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陈那天把她叫到了办公室里去:“季晓娟,谁都能学不好英语,你怎么能学不好呢。”晓娟压低了浓密的睫毛,余光在左右两侧很快扫过——其余的老师们都在伏案工作或谈笑,没有人注意她。她的与众不同长久以来已经让大家审美疲劳了。她稍稍安了些心。
密斯陈的意思是很清楚的——她在英语上的迟钝让人对基因之类的说法持怀疑态度。
她可以说很流畅的方言,像她舅妈那样,说“晚上家来吃饭啊”,把“家”说成“噶”,把“吃”说成“七”。也可以说很标准的普通话,在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情况下,被当成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但是她说不好英语。
舅妈忧愁起来:“那什么法子好呢?你英语学不好,就考不上大学,要么就考到个小地方去,那你还是要受罪唉。只有到北京去,到上海去,这才行呢啊。”
晓娟也忧愁,只是忧愁得跟舅妈兵分两路了。她是想,英语总是要好好学的,因为内罗毕总是要去的。不管哪一天,旱季还是雨季,清晨还是黄昏,她都要到那去一趟。
厨房的灯很脏了,油垢沆瀣,里头还埋葬着上一个夏天的几只蛾子。那灰黑的斑点映在白光里,使这吸顶灯看起来像一轮不洁的月亮。舅妈在昏暗的灯光下炒菜。晓娟给她打下手。二人时不时说些话。声音很轻,被蔬菜入油的“刺啦”和铲子碰铁锅的“咣哒”淹没了。
“还烧不烧汤呢。中午还有一小口西红柿蛋汤。你舅舅也不知道回不回来。我们娘儿两个反正是够了。”
“我来跟他打个电话。”
“我刚才打过了,没接。要是打我电话我不接,他马上就急得跳起来了。”
晓娟到客厅去打电话,才通就听见开门声和舅舅的铃声。舅妈从隔断柜后面够过头来张了一眼:“家来啦?娟啊,再跟我洗两个西红柿来。”
舅舅拿干毛巾擦了擦夹克。舅妈说:“啊?下雨啦?”
“小毛毛雨。”舅舅又把眼镜摘下来仔细擦了擦。他近视度数深,一旦摘了眼镜,微凸的眼睛就有种摇晃而粘稠的怪异感,像什么卡通人物似的。晓娟很以舅舅是个有学识的人为傲。他是那么的聪明,给她取了一个大众化的名字好掩人耳目,四两拨千斤地弱化了她身上的特殊气。晓娟感激万分,也对他的怀才不遇抱有很深的同情。只是她到底年轻,想不到那一层去,等到后来的某一天,舅妈说起先生这半辈子,不动声色地提到了她的出现对他们的家庭、对他仕途的影响,晓娟才恍然,原来始作俑者就是自己。也难怪十几年了,舅甥之间一直淡淡的,反而是舅妈对她更热切。
舅妈说:“我始终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妈妈。她做错了事,我也怪她,批评她,但是这跟‘舍不得’不矛盾。”舅妈眼眶里颤巍巍的眼泪闪烁着雌性的光泽,那是女人对女人的,是女人们联邦的本能。
分娩后第三天的黄昏,季珍从十一楼的产科病房跳了下去。黄昏时分,送饭的探病的都来了,医院里的人是平时的两倍。死者断然不是特意拣了这个时间,想死得多轰动,好去给先前的满城风雨一个盛大的答案,避免坊间的笑柄虎头蛇尾地湮息了。但她等不及夜深人静。稍微能撑着点手肘站起来,她就斩钉截铁地做出了自我裁决。她是剖腹产,缝合后还没有长好的巨大伤口再次撕裂。那尸体就像是要奋力分娩出一具小尸体一样。
晓娟在摇篮里熟睡,似是透支了懂事后若干个失眠的夜晚。那些夜晚,她在临窗的小床上看着漫天寂寥的星辰或迅疾明亮的雷电,思考人死后是否会有灵魂。如果有,母亲的灵魂是飘荡在这里,还是落在了非洲大地。
一定不在这里。她想。母亲恨死了这地方。生她的是故乡,逼她死的也是故乡。
很清楚她不可能一辈子养在家里不见人,于是舅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会带着她东游西逛,那些人看够了看腻了也就不当回事了,是以毒攻毒的意思;很清楚这样的事在显而易见的肤色面前是瞒不了当事人的,于是舅妈也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用简单的方法让她领会了身世——拿出一颗黑豆放在白色的瓷盘里,呐,这是爸爸。再拿出一颗黄豆,这是妈妈。最后是一颗巧克力豆,说明了,这就是晓娟。
