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岁

九千岁

九千岁的故事,这些年我讲过很多次了,越讲越像真的,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2020.11.22 阅读 837 字数 11802 评论 0 喜欢 0
九千岁  –   D2T

九千岁的故事,这些年我讲过很多次了,越讲越像真的,连我自己都快信了。最近这一次,这个故事讲得颇有挑战,因为听故事的人跟我一样,是一个职业编剧。你在职业编剧面前不能瞎编故事,因为他们每一秒钟都在瞎编。这个编剧是我的搭档,当时我俩正在喝酒,搭档聚在一起,还能干什么好事了?酒酣耳热之际,自然而然地骂起老板来,老板穷,老板抠,老板吃肉我喝粥,等等。骂了一会儿,我俩尴尬地沉默了一杯酒的时间,又差不多同时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很不地道。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老板,人是很好很好的,在每个项目开始时都会短暂存在的那个蜜月期里,我们甚至成了朋友。老板爽直,仗义,阅历丰富,吐嘱温雅,具备成为一个优质朋友的一切素质。可惜他不懂业务,却又非要插手业务。这其实是一种对底下人的不信任。这基本上是不太成功的老板的通病,因为这一点,我们最终没能成为朋友。这是很遗憾的事,我说。而搭档则不这么认为,他说你这是一种妄想症。然后他提出一个灵魂拷问:老板能和员工成为朋友吗?他说没有,要不你说一个我听听?我说李世民和魏征,他说这不算。我又说了一个,就是九千岁。九千岁的故事很长,里面没有爱情,只有血雨腥风和尔虞我诈,只想看爱情的朋友现在就可以自便了。

九千岁姓张,故事里我们叫他张三好了。2007年,张三的年纪才二十多岁,与历史上著名的九千岁们都相去甚远。他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打工,这家公司的老板却是个拍电视剧的。用互联网行业的套话来说,这是一家有传媒基因的互联网公司。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老板是个外行。有关张三的老板,必须补充的是,这是个极其有趣的人。老板名叫丛岭,是一个上海人,却在哈尔滨长大,同时具有北方人的果敢率直和南方人的精细严谨,并且通晓哈、沈、京、沪等多种方言,切换自如。此人四十出头,正值壮年,面目清俊,思维敏捷,谈吐风趣,杀伐果决,身体结实饱满,一触即发,怎么看都是一个成功老板的标准模板。

张三刚来这家公司,只是一个平凡的产品经理,跟所有产品经理一样,肩负着全公司所有部门情绪出口的重任,顺便承担产品的设计工作。张三是个北京人,性格温和,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是这家二百多人的公司日后权势熏天的九千岁。张三转正的那天,老板丛岭召开全员大会,宣布融资成功。张三躬逢盛世,心里十分开心,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被卷入什么样的局面。

融资就是互联网公司的母乳,第一笔融资就是初乳。融资能否成功,决定着企业的健康和寿命。这是一次波谲云诡的融资,投资人是一家重工企业,造船的。融资金额很大,丛岭十分开心,召开了盛大的发布会,消息洒得满天都是,然而就在发布会开完的当天晚上,张三接到一个电话,凌晨三点被召回公司开会。电话是丛岭亲自打的,说事情很大,很重要,务必马上赶回来。张三披星戴月,赶回公司,路上还一直以为是产品出了问题。一个还没发布的产品能出什么重大问题?等到了公司,张三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对,全公司的首脑,CEO、COO、CFO都在,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O,整个公司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夜或者战败之夜的气息。

这些O中,有一个他叫得上名字的,叫齐东强。公司里的年轻人都把他的名字解释为“骑东墙”,说这个人两面三刀,开会的时候经常在各方意见里来回倒戈,其实这是天大的误会。齐东强人称齐哥,是丛岭发迹时的旧部,跟了他足有十年。此人是个粗人,不学无术,给人骑墙的印象主要是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实现自己的存在感,只能瞎说。他是散打运动员出身,后来当过武行。丛岭发迹时是干影视的,在剧组捡了齐东强这个兄弟,这件事也很有趣,但一会儿再说,现在该先说说齐哥进了公司以后的事。

