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

天空之城

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2022.04.18 阅读 313 字数 11157 评论 0 喜欢 0

1

“飞机飞过天空,天空之城,落雨下的黄昏的我们。”

没有什么音乐能像李志一样,这样毫无保留地照亮我们彼此的心境。离开的前一个夜晚,在大学城充斥着楼下炒饭店煤烟味道的破烂酒店房间,遥远再一次向我诉说那座理想的天空之城。

她的眼神时而流淌出年少时候的光,但更多是被未知的迷茫所填满,她说,她仍然会梦到那个地方,那座像避雷针一样坚挺地矗立在半山腰上,背后长出了两根翅膀的城堡,我们逆着朝阳的霓虹,爬上城堡最高点的那面旗杆,接着随翅膀的扑扇到达一个足以让一切视距都变得清晰的高度,俯瞰脚下数以亿计的人,抬头低头奔走在应天大道与广袤平原的那些人。

我问,那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一对翅膀呢,当和一大片钢筋水泥出现在同一片画幕的时候,那是肉做的一双翅膀,还是铁做的一双翅膀?

遥远说,既不是肉也不是铁,奇奇怪怪,幻化出五彩的光芒,只是融在空气里投出一个模糊雏形的翅膀。

我送遥远去长途客运站搭车,上了年头的红砖墙就好像贫富分界线那样将一线城市给隔开。寒冷冬天我将一个滚烫的红薯放到遥远的棉手套里,隔着沸腾的热气她的鼻尖被冻得通红,我让遥远站在蠕动前行的队伍后,拿着她的身份证去窗台取票。

工作人员宛如泄愤将订书机夹在发票和车票之间,抬头使出一记熟练的白眼,大雪封山,具体发车时间等通知。

当任何一段未来的时间摊上了“等通知”三个字的时候,也就变得加倍漫长。我们并肩倚在坚硬的座椅靠背上,四只手将红薯的皮小心翼翼地剥开,遥远将头侧靠在我的肩膀上,硌得我隐藏在后背的鞭痕隐隐作痛,她执意要将熏甜的第一口塞进我嘴里。身后两座金字塔形状的包裹中间突然有人开始打架,巴掌与脸颊激起的一滩回响混杂着互相谩骂的声音,遥远伸长了脖子张望了小片刻,接着转过头来突然对我说,要不我也跟着她一块回去。

她说,等到你明年研二,开始做毕业论文的时候,肯定比现在还要更加繁忙,当初说好要上门拜访我爸妈的决定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遥远低头,也许是不愿意表现出在感情里恳求的姿态,在后面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手底下的孩子也都三年级,要面临四年级的重新分班了,我估计也不比你清闲,大家都没什么时间。

2

我拒绝了遥远,不存在什么骑驴找马的作恶倾向,只是羞于面对作为一个成年男性早该去面对的一些事情。我站在大巴车乌泱泱的尾气里,目送着遥远混在一块大铁片中渐行渐远,接着收到了三姐的短消息,一如以往没有太多的废话,只是一个具体的位置和一串房间号码。几近一年的时间,我们已经习惯了以不留下太多证据的方式来进行背地里这些肮脏的皮肉交易。

今天的鞭子格外锋利,三姐比以往亢奋,用高跟鞋脚跟肆意地践踏着我皮开肉绽的后背。整个过程持续了漫无止境的三十分钟,三姐一声又一声高亢的咆哮在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内回荡,在摆钟的时针结结实实地走到8这个数字的时候,一切声音终于沦为湮灭。我隔着昏黄的床头吊灯,看着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床沿吞吐着香烟的我的研究生导师,高强度的运动让她形影不离的厚重粉底失效,露出了像稿纸一样枯燥且衰老的一张脸。

她用一叠百元大钞夹着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扔到我还未完全干燥的下体上,说让我开车去接一位来校参加学术研讨会的重要客人,安排好今晚的食宿,剩下的钱都属于我自己。

