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在联络本上自己签了我的名字。这让我悲愤。
事情是这样的。
我儿子他们班每人有一个作业记录本,巴掌大的一个小册子,每页上有语数英三个格子,记录这三科每天布置的作业。孩子每日完成这些作业后,家长需在下面一栏家长签字处签字,以代表对孩子尽责。
前天,我跟他在作业标准上发生争议,未达成共识,我当时暂时签了字,但要求其次日整改,不然恐难再签。
第二天,找我签字时,我发现家长签字那栏隐约有我的名字,但已被擦掉。问及缘由,嗫嚅难语。虽不明言,但此中状况已相当明朗——他伪造签名未遂。
这令我悲愤。
悲在于我自认算一开明家长,凡事对孩子讲理,学习标准亦不算苛刻,待到玩时绝对不阻拦,一马当先冲在前,在维护良性父子关系上,比起他爷爷我爸爸,有了长足进步,我虽对终有这天毫不怀疑,但对于延后其到来也有些许信心,怎么也没料到竟这么快就混到了。
而愤在于,伪造签名这手儿,他比我当年还小了一岁。我心里不服气啊。
于是,我在极度不冷静的情况下,跟儿子放了狠话:“我是不是当不了你爸爸了?你想当这个爸爸吗?那我就让你当!”
我闺女适时地跑过来冲他哥哥喊:“爸爸!”
我三年级时第一次干这件事,是被逼的。所有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我那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在考试提前做完卷子后,在卷子空白处天马行空地画上一番故事解压,然后在交卷前把画都擦掉。那天语文考试,我做完后卷子后专心地画一个江南四侠抵抗外星人入侵的壮烈故事,战争惨烈,四侠死了仨,正当最后一侠已攻到飞碟的第三层,马上就要对外星大将军一剑穿心之时,我脑袋上面响起班主任的声音:“画得够投入的呀。”如雷贯耳,于是手下咔嚓一下,四侠也折了。我还来不及为地球失守痛心疾首,正待要把画擦掉的时候,卷子瞬间被她抄起来。
我暗叫一声坏菜。
当年我深不得其心,没少挨收拾。具体原因一直不明,后来有一次我罚站时在门外听到她跟数学老师说我挂着反骨相,不治不成,影响全班。我当年不懂反骨为何物,以为是返古,意思跟返祖一样,心中自然不服——就算我长得像猴子,也他妈不至于影响全班啊。
“做完卷子不检查,我看看你能得多少分。”班主任阴险地笑着,向全班展示了我的画作,周围同学纷纷抬头,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此时倒觉得班主任过于自信,心想我平素语文成绩不赖,分数再怎么低,不至于让你们笑话我。可惜姜还是老的辣,我这张卷子但凡有画的部位,方圆十厘米内,不管写的是什么,全被判了错,所以这张卷子我最终得分66。以当年学生学的那点知识形成的普遍成绩,建校罕见。
发卷子的时候,班主任让我举着卷子在班里走了一圈。在我心里这算是有生以来数得上的奇耻大辱,仅次于当街拉裤兜子,走路撞电线杆子,吃花生米卡嗓子,上医院打针脱裤子——现在是当街游行举卷子——但我当时表现得很坚强,既没哭也没服,边走边微笑着问同学:“你看我写错了吗?”“请问你写的是什么?”
此举当年奇酷无比,不但没让我被嘲笑,还收获众多崇拜眼光,以至于我绕班一圈站在讲台上后,心态已经稳定了许多。我举着卷子梗着脖子站在那,像个光荣而不屈的战士,像是佐罗骄傲地举着自己的通缉令。10000块!
“你不是美吗?让你爸签字,明天交回来,那画,不许擦!”
