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蝉

十七年蝉

年轻人缺的是以身试法,而不是好言相劝。

2021.11.13 阅读 376 字数 10925 评论 0 喜欢 0

1

下晚自习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可清初并不急着回家,要是没有去同学家里,那她就会在街上游逛。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些日子,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母亲又发来讯息,质问她怎么还不回家,那些字眼只需瞥上一眼,就觉得凄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炸响,又怨又恨,忘乎所以,逮着个由头,就一股脑儿倾倒在她这个无辜的人身上。所以听不听话也没什么分别,所以清初照旧我行我素,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直逛到夜市散了或电影院最后一场的时候。

有一天她路过两家比邻开着的夜总会和KTV,看到一群纤瘦的姑娘们进进出出,领着她们的几个男子看向自己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大人口中的歧途,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太对劲儿。可年轻人是不可能凭空生发出“我要学好”的动机的,年轻人缺的是以身试法,而不是好言相劝。母亲问她在哪儿的时候,清初总说是在同学家里,并把一个空号发给她验证。又有什么好验证的呢?至少清初明白,既然原因是不可触及的,那么后果也就不便深究了,否则就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在街上走的时候,清初经常去看小区的窗口和阳台,它们要么是窗帘被照亮的样子,要么是一小块天花板,要么被晾晒的衣物挤占了,要么就是黑洞洞的,不知道住没住人。她觉得它们就像是一个个洞穴,里面孕育着各色人事,而属于自己的洞穴则将自己挤压出来了,就这么暴露在黑夜里。

半年前,她可想不到自己有这么一天——那天是个周末,她和同学正结伴逛街,竟然偶遇了父亲的车,尾数三个六的凌志,她看到车内的父亲正和一个脖颈修长的,有着优雅剪影的短发女人拥在一起,他们正嘴对着嘴,耐心啃着对方。那一瞬间,她觉得心脏被“怦”地猛击了一下,猛击带来的震动顺着脊椎直达后脑然后泛滥至整个头皮,险些把自己震倒,但她挺住了,略微停了下就装作没看到一般继续朝前走着,此时的同学自顾自地说完一番话然后笑着看向她,她也回应着对方,露出会心的笑。就在当天,很难说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和想法,她去美发店剪掉了自己的长发,做了一个同那个剪影一模一样的发型。

晚上父亲照常赶回家吃晚饭,见到她的发型先是一愣,闷头吃了会儿饭便毫无缘由的骂了她,说是骂,其实不过是用严厉的口气批评她剪的发型罢了。可就这样,还是让清初感到气愤又委屈,她克制着情绪看向父亲,视线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她摆出一副冷笑的样子,然后用手背抹一把眼睛。父亲当即无言,目光扫一眼母亲,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便放下筷子出门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便以工作忙为由住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也可能是别的地方),只偶尔出现在晚饭餐桌上。父亲出门后,母亲故作惊讶地调侃说,今天这是怎么啦?发这么大脾气。也不知是在说谁。清初没有搭腔,她也离开餐桌,回到卧室的时候本想擦干眼里残余的眼泪,却发现它们神奇地不知所终了。

父亲住办公室以后,母亲虽不时表现出一点儿疑惑,但远谈不上在意的程度,总体上是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因为母亲对父亲是嫌弃的。清初想,也许母亲是个性冷淡。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很喜欢亲近母亲的,总是瞅着机会就牵手搂腰或亲上一口,而母亲总是皱着眉头露出厌烦的神色,挥舞着胳膊肘拒绝着——拒绝与被拒绝,好像就是父母间亲密行为中各自的义务似的——父亲则讪笑着退回自己的位置,孩童时的清初看在眼里,也有样学样,对父亲变得骄蛮不恭了。而父亲则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对她们母女百依百顺,至多只是在退无可退时委曲求全地拿她们当中的一方作为抵挡另一方发难的挡箭牌而已……而当她们中的某一方缺席,父亲就只有抱起家里的金毛贝丽,对它假模假式地说些可怜的话——就是这样的父亲,竟然出轨了。