且说这个不学无术的齐哥当上某种O之后,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公司应该干什么,除了给老板开车和打架之外,总觉得没有地方可以施展手脚,因此老是一副满肚子邪火的样子。这天夜里他端着一杯咖啡从行政走廊出来,转交遇到张三,撞了个满怀,咖啡洒了一身。张三哪知道一个互联网公司竟然有什么行政走廊?当时也顾不上别的,只想赶紧给齐哥跪下磕头,因为齐哥以前一个人打十个人的传说,在公司有着各种各样的版本,非常可怕。没想到齐哥从鼻孔中叹了口气,把坐在地上的张三拉起来,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出多少?”

张三被他这么一问,一头雾水,嗫嚅道:“我出……锤子?”还做了个握拳猜拳的动作。齐哥怒道:“你他妈傻吧?”接着简明扼要地讲了今晚叫他们来的原因:就在宣布融资成功发布会的当天晚上,那家造船的投资商,出了点事情。

船厂炸了。

死了不少人,局势听起来很吓人,几可通天,资金当然也被全面冻结了。齐哥解释说,老板以为融资成功,已经提前下了好几步棋,这些资金都是借的,现在资金断了,钱却不能不还,否则老板在影视和互联网两个圈子里就都臭了。这些道理,张三只听了个半懂不懂,因为他的全部精力还在齐哥说的那句话上:

“你出多少?”

齐哥瞪着两只牛眼,他的黑眼珠很小,四周的白眼球都露出,十分吓人。“老板有难,需要用钱,兄弟们抄家底儿帮忙,这是丛家的规矩,你出多少,你自己想想吧,别少于这个数,否则,哼!”齐哥竖起一个手指示意,然后夸张地掰响手指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张三不禁心想,你当演员的时候演技一定很差。

大会开始了,与会的是张三这一级以上的所有领导,直到此时,张三才知道“产品经理”在公司真的是经理级,大小算个领导。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就跟“发型总监”一个意思呢。丛岭坐在会议桌尽头,而张三这一级只能站在墙边,看着老板拼命搓脸的样子,那份焦虑真叫人感同身受。丛岭搓脸与众不同,别人上下搓,他转圈儿搓,看的人恨不得把他的脸拿砂纸打打。搓完脸,丛岭重新戴上眼镜,又把眼神隐藏在镜片的反光下,慢慢地说:

“公司出事了。”

众人沉默。

“大家知道,一个老板,不应该是问‘怎么办’的人,而应该是决定怎么办的人。但是,各位,抱歉。今天晚上,我无话可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把大家这么晚叫到公司来,我方寸乱了,看到你们,我心里踏实了一些,但并不代表我有了办法。大家回去吧,明天上午不用到岗,散会。”

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会议室,也许是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他们真的没有办法,也许只是太困了。都走了以后,丛岭诧异地发现张三还在墙边站着。这时屋里还剩三个人,丛岭,齐哥,张三。丛岭从张三的表情中没解读出他留下来的意图,便开言问道:

“张三,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张三张了张嘴,突然感到齐哥的一对小黑眼珠里射出阵阵冰冷的脉冲,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我出一万!”

丛岭和齐哥都惊呆了。

齐哥惊讶的是,一万你都拿得出手?

丛岭惊讶的是,一万你都拿得出手?

你看,汉语真是博大精深。齐哥竖起一个手指的时候,所指的应该至少是十万吧。而丛岭并不知道齐哥曾经威胁过张三,他俩按说都算不上认识。这样一个部门经理,月薪不过七八千,而且互联网行业的年轻人都是月光族,自己都负债累累,公司逢此大难,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丛岭怎能不惊?丛岭心潮澎湃,为了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又问了一遍:

“现金还是转账?”