我去洗澡,用只有遥远的身体才能适应的那种滚烫的热水,试图将自己一切的司空见惯与龌蹉清洗干净,密集的水汽遍布整个浴室,在能见度极低的环境里我唤醒了自己的手机屏幕,又是一条三姐的短信,告诉我她已经走了,等下退房的时候注意看清周围的环境,不要留下任何的证据。这位绝经期的女人,每一次做完爱不清洗自己的习性让我突然在心里直犯恶心,伴随着浓重的反胃感吐出了几口酸水。再将屏幕下翻,是遥远的三条未接来电,我穿上衣服出了酒店房门,挑在没有任何背景杂音的二十五楼阳台给她回了过去。

话筒那头是汽车与蒲公英的声音,我对着不远处的对流层均匀地吐烟,遥远的口吻里听不出有别以往深层次的含义,我还以为你又因为让你和我回家的建议生气不理我了,车都到站半小时了一直没等到你电话,我知道你忙,自己不应该在你压力最大的时候说这种话。我说,瞎说什么,就是忙忘了,现在又要帮老师去接一个人,忙得晚饭都没有时间吃。

遥远说,那可不行,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在山里就一直生病,现在走出大山了,吃的东西还没有以前干净,一定要注意每天定时吃饭多喝热水,要是哪天生病了,我可不会保证自己不离开你。我说,我知道,也不需要你向我保证。

遥远说,你这么严肃干什么,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今天其实还挺感动的,到站了发现班里的小孩排着队在车站等我,还送了我一个五颜六色、拿在手里的小风车,也不知道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总之就是挺感动,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说,知道了,知道了,有机会也给我看看。

我锁紧了自己的肺部,一口气吸完了最后小半支烟,唾沫一般地将烟头从二十五楼的高度吐了出去。她说,知道你忙,不打扰你,我打电话来就是想说,我的钥匙扣不小心落在了你的裤兜里,洗衣服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拿出来,帮我好好保存着,这是我最可爱的一个钥匙扣。

她说,还有一个事,也是我在坐大半天长途客车的过程里想到的,就是关于天空之城的翅膀,我在想一座城堡怎么可能会长出翅膀呢,一定是那里的海拔太高,让我产生缺氧之后的幻觉了,那是一座奇怪的高山,和飞机齐平的高度却丝毫没有任何冰雪,山顶旁是一片无垠的大草原,比我们毕业旅行去到的锡林郭勒大草原更大的一片草原。

3

遥远总是乐此不疲地挑选在各种时间和地点,向我逼真地陈述有关她所见到的那座天空之城的故事,她的言语之中充满了喜悦与止不住的亢奋,反反复复地告诉我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她习惯了与那座云顶的城堡在梦里相见,但这一切只让我觉得幼稚。人世间没有城堡能够长出翅膀,正如同我们——我和遥远也都长不出翅膀那样,两年前我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在城市偏僻的城中村里租下一个用木板隔开的单间相伴考研,不幸是两人同时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最终达成了一人工作、一人二战的协议。

我们因为抢夺那个工作的名额而彼此争吵,我的意思是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决定相爱的那一刻起就本应负担更多,我愿意回到那个闭塞的山间城镇,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为遥远积攒起一些二战所必需的生活费。但遥远啪地一声将出租屋里的洋瓷碗摔成零散的碎片,举起寒光烁烁的那一片架在自己的胸口上。

遥远说,她才不会傻到去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等到我独揽了两人的财政大权的时候,一定就像负心男子抛弃结发妻子那样将她给狠心抛弃了,如果有一个人要回到大山里去的话,那就只能是她。

关于遥远当时所进行的这番义正严辞的结案陈词,我不幸地听清楚了她表达里的每一处暗含的用意。长久的默契让我们总是明明白白看见彼此的内心,而这正是一段感情里最为痛苦的一件事情。

