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谍影

苏州谍影

他厌倦了这种焦虑、压抑、彷徨的生活,期待去到南方,开启新的人生。

2021.08.04 阅读 1127 字数 13510 评论 0 喜欢 0
苏州谍影  –   D2T

1

2016年底,毛飞带着妻女由北京开车去苏州。他们清晨五点出发,驾着一辆深红色的森林人沿京沪高速一路往南,途经天津、河北、山东、江苏,歇歇停停,历时整整十五个小时,终于在晚上八点左右抵达苏州,入住酒店。在酒店的大床房,虽然疲惫不堪,毛飞却兴奋异常,仿佛经历了一次惊险的生死逃亡,曙光就在前方。

这是一次诀别。他终于下定决心,从此离开北京,结束十余年的北漂生涯。他厌倦了这种焦虑、压抑、彷徨的生活,期待去到南方,开启新的人生。

我们不回来了,他说。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像所有的北漂一样,毛飞很多年前就渴望一走了之,却始终难以割舍。在北京的这些年,日子虽然清苦,但起码获得了远离家乡的自在。由于距离的存在,父母亲戚不会时刻注视他,可以过那种不受约束的生活:周末去动物园批发市场淘廉价的外贸衣服,下班后在路边摊吃油汪汪的麻辣烫,三联书店、蜂巢剧场、798艺术街区、工体北路、三里屯、国家博物馆……每个地方都留下了他和妻子愉悦的足迹。

然而,女儿的出生打破了这一切。在家庭生活面前,文艺情怀简直不堪一击。房价、交通、教育、空气、冷漠的人情世故、需要奋力拼抢的极为稀少的社会资源……这一切让他感到艰难。在一次次的抱怨过后,北京开始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他和妻子开始吵架,攻击,好几次甚至闹到要离婚。

但这依然没有把他逼得下决心走人。北京就像一个大型赌场,虽然多数人一败涂地,但也总是充满着诱惑和机会。机会就是希望。他总希望有朝一日能赚到钱,让生活过得好起来。他坚信,有钱是解决焦虑的最佳办法。

不过还没等到他发大财,女儿就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国际私立幼儿园的价格高不可攀,相对合适的又离家太远,小区门口倒是有一个公立的,送进去不到一个星期,刚满三岁的女儿就因为一些小事情受到了老师的处罚和责骂。

“不乐意就带回去,后面等着上的人还排长队呢。”老师翻了翻白眼,就不再搭理我。

那天从幼儿园出来,毛飞望着女儿委屈哭红的双眼和灰暗的雾霾天,心疼极了,当即就下了离开的决定。去他妈的北京。真是受够了。他要回到温暖的南方去,不再漂泊,安营扎根,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几乎是没有做什么准备,他们就上路了。在即将出京的高速口,坐在驾驶座上的他举起手机,与后排的妻子和女儿自拍了一张合影。

车载音箱里播放着孙燕姿的《逃亡》。

冬日的骄阳就在前方。温暖,不刺眼。

再见了,北京。

毛飞戴上墨镜,加大油门,向前冲去。

2

到了苏州后的第二天,他就搞定了租房和女儿的幼儿园。相比北京,苏州是一个效率极高的城市。他们租住在位于城市正东面的工业园区。上世纪九十年代,苏州政府与新加坡政府一起合作规划建设了这里,如今已是全国同类经济开发区的标杆。

整个园区以金鸡湖为中心,分为湖东与湖西。湖西开发较早,有一幢像裤子一样的建筑物:东方之门,被世人戏称为“秋裤”,与北京的央视“大裤衩”南北相望,只不过一个站立,一个半蹲。湖东则是商业与文化融合的典范,文化艺术中心、诚品书店、新光天地等建筑让人耳目一新。而作为外企和台企云集的工业园区,走在街上,经常能听到日语、韩语和台湾腔浓厚的普通话。

说这么多是因为这些跟接下来的故事有关。那天,毛飞去房屋公司租房子,中介小姑娘先是带他去看了一套两居室,房子不错,价格合适,阳台上能俯瞰公园,但由于是新装修的,味道比较大,不得不放弃。接着,她又带他去看了一套三居室,价格贵了三分之一,但装修风格比较简单,拎包入住。听中介说,房东长期不在国内,但很好说话,请放心。他没多想就交了定金。然而,等到第二天正式入住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当时,他们在检查屋内各项设备是否能用。电器什么的都没问题,燃气灶却怎么也打不燃。只见中介姑娘打开了微信,开始跟房东进行视频,一边通话,一边讲解燃气的问题所在,看看如何解决。当房东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时,毛飞立马心头一紧。

