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们去芬兰看极光吧。”
妻子在黑暗中呵出这一句,令他神经再次紧绷。
“乘坐国际航班抵达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在享受完晚宴后,登上前往北部的VR极地列车,列车抵达后入住冰雪城堡,第二天清晨出发前往破冰船,开始为期四小时的破冰之旅,同时可以穿上‘龙虾装’尝试冰海沉浮。抵达目的地即世界最佳极光观测点后,可以入住特色新型半玻璃屋,如果愿意的话,夜晚还可以坐雪地摩托寻找极光……”
妻子念完后,他偷看了一眼价格,一人是两万五,两人大概是五万,这大概是一年房贷钱,他们去年在家乡购入房产,他出了十万,父母出了十万,其余贷款,眼下,他每月都要拿出贷款钱,负担不轻。
“去芬兰就一定能看到极光吗?我听说看极光要靠运气。”
“现在再不看,以后就没机会看了。”妻子翻转身,点开手机播放器,熟悉旋律流淌而出……
期待着一个幸运 和一个冲击
多么奇妙的际遇
翻越过前面山顶 和层层白云
绿光在哪里
触电般不可思议 像一个奇迹
划过我的生命里
不同于任何意义 你就是绿光
如此的唯一
初听这首歌时,他还在念初中,那时并未勘破日后生活的沉重,他购买女歌星所有磁带,幻想着自己未来也能交上好运。在那个北欧传说中,绿光就是芬兰语狐之火的意思,当极光在芬兰北方天空骤现时,只要许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他后来终于明白,世界上大多数传说都是假的,对流星许愿、对菩萨许愿、对北极光许愿、对钱币池许愿……对象不同,本质相同,都是希望在苦难人生中寻觅到一种逃离可能,然而这么多年实战败绩累积,令他逐渐看穿真相——与其说这是一种美好愿望,不如说是用美好愿望进行商业包装。在多年从业经历中,他频繁与情感营销、体验营销等词汇术语打交道,他早已明白大部分引起大众情感共鸣的把戏都是人造的,极光也是,通过包装极光,达到营销旅游目的地的目的,仅此而已。但妻子不知道,妻子还在随着女歌手的声音哼唱——“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不同于任何意义,你就是绿光,如此的唯一……”
实际上,比起去芬兰看极光,他更想去寻找陨石,前几日,他看到一条消息,说是北京时间4:14左右,一颗疑似小行星在北京以北约250千米的内蒙古锡林郭勒上空爆炸,专家称,这可能是五十年代后第二大的陨石事件,这颗火流星陨石相当珍贵与值钱,“陨石猎人”已经出动,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
为什么不去找陨石呢?找陨石还能换来钱。看极光能看出什么花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商业逻辑已经完全覆盖了他的脑浆,或许是四年前,也可能是五年前,总之,在这个国度,他每走一步都意识到钱的重要性,头顶天花板深深逼视着他,但只要有足够财力,他还是可以稍稍掀开天花板的铁皮,哪怕就撬开那么一丁点儿呢?
这些年,他也思考过发财手段,但一一失败——尝试和友人一起做淘宝,因为不清楚那些花哨规则,没有弄出爆款,让几万块钱打了水漂;跟着别人一起起哄做自媒体,对方通过写鸡汤励志故事或股市楼市成了流量网红,而他写的那些东西没有换来任何实际收入…….这当然都要怪他自己,他甚至开始用古老中式思维解释一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但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对着极光许愿就能解决问题吗?
