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个纪念日

第十个纪念日

不管从哪种渠道和方式,总有一天,人们都会意识到生命本身是一种无奈的馈赠。

2022.08.27 阅读 256 字数 8185 评论 0 喜欢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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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幼儿园接上郑黎轩后,莫莉直接将他送到了父母家。那家伙紧闭着小嘴巴,一脸不情愿,歪头看向窗外,莫莉问他十句话,他只回答了三四个简短的是或不是,且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搁在以往,莫莉肯定会抓住机会教育一番,可这会儿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没工夫顾及于此。再者,儿子的不开心其实因她而起,撇下儿子,和老公过二人世界让她心存愧疚,她有什么资格批评他呢?权且睁只眼闭只眼吧,好在娘家距离幼儿园不远,一刻钟的路程即到,而且明早就把他接回家过周末,为了和老公好好过个纪念日,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儿子啦。在电梯口和儿子分手,她承诺明天给他买玩具时他才露出笑容,并且趁机提出要两种。

回到家,郑涛还没下班,莫莉抓紧时间洗澡,然后像当年约会时那么一丝不苟地化妆。照镜子时,眼角的细纹让她真切地感受到青春的易逝,不由得喟叹生命确实是个加速的过程,一转眼他们结婚已十年,儿子明年都要上一年级了,时光哗啦啦地流过,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她那种娃娃脸,即使奔四了,依旧尚存几分稚气,这让她比同龄女人看上去要年轻不少。

化了不算夸张的妆容后,她满心欢喜地拿出上个月专门为了这个日子挑选的套装。上身是灰花色小短袖,下身是纯棉质地的白色裙子,乍一看不起眼,稍加注意才会发现,在棉布上面有白线绣着的大朵杜鹃花,手工相当考究,让穿的人平添几分高贵。打完折还花了三千六百多,她抱着当初选婚纱的劲头才狠心拿下,尽管她知道很可能只穿这一次。一个多月前她便开始节食,尽量吃草为主,少碰主食,可上身后小腹还是明显凸出,尤其坐下时,一圈肉像是一条蛇盘在腰间,怎么捏都无济于事。也许平时该锻炼的,但除了上班就是做家务,还要照顾儿子,时间就像过了哺乳期的奶水,怎么挤都挤不出来。

当然,她的身体还是有令其满意的地方。年轻时让她引以为傲的胸部依旧雄姿不减,似乎比婚前更加饱满坚挺。她曾一度以为能战胜那个女人,将郑涛收入囊中,这对胸功不可没。有哪个男人会真的喜欢飞机场呢?可以说,男人对大胸的迷恋和嗜好是一种本能。出生伊始,他们就对女人的胸产生了无限依赖,那源自生命的需要,是因为饥渴。成年后,虽然还是因为饥渴,却已发生本质变化。

正在胡思乱想,门锁咔哒一声响了。郑涛手捧一束红玫瑰,像当年举行婚礼时那样,迈着带有表演成分的步伐将花束递到她面前,并道,纪念日快乐。莫莉低头嗅着早已闻惯而不知其味的花香道,纪念日快乐。接过花束时,她看到了他手上和自己手上的婚戒,恍若回到了十年前的今天,又听到了他的那一句“我愿意”。缺少了旁观者和应有的氛围,让两个人的郑重其事显得矫揉造作,仿佛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影星在上演青春偶像剧的桥段一样尴尬,他们心照不宣地一笑,于无形中结束了这充满仪式感的滑稽行径,迅速回归到最舒服的日常状态。

郑涛说,你收拾好了的话,现在走吧,今天周五,可能会堵车。

等我拿上包。莫莉将花束插进花瓶,拎了包跟在他身后。

你今天真漂亮。上了车,郑涛歪头看了她一眼道。

莫莉下意识地收腹,摸了摸肚子,不过她知道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她脖子以上,并没延及那里。但她还是说了一声谢谢,并打量了他几眼。看得出来,他今天也用心打扮了。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皮鞋锃亮得能映出人影。这让她心生一种被最在乎的人重视的欣慰,觉得之前的一切准备都值得。

不得不承认,俗话自有它的道理,男人四十一朵花用在郑涛身上并不为过,尤其是收拾一番后,浑身上下都透着成熟男人的魅力。这可能是因为他本来条件就不差,而且一直保养得当,没有发福的迹象,作为能够走在他身边挽着他手臂的女人,她还是非常自豪的。到目前为止,此生让她最得意的两件事就是嫁给了他以及生了郑黎轩。

