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迷藏

大地迷藏

她想,她在一个快乐的国度里奔跑。只是,当男人追上她,一切瞬间幻灭。

2020.11.23 阅读 644 字数 11242 评论 0 喜欢 0

在最近的三通电话中,胖婶对我说了三件奇怪的事。

第一通电话在年初,那时胖婶刚回郑州上班。一天晚上,他打《绝地求生》,女友坐到他怀里,说要和他玩一个游戏。胖婶说:“玩什么游戏?”女友说:“捉迷藏。”胖婶说:“能不能玩成人的游戏?”女友说:“捉迷藏,你玩不玩?”胖婶说:“当然玩啊。”女友说:“你闭上眼睛,数十个数。”胖婶朝一个骑摩托的家伙放了一枪,没打中,于是闭眼,开始数:“一,二,三……”到十,他问:“好了吗?”没人答应。他又问一遍,然后睁眼。房间不到二十平,找不到女友。去客厅,没有女友。问合租人,都不知道。从那晚起,女友消失了。在电话中,胖婶说根本没有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不久又说,这是灵异事件。电话中有嘈杂的鸣笛声,和北方早春呜咽的风声。

第二通电话在清明过后,胖婶回家祭祖,没见到我,来电话时已在郑州。他问我知不知道昂山素季,我说有一点印象,但想不起是谁了。胖婶说,昂山素季是缅甸的女政治家。然后,讲起昂山素季的传奇人生。我那时在相亲,女孩比我小四岁,面孔依旧青涩,谈起家常细故却很熟练。她讲着一个刻薄的姑姑,滔滔不绝。我接电话的时候,她还在讲。于是,我夹在两种漫长的讲述中:一种熟悉,一种陌生;一种如鬼魅般在这个国度延续着,一种因发生在另一个国度而不真切。最后,我打断胖婶:“你到底要说什么?”胖婶和女孩同时停住。女孩从卡座起身,说有事,先走了。胖婶在电话中说:“她怎么能这样?”我说:“你说谁?”胖婶说:“昂山素季啊。”我说:“她怎么了?”胖婶说:“你刚才没在听吗?”我说:“我在相亲。”胖婶说:“啊,女孩怎么样?”我说:“已经跑了。”胖婶说:“啊!”我挂了电话。

第三通电话在五一前夕,胖婶准备回家,问我有没有时间,想聚一下。我说可以,随时都行。胖婶讲起前天晚上的一个梦。梦中他回到小时候,我们都回到小时候,村庄里大人干活,小孩游戏,阳光穿过茂密的树荫,洒在土路上、池塘边和房屋瓦顶。胖婶在做游戏,大概我也在。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脸上都带着笑容。这很奇怪,所有人都在笑,但胖婶说,梦中确实是这样。然而,一晃神间,所有人都消失了。小胖婶由喜转悲,转为恐惧,奔跑着,四处找人。后来,他看到了我——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梢上的蝉。我穿一件不合身的橘色T恤,两肩紧裹,肚脐露着。胖婶走到我身边,循着我的目光,望向树梢,却什么也没看到。再低头,我不见了……我对胖婶说:“你开始怀旧了。”胖婶回应道:“是吧,我们都快三十岁了。”我们没再聊什么,约定见面时细说。当天晚上,洗衣服时,我想起曾经有过一件橘色T恤。那时候家里贫困,我将一件橘色T恤穿了三年。

五一胖婶回来了,我们在镇上喝酒,谈到房价、车价、各种物价,以及日渐老去的父母。胖婶很沮丧,但饭量并没有因此减小。他比过去更胖了些。其间他说到人工智能,引用了不少理论,用词也非常专业。按照他的见解,一个尽善尽美的世界终将通过技术实现。我问到他的工作,他才如梦初醒,沉吟片刻,说保险不好销售。接着又说,现在什么都不好做了。胖婶总结这些年他从事过的行业:餐饮,房产,互联网,以及保险。从大学毕业开始,努力投奔潮流,曾经渴望抓住一切,最终却什么也没抓住。或者说,被抓住了。我问:“被什么抓住了?”胖婶满脸通红,扶着酒杯,深沉地说:“时代。”我说:“胖婶。”胖婶说:“怎么了?”我说:“你喝醉了?”胖婶说:“没有啊,这才一瓶。”我说:“那你怎么开始装逼了?”胖婶说:“哈哈,是吧。”我说:“你女朋友找到了吗?”胖婶说:“没有啊,真是奇怪,你说她会藏在哪呢?”我说:“别找了,找不到了。”胖婶眼眶一红,望着酒杯,不出声了。许久后,他说:“大伯,我要跟你说件事儿。”我说:“什么事儿,说吧。”他喝一杯酒,目光低垂,犹豫着,不开口。我说:“说吧,什么事儿。”他说:“算了,没什么事儿。”我说:“你要借钱吗?我没多少,尽量帮你。”胖婶说:“不是钱的事儿,走吧。”我说:“到底怎么了?”胖婶站了起来:“走吧。”

