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

树人

什么都不懂,当然永远不怕。

2023.02.23 阅读 143 字数 4712 评论 0 喜欢 0
树人  –   D2T

醒来才晓得前夜下过雨,水一垂一垂地从屋檐落下来,砸了一整桶。热得坐不住的夏天是彻底过去了,外面冷得人发慌,狗满院子乱转,羊窝在圈里,蜷着脑袋休息。平日里五点就要出门的,今天却起晚了。

她叠好被子,烧了锅水,从柜子里掏出砖茶,切下半块沉进去。走到南房,儿子还没醒,孙女在里屋背单词。她挽着腰包,轻手轻脚进去:刚熬了茶,你待会儿记得灭炉子啊。

你要去镇上吗?

买点东西,你有要买的没?

孙女耳机挂了一边,英语单词嚼过来吐出去,没搭茬。她只好挪出来,套上棉袄,孙女在里面叫:奶奶!卫生巾!儿子翻了个身,被子夹在大腿中间。她想了想,应该没那么冷,于是脱下棉袄,搭在他的腰上。

好啦,好啦。她咕哝着往外走,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又吸回鼻子里,也不知道是讲给谁听。她提起房檐下面的塑料桶,把水倒进羊圈旁的槽子里,羊群便拥挤着走来喝。狗绕着腿要饭,被踹了一脚,夹起尾巴缩回窝里去。她抬头看,天色蒙蒙,云又拧起来了,可来不及落雨,风正赶着它们,向青色的远山急行。她也急呀,抱着腰包,心里念,快快走快快走,朝公路走。

从这里到镇子,几十里的荒原一片,也不通公交。从前牧民骑马代步——如今骑摩托,马是给旅游点用的。好像总没人考虑过她这种不能骑马也上不去摩托的需求,听上去是这么回事,年纪都大了,还用得着出门吗?当然,办法也不是没有,除了那些永不休息的运送牲畜的卡车,每天早上还会有几辆运菜啊、果啊的小三轮从国道上经过。只要站在路边招手,不出十五块,能一直到镇子的加油站。

公路与草场之间横着将近一米高的铁丝网,政府要求的,是怕牛羊上路。她沿着铁网往南走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找到了那道秘密的切口。

孙女是第一次回来,和她还不大相熟。昨天下午来月经,满屋子翻腾。她惶惶跑进来,乖孙女呀,找什么呢。少女蹲在柜子前面,撩起眼皮瞪她:奶奶,你家怎么连卫生巾都没有啊?那你来例假怎么办?

她没想好该如何回应这番质问,只好说,我去镇上给你买。她四十几就绝经了,即便是在鲜血盈溢的年纪,也从不晓得卫生巾是个什么东西。她没空对这些事情上心,下面第一次流血的时候还试图用石头去塞,后来也都是扯几片草纸垫在下面。每每从草场放羊回来,也不知道是经血还是草纸太硬,磨破了屁股,裤子上点点红。她看到就犯晕,马青看到要笑她小家子气,这点血有什么好害怕的?什么都不懂,当然永远不怕。

一辆运香瓜的三轮过来了。她与司机商议了一下价格,便爬上车斗,把瓜拨到两边,给自己让出一个屁股的位置,腰包放在膝头。路程迢遥,今天要到大树那里去,早决定好的事。

几十年没见过大树了。那真的就只是一棵大树,比镇子还要远,比楼房还要高,比她还要老。她早就想去,这么多年总想去,可是抽不开时间;今天总算是定好,一定要去了,起得却比平时还晚。她打心底里憎恨自己的没出息。

国道两旁都是附近牧民家的草场,本来草就稀稀,昨天下了雨,更是绿一片黄一片,很不美观。搞土壤检测的三十年前就说过,这儿土质不行,算不得好牧场,她同意。这么多年过去,眼见着其他那几片大草场都不放牧了,改旅游点,蒙古包五百一晚上,可他们这里仍是一副要枯死了的疲态。今年夏天没下几场雨,草长不好,都伏弱着,羊拼命吃,一些坟包便露了出来。零散在各处,嗖的疾飞过车窗。

牧民好像没有什么祖坟、风水的意识,马背上度过一辈子,羊群走过,死亡好像也只是翻了个身,睡过去,睡着了。平平躺下来,面朝与群山相连的天空,却仍操心呢,牛、羊,还要吃,还要长。于是脚趾抓紧萌发的草种,血液溶流进地下河,构成附近几公里唯一的水源。