“这些东西我也不懂,请人来看看,维修费从房租里面扣除就好……”

听声音是个中年男人,声音粗厚,缓慢,一字一句,像个僵硬的复读机。更大的问题,他的普通话十分不标准,音调里充满了韩国腔。也就是说,他租的是一个韩国人的房子。

“要不您跟租户打个招呼?”女中介说。

“OK”。

还没来得及说不,手机已经放到了毛飞面前。房东的模样出现在了屏幕上。男人长着一张大饼脸,微胖,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很像韩国电影演员宋康昊。

“你好啊,我叫裴东来,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叫毛飞。”

“很感谢你租我的房子,用中国话说,缘分啊,我们加个微信,常联系。”

“好的,谢谢。”没错了,对方就是韩国人。

“希望你以后有机会来首尔,我请客。”

“一定一定。”

挂了电话,中介告诉了他燃气的解决办法,当场签了租房合同。他把前几个月的租金打入了一个大陆建行的账号。那个账号是房东在苏州工作时办的,户主却是一个女人,姓金,说是房东太太。

中介把钥匙给了毛飞,末了,还把他和房东拉到了一个群里。

“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在群里说,我负责他的一切事宜。”中介说。

他点点头。

很快,他收到了房东加微信好友的信息,刚通过,就收到对方发过来的笑脸表情。

毛飞回了一个笑脸,心里却忐忑不安。

3

来苏州之前,在北京,毛飞像多数北漂一样,做过很多份工作:酒吧服务生,房产中介,保险销售,还在天桥上摆摊给人手机贴膜……他最辉煌的时刻开始于三年前,一次,他去一家信息公司面试(招聘书上写明无需学历和工作经验,朝九晚五,办公室工作,待遇优厚,一想,这简直太适合自己了)。这家公司位置比较偏僻,在方庄一个农贸市场的三楼,隐藏在一堆卖宠物用品的商铺,不认真找根本找不到。

经理面试时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手机响个不停,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回短信,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可当听到他以前做过中介,突然眼前一亮,起身把门关上,然后倒了杯热水,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被录用了。”

“啊?”

“每个月八千块,双休,每年有半个月带薪休假,有提成,弄得好的话,有可能月薪上万。怎么样?”

“好是好,可是……”

“可是你好奇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对吗?”

毛飞点点头。

“很简单,收集信息,售卖信息。”

“你的意思是……”他倒吸一口气,朝后靠了靠,“间谍?”

“哥们,你谍战剧看多了吧。”经理哈哈一笑。

“那是什么?”

“这样,你电话号码是多少?”

“啊?”

“哦,对,你之前给我打过。”说完,他低头开始在手机上查找,“有了,你等着啊。”

说完,他开始拨号。很快,毛飞的手机响了。毛飞一脸狐疑。经理努努下巴,示意他接一下。毛飞只好傻乎乎地配合演戏。

“喂?”

“喂,你好,毛先生吗?”

“是啊,你哪位?”

“听说你最近资金短缺啊,需要贷款吗?”

“不需要。”

他挂了电话,一脸困惑地看着经理。

“你平时有没有接到过这种电话?”

“接到过。”事实上,他刚在来的路上就接到过。

“是不是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对方不仅知道你姓毛,而且还知道你最近缺钱。”

“我长期缺钱,不过确实把我的信息搞得一清二楚……难道我们是放高利贷的?”

“不不不,我们更高端,我们是信息公司。简单点说吧,我们通过多方渠道收集信息,然后卖给有需要的人,比如房贷公司,比如房产中介……”

“噢”,毛飞突然明白了,“我知道了,以前我们中介经常会拿到一大笔客户名单,然后依照名单挨个打电话,原来这名单就是从你这来的。”

“没错,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就是钱。”

“多少钱?我是说一条信息。”

“一毛钱。”

“这么便宜?”

“是便宜,但这些信息是可以重复卖的,可以卖给他,也可以卖给你,而且我们通常打包卖,一包就有一万条。”

“包括什么?”

“姓名,电话,地址,邮箱,职业,诸如此类。”

“从哪儿收集?”

“这就是活儿了,你不是干过中介吗?”

“你的意思是,我从中介搜集,再卖给中介?”

“还可以卖给别人。总之,信息是循环可再生资源。”

“还有其他渠道获取信息吗?”