当晚我去村庄放电影,胖婶跟着一起来了。镇长选定的战争片,个人英雄,主旋律。村庄里多是留守老人,三五丛白发聚在幕布前,一边观看,一边记忆中的露天电影。那时候谁的儿子成亲,那时候谁的孙子出生,那时候谁在大庭广众下出洋相,那时候谁和谁还在人世……老人们一度开怀大笑,最终只剩叹息声。村庄里野草疯长,杂树掩映,昏暗中,房屋模糊不清。几颗星星散落夜空,尖锐地俯视一切。胖婶突然抬起手,指着村庄说:“你看,像不像一座大坟墓?”我取出两支烟,给胖婶一支。前方,英雄还在战斗。夜风有些凉,老人易疲倦,电影未放到一半,都走开了。胖婶抽着烟,不断咳嗽,问我:“有没有别的电影?”我说:“你想看什么?”胖婶说:“看一个应景的。”我说:“应什么景?”胖婶说:“眼前这景。”我放了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曾经的多个夜晚,当观影的村民散去,我就放自己喜欢的电影,一个人看。我和胖婶坐进旧皮卡的驾驶室,隔着前挡风玻璃观看。开场五分钟,胖婶望着雾中的男女问:“他们要干什么?”开场二十分钟,胖婶说:“他们是什么关系?”不久胖婶打起哈欠。诗人从疯子家里带走蜡烛时,胖婶响起了鼾声。但是,诗人护着点燃的蜡烛穿过水池时,胖婶又醒了,神思恍惚地盯着幕布。我们驾车返回镇文化站,再步行到街边的新农村小区。分别时,胖婶打着火机,单手护着火苗,在黑夜中前行。没走多远,火苗被猝来的夜风吹灭了,一瞬间,胖婶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次日胖婶离开,家里为他准备了半袋大米和一桶菜籽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统统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我开单位的旧皮卡送他。中午一起吃饭,胖婶又喝了酒,没喝多少,但醉态明显。他又说起人工智能将给世界带来的改变,口若悬河。而一登上旧皮卡,就将所有的论述带进了睡梦中,以鼾声响应还未到来的完美世界。我打开广播,调到一档《鬼吹灯》评书,讲述人的语气忽高忽低,惊悚和悬疑都透着浮夸。春日阳光照亮大地上的麦田,油菜花聚拢在墨绿的海洋中,杨花漫天,飘飞如雪。狭小的驾驶室里,充满了人为的鬼气。胖婶被评书里的一声尖叫惊醒,惶惑地望望左右,然后看着我,问这是去哪。我告诉他去汽车站,他迷离地望着前路,似乎并不相信。终于他又靠在座椅上,用力拍打脑袋,闭上了眼睛。许久后,当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忽然睁开眼,忧愁地说:“大伯,你知道昂山素季吗……”

昂山素季是缅甸独立领袖昂山将军的女儿。昂山将军被英国人支持的政党刺杀时,昂山素季只有两岁。十五岁时,昂山素季随母亲到印度,在一所女子学院学习。十八岁时,昂山素季进入牛津大学。二十七岁时,昂山素季和牛津大学教授迈克·阿里斯结婚,之后的十几年,生活平静幸福。四十三岁时,昂山素季回仰光探望母亲,赶上军政府镇压民主示威。昂山素季为苦难的同胞义愤不平,从此决心为缅甸的民主事业奋斗,也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囚徒生涯。起初,军政府百般阻挠阿里斯见她。后来,阿里斯因病去世,军政府催她去英国奔丧,企图借机将她逐出国门。但是,昂山素季忍住悲痛,选择和苦难的缅甸人民在一起。2010年,六十五岁的昂山素季被释放,终于走上了从政之路……

“你说这些干什么?”我问胖婶。

“是莉莉告诉我的。”

“谁是莉莉?你女朋友?”

