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给你指路

没有人给你指路

我们看起来都有美好的未来。

2022.08.27 阅读 207 字数 5741 评论 0 喜欢 0

1

毕业第三年,叶好龙在落灰的三人群发了条消息:你们都干嘛呢?

我想了半天要怎么回,这时头像已经换成自己西装照的任波切在群里说:准备交接工作呢。

我回,要回家考公了,老叶你呢。

叶好龙说,没想到吧,我还在搞艺术。有空聚聚。

在回完一个ok的表情以后,我看了眼聊天记录,上次有人在群里说话还是在一年前。

春节长假最后一天,我们在南京见面了,那是我们相遇又分别的地方。

老叶带了位女生,是之前他教过画的学妹。小姑娘满脸进取心,对艺术生步入社会后的生活充满天真的好奇,一直问东问西。

她问我:娜多姐,我有时候既紧张又焦虑,未来会怎样,我还没想好,但因为没想好干什么而考研的话,是不是也有点蒙事?

任波切笑而不语,老叶也笑,一时间饭桌上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我掏出细荷花,磕了下桌面,没抽,抬头看窗外,嘴里说出了那句陌生又熟悉的话:“没有人给你指路。”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女生又问。此时我的思绪飘向窗外。

2

那时我刚进美院,大一军训中午,到图书馆乘凉趴桌上午睡。

由于位置紧缺,到处都是呼呼大睡的迷彩服新生,唯独角落里的桌子还空着。我找了个座位休息,当时他俩和我一桌。结果这角落实在太安静偏僻,我们仨都睡过了。

等我们脸上带着红印飞奔到操场的时候,已经迟到整整半小时,于是被教官叫到旁边罚站了一个下午。

叶好龙是福建厦门人,油画专业,醉心健身,算账和教人画画。他总说,如果自己不是因为搞艺术容易被女孩子喜欢早就选经济学了。我说你这观念太老套了现在又不是八十年代,他就说你不懂,逆时代潮流的人更有吸引力。

以前叶好龙为了保持身材,从来不喝酒抽烟,后来都沾上了,这都是我教会的。我不提倡大家学习,但当时我们都觉得很有腔调(真不知道腔调在哪里)。

特别是在南京的春秋两季,阴雨绵绵,树叶墨绿,坐在咖啡馆的木桌前,望着玻璃窗上的冷雨滴滴滑落。桌上的白色的凯撒和阿波罗半身石膏雕塑静默不语,屋内音箱里放着莱昂纳多科恩或鲍勃迪伦。这时不把烟斗拿出来点燃烟丝嘬一口配上美酒加咖啡,真觉得对不起良辰美景。

叶好龙显然认可我当时的理念,然后义无反顾和我走上一条不归路。

但任波切坚持没有在这一点上和我们同流合污。

他烟酒不沾,每天醉心雕塑和各种专业书籍。他对艺术史的热爱比我这个理论专业的都强,所以我从不和他理论。他和叶好龙是两个反例,这家伙对金钱和女生一点兴趣也没有,张口闭口都是xxx完蛋了。

任波切的日常抱怨,除了对当代美术的批判,还会说学院派受前苏联美术教育体系毒害太深,天天速写素描人体老一套早就落后时代了。他认为搞艺术,一定要从西方古典大师起步,达芬奇拉斐尔就算了,最好是乔托迪邦多内或美索不达米亚的亚述浮雕开始往下顺,然后才有资格搞搞新意思。他向往佛罗伦萨以及那不勒斯或者西西里,实在不行巴黎或阿尔勒也可以。

我和叶好龙对他这些想法从来不置可否,因为这些都情有可原。他家大业大,爸妈都是成功人士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事什么行业的——他从来不提,总之特有钱就对了。

当时高中毕业他没直接去国外是因为爸妈觉得在身边比较安全,执拗不过的任波切只好认命,从此沦为深沉文艺男青年,长发飘飘内向寡言身体微胖,总不说话但是人很理想化。

想当初,我超常发挥考上美院的理论专业,本来我不知道要干嘛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但在艺术氛围里耳濡目染居然也成了一位文艺女青年,经常出入咖啡馆和书店,在人文关怀和艺术素养的缝隙间徘徊。

