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节,大雪纷飞。我们一家去给外婆拜年,肿瘤已把外婆的肚子撑圆,她搂着我问:“你说外婆会死吗?”我怔怔地说不出话。
窗外银白空旷,屋内的棺材黑漆漆,我有些怕,钻进了母亲怀里。
外公因疾病故去后,外婆便找人打造了这幅棺材,横亘在她的屋内近二十年。
幼时的我顽皮懵懂,捉迷藏偷偷躲进棺材。外婆发觉,揪着我的耳朵一顿数落,松手后悠悠地叹气:“那是我待的地方,你小孩子家家的,进去不好!”我不明所以,但我点头,耳朵好疼。
棺材是村东头的李木匠打的,他瘦高个儿,大脸盘,身上常年散发着刨木花的香味。我们这群孩子都怕他,看见了就远远地避开,仿佛他身上有鬼气,无意撞到,心里都惴惴的。他家在村东头的河边,门檐低低的,养了一群鸭子,硕大肥美,常年在水中浮游,下雨天便上岸来刨食。
他的门前堆着层层叠叠的松木,经久不用,树皮剥落,露出洁净的木色。松木味淡,木纹大,刷上油漆干净漂亮,是做寿材的首选。上好的人家会选用楠木,自备材料,那是极奢侈的。再次的小门小户也不能用柳木,柳树飞花而不结籽,意为绝嗣,有损后人。
棺材七天便打好了,上了油漆,干透了,送过来。母亲说,外婆那天放了鞭炮,还发了水果糖,孩子吃得美滋滋,外婆躺在棺材里一会儿,意思是自己已经死过了。这幅棺木便停在了家,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四岁时,父母外出做生意,顾不得我,把我寄放在外婆家里。
外婆的生活很冷清,每天煮粥,炒青菜,炖鸡蛋,看着我乖乖地坐到桌上,瞧着我一点一滴地吃完,亲自检查碗底是否干净。桌上有漏米撒饭,她便吓我:“你这样,将来娶老婆只能娶麻脸的。”
等到她点头,我一溜小跑出门疯玩。蜻蜓的眼睛鼓鼓,翅膀薄薄的,会动;白蝴蝶好笨啊,弄张白纸就随着我跑;溪水里的小龙虾,装腔作势,张牙舞爪,我抓着它的背,它红色的大钳夹我,皮破了,我哭了。
外婆夜里给我洗衣服,坐在小板凳,吭哧吭哧,夜里她舍不得电,油灯晃晃的,有时,我凑近,她脑门上亮晶晶,一层汗。她将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孩子爱玩的心挡不住,傍晚进门,一个泥娃娃回来了。
母亲给我织了件毛衣,我舍不得穿,每夜睡觉,我把它蒙在脸上,贪婪地嗅着,那上面有妈妈的味道。外婆夜里要起好几次,偷偷地拿开毛衣,试探我的鼻息,她害怕我窒息。我的睡眠很轻,她一动,我就醒了,但我不睁眼,不说话,她粗糙的大手碰到我的鼻子,毛毛的,我的心里软软的甜蜜。
外婆会往未熄灭的灶膛灰里埋些红薯,蚕豆,我到家会扒开,剥去红黑相间的皮,一股焦香,咬一口红薯,甜丝丝的。夏夜蚊虫遍地,暑气躁人,她拿着蒲扇轻轻地给我扇,凉风习习,直至我睡着。半夜热醒,任性地喊:“外婆,外婆。”她“哎”地一声,携着蒲扇,笑眯眯地来到我的床边。
母亲要接我回家了,外婆一声不吭,不断地往我包里塞东西,塞完了,拎一拎,继续放,又拿出几件,又塞,折腾了一宿。她给我做了两双千层底布鞋,白底黑梆,小巧精致,针线密密的。我试了一下,很合脚,走路像踩在棉花上,软乎乎的。
她整了整我内衣的脖领子:“回家要听妈妈的话,妈妈爸爸很辛苦,你已经四岁了,是大孩子了,要懂事!”她说着猛地抱住我:“想外婆了,要记得来看看!”她的眼泪润湿了我的鬓角。
母亲来了,亲了我一口,在我脑门正中用口红涂了一个圆圆的太阳,我抱着她,不愿下来。我们走了,坐着拖拉机,尘土漫天,外婆佝偻着不断挥手,她的背后是一片荒凉的泥墙土屋。
外婆得了肿瘤后,几番治疗,皆无果,圆滚滚的肚子上有道口子,不断有脓水流出。
她太寂寞了,谁要是和她聊两句,她兴奋得眼睛发光。她的眼里谁都是好人,她晚年聊天的口头禅是:我有一个秘密,只跟你说。那件已经千百次讲过的事在她的嘴里又栩栩如生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有卖散装桂圆的路过,她拉着人家唠叨:“我这病,疼啊!”人家是做生意的,就坡下驴:“您吃了我的桂圆,病保准能好,您试试!”买了两袋,儿女回来,又是一阵埋怨,买的价格是市场的两三倍。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不吭,眼睛瞟向我,我在地上玩着红色的小汽车,没说话。
外婆走的那年,不断地喘,咳嗽,水米不进。母亲随身照料,有好心的邻居问:“你妈妈怎么样了?”母亲还有些开心:“今天已经不喘了,比昨天好多了。”邻居骇然变色:“快准备寿衣,你妈妈这是要走了,她不是不喘了,她是没力气了。”母亲瞬时瘫软。
我刚放学,亲戚在校门口风风火火地接我去外婆家。我的外婆已经躺在了那里,躺在了冰凉的床板上,那口多年前就量身打造好的棺材就在她的身旁。母亲强迫我跪下,声音里都是哭腔:“妈,妈,孩子来看您了,您睁开眼啊!”
屋子里挤满了亲属,我背着硕大的书包晃晃当当,不伦不类,母亲突然把我拉到了一旁:“你作业写了吗?”我被这话吓着了,外婆即将咽气,我的母亲此时却关心起我的学业。我摇了摇头,母亲把二舅拉来,让他送我回去写作业。
作业写了一小半,电话便来了,父亲说:“今晚,我们不回去了,你自己锁好门。”电话里传出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我问父亲:“外婆走了?”他说:“对。”
挂了电话,我的眼角垂出泪来,但不知怎的,哭不下去,心里空荡荡的难受,我不知怎么表达。家里好静,冷冷的夜,我坐下继续写作业,后窗的树上幽幽地传来几声布谷鸟叫,像哭泣,像哀鸣。
多年后,我问母亲,你为什么让我归家写作业?母亲脸上写着茫然,她已经忘却了自己这个决定,她说她不知道。
葬礼第三天,桌上满满当当的零食小吃,一屋子的亲戚跪着,在嚎啕,在呼唤。一声礼毕,一群人猛地冲向桌子,母亲抢来满满一怀抱食品,我拿了一个袋子,倒了进去,她的脸上泪痕未干。
外婆走后,母亲看不出明显的波动,日子照常地过。
父母一次大吵,母亲愣愣地,使劲地搂着我,声音戚戚:“你外婆走了,妈妈没家了。”我抚摸着母亲的背,想安抚她,嘴里蹦不出一句话。
二十岁那年,收拾屋子,从抽屉里翻出好些外婆的照片。我细细地看。
母亲也凑过来,我们俩相互比较着哪张照片好看。
比较到最后,相对无言。
母亲对我说:“你别刻意去想,不想,她就和活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