清初之所以没有立即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可能是私心里不想要一个争吵的家庭,也可能是对藏不住秘密的女人的鄙夷,还可能是父亲斡旋周转间从小被培养的与母亲相对而立的意识,甚至是可以让父亲言听计从的筹码……她胡思乱想,而并不明确的知道什么或想要什么,也许父亲会及时收手吧?那便是最好,她想。但说到底,她只是聪明而近乎本能的引而不发罢了。

之后的父亲便只偶尔出现在餐桌上,同时由于“工作”的繁忙劳累,他再没了以前那种显得低微的热情开朗的笑意,而藉由疲惫表演着不苟言笑沉默不语的样子,好像是一件大得过分的餐具,摆在他日常坐的位置上。而母亲或许是没有了表演自己厌弃的舞台,竟然对父亲逐渐恭顺起来,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有一天晚上,竟然给父亲夹了菜!而父亲对这一切都坦然接受,只在肚子里响起“嗯”的一声算是回应。清初甚至觉得,父亲以前的可亲和恭顺都是假的,母亲的冷淡也是假的,正如父亲现在的傲慢是假的,母亲近乎表演的恭顺也是假的,都是假的。清初的脸上泛出一丝冷笑,最近她经常不自觉地冷笑,她觉得自己的冷笑被他们看到了。

再后来,她意识到父亲认为自己可能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了母亲,而母亲则演技高超的忍辱负重了,甚至开始懊悔自己这些年对丈夫的慢待也说不定。当然,父亲也并不能确定这一点,于是他只是在不苟言笑的冷淡中忐忑地等待着情况的发展——他搬去办公室也好,在餐桌上故作严肃地偷眼观瞧也好,都不过是为了应对各种情况的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父亲甚至不敢进行哪怕一丝丝的试探。清初经常想象晚上睡在办公室的父亲在简易床上的辗转反侧,他的脑子里满是对自己是否告密的忐忑以及对母亲突然转了性子的嘲笑。又或者,他正与那个拥有修长脖颈的女人在一起,而那个女人却并不知道他的卑微,他的讪笑,他的胆怯……躺在床上想着这些,清初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咬紧了牙齿,然后猛地用攥紧的拳头砸在床垫上。

某天没有晚自习,清初一回家就发现母亲正在卧室试穿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衣。虽然她只是瞥到了一眼,卧室的门便被一条浑圆的胳膊关上了。她整晚都在想象着母亲穿着那套内衣的模样——那件衣服应该刚好能够遮挡她臃肿的身体,只露出那些圆滚的,还未来得及塌陷的部位……

但第二天,清初就在垃圾袋中看到了那件衣服。也许像是许久不用的工具,当母亲想要重新捡起自己的性魅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它了。从那时起,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厉行节俭,保养和化妆品也不怎么买了,对父亲越发地热情顺从,也关心起她的学习,她让自己看起来忙里忙外的样子,看起来像个不可或缺的功臣的样子。但每当念及以往种种,清初只觉得现在的母亲可怜,在这种怜悯的心态里,她配合了母亲的改变。

终于有一天,母亲拿着她略有退步的测验成绩步步紧逼,她看着母亲习惯性地冷笑了一下,当母亲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冷笑了。接下来便是满溢的悲愤,母亲指责起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发型,甚至她的品德……

在更过分的话即将到来的气口上,清初便在一种毁灭与自我毁灭的冲动下,将父亲出轨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终于爆发般的歇斯底里了,又或者,她只是被情势逼迫着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样子,谁知道呢?清初觉得自己并没有搞清楚这件事的能力和义务。之所以产生对母亲歇斯底里的真实性的疑问,则是因为母亲甚至没有勇气对父亲摊牌,当父亲回来时,她只是做好了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看上去已经从之前的胆怯变成了有恃无恐,清初好像看到他在冲自己得意的笑,好像一切都会在沉默中变成一个既定的事实,维持着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就这样,清初觉得自己对这个家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她不想看到母亲怨恨的眼神,逐渐开始晚归。唯一让她牵挂的只有金毛贝丽,但不久后她就发现贝丽跑起来时后腿有些不灵便,她觉得母亲在虐待它,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在卧室里搂着贝丽,默默地哭。

