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年过了,我妈打电话问我:“现在还有卖挂历的吗?”
我想了想,真的不知道。
挂历这东西,好像很久没有出现在生活中了,它似乎就这么悄没声儿地没了踪影,这一想,不禁感叹世道更迭——几十年间,几近消失的东西不少,这本也算是事物发展的正常规律,但挂历这物件,仍旧足够让人唏嘘,毕竟这玩意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简直是每个家庭必备的生活之伴侣,亲密无间之程度,堪比衣食,这一点都不夸张。
老年间家家兴挂月历牌儿。旧时候的月历牌制作相当简单,封面多以福禄寿喜年画娃娃为主,翻到里面页面是红绿黑的配色,纸张轻薄,印刷粗糙,内容则是阳历农历,辅以黄历宜什么忌什么的人间指南,一股浓厚的神秘气息扑面而来,内心不免泛起笃信之情。看老家儿每日一撕,看日子,算节气,但总以功能性为主,谈不上美观。
小时候没干没净,经常玩得一身脏回家,刚进门就会被我妈提拉出去在门口借掸灰之名一顿揍——我对此颇有微词:你打就打吧非说掸灰,反着拿鸡毛掸子就实在有点太明显了,身体上蹂躏我,精神上还要藐视我。有时候在外面撒尿和泥玩兴正浓,一想到回家会挨揍,非常苦恼,只能紧张地继续撒尿和泥,痛苦不堪。
有一次出门前看了一眼月历牌,上面写着今日宜动土,于是我心花怒放,彻底放飞了自己,虽然脏到了一个新高度,但内心却十分踏实——毕竟月历牌说今天是动土的黄道吉日啊。
结果那天我妈掸土也掸出了一个新高度,我这才对月历牌上的人间指南产生了怀疑,后来才知道“动土”跟撒尿和泥还是很有区别的。
到了80年代中期,挂历以席卷之势横扫市场,一时间遍布寻常百姓家。那段时期的装修风格是把一切包起来,吊顶,暖气片,阳台,通通都要包起来,搞得屋里窄而矮,十分憋屈,而装饰风格则是把一切挂起来——日历依靠其特色当仁不让成为主力。
比起前辈月历牌,挂历确实更招人喜爱。
首先它迎合了大家日渐强烈的趋美之心,原来的那些花花绿绿、土鳖配色的月历牌是绝对不适合摆在新装修的楼房里了,挂历则档次提升了很多;其次,挂历的印刷也精美了许多,纸张的厚度、光泽度、照片级别的画面,挂在哪里都像样;还有就是挂历的内容更丰富,早期大多数是当年明星,但90年代后,内容丰富了很多,喜好什么内容都能找到,总有一款适合你。
逼格最高的是名家的泼墨山水、工笔花鸟、书法临摹,挂起来颇像个样子。去荣宝斋刷一张版画再裱起来你看看多少钱?挂历就经济实惠了很多,还能月月常换常新,这些字画通常挂在客厅,增添雅致。
而卧室可根据自己喜好选择,挂上风光秀美的照片也可,挂上《大众电影》上常见的明星也可,不管是俊美的山川河流还是笑靥如花的晓庆阿姨,看着都让人舒心。
诸般挂历里,最不入流的当属泳装大美女,各个家庭挂得最少。当然这点我是不认同的,我认为大美妞是美的,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但我妈则认为这种内容非常影响我和我爸的心理健康——我的心理健康倒也还罢了,拿我爸说事就过于牵强。我有心争论,心里又怕她拉我出去掸土,为保住屁股,就放弃了讲理的权力。
但挂历有用之处远不仅如此。
本年的挂历自然具有本年的计日功能,且要“挂”起来,但过了期不能挂的挂历才真是成了宝,若把挂历如此流行的原因归功于其过了期之后的附加功能,一点不过分。
旁的不说,挂历纸是包书皮的极品,就这点来说,我这十几年的课本,就应该集体给挂历下跪。
挂历从纸张的质地、厚度和硬度来看,堪称极品。每年开学前交作业领书的那个下午和晚上, 我妈都要忙活在包书皮上。
挂历足够大,什么开本的书都能包得妥帖,我妈根据每本书的开本细细剪裁和折叠,把那有画儿的一面包在里面,露出光滑白嫩的书皮,然后用钢笔用楷书写上数学语文品德,然后郑重地交到我手上,每年的这个时候仪式感都非常强烈,仿佛接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宝典。我一学期也就在那一天才会觉得课本是神圣的,并发誓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此时我妈会嘱咐我精心使用、好好保护,但我心知肚明,谁要信她谁就大傻帽。此话有来由。
头一次包了书皮我真的听从过我妈的话,精心使用、好好保护,甚至舍不得打开这如同上了釉儿的课本,生怕翻出褶子。上课别人都踏踏实实地翻书,只有我是端着肩、架着胳膊、举着兰花指捏着书,像练了什么邪门的武功,一堂课下来累得一身臭汗。第二节课我又摆出架势时,老师看不下去了,说我成心捣乱,让我老实点,我咬着红领巾的角儿毫不退让,逼到无奈,嗷的一声哭出来:“这是我妈辛辛苦苦包的书皮!”面对同学们“惊为天人”的眼神,我自豪极了,认为自己守住了信仰,嘴里的红领巾更腥了。
一礼拜后我妈检查书包,我骄傲地看着我妈拿出宛如一周前一样崭新的课本,把脸凑上去等她亲我,她拎着我耳朵,高喊着“上他妈一礼拜学课本跟新的似的”,掸了我十分钟。
