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板的“林兴旺”开在清迈著名的周末夜市附近,店面虽然临街,但除了周末游人如织的时候,平时并不很忙。林老板是个肚子很大的大爷,总是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衬衫,梳着背头,上唇留着厚厚的花白胡须,两腮下垂,目露凶光,随时都好像一副会打客人的样子。清迈的商铺打烊很早,但“林兴旺”比其他餐厅生意好,因此打烊得很晚。林老板挂出了写着“Closed”的牌子之后,站在吧台里,双手扶着桌面,一脸不高兴。吧台对面坐着几个人,也都一脸不高兴,因为他们脸上都一脸血。
林老板抽出一张纸巾,发给坐在最右边的高大山。高大山是一个中国游客,个子很高,小分头溜光水滑,一副知识分子的样子,实则脾气很不好,总是惹祸。林老板问高大山:“你知道你为什么挨揍了吗?”高大山接过纸巾堵住鼻子,翻着白眼默不作声。林老板喝道:“幼稚!应该打!不是男人!”高大山一点头,鼻血就往下滴,只好仰首不答。
有关高大山不是男人的事情是这样的:他和女朋友来清迈玩,住在靠近河边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女朋友叫乔小溪,瘦瘦小小,乖乖巧巧,看上去人畜无害,感觉不会与任何人起冲突。而高大山则不同,脾气像个劣质火药桶,十分糟糕。晚饭的时候,他们来到酒店设在河边的自助餐厅,俯瞰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嬉皮笑脸地拿出了烟。不料一位胸牌上写着“Tony”的Boy快步走过来用中文说:先生我们这里禁止吸烟。乔小溪赶紧制止了高大山,这事到此为止,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一分钟后,高大山要上厕所,走到大堂问路,碰巧又遇到那个Tony。此人对高大山说:
“洗手间就在这里过去第一间,先生。哦对了,洗手间里也是不能抽烟的哦。”
高大山听完前半句,道了声谢,本已走出去三步。听完这话,他又倒退回来。
“谁告诉你我要去厕所里抽烟了?”高大山问。
“只是提醒,先生。”Tony仰着头,露出一副欠揍的微笑。高大山感觉受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侮辱,但苦于没有文化,说不出来;此时才觉读书有用,读书多了,这种时候就不会只想奋以老拳。乔小溪赶忙冲过来拉开高大山,她虽不知道两人在吵什么,但她太明白男朋友的各种表情了。最后两人饭也没吃好,气呼呼地回到房间,大吵了一架,高大山决定出去喝酒。乔小溪虽不乐意,但这是泰国,不是北京,她十分担心高大山在异国他乡喝多了再搞出别的事情来,便跟着去了。
两人沉默地来到古城外的酒吧街,沉默地走进去,又沉默地喝了几杯酒。高大山说:“你别跟着我行不行?”乔小溪俛首不语。走了一会儿,高大山发现乔小溪还在后面跟着,叹了口气,就近走进了一家酒吧,点了两瓶啤酒。这种啤酒有着非常华丽可爱的粉红色包装,很容易让人麻痹大意——实际上它的酒精含量是一般啤酒的4倍,女孩子不明就里,喝了很容易晕倒。乔小溪喝得迷迷糊糊,高大山扶着她出了门,准备叫辆车回酒店,安顿好她之后再一个人出来喝个痛快。不料一出门,居然遇到了Tony。
Tony这孩子走起路来犹如风摆荷叶一般,且总是半仰着头,用下巴看路。所以虽然只见过一面,又没有穿制服,高大山还是敏锐地认出了他。高大山心想,我追上去,找茬揍他一顿,再回酒店不迟;明天在酒店看见他,想必他也认不出我,就是这个计较。思量已定,高大山把东摇西晃的乔小溪扶坐在路旁的石凳上,便快步追上了Tony。
“嘿!”高大山一拍Tony肩膀,Tony吓了一跳。字面意义上的一跳。
“Ouch!”Tony回过头,“Who are you?”
“你叫什么?”高大山逼近一步。
“我……我叫Tony呀!”Tony很自然地对以中文。
“你为什么叫Tony?”
“啊?”
“我问你呢,为什么叫Tony?”