2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在一个同城宠物群认识了王强强。

年轻人的关系就像是种子,没有什么门槛儿,春天一来就能够生发成长,何况是清初现在的情况。强强是个善于倾听的人,有耐心,能共情,也总能够逗她发笑,不时地,一些话也让她的心境“忽”地一下子宽广起来。那些日子里,清初总是忍不住地联系强强,跟强强聊天,完全顾不上一点儿矜持体面了,强强虽然极少主动,但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似的,从未“在忙”,也从未让她失望。也许对于现在清初来说,唯一让自己可以深信不疑的事情,就是强强真的懂自己,真的对自己完全没有半点儿厌烦(由于强强的周到,她甚至没想过对方厌烦自己的可能性)。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互相之间也没有提出或展示过自己的模样,她甚至不清楚这种默契是什么时候达成的,然后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出于对二人关系的万般珍惜的心理而进行了自我规训……总归,二人现在的关系仅仅是网友,又有什么理由知道对方的样子呢?

相较于清初,强强则理性得多了,他觉得,人的好意如同恶意一样,从来都不是一种素养,而是一种需求。于是,不管清初是一个微风中摇曳的十七岁姑娘,还是一个长得像癞蛤蟆的贪婪虚伪的弃妇,他觉得自己都能够一视同仁——自己只是将自己无处送出的好意送给有需求的对方罢了——至于对方的态度和目的,跟自己并没什么关系。自己只是对方心灵暂时的栖息地,他要求自己做到随时可以体面的目送对方离去,因为这毫无疑问会真的发生。至于这些想法是基于自己的本心还是自己的需求,他倒是不愿再深想了,对于自己,他是不想深究的。

此时正做如此关照的王强强正躺在他的二手沙发里听着他二手CD机里的二手光碟。即使现在手机上几乎已经可以听到所有的你想要听的音乐了,但他还是喜欢将自己的爱好寄托于物质和仪式般的开机换碟播放上,那些CD碟片,姑且算是他的收藏品吧!但比起所谓收藏,他觉得更多的是因为“二手”本身所带来的陈旧甚至轻微残缺的岁月的质感让他着迷。这些个东西,CD机,沙发,光碟等等,它们的价值曾经被肯定过,然后则被丢弃或出卖了,而自己重新赋予了它们价值,他觉得鲜有人能够体会其中的快感与高级的情趣,身处其中,便仿佛身处于自己亲手搭建的茧房里,而精神可以藏在其中忘记外面的世界。

强强今年二十二岁了,是个垃圾佬,住在老城区迷宫终点般的一处废品回收站里,这里主要就是一个旧仓库外加仓库门前围起来的一小块儿空地,空地上分门别类堆满了废品,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作为一个废品回收站,它既没有经营许可证之类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土地所有权,也不知他爹是如何占了这块地,又是怎么把它变成回收站的。

强强只知道自己六岁时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在爹喝酒喝死后,他便理所当然的继承了这里。理论上,这个回收站就是他的一切,但随时可能会有什么人冲进来,宣布这里不再属于他。事实上,他的内心期待着这件事的发生,因为他不喜欢做一个垃圾佬,虽然他习惯了这里,也习惯了在这里想象另一种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围的中老年人们依旧源源不断地送来废品,老张也依旧每周开一辆卡车来带走所有废纸塑料瓶玻璃以及任何值钱的东西。似乎也永远不会有什么别的人来了。

收废品经常会收到一些书,光碟之类的东西,其中既有博尔赫斯和鲁迅,也有琼瑶和罗汉拳十八式,有披头士玛丽亚凯莉,也有邓丽君和金碟豹,有港片儿欧美片儿也有动画片和毛片儿。

十五岁辍学后,这些玩意儿就是强强生活的主题,多年浸淫,才得以去芜存菁,学会了手淫,也总结出自己的趣味。从中他知晓了知识,以及纤细的情感和语言,尽管其中的很多东西他仍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影响它们与父亲恶毒粗鄙的言行形成某种超现实般的对比,他心底里有些享受这种差异,并在这种差异中使思想结网,他透过这张网看着这个世界,似乎无须再发一言。这造就了他沉默的性格(还是说他为自己沉默的性格找到了足够的价值依据呢?)。

虽然在外界看来,他就是一个沉默的,不值一提的垃圾佬,他也能够在这种外在中寄托某种悲剧性的情感,表情麻木得仿佛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似的。当然也可以想象到,他父亲去世后,他的生活越发不好了,可好处是收废品这件不需要什么脑力的劳动使他可以沉浸在阅读和思想里,作为一个姑娘的树洞来说,这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

