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
经常吃泡面的男生,都可以被称作“泡面男”。
但惟独他,称号后面多了个“爵”字。
他顿顿吃泡面不是因为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生存所迫。
刚进大学时,他的饮食习惯镇住了各位室友,大家觉得以后男爵就算死了一千年,尸骨还是会因为防腐剂而栩栩如生。但没多久后,他们看到新闻里纸做的包子、化学药品做的鸡蛋、避孕药催生的鳗鱼、用粪便发酵的臭豆腐、成分可疑的牛奶和奶粉之后,猛然发现泡面男的饮食才是最明智的——起码,他知道自己吃下去的东西到底都添加了些什么玩意儿。
时间一长,大家再也不叫他的本名,只称呼他为泡面男爵。并且觉得将来要是男爵奋发图强出人头地了,对比起现在天天吃泡面的日子,写成奋斗回忆录一定很畅销,大家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爵迹·三分钟的温暖》。三分钟,就是开水泡面的时间。
后来泡面男爵挂掉的时候,除了吃泡面最多,他还留下了几项纪录,迄今在学校里无人可破:
1.没有手机;
2.在食堂勤工俭学负责收碗,每小时将近收一万只;
3.用一百把桶面里的塑料叉子做成剑龙骨架模型;
4.学校里捡到硬币最多的人。
最后这点必须补充一下,因为它对泡面男爵来说是福也是祸。
大学校园里,最容易捡到硬币的地方不是小卖部和澡堂,也不是宿舍,而是——草丛。
那些热爱大自然和户外运动的学生情侣在月黑风高夜钻进树影茂密的草丛时,口袋里总会装着硬币、钥匙或者可疑的橡胶制品。小情人们在幽暗的草丛深处兴奋,紧张,喘息,疑神疑鬼,却很少关心自己的裤子口袋。
等到翌日天亮,泡面男爵就会走进草丛深处,收获色情男女们遗留下来的战利品。学校里这样的草丛有好几处,所以平均下来,一天下来可以收获两三块钱。
这个办法听起来猥琐,但却行之有效。
谢天,谢地,谢荷尔蒙。
捡来的硬币和七零八碎的东西,男爵都存放在一个玻璃广口瓶里,摆在自己的书桌上。结果大一某日,系里的辅导员来男生宿舍体察民情,看到了男爵的这个瓶子。他不知道男爵的这个副业,只是忽然指着里面的一把钥匙,诧异道:这不是我办公室的邮箱钥匙么?怎么在你这里?我找了好久!
的确,那把钥匙连着的塑料牌上写着“419”,正是这个辅导员的办公室房间号。
男爵和他的同学们站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不敢说话,最后男爵讲:是我在食堂收碗时捡到的。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那么搪塞过去,但辅导员夜半三更钻草丛的消息还是在系里传播开来,很快就回传到了男主角的耳朵里,同时还知道了自己的新外号:“钥匙君”。
那之后,泡面男爵申请的学校贫困生补助一直没有批下来。
直到有路哥出现。
有路哥
遇到泡面男爵之前,有路哥的生活很安逸:开车上学,穿量身订做的白衬衫,喝星巴克的咖啡,用苹果电脑和iphone,曾经有过两个女朋友,非处男。
有路哥的外号源自他开的丰田车,该公司著名的广告语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
有路哥确实很有路子,跟系里的几个辅导员混得很好,定期陪他们打篮球、搓麻将,有时开车送辅导员们出去开会,其亲密程度足以羡煞学生会那帮部长。因为这,有路哥也能拿到学校的贫困补助金,每月八百,正好用作汽油钱。
没有人敢去提意见。
他会去插手泡面男爵的事情,纯粹是巧合。那时临近冬季,草丛捡硬币的收成不大好,因为天冷没什么情侣有心情在野外幽会。男爵只好天天晚上在学校北门外头的洗车摊打工,从晚八点做到半夜十二点,每次回宿舍都要宿管阿姨帮他留门。洗一辆私家车要十五块,男爵分两块,洗出租车四块,他只能分五毛。