接下来Tony眼眶上就吃了一拳,这是一种非常低劣的找茬套路,不值得推广。彼时所处地点就在古城外不远,街上有巡逻的警车,于是高大山和Tony就都被带上车去问话了。高大山十分焦急,因为乔小溪还一个人在街头的石凳上坐着,整个人晃晃悠悠,人事不省,太容易被人带走了。高大山英文不好,警察英文更不好,眼前有个会泰语的Tony,又在生气,不肯给高大山翻译,事情正在往越来越危险的方向发展。这就是高大山的故事。
林老板教育完高大山,又抽出一张纸巾,递给高大山身边的秃子。此人是华人,名叫骆驼,在当地混黑社会。所谓黑社会,无非就是结社抱团,一起纹身喝酒招摇过市而已,与当地真正的黑社会无关。这天夜里,骆驼跟社会上的兄弟喝完酒,挥手告别,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夜市方向走,想找点东西吃,溜溜缝儿。结果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一个姑娘倒在马路正中间。
这条街虽然靠近古城和酒吧街,但却十分清净,几乎没有游人。不时有摩托车从姑娘两边驶过,却没有人停车过问一下。骆驼啐了一口痰,骂道:妈的禽兽,看不见活人在马路中间躺着吗?便走过去摇晃地上的姑娘。姑娘正是乔小溪。高大山走后,乔小溪一阵糊涂,一阵明白,心想男朋友走丢了,这可怎么好?完全不想想自己的危险处境。女朋友当到这份上,跟妈差不多,也真不得了。站起来晃了两步,刚走到马路中间,突然眼前一黑,扑地摔倒了。骆驼就是这时候来到乔小溪身边的。
骆驼作为一名不称职的黑社会成员,外形还是十分唬人的,乔小溪被他摇晃醒以后,眼前出现了一个没有眉毛的大秃头,脖子上晃着二斤重的大金链子,两边的三角肌上纹着汉字:一边是“大杀四方”,一边是“身体健康”,一看就不是好人。乔小溪吓得尖叫了起来,高喊着:“流氓!救命啊!”吓得骆驼赶紧捂住她的嘴,喝道:“别喊!看看这他妈是哪儿,你在马路中间呢!我把你带到马路边就走,你大爷的,我他妈是好人!”说完就把手穿到乔小溪腋下,想把她扶起来。
乔小溪此时酒还没醒,又受了惊吓,心想: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不是说一受惊吓酒就全醒了吗,怎么还是站不起来!举目四望,又没有高大山的影子。惊恐之下,只得毫无信息量地大叫起来。此时街头骑车的群众与国内很不相同,不喜欢围观,看见有姑娘喊救命,纷纷一拧油门,绝尘而去。乔小溪站不起来,只好剧烈地扭动。骆驼见扶不起来,发了蛮劲,骂道:“别乱动,小东西,弄死你信不信!”说完一拧身,双脚跨过乔小溪的头,探身抓起乔小溪两条白白嫩嫩的小胳膊,就往路边拖。这一拖,乔小溪后背吃痛,更加疯狂地尖叫起来。
终于,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人把车支好,摘下头盔放在车把上,边走过来边喊:
“What are you doing?”
骆驼正在蛮劲大发的当口,心想老子救人不成,还被人质问,老子救人之前你们怎么不停车啊?心下正没好气,便放下乔小溪,戟指大骂:“I Do你妈个X!”没想到对面这人是个华人,一听骆驼讲中文,便也换成了中文,喝道:“你把那姑娘放下!”骆驼更生气了,心想老子明明就放下了,你瞎吗?但是嘴没有脑子快,竟然说了一句:“就不放!”这下不打都不行了。
林老板对骆驼的事情是这样总结的:“年纪轻轻,混什么黑社会,成什么样子?还学人家纹身,你看你纹的什么东西,身体健康?人家行侠仗义,问你干什么的,你应该马上招呼他说,Help,this girl needs help!这样才对。而你竟然出口不逊,上来就问候人家母亲,你这叫什么黑社会,有没有素质?还不如国内黑社会,人家最多就是问:你瞅啥?瞅你咋地?也不会上来就骂娘。打死你都不多。”骆驼与别人不同,挨了两次打,相比要更虚弱一些,鼻血流得也多一些,无力反驳,只好在鼻孔里塞了纸团,然后高举双手,认为这样可以止鼻血。