以前有几个住在附近刚退休的老头,对他爹总是客客气气,笑眯眯的(也不知是真客气假客气),跟他也是笑眯眯的,只是不怎么客气,他们叫他“小垃圾”,这在他们的理解里或许是一种亲密的叫法吧?尽管被叫者的感受,他们也真正是不关心的。“小垃圾”,那声音总是从很远处传来,却并没有什么事情找他,或是要卖他什么废品——原来人家只是跟他打个招呼,他只需笑着回应就好,以便让人家知道他不在意,以便让所有人知道他叫做小垃圾——但他偏不应承,面无表情,理也不理(这反而让叫他的人得到了更多的乐趣了),心里却烦得要死,恨不得找个机会跟其中的某个打上一架,但人家总是一脸笑眯眯的,于是也就没有什么机会。

那些年里,唯有那一张张笑眯眯的脸让他终日里心神不宁,几乎成了他的心魔。奇怪的是,他爹死了以后,那些人仿佛也凭空消失了一般,抑或是变作了哑巴,失去了兴致,总之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和耳朵里了。其中缘由,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仿佛爹在死的时候将自己的羞耻与噩梦也一并的带走了。

在强强听着清初说起自己父亲的事情的时候,他也想到了自己的爹。在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俩一直不怎么对付,甚至有点儿拧着劲儿来的意思。收废品是让人看不起的行业,即便是收废品这件事本身,也需要觍着脸昧着心,半蒙半骗地变着法儿地压低价格及谎报数量和重量,有时你甚至搞不清其中的因果关系了。在他爹的说法里,哪有什么因果,这就是职业的必备技能,但强强不知是不屑还是偏要拧着来,从不如此做。父子二人经常因为这事在一堆废品的围绕中争吵,说是争吵,无非是他爹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他一言不发地屹立在骂声中听着罢了。等爹干完了活,或是骂累了躺倒在那把破椅子上的时候,便从内兜掏出厚厚一沓折叠的钱,挑出几张扔在地上,让他去买烟买酒,事情往往也就这么过去了。

就是这样的爹,也有一个姘头。强强叫她陈阿姨,陈阿姨是离了婚后带着双腿残疾的女儿搬来这里的,一来二去就跟爹勾搭上了,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他不会喝酒,然后跑到陈阿姨那里住上一晚,早上四五点钟再回来。强强是乐见于此的,因为他也可以在这时候独处,可以拿着喜欢的书朗读,或是把音乐公放,然后挥舞捡来的棒球棍,殴打一切可以殴打的东西。

在爹认识陈阿姨后,过年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去到陈阿姨家里“吃顿饭”,大家都知趣儿地不提团圆之类的字眼,只是说吃顿饭。陈阿姨做的菜很好吃,陈阿姨的女儿坐在爹买的电动轮椅上低垂着眼静谧着脸,说话轻得像是自言自语(除了烟酒和自己的学费,强强不记得自己的爹在别的什么事儿上花过钱,而陈阿姨唯一一次跟爹吵,也是因为爹收了一辆旧轮椅送了去)。

一年中只有那么一次,强强能够见到陈阿姨的女儿,每次见面,他都只能看上那么几眼。他看到她的脸庞和耳垂很白润,她吃饭的时候不发出任何的声响。唯一一次例外,是陈阿姨带着她的女儿去医院看病,她们忘了带病历,于是让强强去送,爹将钥匙给了他,白了他一眼,跟看穿了他还没有做过的事情似的。强强也没有让爹失望,他打开门后按照嘱咐找到病历,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去到陈阿姨女儿的房间里,环伺一圈,打开衣橱,找到放内衣的地方,将一件内裤捂在脸上闻,这是他第一次闻女人的味道。

即便是这样,强强也是三年后的时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因为一天爹边喝酒边抱怨着陈阿姨的女儿最近一直闹着要改名,原来的名字叫得好好的,非要改叫什么黛雨,由于爹说的是方言,强强乍听还以为是“带鱼”,附和着笑了起来。到了晚上他才回过味儿来,黛雨,黛雨,那个姑娘一定是读了红楼梦了吧?然后将自己比作了黛玉。强强心想着,心里生出一种既心疼又鄙夷的情感来,好像不远处传来的悲剧式的共鸣,让他只想背过身去。