那晚有路哥平时常去的摊子没摆出来,就去了另一家,结果发现上来服务的男孩居然就是和自己住同一层楼的学弟泡面男爵,心里唏嘘不已。开车的拿着贫困补助,洗车的神马却也没有,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而且,更早些时候,有路哥曾经问泡面男爵借过一包面。男爵的床底下塞了足足两大箱各类方便面,楼层里有谁懒得出去买夜宵,都可以问他借,来者不拒,只要末了记得还一包就行。谁知他拿了一包面刚走,男爵就在后面追了出来,说拿错了。原来男爵的库存里,有一部分是学校超市贱价出售的快过期的面,这种面都是他自己吃,不借给别人。
有路哥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不收养无家可归的猫狗,不给乞丐零钱,也从来不慈善捐款。但洗完车子那晚,他终于决定要帮男爵做点什么。但即便是以他和辅导员关系密切的身份,也不敢出面为男爵说话,因为钥匙君的为人他很清楚,天蝎座,记仇。
只能走迂回路线。
一星期后,一段名为《神速!X工大食堂勤工俭学生两分钟收20000只碗!》的视频红遍全国。视频拍的是就餐高峰期的食堂,站在收碗窗口后面的泡面男爵双手飞速,餐盘、碗、筷、勺以惊人的速度被他分门别类地放好。
天天找社会新闻素材的记者们很快就去采访了男爵。男爵说高峰期有三四千个学生用餐,每餐要收三四千个盘子,每个盘子里有4个碗,2个小时左右他要把近20000个碗盘分门别类,相当于平均每秒2个。
“而且,碗里有残渣,手会经常被鱼刺、骨头等扎到。”记者在新闻解说稿里写道,“他的双手因收碗留下了淤血和小伤口。”
报道一出,泡面男爵在学校里也火了,专门有学生跑去那个食堂边吃饭边观摩。不过还好,收碗这个工作本来就是低头看碗不看人的,男爵没什么不好意思。对于一个进大学两年多都没手机、鞋子只有一双破回力的人来说,这点围观不算什么。
新闻报道一播,学校领导也很重视,跟学院里问起男爵的情况,被告知该生家里条件很差,母亲在他小时候离家出走,父亲在高中时病逝,后来都是伯父在收养。平时的经济来源就是四处打零工,因为食堂的勤工俭学是只管饭的,而且人多岗位少,男爵一周也就上岗三次。
最后那个被有路哥买通的年轻老师对领导说出重点里的重点:这孩子一直没有领到贫困补助——不过媒体记者们暂时还没采访到这个细节。
不到一礼拜,男爵的补助就发下来了,院领导直接特批的,每月八百。
真金白银到手后,泡面男爵就找到当初策划那段视频的有路哥,说要请他吃饭谢恩。有路哥说不必了不必了,你也不容易,自己多补补营养吧——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不能让钥匙君知道。
学校的宿舍安排向来杂乱无章,有路哥和男爵虽然住一层楼,但比他大一届,临近大四,好的企业实习岗位需要辅导员推荐,所以不能被钥匙君知道那段视频的真相,不然多年来的公关工作前功尽弃。
尽管表面上不能报答,但那年有路哥生日,还是收到了一个很特别的礼物。当时周五,他开车回家,照老样子从学校东门出去,就被在马路上久候的男爵招手拦了下来,原来是要给他礼物,一只热水瓶大小的白色剑龙骨架模型,但都是用桶装泡面里附赠的塑料叉子为材料制作的。
“叉子我洗得很干净,你别嫌弃……”这是男爵的唯一一句补充说明。
后来有路哥生日那天请客,没叫男爵。但当晚,有路哥破天荒买了很多价格昂贵的拿破仑蛋糕,这个楼层的近百名男生人手一大块。有人说有钱人到底不一样,快要毕业,就来个大手笔。
那是男爵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蛋糕。
但是后来事情又起了转折性的变化,有路哥和男爵闹翻了。