晓娟滞滞地盯着豆子们看了一会,捡起巧克力豆放进嘴里。好吃。她从此更爱巧克力豆了,认定它们“是我族类”,只是不能张嘴说话罢了。且比起幼儿园的同学们,圆润敦厚的巧克力豆要可爱得多。同学们踩她画的画;往她的帽子里装沙子;把吃剩下的骨头夹到她的汤里;趁她不注意挤出红色水彩笔芯里的汁水滴在她的凳子上。待她落座,满堂哄笑,男男女女,沆瀣一气,每一张脸狰狞得近乎雷同。她哭不出来,她只是恨,并在此后无限重复的岁月里越来越理解她素未谋面的母亲。
她去理发厅剪头发。边上烫头的女人放下画报,打量起比画报更精彩的她来。
“一小卷一小卷地吸在个头顶上,好玩呢,电视剧里如来佛不就是这样啊,哈哈哈哈。你不如留长了呢。说不定很好看。你看我们,还花钱在这烫头呢。”富有底气的烟嗓听起来像要吵架。
理发师说:“她这个留长了不可能是大波浪。鸟窝什么样她什么样。”
晓娟平静地看着头发像落叶一样离开了身体,飘零而去。很多人分不清她是男生女生,其实她也不太能区分黑人的性别。她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于是眼光也是中国式的眼光。
那么,索性剪短了,更像个男生。自己给自己壮胆。
烫头女人到内间洗头去了。晓娟也剪好了。理发师说:“真要留长头发也行,可以软化。下次放假了,有工夫了,你来。”
晓娟从没那么想过,嘴上却说:“好。”除了至亲的舅舅舅妈,从来不敢去违逆谁的意思。使自己尽可能面目温顺,不至于和外形一样,站在一个不言而喻的对立面上。走了没多远,发现钥匙落在了理发厅,又回去拿,只听理发师狠狠咳了两嗓子,可惜没有遏制住内间浑然不知的八卦。
是那个烫头女人的烟嗓:“哎呀,国资委的季坤你不是认得呢啊?就是他妹妹嘛。当时全县哪个不晓得啊,连要饭的都晓得。”
“男人这下子到哪块去了。”
“哪个晓得呢。说不定跑到个比非洲还远的地方躲起来。给我我肯定也躲得远远的。多大个绿帽子啊。”
“那个时候在非洲做什么。”
“女的看库房,男的开沥青车子。总共去了半年不到,家来歇了几个月就下了个黑蛋。你说说瞧,这种女人,真是又骚又蠢。”
她背着舅妈看过一些台湾言情。其实并不好看,只是一边读一边想到,她母亲也许和书中的女子一样,爱上异国男人而遭到全家的反对,不顾一切未婚先孕后仍不被祝福,就只好双双殉情,便有了些设身处地的感动。
十几年处心积虑隐去的“少儿不宜”得见天日,舅妈破功了。面对不堪的苟且,晓娟冷静地啃着指甲。很好。以前想着,这世上,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现在,凄美动人的故事变成了荒腔走板的事故,她就谁也不用对不起了。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对不起她。虽不能和死人计较得失,起码令她如释重负。
舅舅出差去了,晓娟和舅妈在阳台上绕毛线。中秋过后的日光和风都是很温柔的,却总又叫人感到萧条。街市的声音在这日光和风里听着好像很远了,屋顶们的颜色也不如夏天那么饱和,茶水很容易就凉掉,要含在口腔里温一温才好下肚。舅妈买的是雪花灰的全羊毛毛线:“之前他们拿混纺的糊弄我,我说我用不着拿打火机点我也知道你这个不是全羊毛,手感在这里。其实我根本摸不出来。我就吓吓他们。”
娘儿俩个都笑了。舅妈拿毛线在晓娟脸上比了比:“应该买浅杏色或者珍珠白的,这个颜色还是暗了,衬不出来。”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茬地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晓娟父亲。舅妈蓦地一抬头:“你不要跟你舅舅讲哦。他要晓得了,要把我说死。跟小孩子说这些话!”