刚认识郑涛那会儿,她可没觉得自己有能力击败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尤其是那个叫祁瑶的平胸女人。除了胸比她小外,站在男人的角度,祁瑶不论是五官、身材还是气质都要完胜莫莉。莫莉几乎不战自败知难而退了,由于喜欢郑涛而自卑,她甚至认为能够一辈子默默地爱着他也不错,可最后郑涛却选择了自己,一开始这几乎令她受宠若惊,有点儿不敢相信,直到祁瑶伤心之下回到了故乡杭州再没出现,她才确定这是真的。她很清楚这不是胸大胸小的问题,一切只和现实有关。简而言之,祁瑶适合谈恋爱,而莫莉适合结婚。

爱情可以是一次奋不顾身的心动之旅,可婚姻就得权衡利弊进行取舍,其本质就是一桩精于算计的事务。再浪漫的事一旦落实到日常也会失去最初的感动。

祁瑶是外地人,郑涛是外地人,可莫莉是北京人。祁瑶身材好,但身体不好,柔弱多病,据说小时候因百日咳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一到换季便会发作,厉害时就像刚刚长跑过的人在大口呼吸。祁瑶长得美,气质佳,可心思诡秘,男人很难把握得住,不像莫莉这种直性子,仿佛一眼就能看透,相处起来毫无压力。祁瑶家里条件虽然不错,可郑涛没有去江南发展的志向,他想扎根北京,而莫莉是青睐他的女人中唯一拥有北京户口的。因此,脑子稍微正常的男人最后都会倾向于莫莉,她委实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2

路况尚可,不算太堵,只在个别拥挤狭窄的路口才会浪费一到两次红绿灯的时间。等待时,莫莉会看着外面的人群,这个城市的人越来越多,犹如过江之鲫各行其是,唯一相同的是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放松的表情。毕竟周末到了,人们终于可以短暂地休息,从工作的劳累和家务的琐碎中抽身,不管这一周遭遇了哪些不快,即便有生离死别这种大事,依然会走出家门排遣郁闷。活得舒服是一种本能。不管从哪种渠道和方式,总有一天,人们都会意识到生命本身是一种无奈的馈赠,只要你没死,没有自杀的想法,那你就得找乐子。

目的地是位于东四十条的保利剧院,今晚将有一出名为《柔软》的话剧上演,女主演是郝蕾。多年前,他们还没结婚时,两个人曾在蜂巢剧场看过她和段奕宏主演的《恋爱的犀牛》。那是他们俩第一次看话剧,坐在第一排,台词、演员的演技、爆发力和现场感深深地折服了他们。此后,孟京辉的话剧便一直追着看,同一剧的各个版本都看,还会加以比较和鉴赏,直到儿子出世,才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已成习惯的爱好。可莫莉一直没有忘记这个茬儿,她始终记得那漆黑的封闭空间内,当马路对明明发表大段疯狂的爱情宣言时,郑涛吻了她很久,几乎令她窒息。

你笑什么?郑涛扭头,温柔地问莫莉。

我没笑啊。莫莉否认时,瞥见反光镜里的自己,可不,笑微微的,心满意足的表情。她不好意思地正色道,就是忽然有点儿感慨,我们结婚都十年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看来你没有后悔过。郑涛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莫莉道,难道你后悔了?

你觉得呢?郑涛擅长反问和踢皮球,在他们的相处中,这一招他屡试不爽。

我不知道。莫莉道,有时你的心思比女人还难猜。

怎么会!郑涛道,我在你面前就一张白纸,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就算写了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会被你不计前嫌地擦掉。

我可没那么大度。莫莉言不由衷道,我毕竟是个女人。

诚然,这十年中,他们有过争吵、不快,甚至冷战,可都是怡情的小打小闹,并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郑涛虽然在变,可当初他身上那些令她目眩神迷的特质,现在她仍然觉得动容。她很享受目前的状态,如果说婚姻是一场冗长复杂的筵席,那现在才吃过开胃菜,喝过餐前酒,对于即将上来的主菜和甜点,她依然充满了期待。

总体而言,郑涛是个合格的好男人。在外面努力工作,和同事领导处得都不错,这几年已升至中上层管理者之列,除了工资,年底还有不少于年薪的分红。对家庭有责任感,对待家人有耐心,即使曾经瞧不上郑涛的丈母娘后来也渐渐改观,甚至当着莫莉的面夸奖这个女婿。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温和的开朗的乐观的,除却原则性很强的事情,对莫莉他差不多言听计从。如果非要找缺点的话,那就是莫莉觉得他过于坚强和自省,很多情绪习惯一个人消化,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她问,他也很少跟她讲。问得多了,他只会说,我这人天生如此,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让我头疼的都是哲学问题,多少先贤导师都解决不了,让我静静地思考一下,想开了就好。确实,往往不会超过个把小时,他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有说有笑了。印象中只有一次,他这种消沉的情绪犹如冬天的雾霾一样困扰了他好几天,连绵不绝挥之不去,甚至唉声叹气,仿佛天塌了,那大概是三年前的深秋。那次可把她吓坏了,问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幸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再次恢复正常。