“太多了,买房子的,物业,教育机构,医院……凡是你平时一不小心登记过信息的地方,都是我们的消息源,如果你能想办法与银行,支付宝,微信等内部人员合作,给他们提成,拿到身份证号,银行账户,拿卖出的价格可能会翻好几倍。”

“这不是涉及隐私吗?犯法啊。”

经理收起了笑容。

“你不愿意干可以现在走?但是你要是敢说出去,我明天就叫人打断你的腿。”他冷笑着说,“我对你的信息了如指掌。”

毛飞顿时感觉浑身汗毛直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他这辈子还真没干过任何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事情。但刚走到门口,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

“我怀孕了。”她说。

挂了电话,毛飞激动万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要当父亲了,身上不自觉多了一份担当,勇气也随之冒了上来。他转过头,对老板说。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4

就这样,毛飞做了三年的信息倒卖工作,经手的个人私密信息数以百万计,涉及各行各业的人群。要知道,这是在北京,中国首都,一个人口在两千万以上的国际大都市,可以说,每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人的信息经过他的手,其中不乏一些政府官员。

半年前,国家信息管理部门进行了一次大清扫,毛飞所在的公司在这次清扫行动中被打掉了,经理被抓了,他自然也就失业了。因为害怕受牵连,毛飞在家歇了好几个月,没出去找工作。等到风声彻底过去了,他一想,北京是待不下去了,正好碰上女儿这档子事儿,于是,就迅速卖掉了在北京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钱买的一套四十几平米的小户型,揣着两百多万现金,逃离北京,来到苏州开始新的生活。

为什么是苏州?很简单,妻子就是苏州人。前些年,毛飞陪着妻子回老家,次数一多,就爱上了这个江南水乡。这里无论是宜居环境,还是生活配套,都是逃离大城市后的最佳选择之一。但他们并不打算跟父母一起住在乡下,在北京,他们早已习惯了独立,与老人保持一定距离是非常有必要的。

按照计划,他们租房上学,然后用剩下的钱开一家咖啡馆。在北京过多了繁忙焦虑的生活,到了苏州就要放松下来,过过小日子。另外,毛飞认为,自己本质上还是挺文艺的。

很快,他们找到了店铺,咖啡馆也开了起来。妻子是个电影迷,她将每个周末的晚上定为“一起看电影”的活动,在网络论坛上邀请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聚会看片,目的是交一些朋友。

“我们在北京就没什么朋友,现在到了苏州,一定要建立自己的朋友圈,否则太无聊了。”

毛飞也觉得挺好,就帮助她一起操弄。就这样,他们结识了一些苏州当地的朋友。大家平时在一起吃饭,看电影,偶尔踏青郊游,逐渐熟络起来。

之前在北京,因为是政治中心,大家每天在一起聊的内容,总爱涉及政治话题,不仅是和朋友聚会,偶尔坐出租车,司机就是一个政治民生发声器,一开口不聊点时事热点就浑身不舒服。

但在苏州,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氛围。这里的人很享受生活,热爱世俗,美食、旅游、茶道,甚至花艺也是大家的主要话题,顶多再聊聊全国性的房价、车子和孩子教育。仅此而已。大家的生活很富足,很休闲,很安逸,生活节奏很慢,完全没有那种紧张焦虑的气氛。

一开始,毛飞感觉很放松。有点像刚从严肃的会议室里出来,感受闲适的生活和清新的空气。但时间一长,他逐渐有些无聊了。他觉得生活太淡了,想加点刺激。有时候,他刻意会提起一些政治上的话题,但大家随口附和着聊几句,又转移回到了那些家长里短,令他意兴索然。

他竟然开始怀念北京了。

有一次,因为以前的朋友结婚,毛飞独自一人回到了北京。刚下飞机,他就感到了熟悉的气氛——那是一种被紧张感浓烈包裹的氛围。以前,只要在这种氛围下他就很焦虑,恨不得早点离开,而如今他竟然有点兴奋。

后来,在婚礼上,他被分到了一桌。桌上人依然红光满面地喝酒谈政治,很快,他被这种久违的谈话场深深感染了,由衷地喜欢,并热烈地加入到了其中。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感觉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回到苏州后,一切又冷却下来,变得温吞。他非常失落。但看着妻子和孩子都很适意,想想也就算了。他不再是那个只考虑自己、不顾他人感受的年轻男孩了。

一次周末,妻子又召集大家看电影。他也在。那天播放是《柏林谍影》,美国六十年代老电影,约翰勒卡雷的原著小说,讲的是冷战时期,一个英国间谍的惊险故事。毛飞对这种老电影一向没什么兴趣,但那天很奇怪,他竟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并且随着剧情的深入,他逐渐感到了一股寒意在心头升起,并且心里产生了一个挥散不去的疑惑。

我的房东裴先生,会不会是一个韩国间谍?