挂掉电话,我回到房间,抄起床头柜上三姐留下的宝马车钥匙,戴上棒球帽,拔掉房卡去一楼大厅退房。工作人员仰着头对我翻了个讳莫如深的白眼,说用掉一盒避孕套,一共消费五十元。

我问,我要报账,开张发票行吗。她说,算了,象征性给个三十。

将绷紧的后背贴紧宝马车柔软座椅的时候,我例行公事一般在心底不停地追问自己,究竟是想要在这样一段可耻的地下情关系中得到什么。夜晚城市被黑暗切割成细末的碎片,繁华的一切就好像飞驰的车速在环城高速上爆裂地划过,美妙而虚幻着,让这一次的追问尤显得更加彻底。

我从没有收过三姐的钱,作为一名工科类研究生,实验室所发送的,每月一千五百块的经济补贴是我应该拿到的那份钱。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三姐曾经许诺我,等我到了研二,进行毕业论文写作的时候,她会分给我几个重大的课题项目,发表几篇sci,获得保博的资格或是大公司的就业机会什么的,三姐的诺言让我在冰冷的一线城市里找到了一些站稳脚跟的期盼。我花了二十四年的时间,日复一日的离心运动,终于将自己摆脱出了那座云朵就好像笼子里的蝈蝈一样被困住的大山,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落魄地回去——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在四面八方的环绕音响中所传出的《电台情歌》的背景音乐里,我从机场准时接到了小纸片上记录的那位赫赫有名的行业大牛,为了表达我对这位正襟危坐的严肃面孔的尊重,我关掉了车上的音乐,在发车以前趁着系安全带的时间,转头询问他对于今晚的住宿有没有什么要求。

隔着硕大的黑框眼镜,他头也不抬地凝望自己的手机,从车后座挤出的几个字拥有大人物的典型腔调,没什么太大的要求,一切从俭就行,响应国家号召。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将车原路开回了那家五星级酒店,在一个裸体女人的雕像前正好撞上问我要三十块的那个女人。

她的眉毛在三秒钟之内连续切换了五种形状,手指着我提出一个忿忿不平的建议,续房比重新开房,要便宜两百。

4

大牛婉拒了我帮他提行李上电梯的建议,只是留下一句语重心长的批评,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小伙子没经历过那个年代,没学过忆苦思甜的宝贵思想,对了,是用的出差经费吧,国家的钱怎么能这么用呢。我说,是我导师为了让您拥有一次珍贵的参会体验,自己掏的钱。他把手直往裤兜里放,说那不行,多少钱你帮我带回去给他,大家都是交流合作的关系,怎么能自掏腰包呢。我说,不用,酒店开都开了,您这样我回去也不好交差。他说,那行,帮我转达一声道谢。

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回过头让前台明天一定将一千块钱押金执意交到住宿这位的手里,出了大门往草坪里喷了一口唾沫,用鞋尖用力地在唾沫表面来回踩出一道花,低声暗骂三个字,下三滥。

车停在三姐小区楼下熟悉的位置,将钥匙留在了门卫室,接着转乘公交车回到那片距离学校很近的城中村,车窗划过霓虹绚烂的街景,深夜已经少了很多车,双向道路旁只剩星星点点的黑色建筑物一闪而过。

出租屋的下水管道恰逢其时地在这一晚豁出一道口子,五颜六色的污水顺着长方形的四面墙壁缓慢地上涌与集中,万幸没什么太大味道。在帆船与洋流所组成的壮烈海景中,我度过了又一个暗无止境的夜晚,醒来时感觉被全世界遗弃,根据太阳的偏角分不清这是黄昏或是凌晨。

我没有什么朋友,一个埋头用尽一切方式只为了向前走的男人,基本上都不会拥有被人喜欢的奢侈。睁开眼睛打开手机,收到的唯一一条消息是来自于三姐,问我车钥匙放在哪里?我回,门卫室,茶几的柜子里面。

她说,好,这几天把实验数据和论文的构想尽快发来。在洗漱过程,看着镜子中失去了血色的一张脸,突然在那样的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糟糕到了骨子里面。