除了包书皮,我们家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常年会压上挂历纸,大衣柜柜门上,也会贴上挂历纸,墙上哪有了瑕疵,就糊上一张挂历纸,门口鞋架子上会垫上一层挂历纸,不能配窗帘的屋子,比如厨房卫生间,就靠挂历保护隐私。桌子上不摆俩挂历纸叠的小方盒,杂物好像就没地方收了。
谁家要是扔了过期的挂历,那真个就是败家子,不会过日子了。
挂历如此之重要,在阳历年末就成了硬通货。
每年十一二月份,大街上人人手里都举个挂历做等价交换,朋友见面上门做客,讲究带本挂历,挂历得以在社会上广为流转,成为主流的社交名品。
学生也不例外。
家长为了让老师能多照顾自家孩子,得了像样的挂历,会用报纸卷好塞到孩子怀里让拿去学校孝敬老师——包报纸在功能上讲其实毫无作用,这形状一看就知道是挂历,但似乎包那么一层报纸,就多了分含蓄,就像真能遮住什么一样,似乎就把成年人那点事和孩子隔开了。
给老师选挂历有技巧。给年长的女老师选择风景错不了,年长的男老师则最好是字画,年轻的女老师那可爱的小动物是首选,明星什么的也很适合,而年轻的男老师,白花花的泳装大美妞就成了——我曾因此一度担心过年轻男老师的心理健康。当然,若从体积看也可分辨,短的细的,不会是主科老师的,那卷起来最长最粗的,必定是班主任的了。
分好了类,家长会细细嘱咐孩子千万别记错了,连蒙带吓地告诉他们错了的严重后果,现在想想道理也对,在当年,孩子真要把露着胸口和大腿的大美妞给了五十多岁的女班主任,确实有可能产生无法预计的后果。
一到阳历年根,半条胡同的孩子上学就像是行走江湖的大侠们奔赴华山论剑,要么手里提着屠龙刀,要么书包里插把倚天剑,粗细长短,各有特点。有耍单刀的,有使双剑,舞三节棍也屡有现身,一个个威风八面,浩浩荡荡地晃来晃去。还有的孩子把那卷儿插在后脖领子里,跟竖着一炮筒子似的楞充威震天,逮谁冲谁“轰”,十分热闹,为枯燥之上学路增添了许多乐趣。
谈到最像威震天的,小把戏们只能靠边站,放学举着十几个炮筒子的老师们的孩子简直幸福死了,人家浑身插满挂历还有富余,火力才算是凶猛。
有一年我看见一高年级的孩子在操场上耍,把卷好的挂历两头的报纸撕开,把手捅了进去,称自己铁臂大嫖客——他原话真的是这么说,我现在想起来他可能是想说大镖客——他那卷挂历奇粗且长,他本人又仗着个头大身体壮,抡将起来虎虎生风,被三个孩子围在中间竟没让他们占得半点便宜,从力量到技巧都无可挑剔,真个是所向披靡的大嫖客。我在边上看得也是心服口服,心中感叹,嫖客不可貌相,人家看似身材蠢笨,但功夫却精妙得很。
正酣战间,突见一妇女从后面一个健步跨上去,右手按上了大嫖客的肩膀,似乎是企图扫黄打非。这大嫖客真乃天人,身怀绝技,功力深厚到了自主发动的层次,身子被制的一瞬间,大喊一声,肩膀一塌,乾坤大挪移一般,半拉身子绕过那肩上手,转身一挂历砸在了妇女脸上。
全场卧槽声四起。我心中也不禁暗自叫好,手中要是有几枚钢镚,那必是要扔出去的。
这角度,这力量,这速度,无可挑剔。我们正待看那妇女怎么拆招,哪知这时明显完胜的大嫖客扔下铁臂嗷的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下。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位妇女是大嫖客他妈,早上送他上学忘了把饭盒给他,赶回来送饭盒,正好看见他在操场上作威作福,吕布战三英,更关键的是精挑细选的看尺寸就知道是给班主任的挂历已经被抡得不成样子,赶忙阻止,结果被亲儿子锤了脸。
那天操场上大嫖客的惨叫声响了很长时间,惊起一树的乌鸦,给那个初冬的清晨添了些愁云惨雾。我们观赏完大嫖客被嫖妈那一气呵成招招致命的连续技漂亮干脆地KO后,也终于了解到,有些事羡慕不来,身怀绝技的大嫖客这身功夫是家传。
再大的大嫖客也是他妈生的。我注定只能是掸土的高手。
到了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还能有挂历的用处,而大学毕业后回了家,就真的难见到这东西了。
我问我妈要挂历做什么,她说我儿子快开学了包书皮用,我说现在书皮都是现成的,有纸的,有塑料的,还有粘的,只要按照开本买好,非常方便,再说为了包书皮买挂历多浪费啊。我妈说了句“你不懂,包书皮还得是挂历纸”就挂了电话。
电子时代里恐怕挂历已没有立足之地,我想万能的互联网上一定还是有得卖,但我却没有动买的心,因为我环顾了一下我家,似乎还真就没了合适挂它的地方。
挂历作为消耗品,任谁提起来,算不上什么物件,甚至不算个正经东西,但它又曾经真的轰轰烈烈过。
总有一些东西,出现时并无喜悦,消失时亦无伤感,并没有人刻意地去记住它们,但它们却实实在在地渗透到了生活里。每当不经意想起它们,就回到了它们所拼接出的那一段一段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