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了是朱迪特·赫尔曼的哪篇小说了。故事中,女主人公开车从柏林出发,途经德累斯顿。我在书上划下这个地名,拍照发给他。我忘了我是否说了别的话,那段时间,他几乎不再主动发微信给我,我也很克制与他说话的频率。
再早一些,他会向我形容落日下的易北河边带给他的感受——独自坐在一块岩石上,握着一罐黑啤,看着云彩慢慢从西向东变成橙色、红色,对岸响起教堂的钟声,河水朝远方陷落……他说那时内心豁达而空旷。我不无讽刺地说,只是因为你暂时性地逃离了所有的麻烦。他说不完全是这样。他说了一些他在德累斯顿的生活,为了省钱,他坐很久的公交车去买二手家具,再费力地运回来。他说他在一家中餐馆找到了兼职工作,每天洗几小时盘子,工资低于当地最低时薪。他的德语还是很差,超市里的收银员只能理解他话中的个别单词。我顽固地说,你在国内要面临困难得多的问题。
不久后,他的德语看上去有所进步。某天开始,他在朋友圈发长长的德语句子,下面是一些四处旅行的照片。从谷歌翻译中,我得知有一阵子他密集地去了很多城市,慕尼黑、法兰克福、布拉格、雅典……其中有一张,他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靠在栏杆上,背后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小镇。他看上去没怎么瘦,但也没有变胖。他一直是四肢纤瘦,肉都堆在肚子上、不易察觉的类型。
然后,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我突然屏蔽了他,长达几个月。
那时我处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只剩最后几个学分。我租住在校外,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我时常下午三四点起床,如果天气不错,会带着一本小说去学校里坐坐。从四点到六点,似乎是整天唯一有意义的时间。我坐在一块草坪上看书,成群的韩国人围坐在不远处,铺开的野餐布上摆满了啤酒和食物……我前所未有地对校园产生一种眷恋的情绪,尽管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种情绪。
过完最后一个寒假,我找到了一份在外企的实习,得到了留用的机会。毕业前,我一周三次往返于郊区住处与市中心的公司。一天在地铁上,我收到他的消息。信号不好,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到了晚上,他突然告诉我,他刚溜了冰,现在觉得一切都很美好。我说我试过一次,但是没有感觉。他给我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叫马丁的德国人,三十多岁,没有工作,每个月领政府补助,住在前男友家,看上去是个性瘾者。他在电话中笑呵呵地骂那是个白色垃圾、臭屌丝。我在电话这头一声不吭,静静地等着他说完所有的话。挂掉。
第二天早上,我又收到他的消息。他说他下了夜班,正走在易北河边,药效消失了,一种悲剧的感觉渐渐浮现了出来。我躺在床上,窗外阴着,无法判断是否在下雨。迷迷糊糊中,我问他,如果不快乐,为什么还要继续在一起。他说他也不知道。等我终于起床洗漱完毕,他告诉我,他现在走在易北河边,凌晨三点,岸边的酒吧还亮着灯。他不断地想起当初在中餐馆打工时遇见马丁的样子,蓬松凌乱的金发,动作永远慢半拍。那种缓慢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奇怪的无助感,好像彻底地在迷失人群之中。
我说,我明白了你为什么喜欢他。
我再一次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租住的房间离地铁口有二十分钟的路程,通常我会骑一辆链条生锈的二手自行车。有时下雨,我打着伞走过去,路过的第一条街上有一所中学,门口开了不少小吃店,学生挤在门口,拿到装了食物的塑料袋后,掉头走进学校。第二条街上全是酒吧餐厅,早上通常大门紧闭,透过玻璃,能看到昏暗的店内,店员正在打扫。地铁口边上的路已经修了两年,我得和其他赶地铁的人,拥挤着穿过一条长长的临时道路,最终被入站口吞没。
直到他回国,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
毕业那天,我因参加大学中的最后一场考试,没能赶上毕业典礼,最终只是在礼堂外站了一会儿。当时下着小雨,我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包,他打来电话。我有些惊讶——手机上显示着他的名字——两年不曾出现在我的屏幕上。他说,嗨,是我。我愣了一会儿,接着像那时每次见面之前,我接起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他在上海。我说我知道。这时毕业典礼结束了,成群穿着学位服的学生从礼堂中走出。大部分人没有带伞,匆匆从我身边经过。我说,我今天毕业。
他告诉我,马丁也来了中国,从七月初算起,马丁会在中国待两个星期。从之后朋友圈的内容中,我知道他们去了杭州、南京、北京和青岛。通常是名胜古迹和风景的照片。还有少数乌龟和恐龙的合影。他属龙。最终我看到了马丁的照片。唯一一张天安门前的侧身照中,马丁穿着一件过紧的红色T恤,正昂着头看向城楼上方的天空,金黄色的头发像在随风跳舞。最后一张照片,是在青岛。他拍了一张宾馆房间的照片。窗纱遮住夜色,床头柜上摆着喝掉一半的矿泉水和可乐。
大概隔了一个月,我们才想起要见一次。那时我已经完成了入职培训,并搬去了公司附近,每天上班只需走上二十分钟,穿过几条遮满梧桐树荫的小街。起先我们约了午饭,最终却只是在地铁上匆匆见了一面。我们从不同的车站上车,约好在列车最中间的一节见。我一眼就看见车厢中的他——穿着正装,满脸汗水,拎着一个黑色的背包,靠在扶手上。
“嗨。”我冲他挥手。他走过来,我们占据一个角落。
他告诉我,他要去的一家国企面试,这是他回国前投出十几份简历后,收到的第一个面试机会。他啰嗦地说了很久,公司是做汽车方面的生意,但去面试的岗位是人力资源管理。我费力地想起他在德国的专业是职业发展管理。
“回国感觉怎么样?”我打断了他的话。
“人好多啊。”他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人真是太多了。”
“马丁呢?”
“走了,他走了。他每天都给我发消息,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结束了?”
“算是吧。”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看向车门上方的指示灯。他接着说,“最后一个晚上,是在青岛。我们一人吃了一颗伟哥。”他看我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
“等了一个多小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说。
“买到假药了吧?”
“估计是。”
列车停下,是个大站。上下车的人涌向两个方向。他被挤向我,几乎身体贴着身体。停车的间隙,我们都没有说话。有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声音变了。但我没办法说清那种变化是怎样的。我注意到他脸上从前的痘痘变成了隐约的痘疤,身材被西服衬得修长,看不出肚子上的赘肉是否还在。这一切让他看上去具有某种整体性。
“其实有时候很难想象他和我离得那么远。”他突然说。
“加上转机,一共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说。我曾不止一次查过上海到德累斯顿的路线。
“不是这个。”他顿了片刻,“这几天我才真正感觉到那段生活彻底结束了。”
“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我说。
“我开始读你推荐的那个作家了。”他费力地思考了一会儿,“朱迪特·赫尔曼。对吧?”
我对他笑了笑,接着我们各自移开了目光。很快,他就到站了,我们冲对方挥挥手,没说再见。我不确定我是否还会见到他,尽管现在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上,我开始后悔。我应该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我不再喜欢朱迪特·赫尔曼。印象中,她的小说充满了那种谈不上抑郁、但很灰色的情绪。从柏林到巴黎,再到雷克雅未克,故事中的人物,永远游走于某种奇怪的迷惘之中。过于青春,今天的我会这样说。今天的我对一切青春的东西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厌弃不停缠绕着我的“青春”的东西——从某个角度来说,这种厌弃也是“青春”的一种。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当时,她强烈地吸引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