我瞬间蔫了。
三年级时候的我,桀骜不驯;
三十六岁的我爸,专治桀骜不驯;
五十岁的班主任,专门找我爸治我的桀骜不驯。
老虎棒子鸡这套要是真玩起来,我注定只能是鸡。
我下学早,回家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心情,坐在书桌前思考。我想了至少三种说辞,尽量做到语气诚恳、内容详实,分析过去,反思当下,展望未来,发誓一定要做一只好鸡——但以我对我爸的了解,这些话皆是扯淡,最终都免不了一顿臭揍。
于是我为求自保,无奈决定走走偏门,搞不好还能躲过去。
伪造签字,在当年来讲,力所能及无非就两种方法,一临摹,二拓写。我找出之前我爸的签名,尝试着临摹了几下,龙飞凤舞,惨不忍睹,这玩意绝不可能蒙混过关。只有靠拓。
拓写技能在书法和美术上受到过正统教育,把已签卷子叠放在待签卷子之上描写即可,但对纸张薄厚要求颇高,我试了下,卷子太厚看不清楚。
我当年确是被吓破了胆,情急之下智商爆发,自创了另外的方法,即把两者交换叠放,用铅笔在已签卷子使劲地描一次,这样下层待签卷子上就有了印记,然后用铅笔轻描印记,并制作出运笔之粗细,走笔之笔锋,合格后用圆珠笔描上,最后擦掉铅笔印记。
我用白纸试了几次,自认以假乱真,心花怒放。于是照此方法兴高采烈地精心在卷子上伪造了签字。事毕后心中十分庆幸,得亏我当机立断,才避免一场血雨腥风。
第二天,很顺利地,老家雀儿班主任通过辨识钞票的方法把卷子举在阳光下识破,遂通知家父,最终我被爆(卒瓦)一顿,血如洪水,腥若台风。
第二次搞签字,是因为我把人给打了,为了争夺课间双杠控制权。
对方其实没什么事,而且我俩也很快就和好了,人家亲妈还没较劲,班主任却借此不依不饶,指责我说:“小小年纪,如此暴力,今天双杠,明天乒乓,兴风作浪,乌烟瘴气,长此以往,班将不班。写份检查,承认错误!”
我心说:“去你X的,歪理邪说,俩人打架,一输一赢,同学打闹,谈何暴力,小小事情,扣啥帽子,让写就写,怕你不成!”
于是梗着脖子说:“写就写!”人若犯我,斗破苍穹!
班主任微微一笑很倾城:“写完让你妈签字,明天带回来。”
又他妈来。我顿时三生三世十里雪花。
我下学早,回家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心情,坐在书桌前思考:上次一战,我输了,班主任必对我签字有所防备,再伪造签名无疑是送死。事已至此,唯有真签名方能化解危机。考验我真功夫的时刻到了,好在我有聪明的脑子和三寸不烂之舌,当下三下五除二编了一套梗概,然后有时间捋了捋思路,整了整话术,胸有成竹等我妈下班。
我妈进了家门,我笑颜如花,热情迎接,送问候,递拖鞋,倒开水,接网兜,以一个相当贤惠的儿子形象,制造了一个祥和的家庭气氛,为后续工作做好铺垫。
等她收拾妥当,进了厨房,系上围裙,我拿起一张纸,走到我妈跟前。这时间她着急做饭,说什么都不会细想,正是讲故事的好机会。
“怎么了?签卷子?”
“不是卷子。”
“那干嘛?
“是这样的妈妈,因为最近来了很多转校生,我们班主任要重新统计一下班里学生家长的姓名,今后有什么事知道联系谁。”
“别人家长名字不知道,就你请家长那频率,我跟你爸的名字你们班主任她能不知道?”
“知道,知道,她说是要你们每个家长的签名,她那统一能存一个记录。之前不是没这么弄过么,很多孩子自己签字,这样今后签什么东西她可以比着看真的假的。”
“自己签字这事除了你谁还弄过?”我妈说得我脸上一红,“签字怎么要?”
