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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卓结婚的消息是她亲自告诉唐小排的。自从东窗事发后,这是她第一次联系他。尽管已过去很久,看到屏幕上显示的那一串数字,他还是立刻认了出来。她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听她吐字就像是折断一节又一节新鲜的蔬菜,只是显得遥远。他知道她不会等他,她没必要那么做,因为除了说爱她,他什么都没承诺过,可得知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时他依然觉得突兀,心里酸溜溜的,但旋即意识到这也顺理成章,便随口说了一句祝福的话。她好像叹气了,又好像没有,轻到他不能确定。她又说,你不想知道对方是谁吗?他问,谁?她说了个名字。他知道这人,以前他和这个人有过业务往来,但私人方面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那人家里很富有,长得不怎么样,年龄上和她正相当,不像自己,比她老了八九岁。挺好的,他心里说,是个不错的归宿。
挂断电话后,唐小排走到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游云,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约莫一支烟的工夫,他才回过神儿来,可再也无心工作。那些云像苏晓卓手中曾经握着的棉花糖一样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他心神不宁。让他想起那个下午,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视野内,叫醒了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像是出家人动了凡心,那种感觉他甚至都不记得以前的人生中是否有过。
她正在部门内给同事们发手信。那时他是运营总监,很少去职员们的办公区转悠,路过门口时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奇之下便进去了。员工们顿时收住笑声,苏晓卓扭头见到他,粲然一笑道,领导,马上就好,不会耽误工作。他愣怔片刻,这么漂亮的女生怎么以前没注意到?尽管她的笑容职场化,还是令他心花怒放,却又不能表现得有失身份,遂掩饰道,有我的吗?她稍显尴尬后方说,有。接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圆且扁的铁盒,上面有日式印花的图案,送到他面前道,不知领导喜欢吗?他认得,是北海道六花亭酒芯糖。其实他不爱甜食,可她送的,就算是毒药,恐怕也会收下。动了情的人和小孩儿一样幼稚和任性,他盯着她的眼睛道,喜欢,谢谢。
后来,两个人总是不期而遇,比如吃饭时,上下班时,公司或部门开会时。每当两个人同处一个空间,唐小排的眼神便会不自觉地往她身上粘。他的脑袋像拨浪鼓般左右乱瞧一番后如果没有发现苏晓卓,心里就会有一股惆怅如同种子发了芽,无声而凶猛地生长。他搞不懂自己为何像个少年一样害羞,又不是没谈过恋爱,追女人的经验更不少,可那些招数他此时都不想用,他觉得用在她身上是对她的不尊重。再者,她对他一直都淡淡的,淡淡的相视一笑,淡淡的点头致意,淡淡的一句您好或再见。完全是下属对上司礼貌性的问候,这让他感觉到了距离和拒绝,由此猜测她可能有了男朋友,或者对他根本没兴趣,致使他开始有些灰心丧气了。
他们的关系真正获得进展是在一次公司外出旅游加拓展训练上。去的是京郊的一处农庄,依山傍水,花草繁茂,虽然人工斧凿痕迹严重,却也赏心悦目,除了住宿餐饮外还建有许多拓展项目。下午,所有职员包括管理层人士皆被纳入训练对象,分成四个小队来比赛。唐小排正好和苏晓卓一队,她看起来瘦弱,却身手灵活勇猛又不失力量,不管是巨人梯、铁索桥还是高空攀岩、地雷阵,她都完成得相当出色,不禁让他刮目相看,而他走平衡木时竟然失足落了两次水。
晚饭时,台上开始表演二人转,不时有下流甚至污秽的语言从演员嘴中蹦出。唐小排听不下去,离席朝黑黢黢的山走去,高山之下的浅溪泛着模糊的光。行至水边,水腥气随着夜风钻入他的鼻孔,其中还夹有一丝淡淡的柚木香。这香气很熟悉,他想起来了,是苏晓卓喜欢用的香水。赶紧在黑暗中环视四周,还真就发现了她的影子,正坐在临水的凉亭里,遗世独立般。
怎么不看节目?他大着胆子走上去问。
您怎么没看?她道。
不喜欢。他道,不该安排这种东西,等我说了算以后就把人事行政那帮人全换掉。
她咯咯笑道,不能怪他们,工作压力太大,为的是放松图一乐,就像那些演员,现实中未必真那么粗俗不堪,不过是为了赚钱制造效果而已,难道在这地方还指望欣赏到阳春白雪?