“不是,”胖婶取出一支烟,叼在唇间,却没点上,“莉莉是一个缅甸女孩……”

今年清明前夕,胖婶回家祭祖后,陪哥哥千里南下,去中缅边境买女人。胖婶的哥哥叫牛角,和胖婶天差地别。胖婶高,他矮。胖婶白,他黑。胖婶为人谦和,他性情阴鸷,难以捉摸。我几乎从没见他笑过,除了小时候隐约的两次。一次一个小伙伴掉进水渠,他那时比我们高,在水渠下游洗澡,不仅没有救起小伙伴,反而侧开身,让湍流把哭喊的小伙伴带走。在他侧身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笑。一次是在池塘里洗澡,他来了,我们都避开,一个小伙伴没有退避,他找借口揪住小伙伴,按进污泥里翻滚。这场折磨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小伙伴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旁观的我都感觉受到了侮辱。而他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似乎非常享受。曾经他一度为害乡里,所有小孩子都怕他。当他活到三十多岁,成了让人耻笑的光棍。光棍在农村并不在少数。

媒人是个游手好闲中年男人,前些年加入说媒集团,从此受人抬举。他为牛角介绍了不少女人,都没成,于是劝说花钱买,八万或十万,因货色而定,正规手续,政策支持,须抽取五千块中介费。他自吹这种国际买卖已经成了十几例。胖婶家里同意了,东拼西凑,备足了钱。三人从信阳出发,先坐火车到昆明,再乘汽车到瑞丽。南下的途中,胖婶开始清理女友的照片。这很痛苦,但他知道一切都无意义了。即便如此,删到最后一张,还是下不了手。他戴上耳机听歌,企图摆脱记忆的纠缠,又发现不少歌曲因为女友才听,于是开始清理歌曲。最终还剩一首《西窗的雨》,他犹豫不决。这是第一次约会时,女友放给他听的。当时他们从电影院出来,半天看不见出租车。夏夜闷热,女友说听一首清爽的歌吧,打开手机,放了这首。恍然间,世界清凉,寂寞,又温馨。胖婶从此喜欢上了好妹妹,只是女友偏爱秦昊,而他更喜欢张小厚。胖婶说张小厚胖胖的,样子憨厚善良,很可爱。我怀疑胖婶在说自己。胖婶没有删除这首,给了自己一个理由:起床铃声。

路上用了一天多,到了瑞丽,人困马乏。媒人要求先休息,牛角不同意。媒人拨通电话,对方要求在一家餐馆见面。菜上桌,酒入杯,吃喝起来,瑞丽男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不住地夸赞缅甸女人的好。酒足饭饱,瑞丽男人索要介绍费。胖婶这才明白,真正的卖家在姐告,瑞丽男人只是中间人。牛角望着媒人,满脸狐疑。媒人说是这样,都是这样。交六百块介绍费,四人打的去姐告,一个小时到达。瑞丽男人把他们带到一家玉器店门口,一个皮肤黝黑的男青年已经候在那里。交代一番之后,瑞丽男人走了。男青年的普通话更蹩脚,但能清楚地表达要烟和饮料。一切买来了,男青年说女人在木姐,缅甸木姐,晚上才能过来。胖婶有些怀疑,媒人让他放心,说是正规程序。天色还早,男青年带他们沿边境线走了走。在胖婶的想象中,边境线应该有士兵把守。但是,除了国境关卡外,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士兵。有的地方只是一道铁栅栏,不足一人高。有的地方干脆完全敞开,中缅两国的民房紧紧相邻。男青年抽烟,喝啤酒,讲着他在中缅边境的地位。媒人殷勤地附和着,不时扭头望向兄弟俩:“看到没?肯定能成!”胖婶怀疑这是买卖人口,问了些问题。男青年说不违法,有正规手续,缅甸太贫穷了,女人愿意嫁到中国。然后,男青年拍着胸口,以自己的名誉保证。媒人对胖婶的疑虑很不满,让胖婶想想村里的阿洋和大龙,两人都在媒人的帮助下买到媳妇,如今都生了儿子,家庭和谐。一路行去,只有牛角沉默不语。他身材粗短,走路时左摇右晃,心事重重地东张西望,像个迷路的小孩。胖婶想到,这是哥哥第一次走出河南。来到一处边境豁口,男青年抬起手指指,说女人从这里过来。没人回应什么。胖婶看见牛角凝望对面,嘴唇动了动。后来,他们要离开时,牛角望着陌生的国度,点了点头。胖婶忽然感觉哥哥很可怜。

