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记

搬家记

“今天帮儿子搬家啦。”

2020.09.20 阅读 653 字数 2997 评论 0 喜欢 0

我出去买饭。站在摊位前,想起来忘了问母亲要吃什么。打给她,她说,随便买一点就好。我不说话,随便是最难买的。那你买些点心之类的?她解释道,你们上海的饭我吃不惯的。

在上海念了四年书,这是母亲第一次来看我。她一直想来,我不许。没有必要,我这样说,我一个人都能搞定。她说,快毕业了,一大堆东西要搬,你需要帮手。我不答,她又说,我还从来没看过你学校。我说,没什么好看的。我恰好在南京,过来一趟很近,她说,顺路过来。把顺路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说得没错,我需要帮忙。我的宿舍就像一个垃圾堆,现在是夏天,床上还堆着冬天的衣服,当然,掀开来也能找到一两件短袖。地上到处都是盆子,洗脚的、洗脸的都有,既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也分不清都是谁的,所以我从不用地上的盆子。还有数不清的书,堆满了半人高的书架,其他的就塞在床下面。能从这样的地方搬走对我来说是解脱。

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母亲说,我们从哪里开始收拾?

我心里想,全部丢掉最好了。嘴上说,当然是衣服开始。

已经没地方摆了,丢在地上,可以吗?

不可以。但不等我答话她已经清出一片空地,把衣服丢在地上。不要担心,脏了我帮你洗。

我在旁边蹲下来,一件件把东西向箱子里塞。说是全丢掉,端在手里又舍不得。拿着一支笔,一片吉他拨片都要犹豫很久。说不定哪天我会再用到——那就放进去吧。想来收拾东西其实是古怪的事,什么需要,什么不……不是不需要,是不再需要了,都要在短短几秒钟里做出选择。突然想起在广告牌上看到的话,你每秒钟都要做出选择,隽永得像是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讲的话,但后半句却看不见,车很快开走。

母亲在旁边,拿起来一个龙猫模样的钥匙链,这个还要吗?我回答,要。这是大一时候,别人送的,那是……总之是要。看到这些就像是把大学的时间又过了一遍,像是在暗房里最后再检查一遍胶片,剪掉多余的,留下有用的,让它们成像。但再怎么鲜活也只是照片。突然想到看来的一句话:“雪只有在空中是雪,落在地上就只是尘埃。”那些记忆倒不是全然无法见人,只是不合时宜。

说话间我的两个舍友推门进来,和我母亲打招呼,寒暄几句。他们都有很好的前途,一个刚刚本校读研,另一个考到了北京。我呢,我选择工作。母亲说尊重我的选择,还说,你们真厉害啊……不过,人各有各的路,他这样也好,你们说对吧?对的对的,他们说。我只好不语。

高中时,母亲的好友有儿子在北京打拼,似乎很辛苦,但传话回来总是:过得还好。有一天他的一个阿姨到北京旅游,走在一条巷子里,看见有工人在给一个小卖部装广告版,看样子觉得熟悉,一叫名字,果然是他。阿姨把这件事告诉他妈妈,他妈才知道他在北京过得很难,虽然早就想到了,但现在印证这种想法,还是难过。我忘不了母亲复述这件事的话:那段时间,阿姨一提到他就抹眼睛。

于我,“一提到他就抹眼睛”几乎成了一个意象。

我终于有些难耐,出去买饭。买好饭也不愿意回去。走在路上碰见许多同学,大声地打招呼,几周前还不是这样,学校里一片冷清,大家各自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路上走的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现在他们一窝蜂回来了,办好事,再各自出发,但选择无非读研和工作两种,像是动物大迁徙前开个短暂的会议,然后羚羊啊斑马啊先走,角马晚点再出发。

回到宿舍,母亲小心地把我拉到一边,问,柜子里那些东西……是你的吗?

哪些东西?