晓娟忙不迭地点头。
舅妈跟她说,其实在出国之前,她父母亲之间就已经很不好了。父亲在外面有了人,三天两头不归家。“你妈这个人是很有主张的,从来不可能像人家一样夜半三更哭到娘家来。她就跟你爸谈,两个人关起门来协商。后来谈拢了,一起到非洲去挣钱。一开始嘛,两个人都在内罗毕的。中间你爸到纳库鲁去了个把星期。大概就是这时候出的岔子。”
在舅妈看来,父亲是很早就想离开母亲了的。出了这样的事,难看是难看了点,却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抛妻弃女了。人们笑话他,却不可能怪罪他。“我看和他好的那个女人后来也没跟他走啊。这种女人就喜欢有家室的男人,好像是自己的一种本事。等他无牵无挂真要和她在一起了,她反而觉得没趣。”
晓娟又问起了那个非洲男人。
“就只知道他是个厨子,叫鲍勃。你妈不说我也不会问。”舅妈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念着这个音译过来的名字。晓娟英语再不好也知道是“Bob”。
“我还是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的。你一个孩子。”舅妈微微皱了皱眉。
“没事。道理我都懂,我也不会瞎说。”晓娟刻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营造一种若无其事的感觉。舅妈这才发觉她已经比她还高了。高不高倒是另外一回事。女孩子,成熟是很早的。晓娟又比别的女孩子更成熟,很少要大人操什么心。初二那年,她给晓娟整理床铺,发现床头柜里有了卫生巾,愣了一下,才生出自责之意。
舅妈问她想不想去非洲。晓娟说以前想去,后来就不想去了。
没过多久,她又想去非洲了,在这个小县城举办了首届马拉松之后。自然是马拉松。不用建场馆,不用组织专业的选手参赛,平民运动,成本低廉而又最快最大地集聚人群,再找两个外国友人来撑撑场面,就可以挂“国际”的头衔。
她在比赛上第一次看到了黑人。那是一个来自尼日利亚的小伙子,荧光绿的赛服映照在黑得发亮的皮肤上像是带电。肌肉如山,目光如炬。轻而易举地绕着城郊的淡水湖跑了一圈,第一个到达终点。
晓娟悄悄走到了他的近旁。他淋了四五瓶矿泉水,甩了晓娟一身,发现她的存在后连连道歉。“It doesn't matter.”她想了一下,说。
黑人小伙子又说了些什么,晓娟没有全部听清,大致听出“你也来参赛吗”的意思,回说不是,家就在这里。
“Great!”
晓娟跟着他还有他的翻译回到了他们下榻的酒店。小伙子叫乔莫,他把自己一年来在中国斩获的六块奖牌拿出来展示给晓娟看。这是他的最后一站。明天早晨他要乘车去上海,再坐火车去北京,先飞回阿布贾,再回拉各斯。
“不可以直达吗。”奖牌在晓娟手中捂得暖洋洋的。
乔莫说结合航班的情况看来,这是最划算的线路。
晚上,他们三个人在窗下喝啤酒吃猪耳朵。乔莫吃遍了中国菜,最喜欢卤菜摊上卖的猪耳朵。晓娟揭开易拉罐就准备喝,乔莫说不干净,给她倒在了一次性纸杯里。乔莫说起中国之行的目的。他来找一个女摄影师。她去年曾经到非洲拍摄猎豹。他们聊得很投缘。
“你找到她了吗。”
“没错,找到了。”乔莫和她交往了两个月,以失败告终。“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我。”
“也许只是时间太短了。”晓娟想以自己举例,又觉得太没有说服力。
“不。每个人一定有他要去的地方,一见如故乡。”
乔莫走后的半年,晓娟的英语突飞猛进。密斯陈重新燃起了对血统的信奉。乔莫在E-mail中提及他最近的生活,他去欧洲登阿尔卑斯山,回家后,结合这一次登山的经历,参与了一个品牌关于登山服和登山包的设计。
“晓娟,希望可以尽早寄成品给你。希望你尽早找到鲍勃。”
乔莫的语气很笃定,晓娟自己倒恍惚起来,以为不止是“找到鲍勃”,就连“去非洲”或者也只是说说而已的。设立了这个目标,并向它努力,难保就能成功。等到毕业后漫长的暑假里,忍受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耳鸣,疲惫不堪神智却又极其清醒地降落在清晨的焦莫肯亚塔机场,她才意识到,她真的在一点点地做着这件事,像一把与西瓜的体积并不匹配的小水果刀在缓慢地解剖,不声不响,不骄不躁,企图获得红艳柔软的果瓤。