林老板抽出第三张纸巾,递给吧台最左边的梅小胖。梅小胖没流鼻血,只是额头上伤了一块,一道血痕经过眉眼流到嘴边,看上去十分凶悍。实际上,梅小胖长得非常和善,平时无论谁看见都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威胁。梅小胖从事的职业本身是很有威胁的,他在夜市拐角的一家搏击馆里做泰拳陪练。搏击馆一楼是酒吧,客人买了酒,就到二楼去看泰拳比赛。在高手对决的间隙,会有一个游戏环节:梅小胖走上拳台挑战观众,谁能打中他一拳,就可以得到一瓶啤酒;如果能将他击倒,今晚的所有客人都免费。既然老板推出了这种生意,可想而知,梅小胖的灵活性和抗击打能力是一流的,只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好,个子太矮,又胖墩墩的,长得也没有泰国拳手那股狠劲,所以始终不能跻身拳台,打正经的比赛。
这天晚上有两局比赛,算上赛间休息,梅小胖一共出场4次,每次3个幸运观众,体力消耗不问可知。最后一个上台的观众是个俄罗斯人,高如铁塔,体似棕熊,而且显然练过,挥拳既快且猛。梅小胖左右闪转,上下腾挪,最终还是挨了一摆拳。幸好俄罗斯人个子过高,梅小胖个子又小,加上紧急下潜规避,这一拳没打中要害,结结实实打在竖起防御的左手拳套上,拳套紧贴在自己额角,居然擦出了一道伤口。老板做了个弊,提前摇铃,客人得到一瓶啤酒,心满意足地下了台,也没发现。梅小胖累得几乎虚脱,喝了一大瓶盐水之后,领了工资,收拾东西出了店门,推摩托车的手臂都是发抖的。
梅小胖心想,这样骑车有点危险,就停了车,去夜市里吃了点东西。耽误的这点工夫,正是高大山找Tony的茬、乔小溪昏倒在路中间的时间。吃完东西歇了一会,觉得双手不抖了,梅小胖跨上车拐出夜市,准备回家。他在泰国已经住了半年多,跟搏击馆的教练“赤龙刀”住在一起。“赤龙刀”原本是泰语“豹子”之意,这个充满中二气息的音译是梅小胖的杰作,好在赤龙刀本人中文很差,不会感到尴尬。赤龙刀白天上班,给拳手训练,梅小胖也跟着一起上课。等到梅小胖上班时,赤龙刀一般就去别的酒吧喝酒。用他的话说,他不喜欢看自己的徒弟挨打,别的徒弟都有打人的时候,只有梅小胖是个纯挨打的货,他不爱看,索性躲远一点。
梅小胖骑出古城没多久,就看见骆驼跨在乔小溪身上,双手抓住乔小溪两臂,正往路边拖。而乔小溪显然不乐意,尖叫不休,乱蹬乱踹。梅小胖是个性格比较温和的人,否则也干不了这份差事。但是这天与往常不同。这天晚上,梅小胖遇见一个高大的俄罗斯观众,脑门上吃了一拳。俄罗斯观众不是第一次遇到,受过训练的观众上台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他还被一个中国观众击倒过,十分意外。但是这天晚上的俄罗斯观众,下台前对梅小胖说了一个词:豆腐丝。梅小胖不明其意,走前问了老板,老板笑而不语,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休息。他在夜市吃东西时,问摆摊的老板:“俄罗斯人说‘豆腐丝’是什么意思?”老板虽然会几十种语言,但都仅限于“好吃”“便宜”之类。刚好有两个俄罗斯姑娘来买吃的,老板巧言诱问之,姑娘笑着用英语告诉老板:是“懦夫”之意。
梅小胖心情很不好,但他这个人不会发火,再说也没道理跟老板或俄罗斯姑娘发火,便暗气暗憋地骑上车走了,接着就遇见了这件事,再后来就听到骆驼用中文对他喊:“ I Do你妈个X。”俄罗斯人欺负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中国人都骂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梅小胖这样想着,全身骨节发出咯嘣嘣的声音,仿佛半年来挨的打、憋的火都汇聚成一股能量,你管它叫小宇宙也好,查克拉也罢,总之它快要燃烧起来了,必须把它释放出去,不然自己就会爆炸。
梅小胖走上前去,对骆驼平伸左拳,摆了个侧身位,问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骆驼有个习惯动作,发狠之前务要啐一口浓痰。眼下浓痰到了嘴边,低头一看,下面正好是乔小溪的脸,五官缩成一团,满脸鼻涕眼泪,十分可怜,便只好把浓痰咽了下去,嘴里呜呜地说道:“I Do……”