她看得这么开,倒显得他气度小了,便笑道,别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有些事还是看不惯,经常会为了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事生气,像个愤青,仔细想想又何必呢。
那说明您还年轻,还没有麻木,还有热血。苏晓卓光拣好听的说。
年轻什么啊?他道,你看你都叫我“您您”的了。
怪我喽?她无辜的语气道,那只是尊称,你以为我叫着不别扭吗?
他笑道,像你这么温婉懂事的90后可不多。
我是80后的尾巴。她道,你可别拿年代去衡量人,相近的时代记忆肯定有,但具体到每个人就没什么共同点了。
其实还是有的。他道,整体上大多数而言,当然你可能是个例外。
你不也是吗?她道,我还没见过哪个领导像你这么敏感孩子气,有个性,他们千篇一律。
我在别人眼中也是千篇一律。他道,只有在气味相投的人面前才会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乡下的夜晚是真正的黑,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轻轻地笑了两声,似乎表示赞同。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道,你很喜欢运动吗?她说,对啊,你不怎么动吧?平衡能力不怎么样。原来她也在暗中观察自己,他深感欣慰道,时间倒是有,就是懒得去健身房。她道,我也不怎么去,除非时间不充裕才会骑单车,更多的时候都是户外运动,登山、滑翔、滑雪、潜水、冲浪。他由衷佩服道,好厉害,想不到身边竟有个运动健儿。她道,你想的话,下次我带你。
如果不是苏晓卓,唐小排还真不知道就在北京周边竟然有那么多户外运动可以玩。登雾灵山,在海拔两千多米处与她携手看云海,看日出,感受大自然的壮观;从蟒山上滑翔而下,身下的河流道路以及植被交错纵横,大地变成了一副棋盘,感受着耳边的风声,再看身边的她,仿佛此刻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俩;在翡翠岛露营,枕着海浪声入眠,竟比他在家里睡得都好。那天晚上,她说等他以后有时间了再去潜水,国内实在没什么好地方,先去涛岛,而她最想去的是大溪地。
你的理想生活什么样?或者说,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唐小排问。
攒够钱开一家小店,最好是饭店或者客栈,等生意稳定了就找人来管理。我呢,就到处去溜达,那么多好看好玩的地方我还都没去过,我要一一去体验。
没想过结婚?他问。
顺其自然呗。她说,有合适的就结,遇不到就一个人过,谁规定女人非要结婚生孩子?那可不是她们的唯一价值,没有那个被法律约束成丈夫的男人,岂不是更自由,更活色生香?
不怕孤独吗?他道,尤其是老了以后。
孤独本来就是生命的本质和常态,陪伴没那么重要,很多大事都得我们自己去扛去面对,老了以后只要有很多钱,物质生活就能保障,至于心态,主要还是看个人的心智水平和处理精神危机的能力,和老不老没关系。她似乎已经看透了。
她那置身事外的姿态让唐小排觉得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门,他从没想过能那样肆意地活着。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有深深的焦虑,并非形而上的哲学命题,而来自真切的生存压力。尽管这几年事业上渐有起色,房、车、婚姻皆备,可他仍旧时刻鞭策自己要努力,毕竟很多人的出身、背景、学历都比他强,他害怕稍有懈怠就会被人挤到深渊中,害怕有一天醒来发现两手空空。和苏晓卓在一起开心归开心,却有负罪感,并非对老婆,而是觉得这是在虚度时光,也许他应该及时抽身,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可越这么想,她对他的诱惑力便越大,他无法拒绝她的邀请,只能一次又一次沦陷,或许等到和她去过大溪地才算告一段落?但郝娜并没有让他等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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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唐小排没有露出明显的马脚,比如衣衫上附了苏晓卓的长发或是口红印,比如短信和通话记录没来得及清除,比如和苏晓卓在外面吃饭或看电影时被抓了个正着,可郝娜还是发觉丈夫有些不对劲儿。