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

追随

在所有地方都只能与自己相遇,很容易身心俱疲。

2020.09.14 阅读 589 字数 3923 评论 0 喜欢 0
追随  –   D2T

超市门口竟然有个小伙子在求婚,他穿一件带有裂纹的皮夹克,双手捧着玫瑰花,挺直腰板,像尊雕像似的跪在地上。他的对象大概是这家超市里的收银员或理货员,但是看不到任何回应,几个路人拍了照片后也都匆匆走掉,现场完全没有网上类似求婚场景中那种甜蜜和热闹的气氛。这使得下跪的男主角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受罚者,我很想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再帮他拍拍膝盖的灰。

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恋爱或结婚的冲动了,感觉就像上班一样,没有工作的时候总想有一个,有了之后又发现这里面的琐碎和无聊实在超出自己的承受力,每天都像是在服刑,一心想要逃出来,也不管能逃向何方。便是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我已经辞职大半年了。一开始还会去景点转转,后来发现那些古建筑都翻修得太新了,简直像是古人新买的商品房。房价只涨不跌,在所有经济指标都已经远远超过合理限度的前提下,社会依然可以维持正常运行,最后你也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一个盛产奇迹的国家。而作为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小职员,我也为这奇迹出了一点力,我那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文案在某个时刻一定会刺激到某个想买房的人。然而不管我的工作做得有多好,多努力,我也不可能买得起北京的房子,我只能用命运来消解掉这种心理落差。

一个人出去玩就是这样,脑子里装的都是自己,在所有地方都只能与自己相遇,很容易身心俱疲。我渐渐失去了出门的兴趣,每天躺在床上抽烟,看电影,吃外卖。偶尔出趟门会感觉汽车的鸣笛声变得异常刺耳,路上的人看上去都很奇怪,他们的个头好像变高了。有时会发现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很亮,有时又觉得一切都有重影,怎么也看不清。我的飞蚊症越来越严重了,那只透明的蚊子一直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有时我能盯着它看一下午,想知道它究竟会停在哪儿。烟瘾也越来越大,有时找不到打火机,为了不让烟灭掉,我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昨天我发现天花板上的灯管已经被我熏黄了,才意识到也许我该戒烟,强迫自己多出门了:我不能再往深渊里继续滑下去。在房间里又挣扎了一个昼夜之后,我终于出门了,我打算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

现在我在超市的货架前转来转去,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买些什么。超市的灯太亮了,商品好像都在闪闪发光,我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窃贼,而非能够成为上帝的顾客。有几个韩国人在挑选商品,他们看起来真开心啊,就像是在演浪漫喜剧,和他们相比,我才是一个外国人,在哪里都不会有回家的感觉。我加快了步子,好像这样能摆脱这些负面情绪。就这样,在货架的转角处,我差点撞上一个姑娘,抬起头才发现她是我以前的同事俞青。她放下用以自卫的双臂,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很显然,她没有认出我来,这也不奇怪,我很久没有理发和刮脸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和她打声招呼,但看了一眼这身从脏衣篓子里翻出来的衣服之后,我想想还是算了。

但我很想再多看俞青两眼,便躲在货架后面偷窥,我认出了她穿的这件黄色连帽卫衣,它还和以前那样晃眼。她已经结完账准备出去了,追随的念头忽然像烟瘾一样从我心里钻出来。我经常有这个想法,也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就是想在街上找一个人跟着,看看他在哪里吃早点,去哪里上班,下班后又有什么消遣,像观看舞台剧表演一样将他的生活看个一清二楚。当然仅仅是设想,从未付诸实践,没想到我的第一个跟踪对象会是俞青,这时我已经跟着她走出超市了。

俞青是公司的人事经理,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办公,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往来,找她办事的时候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唯一一次接触发生在去年秋天,公司组织去郊外爬山,我和俞青落到了队伍最后面,就一起并行了一小段路。“你家是武穴的吧?我去过,那里石头的花纹很好看。”我有些诧异,不免怀疑这是她当初看我简历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的台词,而且这句话里有一种奇怪的诗意,以至于我过年回家的时候还留心观察了一下我们那里的石头,当然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花纹。我问她为什么会去那里,武穴也不是什么知名的旅游胜地,她说那儿有她的亲戚。这段对话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使她从模糊的同事关系中凸现出来,我进而在她脸上发现了一种平静和优雅,之前她的五官只是单独地在我眼前显现,现在才作为一个整体向我展现它的内在气质。

有一处台阶很陡,我走在前头,伸出手想拉她一把。没想到她会先把手缩进袖口后才迟疑地将手递给我,我隔着毛衣还是感受到了她手指的纤细,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好像有点加速了,我还以为我不会再有这种青少年的生理反应。回到公司后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在感情上,我从来都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物质的匮乏也让我没有底气。我努力克制住我对俞青的想法,她从我面前路过的时候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她,那种可能发展成爱情的东西便被我扼杀了,只是上山那天她穿的那件黄色卫衣在我眼前晃动了很多天才渐渐淡去。