大大小小的万向轮在光洁的地面上滑行而过,人们走向出口。车驶离机场大约二十公里,路上行人的肤色渐渐统一。晓娟想到,某一年国庆节,舅舅开着车带她和舅妈去邻省泡温泉。节后返程,高速拥堵,她趴在车窗上百无聊赖地观察两侧的车牌——大多是江浙沪皖,间歇有一两辆其它省份的车。渐渐地,车子开动了,开快了,车牌号也同步排他,先是本省简称脱颖而出,不一会,其后的字母也一枝独秀起来。
都是自己车,都是自己人,这就是接近故乡的过程。
她在内罗毕呆了一周。她预想的非洲是《动物世界》里的样子,广袤的大草原上日光灼热,角马在迁徙,大河里潜伏着鳄鱼。当然不是这样。
她找到了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没有工厂。它变成了一个喷泉广场。旅人们沿着水池环绕一圈,合影留念。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找鲍勃。在内罗毕找一个叫鲍勃的人,就像在国内任何一个城市都会找到一百个晓娟。她后悔出发前没有仔细构思这件事——普通人要旅游了还会借鉴一下前人的行程,整合出一套攻略。
在城市边缘的一座小旅馆里,她睡了一天。醒来时,听到了远处教堂沉闷而圣洁的晚钟。楼下狭小的庭园里,老板一家在穿梭来去地准备晚餐。似乎小孩子一个月内连续多次弄坏了昂贵的玩具,他健壮的母亲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不要老是挑战我的底线!”
孩子看到了楼上的晓娟,夸张地求救起来。他母亲用同样愤懑的目光看了晓娟一眼,把孩子拖回了内室:“是时候考虑让他寄宿了。这样下去,我们无法再正常工作了啊鲍勃。”
发际线高阔蜿蜒的男子拎着一桶乳黄色的涂料走了出来:“是你太缺乏耐心。”家务事使他们在外人面前失态,他向二楼的晓娟耸了耸肩,扬起厚厚的嘴唇笑笑。
鲍勃重新粉刷内墙,孩子们的足球印看着实在糟心。晓娟下楼后站在暮色中轻声询问:“你是厨师吗鲍勃。”
鲍勃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举着滚刷来回涂抹:“这里没有厨师鲍勃,只有粉刷匠鲍勃。”
晚上,鲍勃拿着啤酒准备到露台上喝,看见晓娟也坐在那里,就转身返回。晓娟说:“你坐吧,我回房间去了。”鲍勃说:“不,我只是再去给你也拿一罐。”
晓娟揭开易拉罐,想起乔莫说这样不干净,就拿了两只杯子来。城市的剪影是寂寥的深蓝色,并不完全黑透的天幕上,大团大团灰白的云向后方飘移而去。晓娟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艘夜航的轮船上。她细细碎碎的话语像浪花退去后,海面上的浮沫。听完了她的故事,鲍勃的酒也喝完了:“尽管这有些残忍,但我还是想说,找到他的概率太小了。”
这一点也不残忍。残忍的是,他一定像鲍勃这样有妻有子。他会相信她的故事吗,他的家庭会接纳她吗,如果不可以,他会为了她放弃现有的家庭吗。
她问鲍勃,假使他就是她要找的鲍勃,平心而论,会怎样做呢。
鲍勃垂下眼帘,转过头去。
晓娟握着玻璃杯,像握着一个奖杯那样发表了感言:“所以,没找到更好。他不用选择,我也不用选择。”
有一些过于中国化的心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切肤地翻译给鲍勃。寻根是全球共同的情结,中国人对它的解读往往是和姓氏、族裔、家谱有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祖祖辈辈,依次循环。但这世上总有鸟还没起飞就已经失群,总有人还没出生就丢了故乡。
静谧完好的夜被鲍勃妻子的仰天怒骂震碎:“该死的,还不下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床单放进洗衣机后却没有按下按钮……”
晓娟扶着栏杆朝下看了看。鲍勃的妻子看到她好像更加生气了。
鲍勃说:“我该走了。”接着就握紧木梯,倒退着向下。
“爸爸。”黑暗中,晓娟唤他。
许是发音相近,鲍勃很自然就接了一声:“耶?”
肤色融入夜色,他们完全看不见彼此。但晓娟心满意足,感到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