船厂爆炸事件在公司造成了不小的波澜,当夜就有两个高层离职,但不管怎么说,丛岭总算闯过了这一关,正如他之前闯过了许许多多的难关一样。之后的几个月里,齐哥一直骑自行车上班,声称为了健康,脑袋有病才会为了健康在北京的三九天里有车不开骑车上班。这一层张三当然也想到了,但他自己本来就没有车,生活并没有因为拿出一万块钱而发生多大的变化,一万块钱是跟父母借的,三个月之后就还上了。丛岭涉险过关,与这一万块钱的关联性想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事情过去之后,全公司收到了一封委任状:

任命张三先生为产品中心总监。

同时,张三还得到了加薪,从七千加到一万五,幅度超过一倍,突破了财务制度的限制。行政部还给他配发了一张胸卡,这张卡与他的级别并不相符,因为总监级是棕色绒线挂绳,而张三得到的这张卡是天蓝色丝绸挂绳,距离副总裁级别的皮革挂绳只有一步之遥了。一个胸牌,搞得跟朝珠一样,只有互联网行业干得出来。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方便张三出入总裁办,甚至可以刷开行政酒廊的门禁,因为丛岭随时随地都要召见他,听他在产品上的奇思妙想。

张三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奇思妙想。这都是因为那一万块钱。

很快,他有了一个很长的外号:“同总裁门下三品,赏穿蓝飘带,赐行政酒廊行走”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跟九千岁还有些距离。获得这个荣誉称号,说明张三客观上确实如流传在员工休息区中的那些议论所说的,跟老板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了。某种意义上,这或许正是丛岭想要的效果:用一连串的名誉和实质性奖励告诉所有人,什么样的员工能够快速地走到他身边去,得此荣宠。当然,他并不知道张三乐不乐意,也不知道齐哥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齐哥自己当然是不会提了。

齐哥后来跟张三还有过两次交集。一次是他离开公司的时候。一个跟了老板十几年的兄弟突然想要离开,这个突发事件让丛岭既费解又伤心。那时候,张三已经是丛岭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有很多说体己话儿的机会。有时候行政部或者法务部的头儿突然来到总裁办,总会看见张三以北京人热爱的姿态仰倒在沙发上,而丛岭则在旁边站着听他讲怎样做产品,等他们发现有人来了,能在一秒钟之内恢复丛岭端坐大班台前、张三垂手毕恭毕敬的奇妙姿态。在这种关系之下,张三不可能不涉及到丛岭在业务以外的生活,比如跟手下弟兄的感情纠葛。

张三被丛岭派出去跟齐哥喝酒,套他的话。大意是这样的:听说你想回去干影视,那很简单啊,集团有影视公司,把你放到那里发光发热不就结了,何必非得要走呢?张三很有技巧地表达了这番意思之后,齐哥放下酒杯,仰天长叹:丛哥不懂我啊!接着又说:
“丛哥很享受我叫他丛哥,因为别人都叫他丛老板。你知道吗,我也很享受别人叫我齐哥啊!只有一个领域是我会干的,我要回那里去了,那里的人才会发自肺腑地叫我一声齐哥,其他人都是冲丛哥面子才叫我齐哥。”

这段话张三咀嚼再三,回去之后,用最委婉的方式翻译给丛岭听,全文如下:

“翅膀硬了,想飞。”

丛岭说:

“那不可能,你不知道你齐哥是怎么跟的我。想当初我拍片子被人骗到倾家荡产,负债累累,身边兄弟都跑光了,你齐哥给我拿来十四万五,对我说:丛哥,我账上只有十五万,我得留点钱给我媳妇吃饭。这事你知道吗?那年在横店,我们两个人打十几个……算了,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丛岭叹了口气,拿起包,临走又补充道:

“当老板,带人,讲究的是一个字:理解。你理解对方,懂得欣赏对方的闪光点,对方才会给死心塌地跟你,这个角度上,跟跟谈恋爱差不多。女人一生都在寻找懂得欣赏自己美的男人,就像员工一生都在寻找看得到自己闪光点的老板。你齐哥的闪光点就是一个字:忠义。但是我理解了,他自己却没理解,他以为他的闪光点是能打架,能当好武行。这话我又不能说。唉,算了,你也别说,回头他恼羞成怒,你打不过他。”

说完就走了。张三仰倒在沙发上,感觉他说反了,但一时又难以反驳,便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关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此时他入职不到一年,竟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当时,自己的办公室是他最喜欢的地方,甚至超过家,因为一回家,他的女朋友就要对他进行灵魂批判,说他不努力,不上进,对家庭不负责任,等等。那段时间两人过得很不开心,张三宁可在公司玩游戏,也不愿意回家。一玩玩到十一点多,累得眼冒金星,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时,发现丛岭正站在门口欣赏他伸懒腰的姿态,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懒腰也没伸完。

“没事没事,你继续!”丛岭笑道。

“这事儿中断了还能继续吗?”