后来逐渐对一切文艺事物感到某种若即若离的牵引——这导致我一直觉得从事写作或者拍电影之类的工作似乎是我命中注定。在我看来,爱扯闲篇儿的人最好的去处就是搞创作。但说现实点就是,除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主观输出以外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我们那几年做过好多堪称行为艺术的事,有的甚至都不能当众说出来(当然都是合法的)。这些记忆一直在时间里刻着,我常以为我忘了但时常能想起来。

前几天我还想到大二有一阵子,叶好龙见到女生就想追,向我求恋爱指导,我就瞎指挥,拿着我高中时候和同桌从言情小说看来的经验加上大学在艺术理论书查到的小众外文单词对他一番指点迷津思想改造,居然有奇效。不知是我指导有方还是他命犯桃花,总之那个下学期他真的春风得意。至于后面两年干旱无雨则是他人生的未解之谜,我推测,人一辈子遇到的爱情是有限度的,他提前透支了桃花运,叶好龙却坚持认为是由于我嫉妒他所以不认真指导而造成的。当时我白眼翻到天际。

而任波切在我脑袋里一直留存的一个细节就是,他一直醉心艺术创作和哲学研究,然而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大一看到大四毕业,他还是只会说一句Gott ist tot(上帝死了)。

3

美好的时光不仅是短暂的,更是奢侈的。

四年很快过去,我们都摊上大事了:毕业了。未来咋办?谁知道啊,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慌不择路。

毕业答辩后我请论文导师韩霄吃饭,任波切和叶好龙也来蹭饭。我问老师未来怎么办,他扶了扶黑框眼镜,狡黠地对我说,你想怎么办?我说还没想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像哥们一样说,没有人给你指路。我说我想坚持创作做热爱的事。他笑笑,还是说,没人给你指路。

叶好龙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之前一起做过私活的学长,对方告诉他自己开了个校外绘画培训班你来教保证你月入两万,叶好龙撸起袖子二话没讲,只说了一句加油干。至于任波切则和我们都不一样,他和家里人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告别,独自去了巴黎搞艺术。

我们看起来都有美好的未来。

4

然而幻想永远是幻象,现实是,我们都被生活教育了一顿。

我在鼓楼区租了个小房间靠写稿和文艺评论维持生计,但各种甲方的接连不靠谱让我生活捉襟见肘。我突然发现,原来钱那么重要,衣食住行都要钱,再没有比宿舍还要实惠的地方了。后来走投无路,我只好找了个班上。

但上过班的人都知道,除非你是精力异于常人,否则每天那点破事会让你身心俱疲。我又是那种有一点事悬着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浑身难受满面愁容类型的人,每天都想着我该怎么办自己就这样认命了吗?在看到其他写作朋友蒸蒸日上的生活的时候,浑身不自在又埋怨自己无能,又困扰于为什么找茬的甲方们就能活得好好的,而我明明是被欠钱的一方还特别难受,搞得我好像是欠别人钱一样产生道德上的负罪感?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真的斗不过那些混社会脸皮巨厚的混不吝老油条。

所谓的江湖,远观就好,亲身接触以后真实的感受就是想离得有多远就有多远,再也不想打交道。

哦对了,我当时还交了个男朋友,比我大两岁,看起来高高大大,对什么都了如指掌举重若轻,很像那种会照顾人的暖男。但没想到他比我还脆弱,每天回家往沙发上床上一躺,和我要抱抱跟我撒娇,我当时内心的绝望感真的无比绝伦永生难忘。后来我提了分手,因为实在是没办法,我连自己还照顾不来,你一个奔三的男宝宝还要我来照顾,我是活该欠你的吗?回家找你妈去吧。

叶好龙和学长搞画室以后和我来往也变少了,偶尔聊天,都在代班,每天忙碌。他好像是总有计划,任何事情都能说出一个道理来。每天热火朝天的样子和他当初在校因为老师说了他一句,就跟辅导员和系主任据理力争表达他的观点如出一辙。尽管有时候他的想法非常单纯幼稚但是坚持下来总归不错。

