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00后的年轻人都上大学了。原以为代际之交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98年生、99年生、00年生的同学面对的是差不多的世界。没想到身为教师,站在讲台上,还是感觉到了隐微的差别。最大的区别是讲课讲到“知青文学”、“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两年前的学生还是有知觉的,00后就突然变得遥远。我不确定在更年轻的年轻人心里,《孽债》找爸爸这样的故事,是像五四那么远,还是像鸦片战争这么远。下课了还有位同学问我,刘慈欣是不是伤痕文学的代表。类似沟通的隔阂,让我回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一切从没有静止,却像风的经过。风过后带走树叶,底下的故事还长,却好像都与风无关了。
我所能回忆起的千禧年,伴随着各种莫名奇妙的兴奋,被冠以“千年虫”危机的遐思,像病毒一样在青春期的生活中流传开。那时我已经上中学,刚开始学习因式分解。下课了与小姐妹手拉手去上厕所,还会讨论一下“世界真的会毁灭吗?”然后再神经兮兮地嗤笑一番。面对世界完蛋,我们感到十分兴奋,而不是恐惧。因为,明天不用交作业了。
我们对于电脑的知识很浅薄,计算机课要花上一整堂的时间,学习打开“上海热线”的网站,还经常因为没带鞋套进机房被计算机老师骂。我们在机房注册了脸书,但不知道怎么用。也不知道人生里到底有什么样奇怪的事需要发电子邮件联络。男生女生除了收作业很少说话,网络为这种不沟通的沟通提供了新的语言,比如,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使用“聊天室”,对对方说“hi”,但在现实中基本无天可聊。我的闺蜜曾问她喜欢的男生偶像是谁,男生说,“我的偶像是成吉思汗”,闺蜜说,“我的偶像是谢霆锋”,好像是没聊到一起去。我们把门户网站的密码设置成喜欢的男同学的生日,时过境迁之后还记得那些数字,那些人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有没有结婚,有没有二胎,有没有出轨,有没有移民。
我们中学的教室沿马路,市声嘈杂。有一位曾以飞车闻名的香港明星,最后死在学校对面的医院。这场上了新闻的意外令人记忆犹新,因为是从教室窗户就可以眺望到的距离。那时,小道消息基本靠以讹传讹,班主任会布置奇怪的作业,比如在备忘本上写下六点半晚新闻的标题三则,隔天她还要批改,为此抱怨我们把她累坏了。她是个全面严厉、性情古怪的年轻女性。我对她最深的印象是,有一天放学后她让我们先别回家,然后面色凝重地说,“现在已经来过月经的女生请举手”,没有人敢举手,我们特别怕被处罚。每一年,学校都有集体舞比赛。虽说是集体舞,但多少有暧昧色彩,男女生可以合法拉手。但到底谁能够拉到谁的手,依赖的还是班主任的个人意志。我那时觉得班主任权力很大,大到超现实。譬如要选班长,她会义正言辞说,“我投某某五票,办公室的朱老师也投他五票”,然后他就当选了。
周杰伦出《范特西》那年,我们在冬天办圣诞夜活动,有一个交换礼物环节。限定每个同学的礼物不要超过十块钱,但当时十块钱也是一笔大钱。我买了一盘《范特西》的磁带,9块8。交换的那位男同学很高兴,说“我会好好珍藏的”。也许一直珍藏到了没法使用磁带的那天。除了周杰伦,最红的就是篮球。教室前方挂着一台很沉重的电视机,下雨天的体育课我们会一起看《灌篮高手》。我这样一个对漫画没什么兴趣的人,后来去过几次镰仓,又在JUMP50周年原画展的餐厅点餐吃,不忍心用勺子切下安西教练的脸。还有一些奇怪的课间活动,譬如第二节课上到一半,会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来帮我们涂氟保护牙齿,我希望每一次涂氟都安排在数学课。有一次涂氟,数学老师对着我大喊,“张艺谋你出来一下……哦不对张怡微。”
公共汽车分成普通车和空调车,没有零钱可以使用预售车票。公车窗门和投币机上都写了一行字,叫“恕不找零”,会有人念成“怒不找零”。良友、罗森便利店开始出现,伴随着一股奇怪的酱油味。我们口袋里并没有足够的钱买什么东西,但一块钱的购买力很强,足以在最饿的时候吃饱。每当学校里要收杂费,都会发半张油印的通知,油墨揩在手背上脏兮兮的。街道上还有一些公用电话可以打,电视里的言情片,时髦的港星吴倩莲(《京港爱情线》)已经开始吃哈根达斯(但我还没有见过真的哈根达斯)。许晴和濮存昕爱到让人看不懂的辛苦、离婚是在星巴克谈的(但我还没见过真的星巴克)。张爱玲说,“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会往往是第二手的。”说的没错,我是先看到哈根达斯和星巴克的图像之后很久很久,才看到了店铺logo。电视里,和《还珠格格》一样总是重播的,还有李亚鹏给徐静蕾寝室打电话,给她听海的声音。大学生打电话的队伍好像很长,后面的人会拍拍肩膀说,“能不能快一点”,好像尿急在等厕所。当年,我们都能背出许多同学家的电话,只是上网和打电话不能同时进行。我们先开始都选择打电话,后来才开始选上网。等我上大学之后,基本也没用过走廊里的公用电话。我们已经开始使用翻盖手机。短信一毛一条,生活费只有500。短信打字很节约,不会随便打“哈哈哈哈哈哈”,最怕多打一个字,1/2显示短信字数超过一条,就需要2毛钱。
仔细想来,我也没有经历过知青时代,我父母也没有在西双版纳留下过小孩,2000年历历在目,却已和新生代的记忆产生了巨大的罅隙。我和未来的年轻人,只有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谈资,比方世界名著,《简·爱》、简·奥斯丁、《乱世佳人》、《西游记》……谈论那些就好像谈论通俗的生老病死,象征着一种隔代之间的友谊。
千禧时代的光芒里,他们横空出世。我在闪耀的余光里承前启后,期望着快点长大。然而,未来的他们,又会记得2010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