鉴于本来两个人的友谊就很私密,所以为何起了矛盾其他人也不得而知。唯一的目击者也仅仅是在学校给学生私家车主造的停车场里,泡面男爵恶狠狠地推搡了有路哥一把。
但一个大学前两年经常吃泡面的人不会健壮到哪里去,所以这一把没有将对方推倒。男爵还想冲上去揍两拳,有路哥却轻易一把推倒了他,然后上车走人。
此时有路哥已经大四,常年不在学校,而是跑去一家很有名的外资企业实习,所以两个人也渐渐没了接触。后来大四毕业,聚餐喝酒,有路哥没开车,便喝高了,口齿不清地跟边上人说,你们都小看了泡面男爵了,他呀,其实不简单……知道他的大学学费怎么来的么?是他开面条店的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拿了人家客人落下的包,里头有两万多块钱……他老子不还,人家说理不成就去砸场子,结果老头子当场就心脏病发了……
边上人问真的假的,有路哥说那还有假?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和他喝过酒,他酒量不行……人家又问那你们怎么后来吵架了呢?有路哥这时候就不再回忆往事了,而是嚷嚷着给我酒,酒,酒!
鉴于那晚喝醉的人很多,有路哥这段爆料也就成了无数半真半假的醉话语录之一。反正泡面男爵那时已经不在了,无人对证。
钥匙君
学院里贫困生的津贴发放名额有限,具体到各个系,这点芝麻大的权力就在各位辅导员手里。泡面男爵他们系的辅导员钥匙君并不是坏到骨子里的人,不杀人,不放火,但他就是能卡住你的经济血管。
没办法,谁叫男爵捡硬币捡出了钥匙君的丑闻。
那时候,普通学生里,只有有路哥清楚他的来历:这厮是小山村里出来的,他们村那年唯一的大学生。他成绩好,进学生会,给老师当助理,又会巴结上头,所以毕业以后留校做行政,同时研究生在读。此人的大学本科学费是他们村十几个文盲半文盲的大叔大伯一起凑出来的,有两个还去卖血。
十几个叔伯如此齐心协力的后果就是,今天钥匙君可以坐在行政楼的空调间里打打电话玩玩蜘蛛纸牌,下班和学生会部长搓搓麻将,晚上偷偷和女生逛逛草丛,顺便把自己的钥匙插到别人的锁孔里。
他已经忘记掉自己当年苦哈哈地在大学里倒卖方便面赚取生活费的日子了。
所以对泡面男爵这种令人倍感亲切的学生来说,他是苛刻严格的。套用《笑傲江湖》里岳不群老师的一句话说,“江湖风浪吹打得了别人,为何就不能吹打一下他泡面男爵?”
可惜,尽管他百般卡死,泡面男爵还是像只蟑螂一样从夹缝中顽强地存活了下来,而且也不知道借用了谁的关系,录制了一段在食堂收碗的视频,居然一下子火了。学院领导得知他这么贫困却还没领到补助,亲自批示下来要补,大补,大补特补,不然要是媒体记者发现了,那就很难堪了。
更可恨的是,因为男爵的津贴是学院特批,钥匙君无法拿回扣。学校的贫困生补助共分四等,三级补助每月三百,二级每月五百,一级八百,特级一千二。二、三级的补助,系辅导员就可以批;一级的,要辅导员呈报给学院领导过目;特级只有学校领导才有权批准。那些通过钥匙君的路子拿到津贴的学生,每月都要给回扣,三级的给一百,二级两百,一级给三百。
这不叫打劫,叫江湖规矩。
搞到后来,他管理的系,就有路哥和泡面男爵两人不给回扣。前者情况特殊,属于自己人;后者,因为是当时的红人,不敢乱扣,万一他告到院领导那里,钥匙君就惨了。
但钥匙君不会轻易放过可以为难泡面男爵的机会。
大二末年,机会终于到来。泡面男爵有个和他关系不怎么融洽的室友丢了一百块钱,怀疑是男爵所为,便趁他去上体育课的时候翻找了男爵的书柜、衣橱和抽屉。赃款没找到,却意外翻出了一张证书,大意是男爵在一年前的大地震时捐款两千元,特此颁予荣誉证明。
后来那个室友的钱倒是意外地在自己的脏衣服里找到了,但歪打正着找出来的这张证书却引起了钥匙君的高度怀疑。一年前,也就是男爵大一,那时候这小子穷得叮当响,据说寝室里的人在外面吃饭都会习惯性地打包一点菜肴回来给男爵做泡面的添菜。
就这样,还能一下子捐出两千块钱?