5

在面积大过我那张相依为命的单人床的大圆桌上,挑选在某一个酒过三巡的适当节点,三姐用她挂在脚趾尖的高跟鞋,急促地摩擦我廉价的牛仔裤。我读懂了肢体语言里那样一种无声的暗示,站起来在三姐的引介下围绕着圆形走了一整圈,逐个将自己的白酒杯放在一个就快低到地面上的位置,接着将无休无止的二两白酒一次次地一饮而尽。

三姐拥有一项在正式场合里,时刻保持自己笔直的站姿与春风笑脸的技能,得意地夹在每两人中间,以粉饰过度的言语用作彼此的介绍,这是我的得意门生,研一过大半已经作为第二作者,公开发表了两三篇重量级的sci论文;这是某某能源公司的董事长,去年跟美的做变频空调方面的合作,为我们的课题申报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三姐趁着一次放下酒杯的间隙,将头凑近我的耳边,别光喝酒,想办法把他们的名片都要过来,这都是你以后能用得上的重要资源。

当一颗彩虹色的气球,沿着那盏巨大的落地窗户飞向一个比天更高的位置的时候,我去包房的厕所抠喉咙催吐。在试图掩盖奇妙声响的哗啦水声里,从尾部涌向口腔的酒精残留使我原本清醒的意识,产生了一种隔夜的宿醉感。

接着在代驾的引领下去宫殿般豪华的商务ktv,大牛们在五十二度白酒和滔滔不绝的牛逼所营造的那股微妙的气氛场里,终于丢掉了道貌岸然的矜持。八百一个十七八岁的妞,三姐指挥我将大堂经理叫了过来,接着几十个姑娘鱼贯而入,在硕大的屏幕闪光前排成一条长龙。

现场唯一的一名女博导与三姐窃窃私语,三姐挥手招呼我过去。接着我开始在一整个密闭空间内弥漫的烟雾与大嗓门里陪博导喝酒。她从精致的香烟盒里掏出一根长条状的女士香烟,矫情地放在了我的嘴里点燃,手臂自然地环绕在我的肩膀上,并且和三姐一样同样让我以姐弟相称。

她粗糙的手指缓慢地划过我肱二头肌上的汗毛,最终停留在我湿漉漉的腋下的位置,她称赞年轻人的身体就像穿出石块缝隙的野草一样,拥有着生命的顽强张力,伴随着昨晚那位大牛五音不全的《海阔天空》的歌声里,她询问我是否有读博的打算。

6

我有关机睡觉的习惯,这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拥有着向遥远隐瞒我背地里龌龊勾当的绝好契机。我办了两张电话卡,每一次在谨慎地出入三姐为我指定的那些目标地点以前,我总是将所有的来电呼叫转移到废置的那张卡上。在一次次事先预谋的“已关机”提示音中,我成功地将千里之外那座大山里的爱人蒙在了虚伪幻想所构造的安乐谷里。

如果欺骗有颜色的话,那么对于遥远而言,一定是表征了天底下一切浪漫与美好的粉红色。遥远喜欢一切粉红色的东西,旋转木马、摩天轮、水晶球与音乐盒,在一切旋转的动态过程里不断地融化与包容着,一个泡沫一般纯粹与易碎的粉红色的幻梦。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样的欺骗究竟是出自于自己的软弱,或是出自于我对遥远深入到无法割舍的爱,而我们的爱情似乎也像莫比乌斯环一样不停地原地打转,在虚假与真实之间日复一日地循环。

常在河边走的人,总有一天会忘记按下那个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位置的屏幕按键。遥远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宝马车副驾驶的位置,在不远处宫殿里传来的阵阵音浪与耀眼迪斯科球的闪光中,与三姐以激烈到史无前例的方式,不断地从声带里挤出更高的分贝而争吵着。