“你就在这张纸上签上你的名字就成了。”我赶紧说,“明天我们统一交。”
我妈看着我手里举着的纸。
“你当我傻啊?签字有拿作文纸签的吗?你是不是又闯祸了?我这刚回家就觉得不对,平时下班你什么时候搭理过我?说吧,又憋什么屁呢?”
千算万算,没把硬件准备好,出了纰漏,眼看要露馅,可见细节决定成败,但此时没有反省的时间,我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保持镇定地说:“没闯祸,哪闯祸了,这不是随手一拿吗?”我赶紧去换了一张白纸,“这张是白纸,你签这张上也成啊,老师没限制签哪。”
我妈狐疑地看了看我,我眼睛里充满真诚地迎接她的扫描,终于,她在白纸上签上了名字:“你别给我耍心眼我告诉你。”
“妈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嗔怪道,转身走出,心中的小鹿欢快地跳起来。
这次骗签字实在太惊险,亏我平时战斗经验丰富,令到我危急之下也可心思运转入电,及时随机应变,逢凶化吉,看来,平日的积累真是有必要的啊。我简直要为这次危机公关叫好了。
我晚上写作业时偷偷在白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检查,除了检查的情绪是假的,都他妈是真的——连签名都是真的!这下我看你还怎么整我,我想狠狠地亲它一口。
第二天,我得意洋洋地把检查交了上去,转身便走,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多一分钟不留,不给你这脸。
“你等会。”班主任把我叫住。
“怎么了?”我快速回头,乌黑的头发随我的动作甩起来,飘柔,和真签名,就是这么自信。
“我妈签字了!”我傲娇地说。先堵上你的嘴。
班主任冷笑着。我冷笑而对。
“你见过谁写的检查签字签在纸中间,你的检查围着签字写了一圈,这字,是先签的吧。”
我想我冷笑的表情一定无比痛苦。
平时我爸揍我,我妈多少会走个形式拦一栏,这次两人开启了混合双打的新模式:九阴九阳,左右互搏,两仪剑法,玄冥神掌,干柴烈火,眉来眼去,情意绵绵,郎情妾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仗,创造了我人生挨揍史的高峰,翻开了挨揍的新篇章;
这一仗,极大地提高了父母二人的感情和默契,解决了家庭可能出现的七年之痒;
这一仗,高喊咆哮,鬼哭狼嚎,全楼可闻,第二天居委会给我家贴上了五好家庭的称号;
这一仗,让我从此断绝了在签名上动手脚的念头——打那以后,我确实再也没动过签名,而走上了直接改成绩单的道路。
第二天,我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曾经那些事迹,却也觉得没什么值得急赤白脸了。晚上,我向儿子委婉表达了“排除纷争,和谐共赢”的期望,也算是找了个台阶表达示好之心。
通过协商,我收回了当爸爸的资格。我儿子也表示,签字并不是精心准备打算蒙混过关,也没打算自己当自己爸爸,乃是课间无事,想起我说的恐难再签的话,未雨绸缪,唯恐万一哪天我真不管他了,好有个抓手。
看来,我今后说话不但要过脑,更要走心,孩子往往是用心在听。
我揽过他说:“我不会不管你啊,只要你需要。”
他用力点点头。
“那今天的作业,重新写吧。”
联盟破裂了。
签字对小孩意义之重大,不亚于成年人领工资——不管事儿干得怎么样,没扣钱就算这个月达了标——孩子一旦拿到了签字,不管考多少分,干了什么事,就算有了圆满的结尾。
因我不够优秀,我记忆里大多数的签字经历就都成了指出我的“不优秀”,于是它们就都不很美好,紧张居多,刺激大半,并留下了长久的后遗症,以至于在我本人签字拥有了一定法律效力后很多年里,每次签时还少不了那种隐约的惶恐,彷佛掌握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那可能就是一种掌握自己人生的权力吧——我称之为“签字感”。
在“签字感”这点上,我倒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像我,能活得更轻松,仅仅当作了解,而不是Judge——当然,这事恐怕很大程度上也要取决于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