强强的爹死了以后,陈阿姨抱来了一条小奶狗,然后拿走了爹的一些遗物,她对强强说,小奶狗是黛雨送给他的,她让强强有时间去看看黛雨,但强强没有去,过年的时候,陈阿姨再来叫他去吃饭,他也找个理由推脱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陈阿姨和黛雨,强强时常挂念着,不知道这样一对母女飘零去了哪里。

他爹临死前说自己在一件皮衣里有一张存折,里面有十二万块钱,正是陈阿姨拿走的那一件。他爹说这钱怎么用由强强自己决定,强强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决定。自己的爹将这十二万许给了两个人,他是糊涂了呢,还是另有什么想法呢?强强不想多去了解,他只想把钱连着自己爹的心思连着陈阿姨母女一并的送出去干净,最好只剩下自己,这样强强是谁便只有自己说了算。

3

自从那件事发生,清初就一直是短发的样子,但一个学生维持那种短而精致的造型终究是困难的,于是她索性把自己朝着中性发展了,现在的她习惯穿着运动服出门,样子有些酷,有些雌雄莫辨。她很喜欢自己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仿佛外表导致的周围人的态度的变化是对她经历变故后得到的精神成长的合理回应似的。这副模样也是她夜行的保护色,让她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的注目和尾随了。现在学校里至少有两个女生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她们绝对想象不到半年前她还是个喜欢Lo装的一七五女巨人。

只有想到那个寡言又感性,深刻又温柔的人的时候,假小子般的清初才毕露了自己的女儿态,便低垂了眼神,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用睫毛遮羞似的——昨天和强强聊到耳热时,经过一番幸福的挣扎,她对他说了我喜欢你。一如既往地,他并没有说我也喜欢你之类的话(他自然喜欢自己,这还用说吗?),也一如既往的,他也没有让自己失望,在自己提出想要见面的要求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同意了。

似乎可以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强强身高不到一米七,也瘦得可怕,但却颇有一种淡然飘逸的气质,即使衣着有些破旧,也仍能让人禁不住多看几眼,想要多聊上几句。这样的他在今天被清初逼着答应了见面。在见与不见的挣扎中,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要的,而且想要的更多,而那些个用来说服自己不想要的说法,也许只是一种自知之明的借口罢了。他喜欢女人,喜欢漂亮女人,他想要爱,想要做爱,他也有最真实迫切的愿望,但这些理所当然的愿望在现实中有着不堪丑陋的背景,于是他才需要一块复杂的幕布遮掩它们……而现在,他想要去面对了,想要来自现实的一番羞辱将自己逐渐浮动起来的欲望重新夯实在地上。他又在想,要是清初并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骗了他,那也是好的,自己正好可以在对方的身上发泄自己迷乱的欲望……偌大的库房只他一人,他想起了一句话,君子慎独。

“说到底,无非丢脸而已”,尽管除了尊严,自己似乎也别无他物了。但他还是好好收拾了自己,把掌纹里的污垢洗净,他的手似乎从没这么干净过,他也从未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这么糙——修长,但是粗糙,掌心和指肚毛燥的老茧,手背关节上的皮肤近乎发黑了……一股毛骨悚然般的羞愧感袭击了他,让他几乎想要把自己的手剁掉,好像他唯一不想让她看到的,唯一让自己感到羞愧胆怯的,只有这双手似的。他扯动嘴角,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今晚她就要去见他了,穿着运动装去自然是不行的,半年前的那些幼稚的衣服也上不得身了,所以她提前去了趟购物中心,选了好一会儿,还是选了一件无袖修身的黑色连衣裙,虽然对她来说有些过于成熟了,但不得不说自己穿了这件衣服让人眼前一亮,连售货员也忘了自己的身份似的,连声夸着,真美,真美……回到家再次试穿的时候,她才想到那天父亲的情人穿的似乎是同样款式的衣服……她凝视镜子良久,决定把头发也重新做成她的样子,只是把可能是白金或珍珠的耳环和项链换成了星星和海豚的银饰,红色或黑色的甲油换成了透明色。重新看眼前的自己,她有一种近乎沉静的满足感。这种沉静与即将与强强见面的兴奋完全隔离而又汇于一身,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经过,母亲一定看到了对着镜子的自己,清初膝跳反应似的感到了某种第三视角的痛苦。脚步声顿了一下,然后走开了。她在想,如果母亲知道这幅装扮的自己同父亲的情人一样,她会怎么想呢?然后她又开始震惊于自己为何自己会将那个女人的模样记得那么清楚呢?又为何会不自觉地模仿那个女人的样子呢?