在钥匙君看来,一个人会捐两千块,口袋里肯定还有五千块,而不可能只剩下五块。所以那段时间他就想方设法要证明泡面男爵其实是有钱的,大家都被他的贫穷表面给迷惑了。
但怎么看都是真穷。钥匙君在男爵身边安插的耳朵汇报说,他的一切花销都在那八百块钱范围里,也没有买手机和新鞋子,只是买了一部很破旧的二手自行车,剩下的钱都去买各种参考书了。更要命的是,食堂的收盘子和北门的洗车摊,他依旧还在打零工。
钥匙君心想你这是装逼装到底啊,还是你真的是雷锋叔叔再世,当初宁可捐钱到灾区也不给自己改善伙食?
他不信这个邪。
可也没办法。
后来,有路哥在毕业聚餐上的那番酒后真言,当初知道捐款证书事件的学生这才多多少少觉得可以解释那两千块钱的来历。想来,应当是男爵刚进大学时,始终觉得自己的大学学费其实是属于不义之财,心里总是充满不安。此时恰逢西南部大地震,他拿出两千元捐了出去,算是为自己寻求一点心安理得。
可惜,这个“真相”大白的时候,不要说当事人泡面男爵不在了,钥匙君也已经调去了别的校区工作。但他就算是当时在场,知道不知道这个“真相”也已经全然无所谓,因为就在男爵大三的时候,钥匙君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那是上半学年的期末大考,大三有一门比较难的必修课程,每个班的通过率只有变态的37%,此课不过就无法毕业,所以不少重修的大四学生会花钱找人代考。结果那次被抓到的枪手里就有泡面男爵,据说价格是一千块。
花钱代考,是学校里不能触碰的几大天条之一。尽管男爵是进考场时因为学生证照片不像被抓到,而非考到一半被发现的(可以抵赖说走错考场),但钥匙君还是在辅导员讨论会上坚持开除的惩罚,不然学校的学习风气无法有好转。
钥匙君还说,泡面男爵这个人虽然是贫困生,成绩也不错,但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很差,有一次和室友起了口角,顺手把手里的一碗方便面扣到了人家头上,事后还拒不道歉。
“拿着学校的贫困津贴,却还收钱代人考试,目无学校纪律,这样的学生,留着干吗?”
钥匙君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完言,末了自己也有点纳闷,想每月八百元的补助还不够这小子花的么?还要收一千块钱去代考?他平时不是没什么花销的么?