丛岭有个习惯,外出工作应酬到多晚,都要回公司看一眼再回家,这让他觉得踏实。这天他得知齐哥要走,心里很不舒服,去电视台谈事情,似乎也不怎么顺心。回到公司,心想互联网事业部这帮崽子是最不敬业的,应该早就没人了吧?没想到张三还在埋头工作,这让他大为感动,决定带他出去喝酒。

丛岭那一年虽然在事业上很不顺利,但据张三了解,他依然是一个身家十几亿的大佬,跟普通的互联网创业者不同。普通的互联网创业者是什么样的,他们当晚就见识到了。丛岭选择喝酒的地方,是他家楼下的一家串店,相对对于他的身价,这可以说是非常低调了。喝酒的时候谈到齐哥,丛岭非常伤感,讲起齐哥,滔滔不绝。而旁边一桌坐着两个互联网创业者,只点了一碟黄瓜沾酱,两瓶啤酒,正在指天划地,发誓要在三十岁前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接着又谈了很多产品上的心得,听得张三很想打人。他很快就打了,但不是因为这个。

丛岭讲道,齐哥当初是个武行,为人很老实,总是被组里的人欺负。所谓欺负,当然是智商上的,而非肢体上的。有时候艺人跟服化道串通起来,故意让他们摔台阶摔十几条,摔得浑身青紫,艺人就在旁边看笑话。那时候丛岭还是个年轻的制片人,有一回这种事情被丛岭发现了,但当时那个艺人是个一线男星,在圈里头号难搞,丛岭惹不起他,就抓机会把他带的服装化妆全都踢出组去。这件事做得太过露骨,很快遭到了报复,杀青当天,化妆师就带人把丛岭堵在停车场,正要动手,突然一件暗器飞来,化妆师当场扑街,众人一看,暗器竟然是一个大排档圆桌的桌面!而抛掷暗器的人就是齐东强,只见他面如鬼神,杀气腾腾,走到切近更不打话,一拳一个,连续放倒了三个,对方才反应过来。对方有十几个人,这时候还剩下十个,齐东强毫不在意,以严谨的运动员式进攻和防守与他们周旋。丛岭也回过神来,加入战斗,最后的打法是,齐东强打九个,丛岭打一个,就是那个已经被桌面拍得差不多死了的化妆师。

这件事张三在公司听见过很多版本,但都没有这个版本朴实可信。丛岭说,为他打过架,就是他一辈子的兄弟了,不管这个人作何选择,兄弟这件事他自己认定是不会改的。说完,他喝了一大口酒,突然打了个响嗝,接着又打了一个,然后就打起没完了。起初丛岭没有在意,他们继续喝,继续聊,继续打嗝。旁边的互联网创业者已经聊到纳斯达克敲钟了,激情澎湃,口沫横飞,但总被旁边这个打嗝的人若合符节地打在关节上,使他们的热血演说的节奏变得很奇怪。后来那个创业者不说了,丛岭一打嗝,他就嘿嘿嘿地笑,丛岭终于急了,问他:

“你笑(嗝)……个屁……”

那人哈哈大笑:“对对对我笑(嗝)屁。”

丛岭摘下眼镜,搓了搓脸,当然是螺旋形搓的。接着,毫无预兆地,丛岭跳了起来,扑向创业者甲,抡起王八拳胡乱打了起来。张三和创业者乙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并且十分尴尬,是拉开还是打?打的话是互相打还是打群架?他俩基本是个并排坐着的形势,对视了一眼,决定互相打。于是张三把那人打了。打完之后,丛岭那边还在撕扯,他就过去拉开丛岭,把另一个也打了。