骆驼虽然在泰国混黑社会,也着实打过一些架,但大部分是野架,脏则脏矣,却没什么章法,很少遇见受过专业训练的泰拳选手。所以他不知道这平伸的左拳后面是多么凶狠的连环打击,一句话没说完,下巴上先挨了一拳,接着眼前一花,只见对面的小胖子飞了起来,左腿弯曲,膝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自己飞来,耳中只听咔嚓一声,嘴便再也合不上了。骆驼身强体壮,居然没有昏倒,倒退了几步,摆出一个架势准备反抗,结果引来了更多的泰拳套路,如果这场面发生在美国,大概会被分成R级。
黑社会有一个好处,就是挨打多,有经验。论挨打,这俩人都是行家。骆驼知道自己是绝打不过这个小胖子的,只好抱头倒退几步,拉开距离。用手一摸,下巴脱环了,这是一种习惯性脱臼,骆驼自己轻车熟路,单手就把关节上上了。“你等着,”他一手扶着下巴,一手指着梅小胖,“在这片地方还没人跟我耍王八蛋呢,你有种的别走。”
现在我们知道,这种所谓的场面话,其实说了不如不说,只能让自己更没面子,还不如掉头就跑。梅小胖打了人,感觉体内的愤怒燃烧掉不少,心情平复了一些。等他回头再一看倒在路中间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在乱斗中被谁踢了一脚,又昏了过去,一动不动了。梅小胖心道不好,不会死了吧!忙蹲下身,用手在乔小溪人中上一探,尚有微息,看来没事。左右一望,路两侧都有一些单脚支着摩托车围观的泰国群众,梅小胖目光所到之处,就如激光武器扫过一般,摩托车全部点火,飞驰而去。
梅小胖没处理过这种情况,着实挠了一会儿头。最后他想,不管怎么说,先把人弄到便道上再说,怎么也不能躺在马路上。他转过身,双脚跨在乔小溪脑袋两侧,弯下腰去抓乔小溪的胳膊。这一抓,梅小胖自己也乐了,眼前浮现出刚才骆驼拖乔小溪的场面。骆驼长期住在泰国,太阳晒得足,双手极黑。乔小溪是南方姑娘,刚来泰国,双臂雪白,那场面十分刺目,所谓幕后黑手这个词大概就这么来的。梅小胖心想,当时的场面换做谁也得觉得此人是个恶棍,何况姑娘当时还在大喊大叫。现在自己动起手来,一方面他看起来就不像个坏人,另一方面姑娘已经昏倒了,即使有人看见也好解释。没想到刚拖了一厘米,乔小溪醒了,一看自己又要被坏蛋拖走了,还换了一个人,心下大骇,又尖叫起来。梅小胖见她尖叫,虽然也慌了手脚,但并没有像骆驼那样马上去堵乔小溪的嘴,而是竖起食指,嘘了两声,示意她不要叫,自己不是坏人。
这是关于梅小胖的故事,或者说故事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一会儿就会说到。林老板站在吧台里,生气地挺着硕大的肚子,以至于两只手得使劲伸着才能够着吧台。林老板看着梅小胖,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对高大山说过:“你知道你为什么挨揍了吗?”但是高大山的故事里并没有挨揍,而是揍了别人。有关高大山挨揍指的是什么,就在梅小胖故事的第二部分里。林老板对梅小胖的训斥与对别人不同,不是问他为什么挨揍,而是说:“现在你知道打人不对了吗?”听到这句话,高大山和骆驼分别把头扭向两边,神情尴尬。
梅小胖的故事,第二部分是这样的。当他竖起食指示意乔小溪不要出声时,恰逢高大山和Tony从警车里被放了出来。Tony很聪明,先看高大山往哪边走,然后往相反的方向走,这样就不会再挨揍——即使高大山走的方向就是他回家的方向也在所不惜。高大山当然是往乔小溪坐的石凳的方向走。人们常说:一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个比喻是否逼真,没实际操作过的人是没法知道的,但有一个视频,里面的人把蟑螂放进微波炉里,透过玻璃观察蟑螂,结果微波炉一开,蟑螂的身体变成了红色,而且居然在里面飞速地奔跑起来,比平时要快个三倍。用蟑螂这个比喻形容此时的高大山更为贴切。他以三倍速赶到事发地点,正好看见了梅小胖一手抓着乔小溪的胳膊,一手作势让她噤声。高大山心道不好!果然让我猜中了。心里想着,嘴上已经骂了出来:“孙子!干什么哪!”