就那些。

我这才想起来,柜子里是有些东西。那是隔壁宿舍的同学放在我这里的,“我的柜子里放不下。”他请求道,一边把柜子拉开,露出里面的衣物和被子,仿佛怕我不相信一般。我只好答应。

一个充气娃娃。里面还塞了几片避孕套。

是他过生日那天朋友寄来的礼物。我记得他在我们的注视下打开箱子,看见扁扁的娃娃的表情,他几乎是瞬间爆怒,掏出手机把朋友臭骂了一顿,但这并未完全掩盖他脸上的尴尬。此刻,我不想这样的尴尬出现在我脸上。

哦,那是我隔壁同学的。我说,只是暂时放在这里。

快还回去吧,或者扔掉,别人看见了,会觉得你是不正经的人。母亲说。

她一点没有怀疑我。我点点头,心中却不快。那些东西即便是我的又怎么样,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理所应当般的相信我给出的解释,好像我还是个没有生理需求的小孩子。

剩下东西我来收拾吧,我说,你不要动了。

租的房子在离学校几站地铁的地方。我背上背着双肩包,里面全是书,手上提着电脑,母亲背上也背着双肩包,两只手提着大旅行包,里面是衣服和被褥,我们站在校门口。烈日炎炎,我提议打车过去,花不了多少钱,况且搬家总是要花钱的。母亲问,你住的地方坐地铁能直接到吗?我点点头。她说,那我们坐地铁吧。

我没力气争辩,和她一路坐公交,到地铁站,再乘地铁。下了地铁,她拿出手机,让我给她拍张照。这有什么好拍的呢?但她坚持要拍。透过镜头,看着她身上背着的大包小包,我觉得我们就像难民,或者平时会在地铁里看见的农民工,或站在墙角,或蹲着,两三个人自顾自的聊天。

我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窘迫。

总算到了住的地方,把东西放在走廊里。我打开门,母亲站在门口,向里望,太小了,她说,比你们宿舍还要小。这时房东来了,母亲和他讲,你们的房子太小了。房东不搭话。母亲问,窗户也没有装防盗栏,万一晚上有贼进来怎么办?你看,房门也卡住了。这些你能给解决一下吗?

房东推了推门,说,不住的话,可以现在就把钱退给你们。

我忙说,窗户的事不要紧,你把门修好就行了。

母亲还想说话,我说,我已经是大男人了,怕什么。

房东点了点头,打电话叫人来敲敲打打。我和母亲把东西往房间里拿。我还是不太放心,她说。没关系的,我说,你知不知道房子很难找的,又是毕业季。我已经是大男人了。她便不说话。等把衣服收进衣柜,书堆在墙角,还有那些褥子被子,丢在木架床板上。母亲突然蹲了下来,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心里莫名酸楚,拿旁边的凳子,用手把灰抹掉准备递给她,她已经站起身。

你看,冰箱里没有一点东西。她说,你去买点吃的用的。我呢,我回学校帮你把书架拿来,书放在地上会潮。

我一贯被她指挥,洗了洗手各自出门。我很快找到了附近的超市,买了碗筷,拖把,垃圾袋,洗发水和沐浴液,还有什么呢?还有洗洁精啦,杯子啦,水壶啦。把一件件东西往购物车里丢的时候有种在过家家的感觉,心里想着以后要做这种事,要用那种东西什么的。总要自己做饭,自己吃喝的吧,然后站在洗漱池前把沾满油渍的碗筷丢进水里,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像别人一样。好像把冰箱塞满就能活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一样。

走出超市,天突然下起雨来。出门前还是大太阳,现在和着雨刮了大风。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是坐在地铁上,还是在路边避雨,她拿着书架是否会带来不便,有没有招来别人厌烦的目光。我开始往回去赶,走了一段,雨却停了。这本来就是无根的雨。

回到房间,母亲已经在了。你没淋雨吧?她问。我摇了摇头,她一刻不停地说起来,你看我厉害吧?这么多东西都拿回来了,你们楼下的宿管都夸我厉害。你妈妈啊,别的不行,居家可不差。你看你屋子被我弄得多好……

她还买了盆绿萝,放在冰箱上。

你可别养猫啊,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她嘱咐道,关上门出去。

我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直到肚子感到一阵饥饿,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出去买饭,她已经走了,赶今天下午的火车回南京。我们没好好说上一句话,她甚至还没有坐一会。我感伤起来,我算是有根的人吗,已经离开家那么久了。

有的吧,绿萝尚且有根。

我爬起来,打开冰箱找吃的。

几天后,我看见她在朋友圈里发的照片,她背着大包小包站在地铁口,描述里写着:“今天帮儿子搬家啦。”

李驰翔
Sep 2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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