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妻子敷衍过去,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的消息,说是看极光不必取道芬兰,去漠河也可以,漠河隶属于大兴安岭,东临塔河,西接额尔古纳左、右两旗,北至黑龙江,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每年冬至前后,漠河昼短夜长,白天仅七个小时,每年夏至、冬至前后,都有数不清的游客来到漠河,欣赏北极光。
“去漠河吧,去漠河也能看到极光,而且万一看不到,也不心疼钱。”他拍了拍妻的肩膀说:“我们先去漠河看看吧,听说那里也很好玩。”妻背对着他,蜷缩成虾状,半天没有说话,他知道妻子心里想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在这座巨型都市见惯了太多高级的低级的,各种各样新颖的生活方式,妻子心里已经有了一套所谓的美好生活模板,去芬兰是梦想,去漠河是现实,人在这种梦想不得、屈从现实的状态里,自然一句话也不想讲。
可他只能去漠河,他只有去漠河的钱。
去漠河有两大路线,一是走航空,飞机经哈尔滨或加格达奇抵漠河;第二种是走陆地,也需中转,转乘方式有近十种。这两条路线时长不同,但有一个地理位置一致,那就是加格达奇。加格达奇是鄂伦春语,意为樟子松生长之地,几十年前,只有鄂伦春族猎民和少数俄罗斯族人在此游猎,但传说这里有一种火陨石,在国外的陨石黑市上标价极高,他想到这里,不免心痒,遂拿出地图,告诉妻子加格达奇是个好地方。
“你以为我还是大学生呢?还需要去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寻找新鲜感?”妻子生气之下夺过电脑鼠标,直接将北京转哈尔滨飞漠河的机票加入购物车,他脸庞发烫,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在绿皮火车上与妻子相识,二人结伴而行,一路吃了不少苦头——被野苗寨导游骗钱、买不起返程车票……种种磨难并没有隔开他们的距离,反而让两个年轻的灵魂越靠越近。
电视剧里说,年轻时受苦是一种美德,年老的贫穷则会让人丧失生活尊严。妻子或许将这些肥皂剧里的烂话全部记入心底,他无法阻挡这种趋势,更深知自己也在被庞大信息流所改变——每天,每小时,每分钟,每秒,总有个声音在高喊着前进,前进,前进,仿佛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哈尔滨就哈尔滨吧。
临飞机起飞前,他收到前同事发来的信息——“你到加格达奇了吗?”他关掉手机,把自己塞进了安全带里,空姐欠身对她微笑说:“请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妻子侧过脸庞问是谁发来的信息,他摇摇头说没事,工作问题,下飞机再处理。
他当然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和这位前同事联系上了,对方是业内知名的陨石猎人,两人虽在工作场合认识,但脾气相投,业余一起研究游戏和手办,谈到赚钱时,对方突然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一起找陨石,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这种爱好与工作。
从那时起,他心里就有个念头如火种一样冒起了苗,但他很快明白,这种事不能告诉妻子,妻子会如临大敌,他只能把小心思往心里深处洞穴塞,塞满,塞到有一天山洪暴发,而在此之前,一切秘而不宣,他只能在这种隐秘处不断酿造伟大,以此来抵消平凡生活对他这块石头的磨损。
“乘客您好,前方飞机遇到气流,将有强烈颠簸,洗手间关闭,请各位乘客收起小桌板,不要随意移动。”
飞机果然开始动荡速降,妻子本能抓住了他的手腕,在那刻,他们产生了一丁点儿生死相依的错觉,但很快,飞机又恢复了平衡,并进入稳定气层,周围乘客开始吃零食、喝饮料、聊天或看报,他也打开电脑,开始用电影打发冗长乘机时光。
从哈尔滨转机到漠河,沿路的事他很快淡忘,只记得进入北极村时,沿途银装素裹。他们入住在一个所谓的大酒店内,整个酒店已经被慕名前来的游客挤满了。按照旅游网站上的指示,漠河主要景点是白桦林、龙江第一湾、乌苏里浅滩、北红村,因为人生地不熟,且需要一段穿越原始森林的旅程,他们还是报了一个当地的旅行团。
导游姓陈,方脸,年纪五十来岁,见到他们便很热情上来寒暄,问他们从哪儿来,来漠河想玩什么?他也热络应和,说他从北京来,来漠河旅游主要是看极光。老陈说,看极光?他瞥了眼妻子说,对,看极光。老陈又继续寒暄说来这里看极光的游客很多,尤其是夏至冬至时,到处都是人,现在漠河广告也打出去了,说这里是中国小芬兰,顿了一会儿,老陈又说,你看这儿像芬兰吗?