晚上八点,他们约好一家肯德基见面,清初首先看到了他。虽然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但她一眼就确信那就是他了,他就像是一个让人恍然大悟的答案一样站在那里,既不是凄惨可怕的残疾,也没有丑陋得让人生厌,而是普通的,平凡的——合理,之前所有的言语与思想上的独特放在他的身上就变得合理了,合理得让人有点儿失望。但这点儿失望还不足以将她怎么样,她振作一下精神,走上前去。

相对于不时有路人向清初投来的惊艳的注视,强强倒是淡定得多了,给人以超脱之感,其实是因为心里面早已经彻底躺平,她的所有的美只是给自己所奢求的羞辱加码,好让自己可以心平气和的面对自己而已。同时他也在心里明确了一种合理性——如此美丽且生活优越的姑娘,的确有资格找一个陌生人倾诉自己的苦恼和妄想而不必顾虑对方的耐心和可能的耻笑,直到现在才展示自己的外表,完全可以说是舍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从而保全了对方的温柔耐心的名节,对此,强强几乎感动到想要流泪了。

强强如此想,以至于自己去点餐的时候闹的小笑话,或是第一次入口的肯德基,或是他人对自己投来的或揶揄或羡慕的目光,以及自己竭力隐藏的手,都变得微不足道了。肯德基的独特味道印进他的脑子里,他知道,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随时都可以回到这里重温今夜的一切。他们食不言地吃完各自盘子里的东西,就去了附近的电影院。

吃饭时强强故意摆出一脸暧昧不明的微笑,眼睛恣意地在眼前的姑娘身上打量,但她,清初,体面地无视了自己的挑衅,并在放下汉堡的时候探着身子真诚勇敢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他马上逃离了她的视线,装作认真吃东西的样子。也就是说,他寻求羞辱的挑衅被轻易击破了,或者说自己压根儿就谈不上什么“寻求羞辱”,自己的不堪跟眼前的这个美好的姑娘没什么关系,将自己摆在这样的姑娘身边,便足够让人自惭形秽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思想之网的现实支点便是丑陋的,不是作为借口而存在的,而就是丑陋本身——自己一直以来坚持与维护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面对这样的姑娘,他无法厚颜无耻地据于自己的价值观上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可一旦将自己暴露出来,又随时会被摧毁一般。仿佛不应是如此,的确是不应如此,但事实就是这样。现在的他觉得自己甚至无力面对真正的美好的现实了。

清初感到难以置信,眼前这个身材瘦削的,一张小脸仿佛一个犯错孩子的人就是藏在自己手机里的他,是那个让自己的心碎成一片光的他——他目光躲躲闪闪,他的手也躲躲闪闪,那双指节粗大的毛糙的手。她知道了,他是一个穷人。贫穷不难理解,但要真正明白是需要体会的,现在,她觉得自己真正的理解和体会到了。

清初不得不承认,见面后她便体验到了一种无法抱怨的失望,但这种失望并没有让她打退堂鼓,相反的,她反而有些庆幸,庆幸强强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无所求的人。说是回报也好,说是喜欢也罢,她很高兴自己有能力为这个温柔聪明的人做些什么,甚至自己可以重新了解他,喜欢他,她觉得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作为一个开始,现在看起来还不算太糟。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看完了电影,好像面壁完一样走出电影院,清初提议散会步,于是他们就在街上走了起来。只是一场电影的时间,街上便冷清得狠了,仿佛无数人都躲进了阴影里,看电影般看着这一对不合时宜的组合。这对年轻人还没有学会那套调节气氛的话语,尴尬流溢得到处都是,但他们还是坚强地一起走着。

