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开始,禧容挂的是耳鼻喉科。时常从身体上闻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不一定不是嗅觉方面出现了问题。医生给她做了测试,让她分辨白醋、酒精和香水,她逐一答对。医生又问她:“现在,你闻你自己是什么样的味道。”
禧容转过身去,拎起领口,努力地嗅了嗅,又努力地形容:“有点像橡胶的味道,我是说橡胶不是香蕉……准确地说,像崭新的汽车轮胎碾过青草地……的那种味道。”
医生扶住她的手腕,仔细闻吸。禧容别过头去。
“没错,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你确定这不是你穿的这件皮衣散发出来的,是你本人的味道。”
“确定。”
医生飞快地在病历上记录着一些什么,同时让她转皮肤科。
“味道会传染吗。”临走前,禧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医生。
“什么。”
“就是说,别人的味道会不会传染给我。”
“没听说过。”
皮肤科人很多,而且大家都不排队,一窝蜂地堵在诊室里。禧容在门外的长椅上清清楚楚地听到医患之间的对话。一个十八九的女孩子,后脖颈长了几个小红点,被她母亲当众撩起一头披发给医生检查。另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生,说是屁股上害了个疙瘩,医生让他脱裤子,他害臊,医生也不清场,只让他父母站在他周围替他挡着点。中途还有个大妈,不知从哪拿了个号跑来插队,说她孙子总是挠小鸡鸡。医生问几岁,大妈说下个月两岁。医生说那还小,药膏都有激素,不能用药,用棉签蘸点药皂水涂一涂,观察两三天,没效果再带过来……
禧容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些声音,耳朵却比任何时候都灵敏。
轮到禧容,她坐下第一句话就是:“请大家出去一下,谢谢。”
“耳鼻喉科转来的那个?”医生眼动头不动地打量她,眼睛露在眼镜之上,显出一种敌意。他滚动鼠标,浏览着禧容的电子病历:“就光是气味变化?其它的呢。皮肤变薄或者变干燥没有,有没有起过疹子之类的。”
“都没有。”
“临床上我们没有见到过这种病,转内科看一下吧。人的体味不光光是皮肤表层决定的。”医生没有检阅她的身体,禧容庆幸的同时又后怕。越来越怕自己是个异类,连医生都要放弃对她的治疗了。
到内科已经是十一点半,医生下班了。午休时间,禧容在走廊上转了几百圈,决定下午开诚布公,放弃一切保留隐私的妄念,向医生阐明这两年多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
2
“也就是说,你每交往一个男朋友,他的味道就会转移到你身上。”内科医生是个白头发的老太太,应该是由于医术精湛被返聘回来的。她的目光很慈祥,像一匙金色的蜂蜜慢慢溶解于温水之中。禧容想起了外婆,很快放松了下来。
“好,那么,我有这样几个问题。第一,他们呢。他们的体味会发生变化吗。会不会在你获得他们体味的同时,你的体味也转移给了他们。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置换的过程,而不是单向的。”
禧容抿着嘴唇,环顾左右,一时语塞。她说分手后,大家一般都不会再联络,有可能对方死了她都不知道,更别提他们的体味是不是发生了变化。这实在不是她能掌握到的情报。
“那这一题先越过去。我们说说你和男朋友的交往。这个交往要到达怎样的层面,是牵手,还是拥抱,还是接吻,还是做爱,还是说,你们必须要同居一段时间,行动坐卧都在一起,才会发生你所说的这种情况。”
禧容托住额头,做了几次深呼吸,仍旧无奈地摇摇头。她从未试图去量化恋爱的过程,并在这个过程中旁观身体的病变。况且,这种气味的生发不一定是突来乍到的,它有可能是缓缓累积叠加的,等她捕捉到,恐怕一切都结束了,她要怎么去找到那个开始的地方呢。
医生显然也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认真地与她交流。禧容非常感激。如果她是一个医生,遇到这种闻所未闻的疑难杂症,也许会直接建议患者去精神科就诊。
“那,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禧容说有两年多了,时任男友者体味很独特,有点像生姜,凉而辛辣。他们分手后很久一段时间,家里还是有生姜的味道。禧容扔掉厨房里剩余的两块生姜,又给家里来了个彻底的大扫除,夜里睡觉都开着窗,结果仍是于事无补。后来是去健身房,在更衣室,外套一脱,织织说好浓的姜味,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身体才是味道的源头。那天她没做任何运动,在淋浴房洗了整整两个小时,织织上岸后说比之前那会还浓。
“我觉得,我发现这病的时间节点并不能代表什么。毕竟多数人的身体是没有什么特殊味道的。很有可能我老早就得了这个病,只是当时换回来的味道很浅,浅到我不能察觉。”
