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一位旅居国外多年的老友回国探亲,招了当年三五好友聚聊。我们喝的是自己带的红酒,大家在约饭群里表示,红酒中含有的抗氧化物质,能够帮助加强身体的新陈代谢。另外,红酒还能够帮助去角质,有效嫩白肌肤,总之我们都显得特别懂,红酒健康,喝红酒。
我这位好友在美利坚读了生物学博士,我们都尊称其为马博士,他自己不甚喜此称呼,说听起来像是某教婴儿游泳机构负责人。我们对其涉猎范围刮目相看,赞叹他一生物学博士却不忘心系国内母婴产品市场,真是大人物有大智慧,马博士谦虚地说,没没没,瞎鸡巴关注,头几天去商场里看见过。
马博士现在就职于一家医药科研机构进行研究工作,他拿了永居,有了家庭,也已购买房产。“我在当地应该算是中产阶级了。”马博士如是说。
我们纷纷举起酒杯表示祝贺。
一个中国人,不远万里奔赴资本主义敌国,扎根帝国主义墙角,卧薪尝胆那么多年,买车买房生孩子,混到了中产阶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知道,那边的中产阶级可不单以收入多少来划分,跟所从事职业、受教育程度甚至消费理念都有关系——开饭馆超市的华人多了去,赚的也不少——但人家不叫自己中产阶级,人家自称勤劳勇敢的劳动者。
当然,就算考虑到人类特别酷爱划分阶层,中产阶级划分在地球不同地方在学术范畴内都各有说——还有在中产里面再划分个上中下的,但这都不重要,总之马博士这种具有推动人类科学文明进步的科研型人才,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划归到中产阶级里去。
马博士却摆摆手,一副心有戚戚的惶恐口气说:“哎,别别别,所幸我是生活在那边,才好歹是没让自己从父母那辈中产阶级里给踢出去,我跟在北京混的大多数人比起来差远了,在北京,我不灵啊。”
按照三十年前的中产阶级划分标准,马博士的父母也算是标准的中产阶级。
马老爷子是早年的大学生,后期在国企中任中层领导,母亲则是在会计事务所工作,收入颇丰,这在当年要不算中产阶级就没有谁算得了了,以此来看,马博士算是根正苗红的“中二代”——马博士对此称谓也颇不满意,他认为听起来与“中二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显得他傻了吧唧的。
马博士继承了父母的智商和性格,很早就表现出了学习的天赋和欲望,要知道,同时具有能力和动力的人,战斗力是很强的。
马博士一路高歌前进,把大多数同学都甩在了后面,国内顶级大学毕业后,一直读完世界知名学府的生物学科博士,现在在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大路上挥洒着汗水。不知别人如何,我个人对马博士是相当钦佩的——都是人,人家在造福大众的医疗领域里弄潮,我则守着自己那摊子小事儿玩水,马博士对人类的贡献我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按说马博士这样的人,当个中产阶层绰绰有余,何至于冒着被人骂装孙子的危险说丧气话。马博士表现得如此谦虚,倒也不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使然。
近十年在北京,能持续让自己能混迹在中产阶级里的标准实在有些魔幻。
不管你收入是多少——至少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管你收入是多少,不管你从事什么行业,你若在北京没有一套房镇住,便死活也难往中产阶级里扎——就连你自己也没脸说自己是中产。相对的,不管你收入是多少,不管你从事什么行业, 你有两套房放在那,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北京瘫的姿势研究研究中产阶级是到底怎么档子事了——哪怕就此改变了中产阶级行事风格也不是没可能。
这标准对一部分人来说,很容易,对于一部分来说,要了命。
很容易的那拨人,成了现在很潇洒的人。他们或来得早,刚需使然下手早,或赶上了规划发展,家里成了拆迁户,总之都是上天选中的“Chosen One”。而要了命的那些人大多工作也都不错,可惜上面两种都不占,只得举全家之力,再贷款三十年,拿下一套中产入场券。他们现在则充满了焦虑,内心中极不愿承认中产不中产就差那一套房,自己多年打拼积累的深厚的学识、体面的工作、优雅的爱好在房子前都不值一提,那么多优势形成的群体屏障,却被个房子瞬间打得灰飞烟灭。
于是这之中有的人开始喊起了逃离北上广——哎,逃不逃的在人家有房人士看来也就那样儿,Who他妈Cares你?