从派出所出来时,丛岭激动地翻起了包,翻了半晌,掏出一把车钥匙,塞给张三。他喝得也着实不少了,说话时直打晃。

“开我这辆(嗝)车的人,”他说,“必须是我兄(嗝)弟,必须是。”

张三很不好意思:“老板,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丛岭愣了一下,怒道:“你疯(嗝)了吧,我是让你给我开(嗝)车,没说送你(嗝)车。”

张三当时体会到,文学上形容这种情况时所说的“找个地缝钻出去”完全是无稽之谈,真到了这种尴尬的巅峰,你只想杀人灭口。

周一上班时,他才知道丛岭是认真的,拿到他的车钥匙的人,同时也得到了一个职位:董事长助理。这封任命邮件发出之后,张三得到了一个新的外号:“二十四部督总管兼总裁办掌印大太监,领侍卫内大臣”。这个称号就很不友好了,里面带有明显的侮辱性质,用心险恶。人们知道,董事长助理实际上是VP级别,高于所有中心总监,能够插手任何部门的业务,并且具有行政审批权。而侍卫一词则代表打架这件事也在公司传开了。据说丛岭逢人就说,张三一点都不能打,十个也打不了一个齐哥,而且竟然让老板先动手等等。

张三的胸牌换成了皮革编织挂绳,与董事长本人的金属编织挂绳只有一步之遥。他的办公室换成了总裁办公区和行政走廊之间的一间拥有大落地窗的房间,员工们私下称之为“值房”,那是封建王朝的内阁大臣参赞机务的地方,跟太监其实没什么关系。张三为了避嫌,行事尽量低调,连行政走廊都不怎么去,但丛岭却不以为然,或者说不得不让张三更多地出头露面。因为他得了一种怪病,叫什么习惯性膈肌痉挛,翻译成汉语,就是打嗝打个不休,每天发作几次,每次几个小时,开会、坐车、吃饭、谈判都会受到影响。想象一下一位衣冠楚楚、身家亿万的老板,在会客厅会见投资人代表,却不断打嗝,画面简直美不胜收。这个病让丛岭苦恼不堪,他一面寻找各种偏方积极治疗,一面把越来越多的事务交给张三。

两个人进入了一个新的蜜月期。一个老板和一个员工出现了两个蜜月期,这在职场上是罕见至极的。在这种关系之下,两人甚至都进入了对方家庭成员的视野。有一天张三替丛岭出去应酬,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家倒头就睡,这时手机一响,上头有条短信,被他女朋友看见了,短信是这么写的:“遇见你真好,如果没有你,很多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女朋友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很想把他叫醒问问这个叫丛岭的是谁。一位女性,或者说一个女朋友,却不知道男朋友老板的名字,这正常吗?她思想斗争了一番,强自按下满腔怒火,准备等第二天张三清醒了再吵。没想到过了不到十分钟,电话竟然打过来了,一个女人破口大骂:“狐狸精,骚货,你是干嘛的,活腻了敢动老娘男人,你也不问问价钱,你叫什么,你他妈绝不叫张三,谁信呀……”

这件事是张三第二次想杀人灭口,而且不知道该杀谁好,思来想去,还不如杀了自己干脆。有好几天,他跟丛岭在公司互不见面,把门一关,有事托底下人带话。后来张三忍无可忍,提出要休年假,想把这个尴尬期躲过去。结果他去了趟泰国,回来又闹出一件幺蛾子:自己一手带起来的手下被开了,在他不在公司期间。

此时的张三在公司已经权势熏天,谁都知道他跟老板私交很好,攀升之快,宠遇之隆,亘古未有。他不在公司,谁敢动他的人?想来想去,嫌疑人只有一个:丛岭本人。张三怒气冲冲地去找丛岭质问,没想到丛岭毫不回避:“是我开(嗝)的呀。”张三问:“你没事开他干嘛,他哪惹你了?”丛岭说:“这人(嗝)不是好人,你看他跟你说话(嗝)一副谄媚的样子,你现在是V(嗝)P,你没当上V(嗝)P的时候,他有这么尊重(嗝)你吗?我看不惯,我公司里不(嗝)要这种人。”

张三火上顶梁门,吼道:

“你要开我的人,怎么也得跟我说一声,不能看不惯谁就开谁!有一天你看不惯我呢?”