他放眼望去,除皑皑白雪外,到处都是山寨建筑,和其他旅游景点没什么两样。他没到过芬兰,不知道芬兰什么模样,但料想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中国字和西式建筑充满违和感地垒在一起,而妻子早已意兴阑珊,他见此情景,立刻和老陈说:“陈师傅,明早来接我们吧,今天我们先休息了。”
“行,保存体力,明天好好玩,欢迎你们来漠河。”老陈用粗糙大手使劲捏了他手掌几下,他这才意识到到漠河了,风割在脸上生疼,雪也格外白,显得人眼睛脏,他揉了揉被白光刺激的眼睛,示意妻子回酒店休息。
翌日早晨八点,老陈把车停在酒店门口,见他下来,嘟嘟按了两下喇叭,他也笑了,说陈师傅好,老陈点点头,示意他们坐后座上。老陈开的是一个五人座轿车,他探身进去,发现没有其他游客,遂问:“今天就我们几个人吗?”老陈笑眯眯地说,是啊,人多了不好玩,容易引起分歧,就带你们两个。妻子兴奋地捏了捏他衣角说:“人少好,我最讨厌和别人一起玩。”
按照旅游行程推荐,他们要去李金镛祠堂、观音山、火灾纪念馆、松苑公园、北极星广场,这一大串名字排列下来让他顿感此地旅游业之狡诈,过去,他曾为一个县级旅游景点做过策划包装,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大石头,他利用大石包装了一个名为“天外飞石”的神话故事,并由此建立了一系列公园、神话纪念馆等山寨场所,这件事让他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大部分景点是人造的,大部分并非人造的景点早已在时间中倒塌。
“陈师傅,有没有别个更好玩的地方?我们就想看下极光,其他随意。我听说可以横穿原始森林,您知道怎么走吗?”
话音未落,陈师傅摆摆手说:“不能从森林里走,路太窄,到处都是树刺,会把车刮花,你们要是想玩,乌苏里浅滩和北红村也可以看看,不是很多年轻人特意到最北端去‘找北’吗?”
“那行,那就去找北吧!”
陈师傅点点头,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进发,沿途上,车载播放器里放出各种早已不流行的流行歌曲,瞬间把人拉回八九十年代,听了一会儿,妻子有点不耐地问:“就没别的歌了吗?”陈师傅笑笑说,你想听什么歌呢?我这里歌多得是。
有孙燕姿的吗?就那首《绿光》。
绿光?孙燕姿的歌我听过,但没听过这首。
陈师傅开始放孙燕姿的歌,他一路听下去,从《天黑黑》到《眼泪成诗》都有,就是没有《绿光》,妻子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甚至小声嘀咕:“我早说应该去芬兰了吧。”
车很快抵达最北那块石碑,陈师傅把车靠在路边说:“你们去玩吧。”他问陈师傅为什么不下车,陈师傅说来这里的小年轻都喜欢玩“北、极、光”,也就是来到最冷这块地上,就地脱光拍照,其中也不乏女性,陈师傅说既然来了,玩点猛的,也无伤大雅,他看见陈师傅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觉得整件事就是他自己制造的一个错误。
妻穿着厚靴在雪地里来回踏步,他也走下车,在石碑附近绕了一圈,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游客留下的各种“到此一游”痕迹,但那些在雪里写下的字迹又很快被新雪覆盖,他终于意识到,这就是漠河的好处,因为下雪时间长,所以到处都看起来格外干净。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极光呢?妻子再次重复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极光的。
他有点不耐烦了,他又不是魔法师,能呵出一口气就变出兔子,拿起魔法杖就制造极光,他只是一个渺小而平凡的普通男性,有很多时候,人类需要的浪漫需要靠钱制造,没有钱的浪漫里总暗藏心酸,这已经不是山楂树的纯真年代了。
“极光是只能等,不能求的,你得等。”他抑制不住言语中的怒火,现代人总是过于心急,希望世界上所有起点与终点之间都是一条不用迂回的直线,但往往事与愿违。他当然知道去芬兰看极光的概率要远大于漠河,但他只能做出这种选择。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骗我?漠河这里是不是根本看不到极光?你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呢?你说想移民,结果转身就在老家买了房子。”
“我能怎么办呢?”