2003年,我乘坐公交车经过今日东北三环华威桥,就是如今的首都图书馆,东边的楼盘挂出了巨大的广告:4000元/平米。我身边的一位北京大爷揶揄道:“就他妈这烂地方要4000?开发商穷疯了吧,傻逼才买呢!”大爷话语里充满着北京人脏口儿幽默,周围人非常捧场地笑得响亮,也包括我。当年北京人的月收入如果在三四千,就不算低。一个多月工资买一平米房?“姥姥!”“傻逼才买呢!”没买的都傻逼了。当年我刚毕业,买房在我看来没意义,因为我没钱。
2007年三环边的房子上了一万。周围的人开始买房。我有一南方的同事,从2006年开始倒腾房子,花了60万买了两套三环边上的小户型公寓,每间不到50平米,到我走时候,他手里拿着的这两套小户型,按照市场价格已经近100万。但彼时大多数北京人思维都差不多,大家都有地方住,没人想着花百十来万多买套房子。
我也一样,那年我离开北京,奔赴欧洲工作,心怀世界,志向高远,致力于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年纪轻轻不如出门打拼,有本事赚欧元去,有本事挖资本主义墙角去,买房子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2011年我回到北京,我告诉我自己,虽然随着欧洲经济衰败事业未竟,但这段经历、历练、经验是多么他妈的难得啊。就在我傻逼呵呵继续麻醉自己的时候,三环沿线房子的均价已超过2万5,就算我在北京还能拿到欧洲的工资,也已经买不起房子了。那位原同事,已经开始在郊区倒腾房子。那年我仍旧尚未觉悟。买房子在我看来,还是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2013年海淀爆出天价学区房的新闻,当时周围一片哗然。卧槽要疯,都要疯!谁买谁有毛病。当时没有人想到,3年后,10万已经是三环沿线的标配了。直到此时,我才终于觉悟了,不过已经没个蛋用,从觉悟直接到绝望,这觉悟就不过是个屁而已了。买不买房子在我看来,都没有意义了——反正铁定是买不起。
2017年,面对魔幻的房价,天天就像在做梦。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离梦想越远,心里越踏实。
在此之后,再有能力买房子的人,我认为就不能算是中产,放在世界任何角落恐怕都算是精英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我可以腆着脸小声说我跟马博士有那么丁点像,不过马博士比我郁闷在,我早已经认清了自己成不了中产的现实,人家努力做了这么多年大学问,在美利坚都敢拍着胸脯子说自己算上中产的一号儿人物,回北京却没了底气,憋屈。
但马博士又远不如我苦闷,人家可以选择不回来憋屈啊。
我另外一位老友老张,家中房产跟产权单位之间有纠纷,一直没有办理下房本。近两年他爱人不怎么上班了,天天去产权单位之间的相关部门死磕。
有时候跟他聊天听他侃侃而谈张嫂的那些战斗经验,叹为观止。但也不免疑问:“嫂子这么年轻,再把本职工作荒废了,值当不值当?”
老张打开手机,翻出中介APP,找到他们那片区域的房源,轻轻说了一句:“Show me the money”——这是当年玩星际争霸单机的人都知道的水晶矿石作弊语句,一敲这句就开了挂,哗哗给好多钱——我们聚首一看,也哗哗流了好多口水。这价格,真是比星际争霸开挂还开挂呀。
“要是你,你紧着哪边?”老张眯缝着眼睛,颇沉稳地吐了口烟气。
“上班的事我来,她是干大事的人,她就辛苦点。”
众人皆语塞。
在老张呼出的烟气中,我们似乎看到了张嫂在电脑前奋力的敲出“Show me the money”的身影,执着而坚决。仿佛有了这句咒语,便再不怕世事变迁。
我周围有很多朋友,掌握着高精尖技术,不管风云变幻,只要科学不倒退,人家总有吃饭的手艺,他们卖的是脑子,什么时候都饿不着,就像马博士,我打心里佩服他们。
他们年纪轻轻年收入三四十万往上,结了婚的家庭收入就更高,志向高远,爱好文艺,看不上因微商、微博、直播发家的人——虽然这个时代屌丝经济是发家的重要手段,比如主播,比如微博红人。我有一朋友毕业当年志向就是进入暴雪、EA这样的大公司去做艺术品和史诗般的单机游戏,现在在一手游公司天天想着怎么让屌丝充钱——但无一例外的是,只要他们还在外面租房子住,就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中产。“你骂人?”他们会自嘲地笑着说,“我连房子都没有!”
写到这里,刚好看到朋友圈发了一段子:
张X,河北省保定市雄县人,04年以677分获雄县高考状元考入清华大学,08年毕业进入中国XXX集团,经十年奋斗加上借的钱并卖掉了老家的住宅,终于在17年3月26日交付了53平米的北京商住房的首付,在北京扎根了!2017年4月2日接到单位通知:中国XXX集团整体迁入雄安新区。
中产也得随波逐流啊。
那天我们都喝多了。
我们这些人里面,虽有些人——比如我,迂腐得要命,连写个公众号都往最吃力不讨好的内容上写,人家编个故事喂鸡汤、捏个小人抽一顿多招人儿,我非苦哈哈地写情怀,自己热泪盈眶,没人看没人转,能发财才怪——无中产的令牌,却都自以为有中产的情操,“这款单宁味略紧实,那款味道就很明快了。”脑子一懵竟学人家人模狗样地品将起来红酒来,可惜我们这群口口声声说红酒健康的口贩子,到后来又是仰脖干,这行为相当不“中产”不说,还十分粗鄙,最后竟然连说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脑子里依稀有个景象:大家临散伙前举起杯子深情对马博士进行灌鸡屎一样的祝福:“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中产阶层。”
醉是醉了,感情真挚得一塌糊涂。马博士摇头,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不打算归来了。
那晚喝得太多,导致第二天起床头还是晕的,想起头一晚酒壮怂人胆发出的豪言壮语,不禁骂起自己来。
“他妈的,还以为怀着中产之心喝红酒就不会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