5

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刚开始租这个房子的前一个月里,除了一些租房事务上的交流之外,裴先生并不怎么和毛飞联系。毛飞以有限的交流判断,他的词汇量很少,但语法并无错误,看得出是那种认真学过汉语的外国人。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十分普通的照片:一片碧蓝的大海与几只海鸟,似乎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的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或者把毛飞屏蔽了,总之一片空白。他有签名,是韩文,毛飞复制下来用软件翻译了一下,意思是,世界和平。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裴先生突然变得话多起来。一天晚上,毛飞在家里看电视,他突然发消息过来,问最近怎么样?这个问题让毛飞觉得有些意外,因为通常是很久没见的朋友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既然问了自然要回答,毛飞只好说,还行。过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回答,毛飞又加了一句,你呢?

现在回想起来,要是当时没反问这句,可能还有回旋的余地。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要不主动、敷衍他,关系也就不会有什么进展。然而,毛飞主动发问,关心起他的生活(虽然只是礼貌性地回复),等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裴先生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说起自己在韩国的首尔生活,家里有个贤惠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儿子,以及一条可爱的拉布拉多犬。他给毛飞发了几张家庭的照片,照片上,长着大饼脸的裴先生坐在花园里,左拥右抱自己的一对孩子,哈哈大笑;他的妻子靠在旁边一脸微笑,很漂亮,气质很好,看上去的确贤淑端庄。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栋大别墅,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这一切在毛飞看来,有点像韩剧般不真实。

“你做什么工作的?”他问。

“开咖啡馆。”

“哦。之前在北京呢?”

毛飞吃了一惊,显然对方已经从中介小姑娘那里打听了自己的情况。毛飞想,绝不能透露他的真实工作。

“做IT。”

“那不错啊。可惜啊,没机会合作一下。”

他告诉毛飞,自己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之前在苏州,就是为设计一个写字楼。他说了一个金鸡湖边的建筑的名字。

“那是我参与设计的。”他自豪地说。

“真厉害。”

后来,他又给毛飞发了很多韩国的风景照片。

“有空来韩国玩。我带你们一家到处转转。”

“行。”

从那以后,他隔两天就会给毛飞发一些韩国的照片,涉及景点、美食,甚至新出的韩剧之类,每次都十分热情地邀请毛飞去韩国。毛飞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敷衍了。老实说,活到这么大,毛飞连国都没出过,护照上现在还是一片空白。但无论如何,即便去韩国,他也绝不会去麻烦房东。一来不喜欢被人安排,自由玩耍,二来他们只是房东和租户的关系,完全没必要往朋友方向发展。

我们在一起能说什么呢?很尴尬啊。毛飞是这样认为的。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小心敷衍。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小心翼翼,虽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有一次,裴先生突然聊到了朴槿惠。

裴先生表示,无论如何,一个总统,尤其还是一个女人,都不应该遭受现在这样的境遇。

毛飞说,我不太了解这些东西。

裴先生又说,你对萨德怎么看?

毛飞说,没什么看法,不关心。

裴先生义愤填膺地说,我觉得民族主义实在太操蛋了,抵制韩国,抵制超市,其实都是政治,老百姓完全是被煽动的。

毛飞很吃惊,他一个韩国人居然会用“操蛋”这个词语。

毛飞想了想,说,人嘛,都有他们表达的自由。

对方沉默了。毛飞想,裴先生是韩国人,毕竟是国际友人嘛,没必要让他不高兴对不对。应该说点附和的话。于是他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也觉得他们这么做不太对。”

裴先生顿时兴奋起来,像是找到知音一样,又跟毛飞在微信上聊了半天他的政治观。而毛飞正好那天喝了点酒,就找回了在北京的状态,也开始敞开怀聊了起来,一直聊到深夜。

第二天,酒醒了,毛飞查看前一晚的聊天记录,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论,但作为一个中国公民,和一个韩国人聊政治,这件事本身就挺冒险,何况现在两国的局势,怎么说,有些紧张吧。

于是,毛飞赶紧删除了所有的聊天记录。

7

从那天起,毛飞开始变得格外小心起来。因为租住的是一个韩国人(很可能是间谍)的房子,难免会被监控。他的神经也变得愈发敏感起来,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他从网上购买了一套反窃听探测器。按照说明书上的图示,他把屋里的无线网络、手机、有限电视等设备全部关闭,然后开始沿着角落地毯式地扫描。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天花板,接着是沙发,衣柜,厨房,卫生间,阳台……总之,这个屋子里每一寸都被他扫了一遍,整整花了他一整天的时间,很遗憾,没发现任何窃听设备。

晚上,妻子回家,推门见毛飞累得瘫在沙发上,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家里电话也打不进,手机也关机?”

他摆摆手,表示什么也不想说。

接着,她看见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像进了小偷。

“这是怎么回事?”