踩着粘腻的沉默,他想起了自己的CD机,想起了自己的音响,想起了自己的碟片,想起了所有那些二手的带给自己美好感受的东西。有关的一切的美好感觉都在他的脑子里荡漾开来了,于是他就近乎梦呓般的说,我们找一家唱片店吧,我想送你一张CD。话说出口他有些后悔,他意识到现在不应该还存在什么唱片店,尽管他依稀记得在前面几百米的十字路口处的确有一家灯火辉煌的唱片书店,但这句话也极有可能暴露了自己的无知落伍,他甚至觉得连自己的营生,自己那个破烂的家都一股脑地暴露出来了,他再次羞愧万分了。

清初说,好。

于是他们顺着人行道继续走,走到曾经是唱片书店的地方,现在这里是一家火锅自助,在红彤彤的门头停下来,他说就是这里,这里以前是一家唱片店,她说,对,我也记得。两人面对着喜庆的门面沉默了一会儿。她笑着说,要不你给我唱首歌吧,一直想听你唱歌。他说好,然后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唱什么歌好,然后决定唱一首《送别》给她,他们正要找一个人少的地方,这时一辆车停在了他们身后的路边。

“初初!”一个中年人在车里叫道。清初回头,发现是自己的父亲,她心里想着上一次他这么叫自己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吧?他在车上不断地催促着清初上车,面无表情的看了旁边的强强一眼。

这就是那个出轨的父亲,强强心里想着,他凭什么用那么居高临下的眼神看自己呢?他想要还一个鄙夷的眼神,但对方却不再看他了,只是一个劲儿催促清初上车。清初回头看着强强,这是他们今晚第一次对视,强强露出一脸轻松的笑,好像庆幸不用唱歌似的。

“走吧,走吧,快回家吧。”

“这些日子是爸爸不对,爸爸今天开始就回家睡了,你晚上也不要在外面了,早点回家好不好,初初?”一声声的初初让清初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心里热腾腾的,但她实在说不出那个好字,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父亲深深看了她几秒,然后继续开车。

也就十分钟的功夫,临到了小区门口的时候,父亲轻描淡写地再次恢复了从前那种嘻哈开朗的口气,他说今天看到公司里一个年轻人骑的一辆自行车不错,打算给清初也买一辆代步,然后再次道歉自己这些日子工作太忙,疏忽了她和母亲。听到这里,清初把头扭到一边。他注意到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感慨的口吻说,幸好我们初初没有学坏。清初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手搭在了车门上,等着下车了。母亲正在门外等着他们,满脸是大结局般的笑,不知父亲跟她说了什么,让她的怨气尽消,但又为了澄清以往自己责备清初的动机似的,还是用责备的眼神看了清初一眼。清初不想再计较任何了,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临关门的时候,她听到父亲逗弄贝丽的声音,他应该正在跟它说着什么吧?而母亲则应该在旁边笑眯眯地听着。

几天后,强强被院子里的狗吵醒,出了仓库就发现一班人站在仓库前的空地上说着什么,领头的大腹便便戴着无框眼镜不时抬手指点,身后的人频频点头,积极作答。强强上前问他们是谁,来这里干嘛,可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只是注意到他的声音,然后笑眯眯看他一眼,并不当回事,继续着自己的角色。强强一下子出离愤怒了,他跳着脚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将那些年父亲对自己使用的词汇全使了出来,这才使一班人投来严厉威胁的眼神,但终究没有人敢于上前跟这个瘦削的,上衣破了洞的年轻人计较,纷纷退走了。强强眼看着他们消失,然后一直站在原地,心里一边惊讶于自己刚才的表现,一边享受着现在心中的畅快。原来,自己十多年来受到的辱骂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骄傲和深刻而跟自己擦身而过,它们实实在在且完好的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他重新回到旧仓库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看着黑乎乎的库房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属于自己,他要誓死捍卫。

那晚之后,强强便不怎么回应清初的联系了,回复的字数也越来越短,回复的时间则越来越长,她意识到自己和强强已经脱离了原先那种无关现实的语境,所以任何的话语都不仅仅是一种思想了,而是实实在在地有了重量,而她不知道自己的随便一句话到了他那边会变得有多重……于是她在动态中每天都发一条只有他能看到的所思所想,而他也每天默默地点赞,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些日子,只是还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

杨汲
Nov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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