丛岭也上了脾气,脖子上青筋暴起,站起来焦躁地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终于一拍桌子,大声回道:

“不会的!”

从这一刻起,丛岭居然不打嗝了。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往好处想想,这事反而成了他俩化解尴尬的台阶。张三深谙事君之道,他懂得一个诤臣在面折廷征之后怎么下台,自己要想下来,先得给皇上递个梯子。他对丛岭说,开人的事情是我的事,以后你不要管,想开谁跟我说就是了。这是一句场面话,没想到一语成谶,后来给张三惹了个职业生涯巅峰级别的麻烦,这是后话。

三月里,流年不利的丛岭在经历了船厂爆炸、融资失败、亲信出走、街头斗殴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件喜事:女儿出生了。对于男人来说,如果成为父亲带来的是80分的喜悦,那么成为一个女儿的父亲带来的则是1,556,387,542,362分的喜悦。丛岭家在上海,女儿满月那天,他邀请张三坐头等舱飞去喝酒,就住在他家里。张三在草坪上仰头望着古堡一般的丛宅,才知道自己的老板当年是多么叱咤烟云。老板指指左边说,那栋别墅住着中国矿泉水第一人。又指指右边说,那栋别墅住着中国小家电第一人。又揽住张三的肩膀说,当然,现在他们都没有我成功,因为他们没有女儿。俄顷又补充说,也没有你。张三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说,莫要再说这种话了老板娘听见又要误会的。丛岭一愣:

“误会啥?我又不是同性恋。我跟你就像太宗跟魏征,乾隆跟纪晓岚,莱因哈特大帝与齐格飞……”

张三赶紧叫停,尴尬地笑道:“不是武宗跟刘瑾就行。最近我听说,底下人都管我叫九千岁,说我在公司横着走。”

丛岭哈哈大笑:

“你没有刘瑾那两把刷子。哦,刘瑾除了两把刷子,还有两把刀,就藏在折扇里,天天站在朱厚照背后给他扇风。你有吗?”

张三陡然间冒出一身冷汗。

“我没有。”

丛岭说:“没事,会有的,回头我送你两把,帮我杀人。”

“你要杀谁?”

“今天不谈不开心的事。”

回到公司后,张三就接到了一个任务,其麻烦程度,如前所述,达到了职业生涯的巅峰。事情是这样的:在研发部门有一个代码奇才,名叫边靖。此人用他的履历证实了“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的说法,他的智商奇高,写出的代码简洁高效,且有一种程序员看了会带来生理愉悦的美感。而他的情商则十分低下,每句话都阴阳怪气,几乎得罪了公司所有的人,包括张三在内,并且对此非常得意。

可想而知,每天有多少人想要开掉这个麻烦制造者,每一次他参与的会议,每一个他在的场合,他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他认为产品部都是无能之辈,产品设计这个工作程序员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他指责行政财务IT等支撑部门都是公司的蛀虫,除了给员工找麻烦,没有别的作用。他曾经在丛岭接受媒体采访时闯进行政酒廊,含笑告诉记者,产品表面光鲜,其实只有UI好看,背后的抗压能力是一坨狗屎,记者了解到他的身份后问他:既然你就是研发,那这坨狗屎不是应该由你负责吗?边靖笑着说,我是前端,这事归后端管,如果由我来做,绝不会做成这样。

边靖的可怕之处在于,他说的都是真的。当时他已经是公司的全民公敌,张三听到这话之后,马上让他着手后端的修缮工作,边靖欣然应战,一周之后,完成了后端三个月的工作计划,抗压测试成绩远超后端工程师原来的最高纪录。另外,他还掌握着大量的原始代码和高级权限,这事用大白话说,就是拥有兵权,随时可以造反。要处理这样的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智商和情商,还需要一些职场政治手腕。