这个男爵的身上,谜团太多了。
堂姐
泡面男爵大一时捐出去的那两千块钱根本不是从大学学费里出的,而是他堂姐给的。
男爵的堂姐就在学校北门外的那一条街上上班,工作单位的名字很搞:良佳发廊屋。
套用经典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一句台词,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每个城市又有那么多发廊屋,可泡面男爵这个做小姐的堂姐偏偏选择了在这所大学附近就业,而且来得比男爵还要早,早了足足两年。
谢天,谢地,谢荷尔蒙。
男爵当初发现这个残酷的事实时感觉天旋地转,原来当年技校退学出去闯荡江湖的堂姐闯来闯去闯成了婊姐。
婊姐的老爹就是当年收养他的伯父,估计身在老家的老爷子还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真实职业,因为他常年血压高,受不了这刺激。老姐倒是很开心,左右两支的亲戚里就出了男爵这么一个大学生,虽然现在大学生不值钱,但毕竟是家族的独苗,所以每个月不时硬塞给他一些钱,少则百八十,多则两三百。
有时候,男爵觉得这些钱更像是姐姐塞给自己的封口费。每次过年和放暑假回老家,男爵都只能对伯父瞒着老姐的真实职业,说她在学校附近的大卖场里上班。
还真是,大卖场。
一开始男爵不想动老姐给的钱,觉得自己天天泡面足够过活。但以堂姐的脾气,是不会把钱收回去的,所以第一笔钱,被他全部捐掉了。
捐掉之后,男爵就有点后悔了。肚子问题是可以靠食堂勤工俭学和顿顿泡面,可是学费和生活费之外还有开销。比如学校的教材每两年换一个版本,让你没机会去继承学长们的旧书。除此之外还有考卷复印、课外辅导书、历届习题集、考试报名费……这所学校的学费号称全国最低价,可其实那只是起步费而已。
结果堂姐再给他钱的时候,他就只能用了。但每次给了多少钱,男爵都是秘密记账的。终有一天,他要把这笔债都还上。
堂姐也知道自己弟弟在想什么、在避讳什么,所以男爵念书这几年来,做姐姐的从来没有去找过他,都是委托发廊隔壁水果店的一个关系要好的伙计去给弟弟送钱。
后来,男爵有了每月八百块的贫困补贴,堂姐的经济援助就可以断了。他不买手机,不买新鞋,依旧省吃俭用,依旧勤工俭学和打零工,就是为了能还掉欠堂姐的钱。
但天有不测风云,那天晚上他在洗车摊上班,有路哥开着丰田车又来洗车了。发现男爵还在这里打工,有路哥很诧异。
男爵解释说这里的老板人还不错,我现在每晚打工也就两小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说完就提着橡皮水管子去给车身浇水,走到后门才发现车子后排还坐了个女人,尽管浓妆艳抹,但他还是认出了对方。
男爵的婊姐正在车里玩手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往车窗外扭头,然后也呆住了。
但这对视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老板督促速度的呵斥声打破。
男爵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水管子抬高了,把水浇在车窗玻璃上。婊姐的妆容,上衣露出的乳沟,超短裙下面的大腿,还有那双成分复杂的眼神,都被玻璃窗上的水流冲到模糊变形,像是被蹂过的彩色相片,最后看不见真相和踪影。
有路哥在车的另一侧点着一支烟,跟老板说慢点没关系,然后笑着走过来,雪上加霜地对学弟讲:稍微洗洗就行了,我们赶时间,你懂的……
巧遇婊姐之后,男爵再也没有去洗车摊帮工。
那天她老姐始终都没有下车,算是给足了弟弟面子。第二天中午她就打电话到宿舍座机来了,问男爵不是说领了贫困补助吗怎么又跑出去给人打工了。男爵没听她多废话就把电话线给恶狠狠地拔了。
后来他听人说,有路哥上一次失恋之后,就一直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有段时间成天捧了本忧伤的小说或者散文集看,像个初中小娘们似的。现在他虽然平时还是说说笑笑,但论及感情上的事,就是十年怕井绳。所以他宁可去发廊捧场,也不愿意再和谁谈恋爱。