毛飞这时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查,也懒得回答,匆忙走进储物间,翻出一只羊角锤,蹲在地上,高高举起就要朝地板上敲。妻子冲过来一把将他的手腕抓住。

“你疯啦?!”

“别拦着我,我得确信一下地板下面也没有。”

“没有什么?”

“窃听器。”

“窃听器?!”妻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毛飞,像是在商场买衣服时,对方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天价。

“嘘,你声音小一点?万一现在别人正在窃听呢。”

“谁?”

“房东。”毛飞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回答。

“啊?别,你先别动,把事情说清楚,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毛飞想了想,拿来一张空白的纸和笔,开始在上面写出事情的原委。写到一半,妻子就疯了,冲过来把纸用力撕成粉碎。

“对,最好用打火机烧掉,别留下线索。”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去看一下医生。”

“你不相信我?”

“废话!还间谍呢,我看你就是个傻逼。”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我们应该一条心。”

说完,毛飞又要拿起锤子往地板上敲。

“你敢!”妻子大叫一声。

毛飞震住了。

“你要敢敲一下,我我我现在就走!”

“老婆,别这样。”

“放下!”

毛飞无可奈何地把锤子放下,举起双手。

“神经病!”

说完,老婆就冲到里屋去了。望着一屋子的狼藉,毛飞紧缩双眉,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按照老婆的要求,毛飞不能再在家里待着,去咖啡馆里看店。他们的店就设在金鸡湖边,窗帘拉开,就能看到一片湖,视野很好,适合发呆。

要是平时,毛飞肯定是喝着咖啡,看看书,打个盹,偶尔来客人招呼一下,就这样悠闲地度过一天。可今天情况完全不同。毛飞发现从早上到下午,在店角落里坐着一个奇怪的客人。

他大概三十几岁,个子高高,瘦瘦,大夏天穿着长袖长裤,戴着渔夫帽,旁边还放着一个公文包。从来这里开始,他就点了一杯咖啡,然而几乎没看他喝过一口。他总是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但又像在偷偷观察毛飞。从他坐在角落、背靠墙壁的坐姿来看,显然是一个很小心谨慎的人——电影里说,这样的角度最安全也最适合观察。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目的是什么?是在观察我吗?他的公文包里会是一台针孔摄像机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毛飞几乎要窒息了。他想赶紧离开,可妻子为了让他安心在这里,找借口出去办事了。他假装看书,假装做事,但心里总惦记着那个角落里的家伙。终于,他忍不住了,拿了一小块蛋糕,走了过去。

“先生,先生……”

男子猛然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毛飞。他在假装睡觉!毛飞笃定地认为。

“不好意思,打扰了,要不要尝尝我们新出的蛋糕。”

“哦,好。谢谢。”

操,又是那种半生不熟、僵硬无比的普通话。毛飞把蛋糕放在男子的桌上,然后盯着他。

“怎么?”

“哦,没什么,您看还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了。”

毛飞欠了下身,转身离去。回到吧台,他看见男子又闭上了眼睛,蛋糕却没动。显然,他对蛋糕并不感兴趣。到底想干什么呢这人?

毛飞在网上搜索了一圈防身武器,如电棒、匕首、双节棍……无论如何,他现在有家人和孩子,一旦遇到危险,得想尽办法保护她们。

到了下午,妻子回来了。那男子一直没动。毛飞去了一趟厕所。在厕所里,他下定决心,如果男子还在,就要赶他走了。对,就说今天要提前闭店。

然而,当他出来的时候,男子已经不在了。桌上的咖啡和蛋糕依然一口没动。

“那人呢?”

“谁?”

毛飞指了指那边的位置。

“走了啊。”

“走了……买单了吗?”

“废话,不买单我能让他走。”

“用的现金还是支付宝?”毛飞心里还存有一丝念想,只要他留下信息,就能查出来。

“现金。”

毛飞失望地坐下来。

“怎么了你?”

“没什么。”

“也是间谍?”妻子嘲讽地说。

毛飞不理会,走到男子的位置去收拾餐盘,顺便在桌子上下检查一下有没有安放什么仪器。没找到。毛飞回头,看到妻子气鼓鼓地瞪着自己。

8

那天晚饭的主题是沉默。

毛飞一直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但妻子根本不接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扒饭。女儿则心思全在接下来要开始的动画片上,飞快吃完就离席了。

吃完饭,妻子直接把碗筷一放,就去洗澡了。按照轮换规定,今天是毛飞收拾洗碗。他把剩菜倒掉,将碗放进水池,在海绵布上挤点洗洁精,开始冲洗起来。他很喜欢洗碗,看着泡泡被冲洗的感觉,很享受,很放松。

然而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是心神不宁,结果一个不留神,手一滑没拿住,瓷碗掉在了地上。“咔嚓”一声巨响,瓷渣四溅。

还没来得及收拾,毛飞就听见卫生间的门“砰”地一下被打开了。很快,围着浴巾的妻子出现在了厨房门口,头发湿漉漉的,脸气得变形,冲着毛飞大吼起来:

“毛飞!你到底想怎么样?!”