如果不是没钱,他不会一再选择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活法,许多人告诉他,做人不能要求太高,在二线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凡一生也未尝不可?在一线城市也没有好处,拥挤、空气差、压力大,至于移民,移民所面对的风险更是无法估量。
导游老陈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立刻过来圆场,说天黑之后,极光出现几率极大,尤其是近几天,不用焦虑,等入夜就有美景看,现在不妨在北红村附近转转,体验一下民俗风情。两人见一个外人介入,不便继续争吵,以免有失脸面。三人遂在北红村找了家餐馆,坐下来,吃吃喝喝,聊聊天。
饭后,他和导游老陈开始聊天,但没有喝酒,接下来老陈还要开车,妻子终于舒展眉头,说出去转转。于是他有了和老陈单独聊天的机会,老陈倒也开朗,问什么答什么,两人一路从漠河聊到了大兴安岭。
原来老陈以前是大兴安岭的守林人。八七年,大兴安岭火灾,受灾面积达1800万英亩,五万多人历经二十五个昼夜才把火扑灭,从那之后,防火措施越来越严格,从大兴安岭到漠河,沿途隔一段路都有守林员,守林员都是当地村民,每日工作就是在自己负责路段内来回巡走。这种日子很寂寞,平时唯一消遣是听歌,有的人是夫妻两个一起守林,还能作伴,但要是一个人,就格外孤单。
老陈闷了一口可乐又继续说,我要是有家有室的人也不会去干这个,之前我老婆和孩子得病去世了,就我孤家寡人一个,不做守林员也干不了别的,这几年才托人找关系成了导游,干导游好,还能找到人说点话,守林呢,就只能对着树说话。
水足饭饱后,老陈话匣子打开了,开始劝他不要和老婆吵架,老陈讲,人活着的时候总觉得对方千不好、万不好,但死了就会后悔,后悔她活着的时候对她不够好,我是个粗人,没念过什么书,但道理大概是这样的,你听我一句劝,能依着她,就依着她一点,现在大家生活都好了,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明明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也不愁房子,不愁车子,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只是无法抵达心中想要的目的地而已,到底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您到过加格达奇吗?”他话锋一转终于将话题扳回他的预想轨道,老陈点点头说,加格达奇,去过呢,那儿有什么特别吗?他将加格达奇火陨石的事复述了一遍,老陈听完,略微沉吟道:“我倒是也听说,但没见过,加格达奇离这儿还有点距离呢。”
他当然想撇下妻子独自上路,人生中充满了这种渴望自由的瞬间,他也曾无数次怀疑过婚姻的意义,究竟为何要把枷锁一层层套在自己本就沉重的肉身上,结婚一次,生养孩子一次,从此他再也无法潇洒地独自上路,每一次偏离正常轨道都是对家庭的背叛与不负责。
“你想要去找陨石,你老婆想去看极光,你们这样下去不行啊。”老陈顿了顿说:“这就像你去旅游,你在路上认识了一个特别聊得来的人,你以为对方和自己目的地相同,于是结伴而行,但走了许多年后,你发现错了,你们两个人目的地根本不同,必须分道扬镳,也不是你错或者他错的问题,只是当初的结伴而行就是误会。”
“那陈叔,你觉得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又不能散伙,要么你把她说服,要么她把你说服,但一般都是男的听女的的话,毕竟你是一个大老爷们,大老爷们得让着女孩。”
事实上,在他的少年时代,他并没有养成退让习惯,倒是父母的一再压制让他的自我隐匿在一个黑匣子里,他越是想将那自我沉入海底,那自我越是跳出来告诉他,他要尊重自己的意见和决定。