现在,这件我触摸过的衣服又出现在我眼前,而我已经紧紧跟在它的后面了。俞青进了超市旁边的将台地铁站,跟着她走进地铁站后我才意识到这时正是下班高峰期。我站在这些衣着光鲜的上班族中间,就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乞丐置身于一场华丽的化装舞会之中。我想起房间里的被窝,想着要不要转身回去躺着算了。但是跟踪的欲望还是占了上风,我很想知道她住在哪儿。

乘客们排队通过闸机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流水线上滑行的商品,我跟着俞青滑进同一个车厢,我们之间隔着两个壮汉,但是当地铁走进隧道时,我能从车窗上看见她侧脸的倒影,她的嘴唇向内紧闭,似乎有什么心事。地铁上有人在说英语,有人在说日语,还有人在讲着南方某个省份的方言,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车身在摇晃,大家的肉体也不由自主地发生碰撞。两个壮汉不知为何忽然吵起架来,根本没有躲闪的空间,其他乘客只能默默听着。因为就住在公司附近,我很少乘坐地铁,都快要忘了这种非人的感受了。三站之后俞青挤到我身后问我:“下车吗?”我说:“下。”她没有认出我的声音。

我一路跟着她倒了两趟地铁从天通苑下来,心里也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跟下去,但是这个过程就像恋爱一样,时间越久越不容易分手。地下通道里有人卖唱,但好像没有一个人在听,我觉得他唱得不错,如果我不是有正事要做,我会停下来听的。走出地铁站,天已经快黑了,我注意到俞青左脚上的白色鞋带散了,在脚两边甩过来甩过去,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看着很着急,想冲上去帮她系上。要一直走到公交站台,她才发现自己的鞋带松了。她弯下腰,被浅蓝色牛仔裤包裹住的臀部完整地显现出来。系完左脚的鞋带,她又把右脚的鞋带拆开重新系了一遍。起身之后发现她要等的车快要开走了,她身子一斜,差点倒在地上,但是很快又摆正,恢复了平衡,朝着公交车跑去。乘客追逐公交车的画面总是让我感到心酸,这几乎就是一个隐喻:我们永远追不上已经启动的大巴。

果然车开远了,我跟着她上了第二趟车。车上人不多,我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她的长发穿过塑料椅背上的开口,露在我面前,我盯着那些头发看:它们显得流畅而清晰,每一根看上去都很健康,似乎是独立于她而存在的某种生物,随时都会蓬勃生长。这时她掏出手机接了一个电话。“我不管,我要离,没什么好商量的。”她的声音小而哀伤,像是重症患者在向医生讲述自己的病情。但我不能肯定自己听到的话,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意思是她已经结婚了,正在闹离婚。我忽然有了一种使命感,也许上天就是派我来搭救她的,而她也正等着有人能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带她逃离生活的旋涡。挂完电话后,她把头埋在摊开的双手上,那些头发从我面前消失的瞬间,我感到很怅然,像是被迫离开了一个拥抱。我很想开口和她说话,假装在车上偶遇,以此为契机,重新进入她的生活。或者干脆向她表白,告诉她来龙去脉,恳请她考虑我,接纳我,我们将收留对方,成为彼此生命的拯救者……我甚至一度将手搁到了椅背上,但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想她会被我吓到的,我也没办法自圆其说。这种罗曼蒂克的情节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即使真的存在,也轮不到我当男主角。

但是在这种幻想中,我感觉我和俞青之间好像有了更深层的连接,现在我只剩下了一个简单的想法:跟着她,一直跟下去。她很快就下了公交,天已经黑透了。一同下车的有三四个人,他们都朝东边一排墓碑式的高楼大厦走过去,只有俞青走向西边的公园。直接跟过去很容易暴露自己,我决定先抽一根烟,摸到最后一个口袋,才想起来我正在戒烟。一阵冷风吹来,两个白色的塑料袋,在我脚下旋转,像在跳双人舞,这是一种爱的启示吗?我朝俞青快要消失的地方走去,这好像是一座快要废弃的公园,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照着进园后的小路,草木在它的映照下显得凄凉和阴森。俞青走到假山后面去了,我小跑过去,像侦探一样贴着假山,探出半个脑袋寻找她的踪迹。这个公园很小,假山之后不多远的地方就是围墙,墙上有一道砖头坍塌而成的窄门,墙那边的光以一种超现实的亮度倾泻进来,俞青正走向那光中,脚步缓慢而坚定,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难道是自杀的决定?我不由得问自己,也许她并不住在这附近,她去超市买了一把剪刀或是别的什么可以致死的东西,然后跑到这个偏僻的公园来寻死?一路上的各种细节似乎都在印证着我的猜测。我不再担心被发现,大步跑了过去,朝着出口处喊出她的名字。不过等我走过那道门,俞青已经彻底消失了。出现在我眼前竟是一个喧闹的菜市场,一群像是从魔术中变出来的人在这里走动和吆喝,小孩在哭闹,狗在一旁争抢骨头,电动车把行人往道路两旁赶……浓厚的生活气息结成一股可怕的热浪,像是在把我往回推。一个人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自杀?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之后,我就转身往回走。我穿过公园,回到下车的公交站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好不容易爬到井口看到了一丝光亮,又滑下去,跌回黑暗的井底。我终于没有忍住,还是去小商店买了烟和打火机。我猛吸了一口,让烟在肺部停留很久之后,才缓缓吐出来。

远子
Sep 1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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