男人刚死那几年,草场还比现在稍好一些,总也过夏入秋,遍地是绿。这样的原野,到了天下只有一种颜色的季节,儿孙该如何在这些个孤独的小山丘中,找到自己流落的父辈呢?七月十五,儿子在省城念书,她徒步在草原上行进,怎么也找不到丈夫坟冢的所在,怀里的瓜果点心、香烛纸钱一路走一路掉。举目四望,丛丛纤草一直延绵到远处的火山,坟上的木牌早都被雨打风吹去,而流云呆滞,无人愿意透露死亡的踪迹。

司机问,你到镇上做甚?今天有交流会?她没反应,司机以为年纪大了听不清,又大声问了一次。

她说,交流会……早结束了哇。车开得很快,风拍击着她的小白帽子,使其漏出几根苦弱的发丝,再趁说话的时候扑进她的嘴里。风在这片草原上吹了一百年,不断地拂过生来死去的行人,好像要把世上的哀愁全部吹到人类难以涉足的宇宙。她许多年没有读书了,此时忽地想起“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么一句诗,竟像是终于寻回了旧日的诗情一样,骤然感动起来,在心中默默将七个字的江、月,连同草原上的狂风拢在一起。

上次见马青,她大概就是才从交流会上回来,领着不到六岁的孙子,就那么瘸着脚斜斜地走在坡道上。马青搬到镇上以后,她们便很少再来往。留下的草场雇了人经营,只是偶尔见二儿子回来清点牲口,一万块煤垒成的轿车底盘还是不够高,遇上雨过天晴,她在院里打水的时候,就能听到轮胎陷在泥里,引擎轰鸣的声音。

马青有点累,说豆豆要看马戏团,就带他去了。她点点头,也没什么好说。马青问她上镇上做什么?她说,羊不下羔子,来找大夫看看咋回事。马青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她发觉几句寒暄把两个人分割在了不同的时代,这个时代的马青好像格外衰老。

马青是比她要大一岁。来的车上她穿了两件棉袄,行李也都是冬服。马青那时候已经是高中生,不过还未改名,叫文灵还是文林,坐在对面盯着她的棉袄,笑说哪有这么冷,你父母都不帮你打理吗。后来男人们去镇子里采货,晚上不回来,她俩就一起睡。被子只够得到小腿,还要再搭一件军大衣才勉强睡得着。马青侧对着她,冰凉的脚贴在她的脚上,她这时想起那些烂了丢了的棉袄。

新一批回城指标下来了,马青轻声说。

她嗯了一声。

只有三个,村支书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

这么少。

是啊。

这回总该轮到你了。可你——

马青嚼着被子,睡觉,睡吧,马青说。

再见到已是次年,马青赶羊回来,就那么瘸着脚,斜斜地在路上走。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知道,她们都是与牧民结了婚的人。

镇子最东边盖了个工业园区,加油站因此往南搬了一公里,倒是不必再去走那段土坡。她下了车,沿着国道继续朝南走。再往南走一段还有个小村子,现在可能已经荒掉了。

有那么几年羊不下羔子,要么就是死胎。男人急得发疯,听人说这村子住了个瞎大夫,开的方子管用,便叫她去登门。回来坐拖拉机,她仍惴惴着,那大夫是神得很,瞎了眼睛还能知道她来做什么。来的人多啦,大夫解释道,把药按在她怀里,嘬着手指头点钱。她还是不放心,这药真管用吗,万一没用,咋办?她想,想那几个死胎。可怜啊,她闭了眼都是红黑的一小团,缩在地上,可怜啊。想着想着屁股就挪动起来,挪到车斗的后面去,那里颠簸得最厉害。

后来儿子成为了一个幽默的男人,便总笑说,妈,还好我抓得紧,不然日后知道弄错,你不得活活哭死咯。

村子的确是废弃了,只剩下三两间门窗尽失的小瓦房。原先房子的位置立起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杨树林,都是附近驻防的战士们种的。她有点累,小口喘着气,其实从镇子到这里也说不上多远,可她实在是很老很老了,这样年纪的老人甚至都没了出门的必要——她感觉脑袋发涨,也不知道是由于疲倦还是激动——马上就到了。她记得的,只要翻过这个小山丘,就是大树了。

能看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经过,荒草恹恹的,沙打旺倒是十分繁茂,这儿一株那儿一株地铺满了整个小丘,要跨过去才能继续走。她慢慢往上爬,腰包滑了下去,坠在屁股后面,一晃一晃的。