他比以前活泼不少,心情也好了,脸上时不时浮出笑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还是在他和郝娜恋爱时才有过。而且,他开始注意起形象,爱打扮得有些过分,穿衣风格趋向年轻化,以前虽没有不修边幅,但还不至于像个自恋狂一样每天捯饬半个多小时,甚至买了专门修剪鬓角和鼻毛的工具。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种种迹象表明,他一定有了外遇,而且那女的比他年轻不少,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在意自己正在渐渐“老”去。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郝娜还不想打草惊蛇,她佯装不知,暗中跟踪和调查。这种事只要发现苗头,那要抓住把柄就相当容易,尤其是在当事人浑然不觉时。郝娜只跟踪了两周多,并对唐小排的私人物品进行全方位清查,根本没用出京,便掌握了不少重要情况。那个周末唐小排说要加班,出门后,郝娜随后跟上。见他把车停在公司楼下,然后上楼,郝娜没有跟上去,在某个角落里盯着。不过几分钟,他又下来了,不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跟他走在一起。两个人虽没有过分亲密,却也能看出关系不一般,那眉来眼去的目光粘稠得如同蜂蜜一般化不开,令郝娜的血从心头直冲脑顶,她很想立即上面抓住那个女人扇她几个响亮的耳光,那才叫解气。
但,越是这时候越需要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她还没弄清楚这女人的来历,除了年轻漂亮,唐小排还会看上她哪些方面呢?尤其是她郝娜不具备的,这些要搞明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郝娜想要打个漂亮仗,成年人就该具有沉稳的品质,不要像白痴国产剧里那些捉奸的怨妇一样由于处理方式不当葬送了自己的幸福。见他们上了一辆吉普车后,郝娜才从角落里出来,怒火在她眼睛里燃烧着,似乎要烧毁那辆车以及车里的两个人。
郝娜很快便摸清了状况,不仅得知老公的外遇对象就在他的公司工作,还打听到了她所在的部门和名字,甚至连她住在何处老家在哪里有哪些兴趣爱好等都有所了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早已有了一个计划,要让那个女人身败名裂,在公司待不下去自动走人,但还不能影响到唐小排。因此,最好的时机就是等到他不在公司时,郝娜上门给苏晓卓难堪,撕破脸大闹一出。
机会总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唐小排要去广州出一周的差。周二下午,郝娜去做了皮肤护理,晚饭后倒上红酒,对着夜色慢慢品着,然后便睡下养精蓄锐。次日自然醒,她决定下午再去找苏晓卓。上午大家普遍较忙,没多少人会把精力放在其他事上,还是下午昏昏欲睡时有闲心看热闹。午饭后,她开始妆点,镜子里的自己还不错,脸没下垂,皱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打扮一下甚至比那个不施粉黛的苏晓卓还要有女人味儿。唐小排怎么会看上她,难道只因为她年轻,还是他想要个孩子呢?也许自己该生一个,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可以尝试试管婴儿,成功率很高,可她还没想好,用孩子真能挽救婚姻拴住变心的男人吗?
苏晓卓正对着电脑屏幕写东西,感觉有人走到了身边,才一抬头尚未看清来者是谁便挨了一巴掌。因为没有防备,这一下打得实在,亦很响,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一众目光皆投过来。郝娜还想打,却被苏晓卓抓住了手臂,她这个不怎么运动的人自然没有苏晓卓力气大,硬生生被对方推得后退几步,腰部撞在桌角,疼得她哎哟一声。她捂着腰,开口便骂,狐狸精,小婊子,那么多未婚男人你不找,偏要勾引我老公,你还敢还手!
听她这话,苏晓卓已明白几分,她和唐小排在一起时很少谈及他的家事和老婆,对那个女人她所知不多,也没想过要抢她的男人。没想到这女人竟找上门来,且举止粗鲁性情暴烈,当着众人又不好提及唐小排,于是上前拉住她的手往外面拽,并道,走,出去说,别在这儿影响别人。
郝娜以为对方怕臊,遂扳着隔板不走,更加敞开了骂道,敢偷男人,怎么没胆量承认?你还知道廉耻呀?今儿就让大家都听听,让他们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烂货!