高大山这一喊,把梅小胖吓了个半死。原本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亏心事,但心一下虚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学上的原理,总之马上松开双手高举过头,说出一句没过脑子的台词:“大哥,你听我解释啊!”
林老板评价说,“大哥,你听我解释啊”这句台词,无论由谁、在什么场合说,都会马上挨揍,大哥是不会听你解释的。倘若你混到需要说这句台词的份上,你最好别说,而是马上转身就跑,活命的几率还比较大。你要解释,就直接解释,不要说这句话。彼时高大山本身就在气头上,又被泰国警方用完全不通的语言训斥了一番,还赔了不少钱。再听到这句台词,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此时手头要是有枪、有刀,他一定会把梅小胖打成筛子,或是细细切作臊子。
可惜,高大山没有枪,也没有刀,而梅小胖是一个受过半年专业泰拳训练的板凳队员。赤龙刀不久前曾经对梅小胖说过:你现在打比赛是不行的,但是打老百姓可以,一般的黑社会,打三四个也不成问题。赤龙刀是职业选手,同时也是黑社会,对打架这件事的判断是很准确的,里面考虑了梅小胖的性格和身高因素,判断结果依然准确无误:高大山气焰嚣张,热血沸腾,但冲过来一个不成章法的摆拳,就被梅小胖下潜避开,顺势给了一个勾拳。按照赤龙刀的训练方法,这个勾拳后面还有一刺一摆,接下来根据对手的姿势,配以各种凶狠的膝肘攻击。结果完全没用上,一个勾拳,高大山就夸张地向后旋转飞起,重重摔在马路中间。这就是林老板喝问梅小胖“现在知道打人不对了吗”的原因。
乔小溪这时候终于清醒过来,挣扎着站起身来,冲过去扑在高大山身上,叫道:“别打他,他是我男朋友。”这句话里包含了朴素的爱情,连高大山和梅小胖这种智商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以至于有那么十几秒钟,双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末了,高大山站起来,把乔小溪上下摸了一遍,确认没有缺胳膊断腿之后,冲梅小胖说:“孙子,你混哪的,留个地址爷爷找你去!”
这就是高大山比骆驼高明的地方。因为你只说“有种别走”是没用的,只要想想你说完这句话离开之后,对方孤零零地站在当场等你的滑稽场面,就知道没有这种可能性,这是一句“纯场面话”。而高大山这句不是。你如果要提出一个问题,最好预设了答案中需要包含的信息量,否则就是一个蠢问题。
梅小胖虽然是华人,但不懂中国本土流氓的套路,愣愣地道:“我就住前面那个红绿灯拐过去第二栋一层。”
高大山在清迈有个朋友,中国人,是开洗衣房的,人称“蚊香”,因为他来泰国之后,在后背上纹了个身。朋友见了都说是蚊香,蚊香非常愤怒,每每红着脸喊道:“这是星云,星云!”但无济于事,名字就这样落下了。高大山在蚊香出国前就跟他过从甚密,据高大山所知,蚊香现在的生意做得挺大,垄断了清迈好几条街的洗衣房,跟一些豪华酒店形成共生关系,专门服务华人。蚊香性格粗豪,为人仗义,经常邀请高大山来清迈玩,每邀必言“清迈是咱们地盘,有事你说一声,半个古城为你清场”。这种大话,说起来和听起来都十分过瘾,没人去想它到底能不能兑现。现在兑现的时候到了,高大山去找了蚊香。
乔小溪一路都在跟高大山解释,那个小胖子不是坏人,是他救了我云云,但高大山不听。他的逻辑特别简单:“丫把我揍了,你没看见吗?”接着发了一通牢骚,包括但不限于:我一个中国人,在国外居然被中国人打了;这还不算,我、我真傻,真的!我光听说世界上有些国家的人歧视黄种人,没想到竟然被黄种人歧视了!此处指的想必是那个Tony。这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
等找到蚊香,高大山气呼呼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没想到蚊香特别淡定。“兄弟,你没病吧?”蚊香说,“人家把你媳妇救了,你还要码人找寻人家,你疯了吗?”高大山当然没疯,道理他都懂,但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他对蚊香说:“反正你兄弟让人欺负了,你不是天天吹牛X说你震泰北吗?你管不管?”蚊香气乐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震泰北了?”但他这种粗野汉子,是经不住这种话挑唆的。他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之后对高大山说:“你甭管了,一会我带人跟你去。”已经从治安案件变成了刑事案件。