“走吧,”老陈站起来说,“咱们还得去不少地方。”这时他的妻子也从门外走进来,脸冻得发红,有一种少女式可爱,他心绪稍稍缓和,但内心抑制不住酝酿一个新的计划——等旅程结束,他独自前往加格达奇,让妻子自己坐飞机回北京。
在此之前,他要哄好她,要做到滴水不漏不露破绽。
三人重新上路,依旧是老陈开车,他和妻子坐在后头,两个人不知怎的,中间永远隔着一条狭窄缝隙,然而沿途颠簸又总是让两人碰撞到一起,他们在这种要么隔开,要么碰撞的过程中,痛苦坐了一路,终于抵达了一个新的目的地。
这是一处天然景点,白雪覆盖在山林之上,湖泊安静躺在大地怀抱中,他能一眼辨出人造与天然的区别,受所谓中产生活教义蛊惑,他在生活中有意远离人造色素、人工添加剂等,要么不喝奶茶,喝奶茶绝不喝街头小贩用植脂末做成的劣质饮料,如果去菜场,他会对标注有机二字的食材青睐有加,至于穿衣服,他能很敏锐注意到聚酯纤维与天然丝麻、纯棉、羊毛的区别。
一切感觉都不错,除了没看到极光。
在其他景点游玩一遍后,他们终于踏上返回酒店的路,天处在将暗未暗的边缘,老陈一边开车一边安慰他的妻子道:“等等吧,我开慢点,说不定咱们在路上能看到极光。”
他早就不期待了,不期待看到什么极光。据说从1957年漠河气象站建立以来,五十多年中只出现了十八次极光,另有三十多年没有出现北极光,且不是每月出现,出现最多的年份是一九八九年,共八次。一切全凭运气,他低下头,开始看手机上的小说,妻子仍旧把脸朝向窗外,他知道,她还在期待着什么,而他早已不期待了,唯一能让他重燃希望的是陨石。
“喂喂喂!快看!”
妻子拼命摇他的肩膀,老陈也将车停了下来,他随妻子走出车,远处天幕上,绿色极光正照亮黑夜。竟然真的有极光?他被冰封的面容也稍微融化了一些,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力量总能在瞬间震慑人心。
在那个能观测到极光的地点站了有一个多小时候,他和妻子终于耐不住冻,返回了酒店,妻子先他一步回到房间,而他则在酒店里叫住了老陈,说抽根烟,聊聊天。老陈也欣然应允,两个人并非坐着,开始聊天,实际上,他只想问问,到底怎么去加格达奇比较好。
你怎么还想着那个地方呢?刚才不是看到极光了吗?我看你也挺开心的。
他摇摇头说那只是为了满足妻子需要,就像逛街、去游乐场或某些他不愿出席的场合,其根本都是陪伴性质,并非他自己主动。说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逼视老陈道:“陈师傅,刚才那个极光不会是假的吧?”
老陈拿烟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出现任何差池,老陈吸了一口烟说:“这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我以前有个邻居,在漠河气象站工作了一辈子,他说他根本没见过极光,当然,我守林的那几年也没见过。但是吧,这几年总有人建一些超级大的聚光灯,我不知道他们建那玩意儿是干嘛的,我小时候这里还挺清冷,但现在他们叫这里极光之都,你说这里到底有没有极光,又有什么关系。”
“你老婆达到了目的,很多人都达到了目的,这就够了。咱们抽抽烟,说说话,也挺好。”
他靠着椅子吸完最后一口烟,突然放肆地笑了,他笑着说:“陈师傅,你真是个实在人。”老陈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对吧,他们都说我是个实在人。两人抽完烟,说了声再见,终于在酒店走廊口告别。在酒店走廊徘徊时,他听到许多人在议论极光一事,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人都称自己是幸运儿,竟然看到了十年难遇的天文景象,而他默默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让早已熄灭的心随烟头一样,冰冷、化成灰烬。
夜里,等妻子躺下后,他开始酝酿写一张纸条,告诉妻子他要去加格达奇,他想,要先联系好前同事,两个人在那里汇合。
“你还在加格达奇吗?”