三姐说,你还以为自己是入学时候的一朵白莲花啊,我告诉你,自从你第一次答应上我床的那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失去了在这些事情上为自己做选择的权利,你知道今天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吗,睡一次,就一次,你就能提前两年得到内定保博的资格,你甚至不用陪她过夜,闭上眼睛关了灯你管是谁在操你,你最好能够睁开眼睛往前看看,自己有着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美好前程,我告诉你不要不识好歹,今天晚上你愿意得陪她过去,不愿意也得陪她过去,你让我面子上挂不住,我就让你面子上挂不住。

我的大脑在一晚上的恶意灌酒中,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组织语言的逻辑能力,昏昏沉沉地将自己所能记住的脏话与谩骂,采取各种排列组合方式胡乱地说了一通,接着摇下车窗的一半,一只手架在半空当中,不停地冲着三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的灌木丛吐烟。

突兀的手机铃响衬托出我与三姐先前的歇斯底里,车厢刹那安静,我扔掉了手里的烟,拍了拍无意中洒落在衣领的烟灰,掏出手机才发现是遥远。我开门走进了灌木丛深处,忐忑地按下了接听的按钮,遥远直截了当地问了我一个问题,喂,你对我说实话,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我低头试图为自己点上第二根,黑色的风吹得我的脸颊微痛,也一并吹灭了所剩无几的油量里泛出的最后一团火光。我发狠地无数次按下火机的快门键,在多次尝试无果之后转身将塑料外壳在背后的沥青路面上砸得粉碎。

突然的来电让我酒醒了一小半,但说话时仍然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语气,我反问遥远,为什么会这么问。她问我,你生气了吗。我说,没有,就想知道为什么。

她说,我现在就在出租屋门口,其实那天我根本就没有走,知道你忙不想打扰你,但明天是情人节,想给你一个惊喜。

7

我将车门狠狠砸在另一层铁皮上,三姐的头从狭小的天窗里探了出来,冲着我的背影失控呐喊,你走,你走,你今天要走了以后都不要回来。我迈开步子向夜幕深处飞奔,漫天的星辰连成一条笔直而完整的线,正对着我要去的方向,确切地保证了一路有光。我的双腿在尿酸和酒精的累积下像灌铅般沉重,直直地硌在了路边一块台阶上,护住脑门的小臂在粗糙的沥青上摩擦了半步的距离。

当隔着大半个过道与遥远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道貌岸然的白衬衫已经被鲜血染得通透。我无法解释自己体内那股庞大的酒气与鲜血混在一起的味道,遥远也体贴地放下了自己的疑问,只是温柔地用沾着热水的湿毛巾抚过我支离破碎的身体。

在勉强能够站满四只腿的逼仄卫生间,四下飞散的水汽中我低头凝望遥远一尘不染的脸,脱离了廉价化妆品而展示出的最原始胶原蛋白的那张脸,她的睫毛就好像断翅蝴蝶在光线下扑扇。忽然间我有很想要做爱的冲动,我发了疯地将遥远的舌头咬在我的牙齿之间,在比水流更加急促的喘息声里将她的一只腿架在了半空中。止不住的鲜血顺着头顶那场瓢泼大雨的轨迹滑落,痛感让彼此加快的心跳声显得真实而游离,在我的右手从遥远的胸膛下沉到谷底的时候,她忽然睁大眼睛停止了蝴蝶的飞舞,两只手像大铁钳一样拦住了我。

她说,我那个来了。

接着音调降低了几个分贝,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实在……我可以用嘴。

我婉拒了遥远一如以往的善意,接着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她用那根万能的破抹布擦干了我发上积攒的小水珠,接着自言自语地用它去堵住那些破裂的水管口,她说,就算是男人,也要生活得严谨一些,住的地方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某一个人的生活品性,这手帕我就挂在厕所以后给你作擦地板用,明天等你出去忙的时候,我再去买几根。我紧缩在床沿上,将左手边让出一个留给遥远的位置,睁眼无言凝望空荡荡的天花板,在视距随着幻念逐渐飘远的瞬间,模糊看见了遥远所讲的那座屹立在半山腰上,长着翅膀的城堡。