泡面男爵长大到现在,吃饭一直是最大的问题,情情爱爱是吃饱饭才有的,所以他不懂。但他不能接受自己堂姐的顾客是有路哥,或者说,有路哥去“光顾”自己的堂姐。
他心里一直窝着无名火,但不知道怎么发出来。在楼道里遇到有路哥,还是一如既往地和他打招呼。每天闲下来时,他就拿着大学四级考试用的那种收音机插着耳机在阳台上边听广播边发呆,一发就是两小时。
终于大三刚开学那段时间,中秋节晚上,他喝多了闷酒,晕晕乎乎去找有路哥,一直跟他到学校停车库里。后来唯一的那个目击者来得晚了,又站得很远,没有听到关键的对话——
有路哥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堂姐,很对不起,但既然已经过去了,还能怎么办,再说,只有一次而已。
男爵:对不起?对不起?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的高中学费,都是我姐,寄到家里来的,是我姐,出钱供我念高中的?我真要谢谢,谢谢你们啊,没你们,我还念不了高中,考不了大学,你们比我老爹,还,还要伟大啊,啊……
说完就扑了上来。
其时有路哥在外资企业实习压力很大,偏巧自己父母因为一个年轻貌美的第三者而在闹离婚,脑子也很乱很烦,被男爵这一吵,也火从心里来,一把将他推开,独自走了。只留下喝醉了的男爵躺在角落里,喃喃自语,说,姐,姐……
停车库之战以后,男爵和有路哥就很少见面。但他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就是自己那八百块钱的贫困津贴是有路哥给自己争取来的,也就是自己欠他的,所以一定要还掉。他愈发节约省钱,不断四处打工挣钱,就想着在大四毕业前,把这笔“债”还掉。
于是就有了代考那一幕。
后来回想一下被抓的细节,也委实可怜。男爵为了及早还掉欠堂姐和有路哥的莫须有的债务,又开始顿顿吃泡面,只不过都是饭口时背着寝室同学跑去图书馆或者自修教室冲泡面吃,原来已经有点白胖趋势的身体再度往面黄肌瘦的方向发展。人家监考老师一看这脸,再看看学生证上的,简直就是《西游记》里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区别,嫌疑太大了。
几乎就在男爵从考场被请到学生政教处谈话的第二天晚上,在学校附近的某所宾馆的房间里,一群警察破门而入,抓获了正在从事卖淫嫖娼活动的堂姐和一个嫖客。人脏俱在,法网难逃,按治安条理,堂姐要么拘留十五天,要么罚款五千。
婊姐在派出所里想了半天,终于咬咬牙,拿起公家的电话,拨了弟弟宿舍的固定电话号码。
别噎死斯基
别噎死斯基就是那个翻过泡面男爵的抽屉、发现了捐款证书的室友。
刚进大学时大家发现此人从来不吃任何零食,清心寡欲。后来才知道他那个常年上锁的抽屉里堆满各色零嘴。有一次正好被提前回宿舍的同学撞见,薯片和酸奶鼓鼓囊囊地堵在嘴里宛如一只鹈鹕,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堵的还是羞的。那同学说你放心我不吃,噎死自己就划不来了。
从此以后他就有了这个外号。自从男爵每月能拿八百块之后,每月零花钱只有七百元的别噎死心里就一直不大舒服,经常在别人面前给男爵造谣,但大家都是听过拉倒。男爵也知道他的德行,但都是隐忍不发。
唯一一次正面冲突发生在男爵发现有路哥光顾婊姐的生意之后第三天。
当时男爵没心情出去吃晚饭,就在寝室里泡了一碗桶面,然后去了一次洗手间。别噎死斯基趁这个机会往面里吐了一口口水。不过这人将来也明显不会有大出息,因为连一点点坏事都做不好:当时宿舍里除了他,另一个室友在床上睡觉;第二,吐完口水至少把面搅拌一下或者诸如此类掩盖一下吧,他也没想到这层。
男爵泡过看过吃过的方便面何止成千上百,所以一揭开碗盖就发现了问题。他在书桌前呆坐片刻,然后端起那碗面走到别噎死的桌子这里,反手就往对方头上一扣。