“我不在那,我在北京,你回北京后来常营找我吧。”
看到这句话,他将写到一半的信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中,妻子已经完成心愿,而他的心愿则是去加格达奇,能不能找到陨石没关系,他只是想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最好还能赚钱,还能保他衣食无忧,可现在,梦破灭了,朋友回北京了,他的寻找陨石计划彻底破产。
漠河夜已深,室外温度仅零下二十度,但室内竟有一种反差极大的灼热感,妻子突然如蛇一样缠上来并舔舐他的脖颈:“怎么还不睡?还失眠吗?”他将梦想未竟的怒焰全部撒在妻子身上,妻倒觉得今日的他格外热烈,她以为都是极光的作用。据说极光是地球周围产生的大规模放电过程,来自太阳的带电粒子到达地球附近,地球磁场迫使其中一部分集中到南北两极,当这些粒子进入极地高层大气时,便与大气中原子分子碰撞在一起,激发光芒,产生极光。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妻子拿着热牛奶站在床边问他喝不喝,他摇摇头,妻子笑着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两次极光。”
不是只有一次吗?
不是,有两次,一次是天上的,一次是你给我的。
他突然有点想发笑,事实上,这两次极光全是人造的,第一次是假的,由奸商故意为之,第二次也是假的,纯属妻子的错觉。但他不忍心揭穿真相,世上大多数人总要靠自我欺骗混完一辈子,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回到北京后,生活很快陷入旧有秩序,只是和妻子的争吵次数明显减少,那束极光的威力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月不散,真实琐碎的生活将人磨成残片,唯有假性心理安慰如救命药丸,一直维系着生命。
他也需要找到他的药丸,他的失眠还是没能治愈。
终于逮到一个不忙的周末,他和妻子说好去找同事玩桌游,实际上是去找那位做“陨石猎人”的前同事,一路上,他心怀忐忑,甚至忐忑到地铁坐过站,他坐车坐到了潞城,但最终还是又坐回了常营。
常营,常赢,这名字真好。
北京扩建之后,原先比较荒凉的土地都覆盖了新的高层建筑,常营这块也不例外,下地铁后沿街步行,到处都是商场与簇新居民楼,他找到其中一座,撞了进去,在那栋建筑物的十一层,他的同事正在酝酿有关陨石的一切事情。
对方很快将他让进屋里,他坐在沙发上抬头张望,对方的家犹如异星洞穴,墙壁上缀满了花色形状各异的陨石,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外星人乘飞船来到地球,将陨石留在地上,将他带到了外太空。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加格达奇回来了。”他喝了口可乐,突然发现前同事点开了歌曲库,一段熟悉无比的旋律流淌出来——“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
同事拿着咖啡杯,陶醉地听了会歌说:“我没去加格达奇啊,我是以为你在那里。”
“你不是去那边寻找陨石吗?”
“寻找?不用找啊,我这里都是。”
他紧皱眉头,迷惑不解。同事歪着脑袋指了指书房方向说,跟我走吧,他尾随他进入了另一个新的洞穴,在书桌上,一块巨大石头压在桌板上,周围布满了刀、锤、斧等操作工具。同事笑笑,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原来前同事是觉得陨石猎人耗时耗力不赚钱,于是想转型为商人,即自己造陨石,再运送到陨石产地,在当地雇人,将假陨石埋在地下,然后再当人面挖出,如此完成一个完善的商业链条。而问他在不在加格达奇,不过是想把陨石先邮过去,让他代为接收。
“所以,这些都是人造的对吗?”
他突然发现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带着妻子寻找极光,极光是假的;带着美好爱情信念结婚,结果婚姻是假的;带着信念寻找陨石,结果陨石是人造的。
到底什么是真的呢?
“Green Light I'm Searching for You
Always 不会却步
真爱 不会结束
Green Light in My Life”
音响里的《绿光》播放到高潮处,前同事脸上也绽开花,他跟着孙燕姿的声音哼唱起来——“Green Light I'm Searching for You ,Always,不会却步……” 唱了一会儿,前同事突然“啪”一声关掉了音响,操起锤子对着他所在方向说:“哪来那么多陨石,都他妈的是人造的。”
他看见同事的脸渐渐化为一块锐利陨石,用边缘火花,将大地灼开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伤口也长在他心里,并将永远生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