在趁着遥远去厕所清洗毛巾污水的时候,我从裤兜里掏出还剩下小半格电的手机,几十通不间歇的未接来电足够支撑起三姐的歇斯底里,我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放进了黑名单,接着裹住被子沉沉睡去。

遥远从不检查我的手机,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康乃馨香味一如往常地向我逐渐接近时,我做出了与过去决裂的念头,和所有的一切决裂,三姐的每一句只言片语所拼凑出来的那一栋摸不着实体的海市蜃楼。

8

我逐渐开始不负责任地以为,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或者说感情与职场里的各种pua,其实只是一种慕强心理的体现。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入学时的双选会上,将视线平均停留在其他学生身上长达十秒的三姐,留给我的就只有失去耐性的短短两秒。

接着是无休止的打击、嘲讽以及白眼相对,三姐几乎对我所负责的每一个课题项目都不满意,无数次以天赋不足这样的潜台词来洗刷我本不丰满的自信心。再接着,就是在一次反常的台风天气所带来的一场突然停电中,三姐与我正式开启了这样一段见不得人的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不断地感知与承受着这张正人君子的面目下,所暗含的施暴者的倾向。

想想当一切暴力方式的实施转向身边某一位权利平等的学生,得以使我将被伤害消解在一种源于地位和阶层、优越感上的鄙视当中,也许我本不会像现在一样陷入斯德哥尔摩的糖衣陷阱。

想通了这一点,我只觉得自己可悲且无能。生活看似给人留下了每一条光鲜亮丽的捷径,但唯一走得通的其实是关于死亡,只要从那个集天底下一切虚伪与喧哗于一身的二十五楼阳台一跃而下,才能算真正地踏上一劳永逸。

9

我建议遥远陪我一起去找到那座能够净化一切罪恶的天空之城。我将两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太阳穴,不断地提醒着她,你再仔细仔细回忆自己的梦,高山、草原、城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标志,书上总说梦里所看见的每一处景观都是灵魂代替肉体的亲身经历,地球上一定存在着这样一座城池,前提是你要再好好地想想,那上面究竟还有些其他的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遥远的眼神里散发出那样的一种神情,我常在三姐眼中所看见的神情,鄙视、怜悯、同时间杂着一点其他的什么。她的脸庞被我夹在两根手臂之间,静静地看我几秒,接着平复到从前那样一种纯洁且澄澈的眼光。

她说,傻瓜,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一座天空之城啊,都不过是一场梦,梦。

在正午到达以前,我摸着太阳下的黑回到了赖以生存的实验室,巨大设备没日没夜地轰隆作响,我关掉了所有的灯,在复杂的管道间穿梭,拾起自己留在这里的一切,集中在一个纸箱子里。

三姐像幽魂一样从黑暗里出现的时候,我正试图用铅笔刀,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办公桌面上,接着所有的白炽灯打开,将室内印成了百叶窗透出来的阳光的亮度。

三姐没有化妆,彻底暴露出一个几近五十岁的女人本应拥有的那份衰老,鱼尾纹像她肚皮的褶子一样耷拉在眼角一旁。她问我,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但凡敢要不顾后果地走出了这个门,对你接下来的人生,会造成多大负面影响,你的研究生身份,好不容易得来的我为你铺设的大好前程,都会因为你所谓的年少轻狂,一夜之间,化得连渣都不剩。

你也找不到任何的工作,你这样中途带着实验数据跑路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的公司和个人敢启用你,你跟了我满打满算也快一年,在这个行业,我的人脉和实力你比谁都清楚,你背叛了我,我不会说你坏话,但也没法说你好话,你知道到时候不会有人愿意因为你来和我结怨的。