接下来就鸡飞狗跳了。
好在别噎死斯基也不是有胆子豁出去的人,很快就被边上的人拉住了架。只是那之后,他的头上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隐隐约约的康师傅香辣牛肉面味道,最后不得不把头发剃成板寸,才解决了问题。
从那以后,别噎死做什么事都对泡面男爵有三分忌惮。
但是到了大三,男爵因为代考的事情让政教处的人给逮住了,恹恹了很久的别噎死斯基这才又重新欢乐起来,心想你这小子终于栽了。可惜逮住男爵的是监考老师,为了开除他而慷慨陈词的是钥匙君,都没别噎死斯基什么事儿,这让他感觉很遗憾。
好在,他这里还有一小瓶泻药,是上次看病时从校医院里顺手牵来的,但他一直没用过。眼看泡面男爵被宣布开除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别噎死斯基必须抓紧时间,为当初的香辣牛肉面味道的脑袋报一箭之仇。
那正好是一个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中午,考完试的学生要么出去玩了,要么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唯独一直在听候发落的泡面男爵每天阴云密布,寝室里的人都不敢跟他说话,他也经常跑到天知道什么角落里去消磨时间,很晚才回宿舍,翌日一大早又起床不见人影。
别噎死斯基以为他是在托人上下打点关系,以前系里有人被抓住作弊时就经常这么干。但以泡面男爵的人际网络和交际技巧,能托到关系才是怪事儿。
这天中午,男爵难得在宿舍吃饭,吃的当然还是泡面,辛拉面,味道重,正好可以盖住药粉的味道——别噎死一开始纳闷他怎么还吃得下东西,但既然吃了,就一定要吃得“好”一点。而且这次他学聪明了,药没有下在面里,而是直接把磨碎的药粉撒在了男爵用来泡面的热水瓶里。
男爵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只是他这顿午饭吃得心不在焉,消灭掉了一半的面条就倒掉了。别噎死在一边看得欢欣鼓舞,趁着药粉还没发作,就赶紧开溜了。
他没料到自己救了仇人一命,否则,别噎死斯基大概宁可自己吃下那碗面,外加一整瓶热水。
当时,泡面男爵其实已经连遗书都写好了。
他知道这次代考,上面不会从轻发落,因为钥匙君的那笔恩怨,他心里清楚。自己又没任何关系能去开后门求情,只有被开除这“死路”一条——现在行政命令还没下来,不过是因为考试周还没结束,政教处要等考试周结束,然后把抓到的那些代考的学生一并开除,这是学校历来的传统做法。
也不是没有好心人暗中提点他,说领导其实打个招呼就可以摆平,价钱也不贵,给系主任送个七八千块的大红包,即可。
一道艰难的算术题摆在了男爵的面前。
当初他老爷子用命换来的那笔侵占钱款将近两万块,学校每年学费五千,加上伯父补助的,正好凑齐四年费用。现如今大三,他手里还剩下大四一年的学费五千块,若是加上为了还堂姐和有路哥的债而积攒下的零碎,这个大红包是勉强可以凑出来的。
但很不巧,就在他代考被抓后没多久,堂姐因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不容于党和人民而被抓了,要交五千块罚金。按理堂姐下海这么多年,本应该有点积蓄,不幸半年前被一个小白脸骗走了大半,所以其实底子很薄。加上那一晚是突击扫黄,她的小姐妹在各个宾馆相继落网,都是落难人。她在本市唯一能紧急找人借钱的,也就自己弟弟了。
要么用作红包,要么用作罚金,二选一。他原本可以不必做艰难的选择,但是唯一能够借钱给男爵的有路哥,早就和男爵闹翻了。他自己拉不下那张脸去找有路哥帮忙。
棋陷僵局。
最后,那五千块钱还是给了派出所。
重获自由的堂姐并不知道弟弟已经身陷困境,没过几天就要被开除出门,说这五千块钱我会尽快还你——过两天到我这里吃饭吧,我来做菜。
男爵本来想说这钱不用还了,本来就是我欠你的,但生怕老姐不高兴,就点点头。临了两个人分手的时候,男爵说,姐,你以后别干这个了,成么?