在朝内小街附近的某个胡同口,又堵了一会儿。几步开外的槐树下站着一对顶多二十岁出头的情侣,从他们的行为举止和穿着的随意性上,莫莉猜测多半是北京土著,很可能就住在胡同里,一副吊儿郎当,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模样。女孩一头夸张的红色长发在男孩手掌的拨弄下显得凌乱不堪,他们正在肆无忌惮地亲热,男孩的手伸进了女孩的蝙蝠衫内。旁边的人熟视无睹,莫莉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恼了,大声地说着什么,继而推搡起来。这时,车可以往前开了,莫莉让郑涛小心,因为那对情侣吵得很厉害,像要把对方推到车轮下似的。

他道,还真是精力旺盛。

她接道,年轻就是任性。

他道,是啊,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值得动手,甚至连争辩都不想。

莫莉道,看来你老了。

郑涛道,也不是老,相互指责有什么用?总有一天他们会感到厌倦,只要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

莫莉自嘲道,像我们这样吗?他没说话,加速,汽车几乎擦着情侣的身体蹿了出去。

3

停好车时才七点零几分,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入场,他们正好可以吃顿饭。

胡同里有一家素菜馆,以前吃过,味道还不错,为保险起见,两个人决定还选这一家。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个快手菜,他们不想因为吃饭而耽误看话剧,毕竟那才是今晚的重头戏。郑涛盯着卫生筷的包装,表情极认真。莫莉笑道,你真无聊。他头也没抬道,没事儿干啊。莫莉的目光往远处飘去,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角落里,一个溜肩膀的女人正和另外一个打扮中性的女人吃着饭。从莫莉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正脸,但也能确定那就是多年前的一个朋友。“溜肩膀”坐得笔直,正在洗耳恭听对面的那个女人说话,声音很低,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

那是何小晗吧?莫莉朝墙角努努嘴。

郑涛看了一眼道,世界还真小。

和她说话的女人是谁啊?

不认得。郑涛的语气提不起兴趣。

不知她有没有再婚。莫莉道。

不知道。郑涛道。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莫莉道,得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没那个必要吧。郑涛道。

怎么没有?莫莉道,怎么着也算得上老朋友吧。

呵呵。郑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嘛!莫莉道。她仔细想了想,自从何小晗结婚后,两个人好像就再没见过,一是生活上没交集,二是隔得远,莫莉住在亚运村,何小晗婚后则搬到了通州区,加之已不再做同事,自然疏远了,但偶尔还能从他人嘴里听说她的消息。比如她的老公是个家暴者,她离婚了,她没有生小孩。后来有了微信,她们加了好友,却很少说话。莫莉偶尔会看到她发朋友圈,往往是自拍配一两句矫情话,或是转发关于感情的鸡汤文。看她发的东西,就知道她过得不如意,哀怨十足,莫莉因此敬而远之,内心已给昔日好友贴上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标签。既然郑涛不想理睬,那她也就假装没看见吧,莫莉收回目光,心湖却激起了微小的涟漪。

莫莉和郑涛安静地吃完饭,等待服务生送来账单时,何小晗带着闪烁的笑意朝他们走来。等到莫莉起身,何小晗脸上的笑才充分绽放,她扬起手道,还真是你们,看着像,都不敢认了。莫莉假装才发现她,硬生生挤出惊喜的语气道,这不是小晗吗?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对方已握住莫莉的手,热情地说,太巧了,这世间的事讲究的都是一个缘字。莫莉也附和着寒暄之词,她发现那个陌生女人站在何小晗身后,晶晶亮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漠然,仿佛要窥视别人的私密。

你们俩怎么到这儿来吃饭?何小晗问。

一会儿我们去看话剧。莫莉道。

真有情调。何小晗道,羡煞旁人。

哪有!莫莉问,你住附近?