孩子,不要觉得不公平,不要动任何想要跟我鱼死网破的心,我吃的米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你想想在整件事情里面你能拿出什么证据,没有证据的愤怒能改变任何事情吗,愤怒的人没有几个能有好的收场,

三姐对你不说掏心掏肺,但也动了真感情,这种东西是说不了假话的,我一辈子没有结婚,到了现在没几年就要入土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有的时候对你是有一点操之过急,但也都是因为爱,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几个女人不想被自己心爱的男人给滋润呢。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不过我不怪你,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几个真的能打从心眼看得起我们,所以我们现在这样,我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求你不要走,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最原始的师生关系,这一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我曾经答应你的,什么也不会少。

她最后一次将我架在昂贵的实验器材前,用手胡乱地脱去我那条陪伴三年时间的淡蓝色牛仔裤,我几次将她伸到我脖子旁的嘴唇推开,她几次用摇尾乞怜的姿态恳求我,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此后我们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用一块布在我的眼睛上缠成一个空心圆,接着用嘴唇发狠地咬我,咬我全身,从脚趾到耳朵,在我感受到一团干燥的肉块逐渐接近我下体的时候,我忽然感受到一股灼人的炽热正在向我的喉咙管逼近。

那样一股火焰的炽热,从我的胃部,到大脑皮层,当潮涨一样的火结结实实地涌过心脏的时候,我终于感受到左右心房像磁铁的阴阳两极般爆裂地交合,所产生最本初的搏击的力量。

接着我把所有都吐了出来,我的肝、我的大肠,最后直到我的心脏,呕吐物在两人中间架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墙,源源不断地从三姐稀疏而造作的空气刘海上跌落。我费尽了全力将她推开,将散落在地面的衣物层层套回身体上,三姐半裸着侧倒在一大堆草稿子中间,瞪大了眼睛看我。

她开始哭,低声地啜泣,洪水漫过堤坝将她最后一层心理防线击溃,逐渐演变成嚎啕的声音。我打开了实验室防盗门,接着向内锁死,慌忙地向大楼以外逃窜,到一大片绿树荫下我的体力终于耗尽,我拿出了手机拨通遥远的电话号码,话筒那边传来空号的提示音。

10

这次你离开了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再见,再见也他妈的只是再见,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接近,只是两棵树的距离。

遥远总是说真正的道别是不动声色的,当我们的确等到了那样的一天,那就让一切像黑夜般自然地发生。

我们从不该将隐瞒背地里作恶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独立个体的傻上,在这方面遥远其实比我高明,一段看似平静的两人关系中,永远是由某一个人的暗自妥协来撑起。

遥远离开了,彻底地离开,留下了一个崭新的房间与几片崭新的毛巾,以及最后代表着她一贯温柔的分手信。很长的一封信,遥远充分地发挥了她作为一名小学语文教师的文字功力,伴随着每一个冗长的标点符号,有条不紊地诉说她对我的祝福与遗憾。遥远说,人总是会犯错的,但归根到底错在她自己,没能在一切苗头初显的时候,避免自己将一切往好的方面去想的盲目乐观,也许她将我逼得更紧一点,就能够从源头上扼杀整件事情。

遥远说,她已经给过我机会了,当我坐在宝马车上对着灌木丛里的萤火虫咆哮的时候,她站在马路对岸给我打来了电话,只是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一个人在纸上写下的罪证其实就好像覆水一样难收。

三姐仍然试图要挽回我这样一个身强体壮的性爱玩具,当宝马车斜停在出租屋楼下的时候,她完完全全放下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矜持,指着我的鼻子不停追问,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说啊,哪一点对不起你。我捡起路边废置邮筒旁的一块砖头,咚地一声砸烂了水晶球般绚烂的后车灯,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柄放了很久的菜刀,隔着车窗架在她的脖子上。

我说,你他妈要实在不想我活,老子就是做鬼也要拉你全家垫背。

一直到我结束研究生退学手续的一整个繁琐流程中,三姐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我拖着沉重的旅行箱退掉了污水比回忆更加泛滥的租房,搭乘同一辆长途汽车,经过了七八个小时的颠簸省道回到了那座回忆中的城镇。我找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旅馆,在最野蛮的用钥匙打开的木门内度过了一晚。