医生让禧容先回去。一来,她要去搜集这个病的资料。二来,禧容得回去对自身做一个详细的监测,提供一些精确的数据。比如气味的浓淡程度在一天内的曲线,什么时候达到峰值。比如运动对气味的影响,像是剧烈奔跑后是不是会促进味道的发散。
“没有回答上来的那两个问题,还要尽力地去了解和回忆一下,对我们研究病情会很有帮助。”
3
在广州中路的地下通道遇见永昌的那一瞬,禧容本能地掉头就走,走了几步想起医生的叮嘱,便又转过身去。永昌看到了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问候她别来无恙。禧容笑笑,说她也不知道是有恙还是无恙。永昌也笑了,邀她一起吃饭。
席间,见禧容时不时嗅一下鼻子,永昌搁下杯筷,递了纸巾给她,说这还是有恙啊,感冒了吧。禧容抬起头,脸盘在灯光中非常明亮清晰。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他:“你还是以前那个味道吗。”
永昌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一些,像是在把玩这句话的深意。用“感性”或“性感”来形容她的问句都是合适的。他想回答她“你要尝一下吗”,觉得许久不见,恐或唐突,就改成了“你要闻一下吗”。
得到他的许可,禧容很欣慰。她徐徐从座位里站起来,往对岸他的那一侧弯下腰,探向他的衬衫领。她的鼻翼碰到了他的耳垂,她险些以为要功亏一篑——在此之前,她把椅子往后端了十几公分的样子,她怕站立会使它挪移而与地板摩擦发出声响,她知道这个检验的过程不容许任何杂声,她要关闭她的耳朵、眼睛、嘴巴,让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鼻尖,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他的靶心一个反作用力给了她回应——他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种受潮的A4纸从打印机里热气腾腾冒出来后的纸张和油墨味。
禧容的任务已经完成。永昌却还沉浸在其中。他闭着眼,享受着她对他肉体的调研,丝毫没觉察到禧容已拎包走远。
4
孤独的时候,禧容会找织织,只有她知道她的秘密,且充满热情,每时每刻都在帮她想办法。尽管织织也只有“给她找男朋友”这一种办法。
“别人找男朋友看脸,你找男朋友闻味。”织织帮她介绍过好几个。有一个是篮球运动员,身上是一种鲜奶的气味,禧容嫌腥,还说像小孩子的味道,而她最排斥姐弟恋。有一个是品酒师,毫无疑问会有些酒味,禧容也不喜欢,怕人误会她是混迹夜店的那一类。还有一个是硕士生导师,他散发出来的味道像某种陈茶,温煦浑厚,禧容倒是不讨厌,只是在一起相处的那几天,一旦和他说话,总像是小时候向父亲汇报学习心得,也就不了了之。
禧容惘然:“就没有一个什么味道都没有的吗,像空气,像水一样的。”
5
没过多久,这个人还就真的出现了。
他是一个瓷匠,只做白瓷。在他的工作室,禧容看到了整架整架的白瓷器皿。梅瓶,水盂,茶杯,糖罐,烟灰缸……瓷匠领着禧容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叮嘱她小心脚下的门槛。他们走过微雨的天井,走过一道墙脚生满青苔墙上有扇形窗户的长廊,一直走到一面金粉剥落的大门前。
瓷匠推开门。
禧容怔住了。那是一间幽暗的大殿,环绕一圈的圆墙上一层一层整整齐齐地开了许多洞格,每一个洞格里都安放着一只泥坯,像九天佛窟里宝相庄严的一众护法。微弱的光线又使得它们充满了神秘的魅感,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飞过天窗而去。
禧容并不单纯折服于这样一个场景。她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
瓷匠问她是否有兴趣跟着她学做瓷。禧容说她很乐意。于是瓷匠带着她一起摞泥拉坯。禧容手势不对,瓷匠就手把手来教。泥是滑的,瓷匠的手也是滑的,它们像蛇一样在她的皮肤上流淌了过去。禧容转过去看瓷匠,看到他在微笑,睫毛茂盛而有光泽。她挺喜欢他的,但她决定先起身告辞。
禧容没再去找瓷匠,他每次发消息来,她都回复说忙。
一周后,禧容的体味没有任何变化。她翻出早先印好的那张表格,在选项“握手”后面打了个叉。
此后,她又接着与瓷匠约会。他们去湖上划船,在山亭间赏月,顺着一路晚梅的香气悠悠回到城里。瓷匠送她回家。在漆黑的楼道里,瓷匠抱住了她,说短短一周比一千年还漫长。他的脖颈像瓷器一样洁净,胸怀像窑一样温暖。
她在心里说,对不起,我又得离开你了,又要一周不与你见面了。
七天过去了,“拥抱”后面依然是个叉,瓷匠竟也没有再联系她。禧容每天都在等,每天要看几百遍手机,可就是收不到只言片语。织织质问她干嘛不主动联系他。
禧容反问为什么要主动。
织织说只要喜欢一个人,就可以主动为他做任何事。
禧容说:“是吗。”
那天晚上,她主动去找瓷匠,做了接下来所有的事。就像摞泥拉坯后要印模修坯捺水画坯上釉一样,一气呵成完成了所有的工序。
6
体味变了,或者说,体味消失了,她成了和瓷匠一样没有味道的人。禧容不清楚哪个环节带来了这个质变。医生那里也有了进展,她不仅在宋人的《异症录》里找到了记载,而且接诊了一名同样症状的患者。“说不定,这个所谓的隐疾有一大批潜在的患者。”