幸运的是,就像边靖在代码上拥有的天赋一样,张三是这方面百年一遇的奇才。

除掉边靖当然简单,找个理由辞退就行了,但他是三朝元老,按照公司财务规定,开掉他的赔偿需要十个月的薪资。公司不是没有这个钱,而是不愿意在一个讨厌的人身上花这个钱。丛岭找到张三说,你不是告诉过我,开人的事情交给你吗?你去办吧,办好了给你升职加薪。张三又冒出一身冷汗,他已经是九千岁了,再升还能升到多少岁?想想政界前辈韦公讳小宝,真令人毛骨悚然。而且这件事说到底是一件恶事,是要他去做恶人,会给他带来恶名。至于事情本身有多难办,张三似乎并没有多想。

整件事情说来也简单。

五一的时候,运营举办了一个线上活动,用户在小游戏中凭借分数抽奖,若是分数达到8888,则直接获得大奖,价值10,000元。这个活动就是为边靖策划的。张三召开了一个策划会议,邀请研发代表也就是边靖出席,讲完活动规则后,边靖果然露出得意的神色说,这个活动漏洞太大了,如果有人利用传输上的缺陷修改封包,产生多个8888,你们发不发奖?一个产品经理站起来说:出了这种事不是你们研发负责吗?边靖继续冷笑,答说你们既然请我来,我只负责提醒你们这种可能性。

到此为止,进展顺利,张三十分满意,一脸为难地让产品经理坐下,似乎十分担忧地问边靖:会有这种可能吗?边靖确认再三,张三又说:我觉得不会吧!用户哪有那么高的技术水平?边靖大笑三声:这算什么技术?张三紧接着就问:那你能做到吗?边靖得意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当然。

会议结束后,运营中心很快做出决定,产品提出需求单,活动照常研发上线。边靖知道后,故意与张三擦肩而过了几次,每次都是为了展现一下他特地练过的职业冷笑,生怕人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活动上线当晚0点,大奖产生,8888 。

第二天,张三把边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边靖还是那张欠揍的脸,似乎等他开口询问自己怎么补救,而他自己则已经准备好了另一种连夜演练过的升级版职业冷笑作为回应。没想到张三语重心长地说:

“边老师啊,出事了,你知道吗?咱们那个活动,公司出了内鬼,有人修改封包拿了大奖,唉,悔不听明公之言啊!我们已经报警了,警方查过IP之后,发现在这个IP上除了登陆过我们的产品之外,还访问过咱们公司的SVN和mantis,此外还登陆过一个QQ,你知道,我是不用QQ的,我已经安排行政部去查这个QQ是哪个部门的员工了,我想八成是你们研发的人,别人也没有这个水平嘛……”

边靖连离职都没办,当天下午离开公司,从此再也没来上班,也联系不上了。

后来丛岭问张三,你这叫什么套路,漏洞百出啊!第一,如果作案的人真的不是边靖呢?张三答说,后端既然已经由他改过,出了这种事,不管谁干的,他都难辞其咎,这就是当初我让他接受后端的原因。丛岭叹道:我操,深了!

接着又说:第二,你有什么把握边靖一定会上钩,去改那个封包呢?张三答说,他不可能不上钩,他的情商就像一个六岁孩子,如果你问一个学过两天英文的六岁小孩说:有一个外国友人要问路,我不会英文,不知道有谁能当一下雷锋啊?那孩子不跳起来把那个外国人指到爪哇国才怪呢,等你女儿六岁你就知道了。

丛岭又说,那你报警这一招也是险棋啊,倘若边靖没有作案,你这不是报假案吗?张三惊呆了:哇靠,你居然信了,我根本就没报警,老板你太让我震惊了!这话让丛岭很没面子,他又补充说:那你又怎么知道边靖听了你这番鬼话,一定会离职呢?张三想了想说:他这种人实际上是胆子极小的,又缺乏社会经验,一玩真的立马跪下,我见过太多了。不过他连离职都不办直接跑路,我也是没想到的。丛岭捏着下巴端详了张三几秒钟之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