毛飞一脸无辜,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啊!你他妈还想不想过,不想过咱们现在就离!”

女儿也跑了过来。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

“宝宝,你去看电视。”毛飞冷静地说。

“你说啊,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妈妈……”女儿大哭起来。声音响彻房间。

“宝宝,去看电视。”毛飞最怕看见这一幕,在北京,他经历过太多次了。“你声音小点,别吓着孩子。”

“你还知道有孩子啊!啊!整天疑神疑鬼的,间谍,你他妈就是在找借口。当初你要到北京,我跟你去,混了十多年,混不好了,又要回来,我说什么了,房子都卖了,跟着你回来。你现在又不爽了,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啊。”

“爸爸妈妈!哇!”女儿哭得撕心裂肺。

毛飞感觉血直往脑门上涌,走过去抱起孩子。手上还有洗洁精泡沫,他不得不擦在了孩子的衣服上。

“别哭,来,爸爸陪你看电视。”

“我真没法跟你再过下去了!”妻子也哭了起来。

“好啦,好啦,没事了。”

电视里在播放《欢乐海鹦岛》,女儿已经不哭了,被电视吸引了。小孩子就这样,烦恼悲伤转眼就忘,不像可怜的大人,一点破事儿能记挂一辈子。

“你们看吧,我出去了。”

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衣服,拿上包和钥匙就准备出门。

“别这样。”毛飞试图拉住妻子。“是我不好。我答应你,再也不疑神疑鬼了,好么?”

“我还能相信你吗?”

“当然,我说话算……”

这是,门铃突然响了,把毛飞吓了一跳。妻子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

“这么晚了,谁啊。”

毛飞迅速关了电视,把孩子抱进卧室。

“我还要看海底小纵队呢。”

“你看妈妈手机吧”,毛飞转脸对妻子说,“你和孩子先躲进卧室,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那你呢?”

“我问问看情况。”

“一定要小心啊。”

毛飞答应着,来到门口。门铃还在响。从猫眼望出去,只见两个身穿警服的人站在门口。

“谁啊?”毛飞壮着胆子发问。

“你好,我们是湖东派出所的辅警。”

“什么事?”

“你们是不是最近刚搬过来的,按照规定,我们需要做一下登记。麻烦你开一下门好吗?”

“对不起,太晚了。”

“因为我们白天已经来过几次了,你们不在家。你不用担心,你看,这是我们的证件。你从猫眼应该能看到。”

毛飞再次透过猫眼望出去,看见一个辅警把证件亮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果然是辅警。他们询问了毛飞一家居住情况,登记了户口本,然后让他尽早去派出所办理居住证。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

“没事。”毛飞这下彻底放松了警惕。

“对了,有个事情需要你解释一下。”一名辅警突然说。

“啊?什么事情?”

“有记录显示,你最近在网络上有意图购买刀具、电棍等非法器材,不知道你做什么用?”

“啊。”毛飞真没想到,自己的网络被有关部门监控着,“我只是查看,并没有买,好奇而已。”

“记录显示你确实没有买,如果买了,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说话了。”辅警冷冷地说,“希望你好自为之,这只是警告,千万不要做任何违法的事情。”

“知道了。”毛飞沮丧极了。他不能说自己被间谍盯上了,那势必要解释自己之前在北京干的那些不法勾当。

送走警察,他关上门,反锁,发现自己已是浑身冷汗。回过头,看见妻子抱着女儿,正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不等他解释,门就被关上了。

那天晚上,他躺在沙发上,一夜无眠。

9 

就这样过了一段平静日子。毛飞并没有降低自己的疑心,相反,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房东裴先生绝对是一个韩国间谍。有天深夜,他的电脑监控记录显示,有个境外的IP试图登陆他的电脑。虽然查不到该IP是否来自韩国,但在毛飞看来,一切都是那么明显。

从那以后,他开始注意留心各种陌生人,尽量少去公共的地方,并且将家里的网络彻底断掉,陌生电话全部屏蔽。他甚至开始在偷偷找地方搬家。这些他都是在瞒着妻子的情况下进行的。这是一种保护,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他想。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棘手。