然而在清迈这种地方,“红绿灯拐过去第二栋”是很难找的,首先往哪边拐过去就是个问题。比起高大山要来的地址,骆驼的办法虽然土,但更为实用:他把兄弟们撒出去,满古城地打听有哪个华人小胖子在酒吧之类的地方打工。骆驼这人的智商显然是很低的,他已经打听到梅小胖是在搏击馆练泰拳的,居然还带了人上门去找事,林老板对此非常不解。“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他问骆驼,“再说你让人家揍了,纯属活该,你自己不好好说话,非要动手解决,打不过人家难道是他的错吗?”骆驼有心解释说,老子是学雷锋做好事的过程中挨揍的,应该算工伤,但自己也觉得这逻辑有点问题,便没有作声。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也有点肝儿颤,出道多年,从来没在同一天晚上挨过这么多顿打。
这天后来的事情非常诡异,混乱不堪,梅小胖自己都讲不清楚,林老板也是靠几个人的口供拼成一份完整剧情的。据嫌疑人梅某某(男,26岁)交代,当天晚些时候(并没有很晚,也就十一点,相当于北京时间零点),自己买了夜宵给赤龙刀,在楼下停好车,准备拿钥匙开楼道门。赤龙刀有熬夜看球的习惯,看球时喜欢吃零食,但不喝酒。梅小胖当时已经隔着窗户栅栏看见了家里电视的微光,深知电视对面就躺着这条街上最强的男人赤龙刀,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头发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扯住,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夜宵撒得到处都是。
赤龙刀曾无数次劝告梅小胖,不要留这么长头发,街头流氓打架不好好打,揪头发是很恶心的。一个人还好办,如果同时面对几个人,头发被揪住基本就是死局。眼前的局面已经不是几个人,而是十几个人了。虽然这些人都是些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乌合之众,但骆驼挑人也是有原则的:身高一米八以下不要,哪怕瘦点也行,必须够一米八。这可能是因为当地黑社会个子都矮,比较起来气势更足的缘故。骆驼揪住梅小胖的头发不放手,被梅小胖扣住手腕一甩,两人滚作一团。他的兄弟们也对得起他,见对手倒地,机不可失,便一拥而上,不分敌我地猛踹一顿。
梅小胖学的是泰拳。现代泰拳几乎是没有地面技的,一旦倒地,所学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只能胡搅蛮缠。胡搅蛮缠的场合,再强也不能一个人缠十几个人,梅小胖被踹得吭不了声,在搏击馆当活靶子的半年生涯加起来都没挨过这么多打,当下只能死死护住头脸,假装自己还站着那样去防御。而骆驼带来的人没什么实战经验,见有便宜可占,下手就没了轻重,局势一度向很危险的方向发展了。
更为不幸的是,蚊香和高大山带的人在走错了四个方向中的三个之后,终于找到了梅小胖住的这栋楼。高大山本来想把乔小溪安顿在蚊香店里,但她哭着追了出来,搂脖子抱腰,就是不让去。最后高大山没办法,解释说:“行行行,我知道那孙子是好人了,但是人家蚊香把人都码齐了,能说不去吗?我们去找找场子,说两句场面话,不打架,行吧?”乔小溪不信,非要跟着来,路上又解释了几遍,高大山也逐渐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了,只是面子架在那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蚊香巴不得高大山说一句“不去了”,他却死也不说,两个人都不想去,又没人开口,最终酿成了惨剧。
等到了梅小胖住的地方,蚊香愣了,回头问高大山:“你还码谁了?怎么都打上了?”说话间,乔小溪已经冲上前去,想要拉开那些正在对梅小胖拳打脚踢的黑社会。“快来呀,”她甩着鼻涕叫道,“他要被打死啦!”话还没说完,就被骆驼一把搡了个跟头,后脑勺磕在一尊小佛像底座上,又昏过去了。乔小溪这一天晚上昏过去的次数,与骆驼挨揍的次数堪可匹敌。