见她不可理喻,苏晓卓放手道,如果骂人就能解决问题,如果不怕丢你老公的脸,那你就在这儿骂吧,我可听不下去,我去楼下,等你骂够了来找我。说完,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对手不在了,郝娜再发泄就越发像个外扬家丑的泼妇了,于是哼一声出了门。到办公楼门口,只见苏晓卓站在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下,遂上前。苏晓卓没等她开口,便道,你平时在家里也这样吗?郝娜道,你管不着。苏晓卓道,难怪唐小排要出轨,你这样不等于自己把男人往别人手里赶吗?郝娜道,你别自以为是,跟你这种人我没必要有礼貌。苏晓卓道,我真是可怜唐小排,有你这样的老婆一定很煎熬。郝娜道,我们夫妻俩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苏晓卓满不在乎地说,我才懒得管你们,还不是你送上门来了我才说两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从没想过要把他据为已有,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郝娜冷笑道,这么说你就没错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是他勾引你,你知道他结了婚就不该跟他暧昧,搞就搞了还推卸责任,立什么牌坊!苏晓卓笑道,跟你这种人没法沟通,老鹰不管倒管起小鸡来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可能抢你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因为他不值得拥有,只是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什么瓜葛,看来唐小排之前的品味真的很差劲。说完,苏晓卓就要走。郝娜还没解气,拽住她的袖子道,你给我站住。苏晓卓道,你已经打了我一巴掌,再不放开那就把事情闹大,大不了我一走了之,可唐小排再重新开始就得不偿失了,听说他手里还有公司期权呢。郝娜悻悻然,虽松了手,嘴上却不饶人道,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苏晓卓没给郝娜第二次机会,次日便办好离职,两日后离开了北京。等到唐小排出差回来,苏晓卓的工位已是空的,连跟他道别的话都没有,纸条也没留。他发信息她不回,打电话她不接,整个人像是已决定要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回了老家或是去了其他城市吗?即使知道,他觉得自己也没勇气放下眼前的一切追随她的旅程,他没有把握得到她,他知道她的身体里有太多活泛的、不安定的因子。
唐小排和郝娜大吵一架,直至恶语相向互揭老底,好在没有动手,之后便处于冷战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原谅她以这种方式逼走苏晓卓,如果说以前她身上还有让他有兴趣的值得肯定的地方,那通过这件事他便否定了她的一切。即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遗憾和怨恨渐渐消弭,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也再没有亲密过,甚至连她的手他都不碰,说话时也不会看她的眼睛。除非在亲朋好友面前,他才故意做出恩爱状,暂时压下内心的嫌恶,与她牵手亲昵逢场作戏。离婚的事他不提,她也不提。他以这种方式报复她,可根本看不出她在受煎熬,不管他如何对她,她照单全收,并无半点怨言。
多余的精力,唐小排全都交给了工作,出差时如果有客户安排他洗桑拿做足疗之类的他也不再拒绝,正好可以发泄欲望。他接连升职,得知苏晓卓结婚的消息时他已任CEO半年多。这一天,他没有主动加班,根本无心工作,下班后找了个地方喝酒,直到九点多才找了代驾醉醺醺地回家。当他到家时,门锁着,郝娜还未归家。他知道她一定在健身房,现在她的兴趣爱好比以前多了好多,几乎每天都不着家,学完古筝再报个英语班美术班,像小学生一样。他打开电视,一帮人正在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但那热闹是别人的,家里的氛围如同开追悼会,家具物件都在默哀似的。他踢了一脚茶几旁的垃圾筐,心想生活真他妈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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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是照样过,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里,苏晓卓没怎么跟唐小排联系,但加了他微信。有时她会发朋友圈,大部分都是旅行照,不是在海边就是去登山了,有一次还来了北京。她说要见他,唐小排没跟她敲定准确时间,只说有空就见见。不过她在北京时并没联系他,等到回去以后才跟他说行程安排得很紧,而且跟她老公一起来的,因此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在她朋友圈的照片里,有很多她和老公的合影,新婚燕尔恩爱非常,叫唐小排生出一点儿嫉妒,有时甚至想屏蔽她,可最终还是没有,因为他还想知道她的近况。
大概在她从北京游玩回到老家三个多月后,她给他打电话说,我离婚了。唐小排没问为什么,似乎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仿佛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她也没有解释,好像明白他并不关心或是不想听这件事,又接着说,我分得一笔财产,现在双廊呢,你知道是哪里吗?他问,你去大理玩了?她道,我在这儿开了家客栈,叫“相约那一年”,你来的话可以住这里,还开了一家咖啡馆,就在客栈隔壁,露台对着洱海,喝上一杯咖啡很不错的。她说这里不光景色美,空气也好得不得了,尤其现在马上要入冬了,北京肯定又是十面霾伏,所以让他一定来看看。他答应着,说一定找机会去,可他心里知道自己不会去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个多月后,郝娜突然提出离婚。那天下午她打电话约他一起吃饭,说有事要商量,她郑重其事的口吻竟让他误以为她难以忍受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想要讲和呢,为此他还在心里打了许久腹稿,想着如何拒绝,可惜没用上。才吃了几口,她便开门见山说明本意。他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她又坦诚道,破镜重圆已是不可能,老实说,我有了结婚对象,你见过。虽不感兴趣,他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是谁?她道,就是当初建议我尝试试管婴儿的那个医生。他哦了一声道,看来你要为他生儿育女了,他未婚吗?她道,两年前离了,有个七岁的孩子。他略微讽刺道,那得恭喜你了,一过门就当妈。她哼了一声道,唐小排,你真没种!