趁天光微亮,我带着箱子踏上了蜿蜒的上山道路,清晨奔涌的大卡车一路所留下的陈腐尾气将我的身体唤醒,偶尔遇见从一米高的车窗内所投来的打量目光,问需不需要载我一程。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从太阳的三十度偏角一直走到了垂直于地面,遥远曾经告诉我,在前些年山路还没有打通的时候,一些小孩从凌晨四点就要出发上学,用赤脚淌过沿途锋利的鹅卵石与荆棘植物。

残破的小学大门上挂着一个浪漫主义的名牌,“天空小学”,在靠近半山腰的位置,我看见了遥远所刻意夸大的那片所谓看不见尽头的草原,小小的一块绿草坪,被途径上下学的小孩用布料和竹竿搭起了几个五颜六色的稻草人,旭日裹着落山风吹过,带走了漫天的黄雀与蒲公英。

我用一泊清澈的山泉洗脸,接着在高度足以睥睨云层的鲜红色旗帜的指引下,找到了遥远口中那座有着风的颜色的天空之城。上课铃声伴随着鸟叫在半空中盘旋,还有其他更多的声音,蝉鸣和树叶拍打的声音之内的,我久久地凝望着一面粗糙的涂鸦墙上,用稚嫩的粉笔印迹留在粗糙砖面上的一对残损的翅膀。

我拿出了遥远的照片询问点着一根云烟的门卫,他糟糕的听觉在一个高耸的位置显得更加吃力,我重复了几次自己的发问。

我问,这位名字叫做遥远的老师,现在在不在学校里面。他将老花镜搭在鼻头上,将照片拉远到一根手臂的长度,反问,带几年级的?

我说,三年级……也可能是四年级。他说,我认出来了,三年级,人才走没多久,上个月辞的职,说是舍不得班里的小孩,一直到有新老师来接班才走。

我向他借火,站在天空之城的翅膀下随着飘渺的烟雾向上盘旋着飞起,他低头用脚尖将操场上的矿泉水瓶与塑料口袋踢到了涂鸦墙的角落处,自顾自地说,政府的拨款已经下来了,一个月后工程队就要拆了这面墙壁,将学校的面积向着背后的那片草地延伸。

11

离开故乡的前一天,我仍抱着最后的侥幸心理在手机键盘上按下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接着赶到人潮拥挤的火车站。我没有什么确信不疑的目的地,但想想那是一个比汽车里程更加遥远的地方,因此最后选择了火车。我在人挤人的窗口上将自己的身份证件递给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问我要买到哪,我说,距离越远越好,时间越近越好。

估计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用一个低头咳嗽的肢体语言掩盖住自己称不上礼貌的笑意,仰起头来告诉我,最近的一趟跨省的列车是凌晨一点,硬座,十七个小时到北京。

我说好,就是北京。

我手里握着前往北京的车票,同时握着遥远留给我的那封排布着密集字眼的信件,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它的表面就被我随身的汗液浸染成了一片昏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坚硬的位置落座,从正午等到了黄昏,从黄昏等到了深夜。身旁等车的乘客随着一次次火车鸣笛的声音而不断减少,到最后空荡的候车大厅只剩下我孤零零的行李箱与挥散不去的汗味。

我抬头仰望着大厅尽头一个半人长的电视屏幕直发呆,频道被调到了地方的新闻栏目,我在上面看见了一大堆熟悉的面孔。先是以三姐为代表的那群酒桌上的行业大牛因为挪用公款与聚众淫秽遭人举报,国家机关力推整顿高校教资团队的报道,再是大山里的县委书记,在天空小学领导班子与听力欠乏的门卫大叔的陪同下敲定扩大校园改造计划的报道。

陈功
Apr 1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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