本来场面是很尴尬的,蚊香和高大山气势汹汹地赶来寻仇,没想到仇家正在被人揍。揍人的这货,最开始其实也是因为要救乔小溪而卷入这个悲惨事件的,但这么复杂的逻辑,高大山显然分析不出来。但这时候高大山顾不上什么尴尬,他只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又被打昏过去了,这还用废话吗?“给我上!”蚊香和高大山发一声喊,冲了上去。骆驼一伙正打得开心,忽然身后一阵大乱,等回过神来,骆驼一声惊呼:“What the ……”两拨人马已经交火。
乱军之中,骆驼和蚊香最为悍勇,闪转腾挪,拳打脚踢,逐渐接近了彼此阵营的核心,突然眼前一亮,或者说眼前一黑:“我X,怎么是你!”他俩都是地面上混的,早就认识。这就让高大山很尴尬了。打群架最尴尬的事情就是自己码的人跟对面认识,这不但尴尬,还很危险,本来五五分的场面,很可能因为有人反水而变成一面倒的惨烈局面。高大山也不傻,冲蚊香大喊一声:“就是丫打的我!”至于他是真的福至心灵,把梅小胖的角色移花接木到骆驼身上,还是混乱之中真这么以为,那便无人知晓。总之,蚊香终归是跟高大山交情更深,跟骆驼只是点头之交,还很看不起这个自封的黑社会,是以当下更不打话,劈手就给了骆驼一个大嘴巴。骆驼捂着脸惊呆了:“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两拨人于是又混战起来。
梅小胖此时的处境也很微妙。本来自己正在挨揍,都没看清是谁在揍自己,忽然没人揍自己了,两拨人互相揍了起来。幸亏他防守做得好,脸上居然没挂彩,只是肋骨隐隐作痛,还有点想吐,爬不起来。眯着眼睛四下一看,梅小胖惊呆了:自己救的那个姑娘又昏倒了,靠在佛像底座上。她怎么老昏倒,是不是有病?打架的人群里,有两个好像是自己刚才揍过的人,怎么他们互相打了起来,还有个后背画着蚊香的光膀子大汉是谁?正想着,身后的铁门一响,有人走到他身后,把他扶了起来。
“You OK?”那人问。梅小胖回头一看,顿觉脑后发凉,双腿发软,眼看又要坐下。也有可能是跪下。此人一出,势必造成流血事件,再往后的事情简直不能想!这可不得了。梅小胖颤巍巍地说:“I I I am OK.”身后的人正是赤龙刀。他撩起梅小胖的衣服,看了看身上的伤,又用下巴指了指眼前的千军万马,问:“They hit you?”梅小胖连说:“No no no no no!”赤龙刀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弹了弹指甲,接着双手插兜,把拖鞋甩在地上,光着脚走向骆驼和高大山等人组成的战阵。
梅小胖捂住眼睛,没敢看。耳中传来一些喝骂声,一开始说的是中文,但很快转为国际语言:“啊!嗷!”基本上,各国人民挨揍时都会发出这种声音。这其中还伴着一些熟悉的声音:肋骨和关节折断的声音,在搏击馆经常听到这种声音,它们十分诡异,明明在人的身体里,却能清清楚楚传到旁人的耳中。梅小胖坐倒在地,心想完了,死人了死人了。这可怎么办,警察来了我怎么说?我是哪头的?自己和挨揍的双方都是华人,这会不会上升为国际事件?要不上去跟师父打一架?最后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梅小胖就使劲摇了十几下头,把它甩到九霄云外。那是作死。眼下的事情就算到了非死不能面对的地步,要死也不能让师父打死,太惨了,太可怕了……梅小胖正想着,忽然觉得耳边静了下来。除了一些人的呻吟声,那些结结实实击打在人体关键部位上时发出的肉碰肉的钝响、骨头碎裂声和尖锐的惨叫都消失了。他睁开了眼睛。
骆驼、蚊香和高大山都已经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
带来的人更惨,有的不省人事,有的生死不明,有的人小腿变成了奇怪的形状,惊恐地发不出声音来。有的人大口呕吐着黄黄绿绿的东西。但是只要尚有生命的物体,都本能地远离赤龙刀所在的位置,让出了一片空场。
空场上,赤龙刀平伸右拳,整个人凝然不动。
赤龙刀的右拳上,握着一只巨大的胖手。
这只手的主人是个胖子,肚子大得惊人,白色亚麻衬衫的扣子几乎快要爆开了。梳得整整齐齐的背头前面掉出来一缕,倔强地悬在眉前;眉头紧锁,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不是对敌人的那种愤怒,而是对不成器的熊孩子那种无奈的愤怒。嘴上留着厚厚的花白胡子,向下撇着,不时微微颤动。脖子和巨大的身躯融为一体,看不出哪是哪,整个人令人联想到妙应寺白塔。他的左手平伸,握着赤龙刀的右拳;右臂垂在体侧,但因为太胖,胳膊斜斜支着,看上去像是准备起飞的样子。
两人僵持了一阵,赤龙刀收回了拳头,胖子也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两步。
赤龙刀一字一顿地问:“Who are you?”