堂姐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千百万次,无奈地对答如流: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我以后会小心一点的,你放心念书就是了。
老姐的最后这半句话无疑是在无意中刺到了男爵心脏上最薄弱的那一块区域。男爵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堂姐和伯父交代,怎么和父亲的在天之灵交代。
于是想到了死。
男爵想使用的死法是最具典型性的跳楼,无法买药,无需买刀,无需买绳子,无需煤气阀,只要上楼,迈步,纵身一跳即可。真正的经济节约、迅速有效,绝无失败可能。
但这个计划却被跳楼前最后的午餐里,那些腹泻药粉给毁了。
别噎死斯基也不知道自己顺手牵来的泻药具体有多厉害,往热水瓶里撒的分量也是多多益善,男爵吃面其实味如嚼蜡,也不知道半碗里到底吃进了多少。总之,泡面男爵在接下去的五个小时里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被送去了医院挂急诊。
别噎死斯基没想到会这么厉害,生怕男爵腹泻而死,立刻把热水瓶里剩下的水都倒掉然后清洗数遍。
最后学校的医生诊断是,过期泡面食物中毒,嗯,就是这样。
尾声
男爵出院后的翌日,考试周结束,学校政教处的处分结果也紧跟着下来了:开除,限期搬出宿舍,办理退学手续。
开除,在本校男生口中也称为“挂了”,有别于考试不及格的“挂科”。
泡面男爵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只有一个要求:不要通知老家的人。伯父血压高,怕他知道这个消息会发病,所以还是自己亲自站在老人家面前说比较好,这样万一有什么情况,至少他还在身边。
堂姐也不知道他被开除了。
男爵临走那天,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把自己床底下剩下的那些泡面都四散分掉了,这个寝室给两包,那个寝室给三包,很快就没了。自己宿舍的人,他一人留了三包,各种味道,让他们自己挑。
轮到别噎死斯基拿面的时候,男爵忽然眼里有光,讲,那次辛拉面,其实是你干的吧?
别噎死心中有鬼,脸色青如蓝莲花,但还是问:啊?什么?
男爵说我的泡面我最清楚,不可能过期中毒的,那天屋子里就你我两人,只可能是你了,不过,算了,我躺在医院里那两天,都想通了,其实是你救了我——以前拿面泼过你,实在不好意思。
说得别噎死斯基一头雾水。
男爵说完话,就开始整理最后的一点东西,别人都看得不好受,跑到隔壁宿舍待了会儿。谁想回来时,却看到男爵站在阳台的水泥扶手的平面上,好像要跳楼的样子,纷纷大骇无比,又不敢鲁莽冲上去刺激他,就说你别想不开啊。
男爵回头笑笑,说没想不开。
原来他手里拿着那个放硬币的玻璃广口瓶,里面还留了很多的硬币和钥匙之类的。男爵一手抱着瓶子,一手掏出一把把零碎硬币往天空中撒,金属制品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闪闪光芒,就像空气中飞舞的银色小精灵,然后迅速落下,掉在水泥上,发出叮呤当啷的悦耳声音。
“第一次发现,钱的声音,真好听啊。”
抛撒硬币的男孩喃喃道。
因为以前,它压得他太苦了。
一直到硬币撒光,男爵看了眼下面的空地,没有行人路过,便微微一笑,另一只手一松,广口瓶也落了下去,然后粉身碎骨,玻璃残渣四溅。
也算是,在这里死过一回了吧。他想。
结束,走人。
男爵离开之后当晚,有个女人打电话到他们宿舍,说找男爵。室友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开除了,因为代考。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挂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泡面男爵的消息,他似乎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倒是别噎死斯基后来吃泡面,有个小插曲。那晚他打开一包面,就是从男爵那里继承过来的三包面之一,结果左找右找都没找到酱包和菜包,大呼怪异。
还真是应了网上流传的那句“买泡面没料包”的诅咒。
别人分到的泡面都没这样的问题。
但也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