙,来到了大雄宝殿。这里空空荡荡陈旧不堪,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破坏的东西,只剩下佛祖罗汉菩萨金刚们,在灰尘中表情各异。天快黑了,殿里有点儿阴森,大家呆了一会儿,不知是谁捡起一块儿碎砖,力道十足地将佛祖拈花的手指砸断了,于是大家顺势忙活了起来。苦于没有趁手的工具,于是造像们的脸上只是被戳了一脸的麻子,身上挨了几斧头,并没有惊心动魄的“被打倒”。纷乱后众人似乎有些泄气了,甚至懒得去后堂一转,一个愣头少年找来一个破帘子想要点起来,被领头的方脸青年制止了。他顺势站上高处激昂陈词了一番,便领着众人闹哄着下山来了。

当天夜里,跟着他们离开这里的想法让我辗转难眠,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他们白天所做的我不了解的事情的时候,终究是十分不甘地下决心放弃了,眼前的生活却因此而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未来是无望的,我心想。正在此时,房门被推开,脚步声走到我的床头。

“小孩儿,起来。”说着便摇晃我的肩膀。

我坐起来,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还是知道这是那个女领头的,因为我听过她说话,也只有她的身上有女人特有的香味儿。

“跟我走。”说着便拉起我,我慌忙趿拉着鞋随她走出屋,走到大门口。她摸索着想要打开门,却怎么都弄不开,我等了一会儿,帮她把门打开了,她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去。

此时月光将整个小镇都照成青白的颜色,人走在月光下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们的影子混在一起,穿过小镇,隐没在山下。我被她牵着手,内心忐忑着,不敢出声,又激动,因为这是神奇的事情,比起无望的人生,神奇总是好的。我们摸索着慢慢朝白天的寺庙走去,山路崎岖的时候,她松开我的手,让我跟紧,我便紧紧跟上,唯物主义的信念也不怎么坚定了,此时真要说有什么鬼神,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勇气去否定,似乎只有跟紧她这件事,我不假思索地相信。

我们来到破庙,进到白天打砸过的大殿,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号手电筒,点亮后把头罩拿掉裸露出灯泡,立在地上,这样整个空间就被照亮了。然后她又用脚清出一小片空地,把背在身上的单人薄凉席铺在地上,微笑着看我一眼,便把我推在凉席上,随即骑在我身上了。待我想要挣扎起身的时候,她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这才说出离开家后的第一句话:

“你别动,一会儿就好了。”然后开始扒我的裤子。

“你要干嘛?”我赶忙护住下身,但纽扣已经被打开,被她的手用力扣住。

“不干嘛,取点儿东西。”

她见我还不肯不松手,于是便松开我,起身解掉自己的武装带,脱去有些皱了的军装,露出白色的内衣和腰上触目惊心的勒痕。紧接着她便赤身脱体了,将衣服叠好放在一旁后,再次骑到我身上,我只是待在凉席看着,仿佛被猛兽慑住的猎物似的。我不怎么反抗了,她一摸我的下体便笑了起来,我只觉得下身热烘烘的,她一把扯掉我的裤子,左手蒙住我的眼睛,右手握住我的那活儿便坐了上去。之后她的身体便在我的身上耸动喘息着,仿佛在跑步,或是干一件农活儿,从她逐渐松动的指间,我看到自己被手电筒灯光里的一群残破面孔注视着。很快我浑身一阵颤抖,她才满意地站起来,穿好衣服,把自己的武装带扣好,然后帮我提上裤子,扣子系好,好像一个姐姐照顾年幼的弟弟。她饶有兴致地看我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想要把我拉起来,但我赖在席子上不起来,她见我不起来,于是用好听的普通话问:

“你怎么了?”

我只是赖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突然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也坐在席子上,轻拍我的后背,顺手把手电的罩子拧上,然后关掉,边说着:

“你们这儿买不到电池。”

她的身上微微出了些汗,散发出更浓烈的女人的气味儿,我的头脑一时昏沉沉的,情不自禁把头往她怀里凑过去,手也摸向她的腰间。四下里一片黑漆漆的,只有一股大力从她的方向传过来,我被她推开了。

“你想干嘛?别动手动脚!”她说。

“那……那我们刚才干的是什么?”我被她的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惊呆了,又气又委屈,声音有些发抖。

“刚才我们干的是伟大的事业!”她的声音听起来清脆昂扬,仿佛殿里的空气都因此而澄澈些了。

“我……我不懂。”我感觉自己眼睛发烫,眼泪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流下来。

她仿佛很能理解这种事似的,谆谆善诱跟我解释起来:

“今天我们问了很多人附近是否有什么四旧可破,但他们要么推说不知道,要么就说没有,只有你一个人把这个地方告诉了我们,这充分地说明你是一个有革命热血的好青年!”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继续说道:

“俗话说得好,一滴精十滴血,我今天取了你的精,也就是取了你革命热血的精华。当然,如果你的革命热情足够坚定的话,那取一些也没有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而我的志向就是,走遍全中国,将全国各地热爱革命的热血青年的精华集于一身,然后回到首都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声音在殿内回响着,仿佛这破败的一切都随时会被这宣言震为齑粉,但这声音和气氛终究归于沉寂,所谓寺庙的大殿,也回归了它的物质与残破的本质。

我怔在席子上,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仿佛一个醒不来的梦。

第二天,她,以及串联的一群人便离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剩下小镇原本的冷清,让人愈发难以忍受。

之后的日子里,我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足够的革命热情,因为对什么是革命这件事我都是懵懂的,我只是每天都想念她,日夜想要去找她。即使在之后的几年里逐渐明白了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革命热情,以及我们之间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执念般的情感终究是深深印刻在了心上,挥之不去。恢复高考后,我也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学,几年后再次被加州一所大学录取,来到美国。心中似有一种执念告诉我,离自己的家乡越远,离她就越近了一些,虽然我心目中的她早已面目全非了。

真是荒诞啊……

今天我要去医院看望凯伦,因为前一阵,他为了一个女人同几个飞车党发生了口角,被他们在肚子上打了一枪。那一枪没打中什么要命的地方,但是伤到了他的脊椎,医生说他可能会半身不遂。进到他的病房,就看到他抬起右臂跟我打招呼,脸上是一如往常的笑。或许是因为外面天气不错,阳光将窗帘照得明晃晃的,他的气色看起来很好,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阳光里的他。

“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我已经很久没过得这么健康了。”

“医生怎么说?”

“得了吧……这种事连他们自己都不确定。”

……

我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他首先开口,我以为这件事能然他变得严肃一点儿呢,结果他说:

“你猜,当我看到护士的时候下边还有没有反应。”

“我不知道……”

“没有。因为这里的护士又老又胖!”他哈哈大笑起来。门突然开了,一个护士进来,他一下子止住笑,同那个护士亲切交谈,看来他们已经很熟了。愉快交谈的过程中,胖护士给他换了尿袋。

凯伦住院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酒吧,也没有找过什么女人,真正的过上了健康悠闲的生活,以至于我得以拿出我最后的果决狠厉,真正的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调整了公司人事,并将自己的职权逐一解除——时日无多,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把控自己没有兴趣的东西,无论如何,我要把时间留给自己。

半年后,苏珊又重新联系到我,她结婚了,我作为她的亲朋参加了婚礼,现在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最近我打算回中国看看,暂时不会回来,我将康妮引荐去公司实习,并将车房一并交由她管理,告诉她,可以把这里当做是自己家。凯伦正做着复健,不知道效果如何,但那活儿肯定是能用的,因为他最近跟复健中心一个胖姑娘搞在了一起。

6

将你的手放在额头,然后贴着头皮捋向脑后,如果你的头发足够短并且刚洗完澡的话,那么你就会看到一片细密的水滴落下。今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只是看起来无边无际,将远处的风景隐没在雾也似的白色之中,这雨仿佛也在我的心里下了起来,将我心中远处的忧虑隐去了……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我只感到凉爽轻快。我离开下榻的酒店,穿一件蓝色的冲锋衣,向那座寺庙走去。山下的山门重新立了起来,但已经变成了石制的,小路和台阶也变成了整齐的麻石,雨水将它们浸润成油亮的褐色,走在上面,会发现这座山似乎并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大,甚至堪称矮小了,至多是蜿蜒崎岖些而已,不多时,我便轻松地走到了寺庙正门前。

整座寺庙俨然是刚建造完毕的,通红的大门,雪白的围墙上黄澄澄的瓦。时间还早,山顶上似乎只我一人,空荡荡的寺庙看起来就像一个模型。只站了一会儿,就看见几个一脸朝气的年轻人出现在我来的方向,我急忙紧走几步消失在拐角处,免得让年轻的他们在修葺一新的此时此地看到近乎于老去的我,到底为什么这么想,可能我是害怕他们问我一些关于这件寺庙的故事吧?

到了寺庙的侧面,我放慢脚步,东张西望着,考据印证着几十年的时光。那些个杂草灌木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路旁是修建整齐的冬青,一处山坡已经变作了平地,上面停着十几辆车,我在心里感叹,一切都变了模样。寺庙也比印象中的小,没几步便到了侧后方,现在这里开了一个便门,有一个铁栅栏拦住脚步,我走上前去看里面的光景。里面是一座正在整修的低矮后殿,柱子上斑驳着新旧的漆,环廊上摆着油漆桶和支架,紧邻着环廊的,是一棵遮住了半个建筑的大树。突然,我的心脏一阵紧缩,因为我发现环廊下的那棵大树旁放着一个雕琢古朴的石像,石像雕的是一个正在打坐的和尚,和尚表情和善,眼睛变成了一道弯,正冲着我所在的便门的方向微笑着。

杨汲
Aug 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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