和郝娜办完手续后,唐小排重回单身生活。一种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弄丢了一件大家都拥有的却又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人到中年,婚姻就是这样吧。唐小排感慨了几日后,突然决定要去双廊看看。反正他很久没有出去玩了,顺便散散心也好。
既然去一趟,就想多玩几天,他没有制定行程。先买了到昆明的机票,转了半日后觉得没意思,便去了大理。在古城住了一夜,正是冬樱花开放的时节,那种云蒸霞蔚的美入得了眼,进不去他的心。坐船游洱海,把他晒的黧黑,没有登苍山,本来要包车去双廊,可他临时决定去丽江。爬玉龙雪山,逛束河古镇,之后转道香格里拉,接着又到泸沽湖。骑车游过湖景后他本想进入四川,然后直接回京,可订机票时他又退缩了。于是原路返回大理,这次包车去了双廊,因为他再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双廊镇并不大,因是淡季,并不用提前订旅馆。到达时已接近傍晚,在路口下了车,唐小排边走边找旅馆。快要绕到环海东路时,他发现了“相约那一年”的客栈招牌,木质匾额上刻着五个红漆楷体字,挂在门口上方。这是一栋两层建筑,有的窗口已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唐小排稍微犹豫,发现客栈的对面也有一家旅馆,于是转身进入。办好手续,要了二楼靠窗的房间。大床正好挨着窗口,坐在床上,“相约那一年”门口的情况尽收眼底。但直到晚上十点多,他也没有发现疑似苏晓卓的人,只好恹恹地洗漱后睡下了。
次日醒来时已九点多,阳光透露窗帘缝隙猛烈地射进来。拉开窗帘,唐小排整个人沐浴在一片金光中,他发现对面客栈的门已打开,一个小姑娘正在给门前的花浇水。就在肚子叫得他准备出去觅食时,苏晓卓出现了,她站在门口张望,一副慵懒的神情,头发比以前短,五官因此显得突出。不到两分钟,她又进去了。唐小排下楼塞给伙计一张票子,叫他帮忙弄些早点来。
吃早饭时,唐小排依旧趴在窗口盯着对面。快中午时,苏晓卓再次出现,这次她似乎彻底苏醒,满血复活,跟过路人笑着打招呼,迎来送往,好像和很多人都很熟悉,俨然老板娘的派头。有那么一瞬,她抬起头看看天,目光掠过唐小排所在的窗口,吓得他赶紧躺倒床上,心头怦怦乱跳,像做坏事被抓个正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敢慢慢抬起头,而苏晓卓已经不见了。
像个执行任务的蹲点便衣,唐小排就这样观察着对面,一直到晚间掌灯时分才出门觅食。其间,苏晓卓一共出来六次,有两次走远了,有一次还和唐小排所在的旅馆老板聊了几句,剩下三次她在门口独自抽着烟,那些烟雾随风飘散,他恍惚闻到了烟草味。他记得她不抽烟的。她每出现一次,他想跟她打招呼的欲望就降低几分。
次日一大早,唐小排决定退房回京。收拾行李时发现了包里的酒芯糖,还是苏晓卓送的,从来都没动过。打开盒子,他拣了一颗淡青色的放入口中,一种酸酸的变质味道袭击了味蕾,恰似开瓶的红酒放久了。他快步走进卫生间,吐到马桶里,想了想,又把剩下的倒进去,按下按钮,淡雅的糖块随着漩涡卷进了下水道。等到蓄水声渐渐消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