“我今天才发现,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张三立刻想起关于刘瑾的那番谈话。刘瑾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巨奸,把持朝纲、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谋朝篡位,没什么坏事没干过的,时人称之为九千岁,想必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祝愿。想到此处,张三遍体生凉。今天的事情,他用的不是刷子,是刀。从这一刻起,他开始觉得自己跟老板走得有些太近了。自从当上九千岁,他要做的坏事就越来越多,而比做坏事更可怕的是,有些时候他竟然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业,是他的闪光点,能力所在,天赋所指。他做起这些事来,确实有一种运筹帷幄的快感,但洗脸时照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渐渐长出一副奸臣的相貌了。

张三萌生了退意。

几个月后,他提出了离职。丛岭当然反应激烈,拍桌大怒,什么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什么你不要给我玩急流勇退那一套,你离登顶还远着呢云云。但这些话越说,越让张三觉得,自己可能一直对丛岭有什么误解。他一度觉得自己能够在二百多人里脱颖而出,得此荣宠,是因为老板喜欢自己这个人,跟自己成了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慕然回首,发现自己成了戏台上的大白脸,成了一把刀。或者说二把刀。

两人闹了几天,公司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谣言四起,军心浮动。张三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便试着安抚丛岭的情绪,一方面坚决不放松自己要离开丛岭的口风,一方面推心置腹,想要说出一番“从朋友角度给公司的建议”。这依然没有奏效,最后张三心想,没办法了,只好打真情牌了。他觉得说出实情,丛岭一定会理解的。
他说:

“坦白讲吧,我觉得我的能力没地方发挥。现在我成了公司的九千岁,干的都是手上拿刀、刀头舔血的事情。我想做产品,做好产品,做真正面向需求、解决痛点的好产品,我是因为这个才来公司、留在公司直到今天的,不是因为我跟你是朋友。”

没想到这一下触逆龙鳞,丛岭突然失态大怒,摔盘子打碗,在行政酒廊吼出滔天音浪:

“张三!你不要搞错了!我留你是因为你手里有业务,不是因为我跟你是朋友,我跟你不是朋友,不是朋友,不是朋友!”

这是他们说过的最后的话。

据说后来丛岭告诉行政部,张三离职一切开绿灯,妥善过渡。张三办好手续,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跟丛岭见一面,但丛岭上演了曹操对关羽演过的戏码,闭门不见,不给他道别的机会。张三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又觉得矫情,就这样黯然离开了。一代九千岁灰溜溜地离开公司,没有一个人送行。

九千岁的故事讲到这里,我的搭档听得心驰神往,眯起眼睛看着远方,悠悠地说:

“九千岁这个人很厉害啊,跟他共事一定很恐怖吧!”

我没有说话。他又说:

“但是话说回来,你不觉得没有丛岭的话,九千岁什么也干不成吗?我觉得丛岭是把他当朋友的,但是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老板跟员工成不了朋友,成了朋友,就不能再当老板和员工了。”

“那是你说的。”我反驳道。

“那你觉得他们是朋友吗?”

“不是吧。”

“现在想来……”搭档皱起眉头,像透过一面不存在的放大镜一样看着我。“九千岁不会就是你吧?”

“开什么国际玩笑?”

“不是吗?”他拍拍胸口,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不是就好。我还在想如果是你的话,就不能跟你一起写戏了,否则早晚被你玩死!不过也有好的一面,赶紧联系联系丛岭,你就飞黄腾达了,他可是以前咱们行业风口浪尖的大佬啊,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很厉害的,说了半天你不知道吗?”

“啊?”
那天的酒局就这样散了。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是怎么当上编剧的。从互联网公司辞职之后,我先是写了一阵子书,可惜没能成为畅销作家,一度快要活不下去了。这时候冒出一个著名编剧,著名到普通观众可能都听说过的那种,七拐八拐找到我,非要招我入他麾下当编剧。然后又冒出一个一线巨星,也不知道怎么认识我的,想让我给他写戏。此后每当我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有人来找我写戏,我基本上没缺过活儿。可是我压根也不认识什么著名编剧,什么一线巨星。后来的很多机会,现在想来都是在最合适的时机以最舒服的姿势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基本上是被其他编剧们烧香求不来的机会砸成编剧的。

莫非有什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老大哥在看着我?

囧叔
Nov 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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