胖子也一字一顿地答道:“林泰兴。”
赤龙刀不再说话,突然右手一抖,手背抽向林泰兴;趁对方一闪,左腿踢向对方小腿。林泰兴退后一步,赤龙刀身子顺势一旋,右踵挂定风声,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和角度划出一道几乎可以在空气中捕捉到的曲线,猛击林泰兴的太阳穴。
梅小胖心说:“我X,完了。”
就在这一旋身的过程中的某个点上,林泰兴巨大的身躯忽然向下一潜,躲开了赤龙刀凌厉绝伦的一击。这不是散打或泰拳中那种重心垂直下降的下潜回避动作。林泰兴迈开了以他的体格简直难以置信的弓箭步,重心向前下方滑去,同时双掌左右张开,掌根并拢,呼地推向斜上方。赤龙刀一脚踢空,常年的训练使他的身体自动回到了平衡的角度,但他的脸刚转到前面,就迎来了这排山倒海的一推。
“起!”
林泰兴爆喝一声,与此同时,双掌的掌根推到了赤龙刀的下巴上。赤龙刀十分听话,整个人向后飞起,似乎在空中飞行了很久很久,之后几乎水平地落在地上,不动了。
林泰兴走上前去,左手一问赤龙刀的面门,右拳轰然提起,悬凝半空,看了半晌,赤龙刀确实不再睁眼,便收招定式,迈过赤龙刀,走向梅小胖。
“我X!”梅小胖坐在地上,手刨脚蹬地向后退了几步,“大哥,你听我解释啊!”
“解释什么,”林泰兴背着双手,挺着白塔一样的身躯俯瞰着梅小胖,“我的客人都被你们吓跑了。”
后来林泰兴把主要嫌疑人都带到了“林兴旺”,一一审问了一番,只有赤龙刀留在了马路上,没人管。“他是好人坏人我不知道,”林泰兴说,“但是这人太狠,全身都是戾气。得杀一杀。”对此,没人持有异议。乔小溪躺在内堂的一张床上,由林泰兴的太太照顾。林泰兴手扶吧台,把这些人一一教训了一番。
“你们这些人,都有个一样的毛病。”林泰兴结案陈词道,“遇到事情,能不能先看一看,听一听,想一想,再打?不看不听不想就动手,你们是袋鼠吗?你们的命可能还不如袋鼠值钱!即便终归要打,打前看看,听听,想想,也能对能不能打赢有个准备。你看看你们,一个个都不听人讲话,结果不是挨了揍,就是揍了别人,最后也挨了揍。其实你们都是想救人来的,对不对?”
众人齐声说对对对。
“对个屁!”林泰兴突然一指高大山,“对,就是说你!他们两个,是想搭救你的女朋友。所有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你把喝醉的女朋友一个人丢在大街上,自己跑去打架,还被警察捉了,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高大山憋红了脸。
“你什么?你还要解释吗?好,我刚刚说过要多看一看,听一听。我现在就来听一听,你解释吧。”
“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大爷我错了。我白天受了气,晚上正好碰见冤家,就没搂住火儿。”
林泰兴叹了口气。
“你说的我不太听得懂,你的普通话不是很好。你说的那个Tony是很欠揍的,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有爸爸,不需要你替他爸爸教育他。这个国家也有警察,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报警!不管怎么说,你把小女孩一个人扔在街头,我今天就——”
林泰兴还没说完,高大山就踢翻了吧台的凳子,屁滚尿流地跑到大门口,双掌乱摇,语无伦次:“大哥,不是,大爷,你听我解释,你别激动……”话说到一半,身后进来个人,风摆荷叶般迈过门槛,边走边说:“爸,我回来了!今天真是——咦!!”
高大山一看,来者非别——瘦骨嶙峋,一脸欠揍的表情,一只眼睛乌眼青,正是自己揍的那个Tony。这下太出乎意料,高大山连合适的表情都找不到,想也没想地冒出一句:“你刚才叫谁爸爸?”
吧台后面,林泰兴大喝一声,如绽春雷:“你给我跪下!”
高大山和Tony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俩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