那天,他收到了房东裴先生的微信,一看内容,大吃一惊。裴先生说自己已经到北京了,明天就会回到苏州,到时候希望来家里聊一聊。

毛飞的第一反应是,对方终于决定对自己下手了。有两种可能:一,自己被他拉拢成为间谍,成为受世人唾骂的卖国贼;二,自己拒绝合作,被对方灭口。有没有第三种可能?他目前还不敢想象。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事绝对不能让妻子知道,而且最好由他个人与裴先生见面。对自己个人下手还能忍受,但如果对妻女下手,那他只能乖乖就范。每个人都有软肋,他也不例外。

一定要确保妻女的安全,但要怎么做呢?明天是周末,同样也是女儿四周岁的生日,毛飞很早之前就答应她,要闭店一天,带孩子去上海迪士尼玩。从苏州开车去上海大约需要一小时车程。现在来看,只能想办法把她们都支开。

“要不,明天你带女儿去迪士尼吧?”毛飞对妻子说。

“啊?你呢?”

“我有点事。”

“什么事?”

“别问了。”毛飞实在不知道作何解释。

“什么事情比女儿的生日还重要?再说,你很早以前就答应她了。”

“我知道……要不这样,你们先去,迪士尼不是要排队嘛,我处理完事情就去汇合”。毛飞心里盘算着,房东上午来,希望尽快打发他,虽然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

“到底什么事情?”

“真不能说。”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不去了。”

“唉,你怎么这么烦人啊。行吧,我告诉你,”毛飞停顿了一下,“我有个朋友要过来。”

“谁?”

“你不认识。”

“男的女的?”

“男的。”

“真的?”

“骗你天打雷劈”,毛飞突然动情起来,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老婆,你就放心吧,我这辈子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也许是被毛飞的样子吓到了,妻子终于答应了。

“好吧,我最后相信你一次。不过下午两点之前,你必须出现。”

“一定会的。”

晚上,等妻子睡着之后,毛飞开始布置现场。他在客厅中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正对着沙发的位置。他想好了,这是唯一自证清白的办法,裴先生明天来了,如果试图拉拢他,他一定要义正词严地拒绝他。有视频记录在案,如果被有关部门调查,他也能自证清白,也是一份有力的证据。这是他能想到的第三种可能:帮助政府抓住间谍,将功补过。

第二天早上,他被人用巴掌拍醒。迷糊中,他看见妻子拿着他的手机,一脸怒气。

“这是什么?”

“啊?”

“你不是说朋友嘛,这明明是房东啊,你还撒谎。”

“我和房东已经算是朋友了……”

“骗子!”

“不是,老婆,你先听我说”,毛飞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有我的考虑。”

“你什么考虑?哦……”,妻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把人家当间谍?”

“难道不是吗?”

“毛飞……”

“你听我说。”

“你先听我的。”

“我真的……”

“闭嘴!”

毛飞再次被震住了。

“毛飞,我们离婚吧。”

“别……你看你,这样吧,我这次让他先别来了。”

“不是这次。”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的婚姻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破裂了。”

10

那天,房东终究也没有来。他的说法是在北京遇到一些朋友,要晚一个星期再来。而毛飞和妻子则陪着女儿去了一趟迪士尼。整整一天,他们之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望着女儿懵懂而开心的笑脸,毛飞的心里有说不尽的难过。

第二天,他们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女儿判给了妻子,毛飞想这样也好,以自己目前的状态,确实也不适合带孩子。在民政局门口,毛飞试图给妻子一个拥抱,但被她推开了。

离婚之后,为了方便上幼儿园,妻子和女儿搬到了不远处的小区。丈母娘与老丈人过来帮忙照顾她们。而毛飞依然住在之前的房子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报复,既然这个韩国间谍害得自己无法好好生活,那也不能让他好过。反正现在已经是一个人了,也不怕失去什么,何不跟他来一场真正的较量。他跟裴先生约好了时间,请他到家里来,无论如何也要录下他的犯罪证据,然后再将他扭送到派出所。这里是中国,我是中国人,毛飞暗暗发誓,我要让他来了,就永远别想再回去。

日子终于到了。

毛飞一大清早起来,打扫了卫生,然后仔细调试了摄像头和麦克风,一切准备就绪,他来到阳台,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朝阳,点了支烟。