然而一年过后,当初找他做培训班的学长和他说,因为经济环境不好等等一堆不可控原因总之就是我们没钱了,工作室还有半年到期,我没钱赔你,场地让给你了,再会。

叶好龙后来说,他当时整个人愣在这里,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一天。

任波切当初是我们当中最有骨气的人,他拿着自己从小到大的存款,仔细思考一番,觉得此地容不下自由艺术家,于是跑到巴黎去做独立艺术。

他以为巴黎生活会像波德莱尔写的《巴黎的忧郁》那样:人都倦了,萎靡不振,睡起了午觉。午觉是一种甜美的死,睡者在半醒的状态体味他的消亡的快乐。他想到的是海明威说的,无论走到哪里,巴黎永远在你身上。

然而半年后,任波切弹尽粮绝地回来了,他说那边开销太大,不为什么,隔三差五就被抢劫,每次准备力争的时候又想想为了活命还是算了,但回到家里又气得不行。

自己创作的画作觉得真的很不错,结果在欧洲根本石沉大海无人问津,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已经装得下整个欧亚大陆。于是在某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任波切坐在莎士比亚书店门口喝下一口咖啡,抬眼见到路边一对老年夫妇衣着整洁颤颤巍巍扶着对方走路。

他一下子脑袋里涌现出这句话:

 

多年以后,面对空白的画框,独立艺术家任波切一定会想起爸妈带他去见识新买的别墅的那个寻常的下午。

第二天任波切买机票回家,父母大喜过望,往事不咎,让他到企业当起了副总经理。

这一年,我们都心照不宣,没好意思找对方相聚。

5

在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只是这样的时候,因为学籍问题,回学校办证明。在学校我碰到在办公室抽烟喝咖啡聊天的导师韩霄。

我说,韩老师,没有人给你指路,这句话的出处是哪里?他说,哎,嘿嘿,这个是传播学的原理。我说,啥原理,你别蒙我。他喝了口美式,盯着我像个神父一样说:一句不明所以含糊不清的话只要被不断传播出去,目的就达到了。我说老师,我请你吃饭吧,老师扶了下眼镜笑笑说,下次一定。

在我要离开学校的时候,对着校门口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说,再见母校。一分钟以后叶好龙评论我,你在啊,我也在。他私聊我见面寒暄。

最近怎么样?

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们还是问问任波切最近怎么样吧。

我们决定找任波切,电话微信一顿轰炸,刚开完公司会议的任波切被我们叫出来聚餐。此时他的长发已经不见,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浅灰色的西服套装和黑色皮鞋,内衬是淡蓝色,整个人干净利索仿佛和叶好龙与我之前有一层生殖隔离(原谅我的形容因为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

聊到彼此,各自唏嘘。叶好龙说,张娜多,你还记得当时在大学一直暗恋你的那男生吗,毕业聚餐喝到断片当着所有人面躺在地上喊张娜多我喜欢你的那个。我说,你别提了,当时我尴尬死了。叶好龙说,那男生现在和你差不多也在搞写作。我说,那挺好的啊。叶好龙接着讲,前几天听朋友说他好像夜里去按摩被抓了。我嘴里刚喝进去的可乐差点喷出来。

任波切说你还记得当年毕业嘉年华的时候吗,我和室友在楼上,看到人群密集的楼下,有个校外的猥琐男趁机猥亵女生,被保安和路过的男生追击,摁在地上当场抓获。在保安努力维持秩序的同时,我们在楼上吹起了《太阳照常升起》,前奏一起,楼上楼下所有人一身鸡皮疙瘩,远远听到隔壁几栋宿舍楼敲着铁盆振臂高呼再来一个。

月光下的太阳照常升起,是任波切为数不多的人生高光时刻。尽管吹小号的是他室友,但他好像因为参与到了伟大的历史进程的中与有荣焉。

叶好龙问任波切最近感觉咋样,任波切说工作以后,自己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艺术啥也不是,很多人没有艺术也可以活得很好。