对,三站地铁就到。何小晗道,离婚后我就搬了出来。

想不到她自己会毫无负担地讲出来,看来她早就放下了,莫莉便道,多好,又自由了。

是啊!何小晗这时想起了身后的女人,便介绍道,这是我师傅。

师傅?郑涛终于蹦出一句疑问。

嗯。何小晗点头,神色随之变得庄重道,我现在信佛了,两个月前拜了妙因寺的静安师傅。

阿弥陀佛。静安师傅朝郑涛和莫莉浅笑。

何小晗的转变让莫莉和郑涛措手不及,二人不知该作何反应,仿佛与对方更加陌生了。倒是何小晗根本不见外,主动道,爱情是苦海,人生也是苦海,只有一心向佛,虔诚修行,才能了断。

静安师傅双手合十道,这个世上除了修行,什么都是浮云,修行的路很漫长,很考验人。

何小晗道,我会坚持下去的。

话剧快开始了,咱们走吧。郑涛忍不住了。

何小晗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郑涛道,上次夜游西湖遇见你时,其实我白天才去了灵隐寺,被那种氛围感染了,那样的环境让我的心变得很静。

此时,服务生正好拿着账单过来,郑涛没接何小晗的茬儿,伸手接过账单,拿着手机说,支付宝。然后有些迫不及待地往前台走去。三个女人还站在原地,像有叙不完的旧一样。

那是什么时候?莫莉问,在西湖?

3年前,10月中旬吧。何小晗道,应该没记错,自从修佛,我的身体和记性都好多了。

哦,莫莉道,只有郑涛一个人吗?

是的。何小晗道,好像他正在出差。

嗯。莫莉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他经常出差。

咱们该进去了。结了账的郑涛用手碰了碰莫莉的肘部。

走吧,咱们一块儿出去。何小晗对莫莉说。

天空被各种灯光染成了红不棱登的颜色。不过百米的单行道上一前三后走着四个人,男士在前,三个女的随后,男的走得有点儿急,像是有事要办,女士却边走边聊,主要是何小晗和莫莉聊,静安师傅偶尔才插上一句。

有空了你也可以来看看。何小晗邀请莫莉道,师傅有自己的佛堂。

我一个俗人,干吗去?莫莉道,我又不想出家。

有很多俗家弟子的。何小晗道,听听师傅讲经说法,吃吃素食,保证有好处。

莫莉露出婉拒的笑容,她不想告诉这个女人自己每天过得多么充实和忙碌,既要上班,还要接送儿子上下学,下班回到家还要做饭,周末了会洗衣服,收拾一下屋子,有时去看一场合家欢的电影,在外面吃大餐,还会去商场购物或者到附近郊游,休年假或长假时去外地或国外旅游。想到这些,一股无名之火悄悄从心底升起,愈烧愈旺。她忽然对何小晗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也不是针对她,而是此刻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她希望身边的所有人,包括那些陌生人全部消失,否则她一定会爆炸。她赶紧跟何小晗说了再见,头也不回地转弯,朝着剧院大门走去。

4

几乎座无虚席,没想到话剧也会有这么多观众。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注意事项,请大家对号入座,不要喧哗,不让带有色饮料,不让拍照。几分钟后,灯光忽然熄灭,只有“安全出口”这几个字还亮着。开场音乐骤然响起,巨大的环绕式立体声填满了剧场的每个缝隙。莫莉还不在状态,这宏大严肃的音乐声仿佛将她生活里所有的不愉快在一瞬间全部唤醒。音乐停止,有了光,郑涛抓住她的手,这只像自己的手那么熟悉的手带给她的却是一种生疏的体验。他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没事儿。莫莉不耐烦道,安静点儿吧。可她觉得有个东西夹在她和郑涛之间,好像恐怖片里那种惯用的桥段,一个有着狰狞面孔的灵魂挤在她和他之间,只有她能看见,说出来别人也不信,她并不害怕,只是不安。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郑涛的手早就松开了,她用眼角的光瞄瞄他,发现他很专注。可她没有看进去,根本不知道女主背了一大段什么样的台词。范植伟的台湾腔让她分分钟出戏,所谓的多媒体舞台设计也让她觉得不怎么样,她还是喜欢以前那种朴素的布景,没那么花哨的高科技反而更有感觉。又忍了半个多小时,她在他耳边道,我去卫生间。他嗯了一声。

许久,仍不见莫莉归座。郑涛心中带着疑问出场寻她,想她必是有心事,也许不打算看下去了。他先去了一趟卫生间,洗把脸,没发现莫莉的人影。于是给她打电话,可她的包在自己手里,手机在包里响了起来。挂断,去了大厅。编剧的旧作《悲观主义的花朵》摆在临时摆放的桌子上,旁边的易拉宝上有话剧的宣传海报,他瞥了一眼,看清了一行字: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大厅里人不多,没发现莫莉,只好往门外走。