一切仿佛一场梦。

半年前,毛飞还在北京,作为一个普通的北漂艰辛地活着。那真是一段难堪却美好的岁月。他的整个青春都献给了不安的动荡。后来,他结了婚,有了孩子,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来到苏州,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原以为自己的下半生会变得平稳、祥和,但这一切如今还是被打破了。他承认是自己亲手毁掉了可能发生的美好生活。他太迷惘了,对自己要追求的人生没有任何方向。同时也替自己感到难过。他想,都快四十岁了,可依然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无法面对,只是一味逃避,直至溃烂、殒灭。不夸张地说,他真想一死了之。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去死,依然有事要去做。他要亲手抓住这个间谍,不为国家,不为民族,只是为了自己。他想这也许是自我救赎的唯一机会。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他来了。

毛飞透过猫眼看出去。是他。裴先生穿着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张大饼脸上不自然地挤着难看的笑意。

毛飞打开门,也展开了虚伪的笑容,跟对方握手,请他进来,坐到沙发上。那里正对着隐藏摄像头的位置。

“喝点茶吧。”

毛飞走进厨房,泡了一杯碧螺春。在这过程中,他悄悄往杯子里加入了远超剂量的安眠药粉末。白色粉末混杂在绒毛众多的绿茶里,倒也不显然。今天决不能让他给逃了。这么想着,他又多加了点。

两人聊了起来。韩国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有关房子,有关家庭,毛飞都巧妙应答。裴先生依然邀请他有空去韩国玩玩,并不断诉说韩国如何之好。毛飞微微点头,期待他说出有价值的话。然而,他始终点到为止。

毛飞开始有些着急,开始故意引导着说一些政治话题,但对方还是回避。

“这次回国,我在北京呆了一段时间,觉得国内变化真大啊,很有前途,我考虑是不是要回国发展……”

“等等,你是说,回国?”毛飞被他搞蒙了。

“是啊,我们中国……”

“你们中国,你们韩国人……”

“哦,毛先生,你可能有些误会,我不是韩国人。”

“不是?”

“对啊,我是中国人。”

“什么?”毛飞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是,你姓裴,你的口音……”

“哦,我是吉林省的朝鲜族人,长期在韩国工作生活……”

“朝鲜族?”

“不相信?给你看我的身份证”,说着,裴先生掏身份证,毛飞一看,差点晕过去。

果然,上面写着地址是中国吉林省,民族为朝鲜族。毛飞瞄了一眼裴先生的茶杯,发现已经被喝空了。

“怎么感觉很渴……能不能……帮我……再加点水?”

裴先生说话已经有点含糊不清了。毛飞拿起茶杯就往厨房走,心想赶紧给他换个杯子,以免出意外。

然而,当他端着一杯白开水出来的时候,裴先生已经歪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了。毛飞这下傻眼了。他用力推推裴先生,但完全没有反应,又用嘴含了口冷水,对着裴先生的面部喷了喷,还是没用。毛飞在沙发了呆坐了半天,突然想起摄像机还在录呢,赶紧扯出来,拔出储存卡。

得赶紧销毁。

他把卡塞进裤袋里,拿上手机和钥匙,准备出门。临走前,他看了眼倒在沙发上的裴先生(已经是鼾声震天),心说,这他妈算什么个事儿啊。

11

他独自一人来到金鸡湖边。之前的咖啡馆已经关闭了,妻子说不开了,要重新去上班,店铺已经转租给了别人。他想给妻子打电话,把发生的事情解释一遍,但按了几个数字后,还是放弃了。她说得对,他们的婚姻破碎跟任何人无关,是他们自己出了问题。

他在微信上给裴先生留了言,说自己有急事出去一趟,等他醒来请自便离开。接着,他找个无人的地段,将储存卡扔进了金鸡湖里,望着白茫茫的湖水,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滑稽行为,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他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他隐约感到一个人在身边坐了下来,转身一看,心里一惊。

是上次来咖啡馆的那个男人。依然是上次的装扮。

“你好。”

毛飞僵硬地点点头。

“你知道那家咖啡馆为什么关门了吗?我见过你。”

“一言难尽。”毛飞苦笑着,摇摇头。

“唉,可惜啊,来苏州出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休息不被打扰的地方,没想到还关门了。”

“你是?”

“哦,忘记介绍,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给毛飞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某某文具公司,小泽池上。

“你是……日本人?”

“嗯。有机会可以来日本玩。”

毛飞顿时感觉被刀捅了一般痛苦。他不再说话,站起来,朝后退去。那日本人也站了起来,有些疑惑,还是朝毛飞微微鞠了一躬。毛飞被这一动作吓得转身就走。周围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嘈杂,嚣叫。他越走越快。头顶直升机飞过的声音,湖面快艇的马达声,马路上汽车急促的喇叭声,路人大声说话的欢笑声,相机的快门声,摄像头缓缓转动的声音……毛飞感觉脑子要爆炸了。

终于,他开始怪叫着、没命似的跑了起来。

慢三
Aug 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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