队伍壮大,同类增多,禧容并不高兴。医生说:“只是暂时有了一个没有体味的男朋友,而不是根治,所以你不高兴?那为什么要频繁地换男朋友呢。你可以试着让你们的关系走得更久一些,即使没有味道这一茬,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禧容不知道该怎么说。
换这么勤是因为她急于忘掉初恋的眼睛。那双本应属于幼鹿的眼睛既美也能发现美,真的让人很难忘得掉。
医生笑笑:“你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是死马当活马医。”
回家的地铁上,禧容一路都在回忆初恋的体味,倒怎么都想不起来。潮来潮去,她担任过太多种体味的宿主,难免混淆。走出地铁口,细细的雨水落入发丝和脖颈。她不觉得冷。春天应该就快来了。她接了一点雨水捧在手心闻了闻,熟稔的气息像故人微凉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庞。
她抬起头。万家灯火的阑珊光晕里,她竟看到初恋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黑色呢大衣,打着一把帐篷般巨大的黑伞,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还是本能地掉头就走。
他叫住了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好吗。”
“还不错。”她说。
“现在单身吗。”
“不,我有男朋友,跟你一样,是个手艺人。你呢。”
他怔了怔:“你没有闻到我的味道吗?那其实是你的味道,有点像樱花。”
“医生说的那个症状一样的患者就是你吗。”雨水好像落到了她的眼眶里,来来回回地滚动着。“你始终一个人吗。”
他抬头看了看银缕万千的夜空:“雨越下越大,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禧容轻车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走进了那幢他们一起生活过很久的公寓,接过他手中的钥匙,咯噔一声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若干大大小小的泥坯,如喜乐童子拱卫着位居正中的女神塑像。
禧容看着那塑像,就如同揽镜梳妆般看着另一个自己。
“每天回到家,我都会像这样拥抱她。”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塑像,接着去厨房做了几个菜,招呼禧容小酌了两杯。
“一个人其实很辛苦,你应该重新找个伴。”她说。
“是啊,时机已经到了。没看到我已经找医生去除体味了吗。”
“你放下了我,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呢。”
见禧容有些醉了,他就扶她去客房休息,并在过道留了一盏夜灯。
“拖鞋在床右边。”说完,他替她关上了门。
7
醒来时,窗外日光白茫茫。大风吹动着帘幔。
禧容踱至客厅。桌上留着前一夜的残羹和碗盏。她倚着墙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昨天是他的生日。她做了点菜,以为他会来。
她的塑像立在那里。那是他留给她的东西。
织织总是劝她,说你不能再这样了,都多少年了。她还不止一次地要给她介绍新的男朋友,都被禧容婉言谢绝。织织说赎罪的方式有很多种,开启崭新的生活也是其中之一。
禧容猛地把手里的活计丢开,疯狂地向她最好的朋友咆哮:“可那个让他去买洗洁精的人不是你,听到马路上那么大动静的人也不是你……”她好像再一次听到了。那不是撞到电线杆上或者撞到垃圾桶上的声音,是撞到肉上的。那个声音可以听出来的,软软的,闷闷的,有弹性的声音。她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像失修的水笼头。她顺着墙,滑下去,又滑下去,瘫成一汪鸡蛋清。出事当天,织织火速赶到。现场的禧容也是这副样子。织织蹲下来,抱着她,抚摸她瘦伶伶的脊椎。
此后禧容每天回到家,首先就是拥抱他的遗作们,接着做饭,和他一起吃,最后打开过道的小夜灯,为他关上房门。以前在一起,有时候他回来得晚,禧容还会觉得寥落。他走了之后,她反而很少有这种感受,仿佛他时时都在身边。
通透的日光落在地板上,是亮得刺眼的春天。
她知道最后在医生诊室里的那一刻,她不是因为忘不掉他而懊恼,而是因为可能就快忘掉他而满心寂暗,如同一松手,就要目送一艘船自此离岸。
8
织织来了电话,想约她去山里喝茶。禧容问有没有外人。织织说没有。禧容让她讲实话。织织说好啦,还有一位男士,你是不是又不打算来了。
白茫茫的春光里,有淡极的樱花之味,在如纨如纱的南风里回转。如果是她的味道。如果是他的味道。
也该出去走走。
她对织织说:“那你等我换件衣服。这人是做什么的。”
“是个瓷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