爬到山丘最高处,她看到了那棵大树。

几十年没见过大树了。那真的就只是一棵大树,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要矮小了不少,她想是因为现在它周遭有了那些庞然大物的对照。几十年前它是这片草原上孤零零光秃秃的一棵。那时已经入冬,树枝空空荡荡,透过火车的玻璃,看上去像一根擒住天空的鸟爪。安装风力发电机的工人们没有把它砍掉,而是在它生根的土坡上筑了几级石头台阶。

她下坡的时候动作极慢,一只脚的脚尖顶着另一只脚跟。几十年前载着她从这里飞驰而过的铁道去年被洪水冲断,登上蒙古草原百年一遇的洪涝新闻。她看着那段消失的铁路,想起坐在火车上,穿了两件棉袄的自己。她被车厢里的嘈杂惊醒,队长站在过道里对大家说,以后我们就是生产队大家庭的成员了,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她看看窗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或者说火车是什么时候驶离了雨区。奔途将原本掰成两半的时间和地点搅在一起,她迷蒙着,消化不了这动态的对冲,于是困惑就永远只是困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才明白,这一路过来,那场梦中的雨可能发生在山海关,张家口,在任何一个没有草原的地方,但不会是在这里,这片草原已经不会下雨了。

你呢,同学,你叫什么?

她叫落英!有个同学替她答道。

哦,队长略一思索,怎么能起这种名字呢?落英,是落后于英国的意思呀。不过没事,我们马上就要投入热火朝天的生产中了,到了那里,就改个名字吧。

她想也没想就点点头,又转头看向窗外。落英的名字是父亲起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平生最爱桃花源记。

出发的前一天下午,父亲死在家里,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她也不清楚究竟是在家里死去,还是只有死了才能被允许回家。父亲躺在家门口,脑袋被敲成了一颗紫色的蛋,各处还在不断地渗出血珠。她尝试在这颗蛋上找到父亲的五官,可是透过泪眼,他的脑袋也涂满了泪水似的,仿佛整颗头都哭了起来。她哭着开锁,把父亲拖进屋里,然后在流着血泪的蛋的注视下,开始收拾第二天的行装。

她看到了那棵大树。

那样的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枯草上,比楼房还要高,比父亲还要老。死了的黑色树枝以一种向上弯曲的姿态支着,快要插进天空的云里。呼啸而过的火车路过了呼啸而生的树,她扒在窗子上使劲向后望去,直到大树被一个山丘完全挡住。

但现在还不是冬天,树干上扎满了肥厚的叶片,更显得巨大。她仰头看着这样绿色的魁梧,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踌躇一阵,才摘下帽子,抓紧了腰包,一步步走上石阶。走到最上面一级,她看到树下站了个小孩子。

多不过十一二岁,个头不高,有一对很大的耳朵。男孩抱着什么东西,半袖和短裤的下摆都朝后边皱起来,也许本来是坐在树下休息,听到脚步声才站起来的。

男孩警惕地盯着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问,你爸妈呢?

男孩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架风力发电机,她看过去,下面搭了顶帐篷,还有一辆车。我们来旅游,他使劲地回答道。

怎么不和你爸妈在一起,这附近连个人家都没有,不安全。

男孩一定是习惯了接受任何一个大人的指教,即便是陌生人也没有顶嘴。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东西,这下她也看清楚了,那是一大块木板,周围钉了一圈铁皮。

我想做个秋千,男孩说,树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但是没有绳子,车上的绳子都不够粗,人一坐上去就会断的。

她看着大树。

你木板哪儿来的。

捡的。

你是哪儿的人。

北京。

哦,她看着树,想。

来牧区的第一天,牧民们为生产队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一只一只的羊牵出来,四脚捆住。城市里来的孩子们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围作一圈看牧民杀羊。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握着弯刀蹲下来,一只手按着羊头,另一只手在脖子上一划,羊顷刻便沉默地死去了。可是,豁开羊皮,粉色的膈膜下面,内脏都还在搏动;它们就搏动着被剖掉,剔成羊排、羊尾、羊腿和羊脊骨,血也还有用,要灌进羊肠子里,做血肠。

她把腰包取下来,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捆绳子,交到孩子手里。

如果这个不够粗,或者不够长,附近有个镇子,你看看那儿的五金店有没有。她说,让你爸妈带你去。

她拉上拉链,把腰包重新挂好,把帽子掖在胳膊下面。然后转过身去,将大树摆放在背后。

我买新的还你!我该怎么还你!孩子在她身后大声问。

好啦,好啦。她说。

她顺着石阶缓缓走下去,风不见停,而太阳已然整个地包进云朵里,透出些微的苍白的光。她走下山坡,翻过小丘,走回镇子,走进小卖部。

她要买东西,买卫生巾。

罗顼
Feb 23,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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