叶好龙说,你现在才知道啊,不仅没有艺术可以活得很好,鄙视艺术甚至还能让他们更快乐。

任波切沉默了一会,说,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重要的是个人的选择。

叶好龙掐灭烟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站起来说,我有个提议,其实早准备和你们讲了,我准备搞一个艺术工作室,场地就是那个学长留下来的,学生的作品可以来这里卖,我们的作品也可以卖,让张娜多来建公号和微博,任波切可以从家里拉点资金,你可以在这继续画画,我开班培训,这个模式一定能跑通。

我们当场一拍即合。一个礼拜以后,牌子挂起来,公众号和微博号都注册了,我搜罗了各种艺术家名言名句,对应起自己仅有的艺术史知识,每天发布推送,然后还搞抽奖活动,求校友转发,让学弟学妹兼职来写稿宣传。

任波切换上了一身工装开始创作,工作也辞掉了,他爸开车过来堵着我们的门让他回去,任波切直接报警。他爸说你个兔崽子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学艺术,把人给学傻了,不过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独自驱车离开。

总之一切都看起来蒸蒸日上。

6

慢慢地,问题来了。

问题永远都会来,早晚问题。

任波切觉得我们卖的这些学生画作不行,叶好龙说这就是现实,你以为你以为的好就是好么?任波切回怼,你这种人教画画就是误人子弟。叶好龙说,你懂什么,这边就你的画卖不出去,都堆成山了。任波切说你懂个屁啊,整天花里胡哨的,任何时代的先行者都是不被理解的,我没必要和你废话。叶好龙当场把杯子摔了,指着任波切说,你瞧不起谁呢你,你家那么有钱,一分钱资金拉不过来,钱都是老子开班挣来的。

我在火上浇了一把柴油,说,你们都他妈是大尾巴狼,什么艺术不艺术,一个比一个自以为是。

那段时间我也很郁闷,和我一起写作的几个人都已经开始出书,当编剧甚至跟组拍电影,有的版权已经卖了几十万开始自由创作了,我呢,我焦头烂额在这里发公众号和微博,在这卖我根本不感兴趣的学生画作一眼望不到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们生这么大气,可能人对熟悉的人就容易这样。从那天以后,我们都知道这事坚持不下去了。

一个月以后,三人协商散伙,各奔东西。

7

我自己收拾东西去了北京,去投靠之前写稿认识的一位姐姐。

她每天朋友圈都是奋斗努力一片向上的感觉,时不时说自己和哪个导演合作,又晒出照片。我准备好了简历,她给我内推应聘公司编剧,我以为我的才华足够但是错觉很快就被打破。

我仿佛永远都没办法满足需求,在连续不断的打击下开始怀疑自己,北京的空气干燥得我嘴唇开裂鼻血直流满脸起皮。凌晨醒来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我好像本来就没有梦想我只是在追求一种感觉。

当那种文艺的感觉失去了扎实的基础成为虚无的幻想,我所从事的一切都成为让自己喘不过气的累赘。

从朋友圈看到叶好龙把场地给退了,回到福建老家,开始经销茶叶,继续和朋友合伙开画室。他特地要了在海边的位置,说海风能激发起他的灵感。他也开始学习八卦,梅花易数,塔罗牌,星座以及计算机算命。任波切重新回到老爸公司继续当他的副总经理,他爸差点和他绝交但是其实拿他根本没办法。

我们依然很自觉的在分离之后没有和对方联系。

8

这个春节我们相聚,我对那女生说出了那句:没有人给你指路。

女生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不理解,但还是尴尬地笑笑表示礼貌。这没关系,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对错,做了就是对的。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但这不就是生活么?

吃完饭以后大家到楼下准备告别,叶好龙让女生先回去,然后转身对我们说:我有个计划,你们感兴趣吗?

我们急忙说没兴趣。

老叶哈哈大笑,说,我开玩笑的啦,对了老任,把工作交接给别人,你这副总经理好好的说不当就不当了,你准备干嘛啊?

任波切说,当总经理啊。

张拉灯
Aug 2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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