莫莉站在路边,好像等他很久了。他上前道,不看了?她嗯了一声道,去车里吧。进了车里,她叹了一口气。他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没说话,他没再问下去。他发动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回到地面上。他道,回家?她没说话。车子行驶了一段,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她终于开口道,你去杭州出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三年前的10月份,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确定他没跟她提过这件事,因为他并不像她对何小晗声称的那样“经常出差”,每年最多也不过三五次,而每次她都知道他去哪里,出差前她会帮他打包行李,收拾换洗衣物等。

那次先去的上海,然后去了杭州。他道。

说实话,你去杭州,是为了见祁瑶吧?莫莉本不想提这个名字,可现在她不得不说。她原以为自从那个女人回到杭州后便彻底从她和郑涛的生活中消失了,将成为历史,再也不会出现。她感觉呼吸急促,像偷了东西害怕被人发现似的,她攥紧了手,指甲刺痛了掌心。

车里没开灯,路灯的白光照在郑涛脸上,使他的面孔变成了一个苍白的平面,宛如幽灵。他没有看她,目光越过方向盘,望向前方道,回去再谈好吗?我在开车。

不好!莫莉提高声音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你还忘不了她吗?

莫莉,冷静点儿。郑涛接着往前开,后面的车在摁喇叭。

我冷静得了吗?莫莉道,老公背着我私会老情人,要不是何小晗,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直到我死,或者你先死,是不是?

她生病了,乳房里长了不好的东西。郑涛道,她联系我希望我去看她,她说那很可能是最后一面,我就去了,如果我告诉你,你肯定拦着我,不让我去。

你就不该去。莫莉道,就算她死了,跟你也没有关系,她没老公没家人吗?哪儿轮得着你?

她一直没结婚。郑涛道。

呵—呵—莫莉发出两声冷笑道,这是理由吗?所以你被感动了?

别这样想太多。郑涛道,我相信她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做,你知道她和常人不太一样。

那也不能影响别人的生活。她道,夜游西湖?这么说,你陪了她一夜?还是两夜?

郑涛叹气,拐进一条小路,熄了火,以手扶额道,当时她情绪很不好,状态也很差,而且就要做手术,我觉得我不能走,我怕她崩溃。

你就不怕我崩溃吗?莫莉感觉自己的身体微微发颤。

说实话,你不会的。郑涛道,我承认这件事我做得不对,但实在是迫不得已,如果你能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糟糕就好了。

我无法想象,也不想去想象。莫莉道,你能想象这让我多伤心吗?

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郑涛道。

你心地还真是善良啊!

郑涛不再分辩,他才意识到此刻除了认错和沉默,其他话都不应该说。莫莉也不再言语,她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深秋,怪不得郑涛丧魂落魄,原来是为了那个女人。她竟然相信他之前那些冠冕堂皇的解释,事实上他的每一次郁闷都和那个女人有关,而她被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一样满足地活着,为他生孩子,照顾他的生活,还以为他最爱的最在乎的人是自己呢!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啊。她感到胸口好像被压上了巨大的石块,那种力量强大到令眼前的一切失去光芒,令她以往的所有快乐和幸福变得微不足道,仿佛轻轻一吹就没了。

过了很久,她才问,后来,你跟她还有联系吗?她的声音平静而微弱,像大病初愈的人。

回来后,联系过几次,只是为了确认她的手术有没有成功,她的身体状况。郑涛坦白道,再后来,就失去了联系,连微信都删了。

你就那么在乎她吗?

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道,如果说这世上有在乎的人,只会是你,你才是那个会陪我到最后的人,她只是插曲,真的,我很后悔去见了她,这不是计划中的,只是人生中的一个意外,不过是情势所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我就是不能理解,我跟你都过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抵不过你们当年的一段情?莫莉道,看来我就是比不上她,如果她死了,就会活在你心里,如果她活着,就会让你牵肠挂肚。

真不是那样。郑涛道,对不起,我错了。

算了吧。莫莉道,我不想再谈论她。

嗯,我也不想。

以后都不要提起。她道。

嗯。他道,一辈子,永远。

莫莉看见路边有一家玩具店,此刻还没有打烊。她想起要给儿子买魔幻陀螺和变形金刚,便道,我想去店里看看,答应给他的,不然他才不在姥姥家过夜。他道,我跟你一块儿去。两个人下了车。魔幻陀螺儿子玩坏了好几个,但乐此不疲,只要给他买,他就会跟她撒娇,说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会心一笑,心想如果男人真的只是变老不会变成熟就好了,那样就可以一直用玩具收买他们的心。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曾以为自己完全地拥有,现在看来,只能算一个半。等儿子长大,有了女朋友,结婚了,郑涛和她都老了,那时还是一个半。

焦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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