他们原路返回,看见小学生穿过边境,前往对面的缅甸木姐。男青年说那是在中国上学的缅甸小孩,缅甸的教育太落后了,又蔑视地说不止教育,什么都落后。他们去一家餐馆吃晚饭,餐馆老板和男青年很熟。饭后去一家旅馆开房,旅馆老板也和男青年很熟。他们打麻将,都不敢赢男青年的钱。十点左右,男青年打电话,对方说还没准备好。十二点,男青年再打电话,对方说两天后才能过来。此时男青年已经赢了不少钱。胖婶开始担忧这是个骗局。媒人谄笑着说:“别的地方还有女孩吗?”胖婶感觉这问题可能也是程序的一种。果然,男青年说有,只是位置偏僻,要包车过去。包车要一千块。牛角上前一步,用带着狠劲的罗山话问:“啥时候能见到人?”男青年一愣,说今夜就能见到。牛角把钱塞进男青年裤腰带里。

又是一个电话,对话简短。十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开到宾馆门口。他们上了车,街上的灯光飞速倒退。胖婶发现,那是返回瑞丽的方向。不久,面包车偏离油路,拐进一条小道。车速放慢了,依旧剧烈颠簸,灯光所照之处,唯有密林和山丘。胖婶感觉有些害怕。他看见哥哥纹丝不动,化为一团黑影。他看见媒人不停地抽烟,口鼻忽明忽暗。半小时左右,面包车停在一片林中空地。下了车,胖婶发现空地边缘有两间木屋。潺潺的水流声传来,不知道水流在哪。一只枭鸟惊悚地叫着,像在警示,像在威胁。车灯之外,到处一片黑暗。胖婶感觉走进了一部恐怖片,而且是童年看到的恐怖片。不久,一辆车从同样的方向开来,直到近前。车灯刺眼,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可以看出来了很多人。胖婶的心脏狂跳起来。牛角捡起一块石头,斜迈两步,挡着弟弟。说“挡”并不恰当,胖婶身高一米八,牛角只到他的胸口。无论如何,牛角站到弟弟身前,拿着石头的手稳稳举起,凝成一个坚固的姿势。胖婶感觉哥哥的姿势很可笑,那是哥哥当年吓唬小伙伴的姿势,而他们如今面对的可能是人贩子。这可笑让胖婶感觉哥哥更加可怜。

来人走近,三个男人,四个女人,胖婶舒了口气。牛角松开石块,窘促地在裤子上蹭蹭手。四个女人站成一排,一个男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请他们挑选。牛角走过去,逐一检查。又绕到女人背后,再次检查。还拉起女人们的手,察看手心和手背。胖婶想起父亲集市上挑选猪仔的场景。他想如果哥哥足够高,可能会掰开女人们的嘴,像父亲买猪仔一样看看她们的口齿。牛角问这些女人怎么卖。胖婶第一次听到哥哥说普通话,只是既不像普通话,也不像家乡话。男人报出价位:第一个瘦小,麻脸,六万块;第二个壮实,精神,八万块;第三个好看,虚弱,八万块;第四个高挑,丰满,十万块。牛角选了好看的那个。男人告诉牛角:“她叫莉莉,茉莉花的莉。”带路的男青年忽然唱道:“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吐词不清,严重跑调。对面的两个男人笑了起来。枭鸟凄厉地叫了一声,随即是清晰可闻的振翅声,仿佛不是一只鸟,是许多只鸟同时振翅。有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抬起了头,都望着漆黑的夜空,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只有莉莉除外,她目光低垂,像是生病了。一个男人问付现金还是刷卡。牛角说刷卡,扭头望向弟弟,露出满意的笑容。胖婶知道再说什么都很愚蠢,但还是问了有没有手续。男人掏出几个证件,递出其中一本。胖婶接过,是莉莉的护照。男人说:“拿它可以坐车,回家没有任何问题。”胖婶犹豫片刻,又问这样是否合法。媒人拍他一下,不耐烦地说:“别瞎操心了,人家买一年多了出过事吗?”接下来的事情让胖婶很意外:男人坦白地说不合法,还说要的话可以付款,不要的话他们把人带走,都没关系。胖婶望向牛角,牛角重重地点头,目光灼热。男人掏出烟,递给牛角一支,递给媒人一支,递给胖婶,胖婶没要。男人抽着烟说:“小伙子,法律是为穷人制定的!”胖婶犹豫不决,媒人说:“都断子绝孙了个靠熊,还这么死板!”牛角照媒人肚子上狠捅一拳,走到弟弟面前,伸手要卡。胖婶交出卡,同时感觉世界的一部分正在塌毁。付过款,男人给了一把手电筒,说最近风声紧,让他们别回姐告,晚上在木屋里过夜,明早再到路边搭车去瑞丽。走之前,男人留下一个电话,让发生意外的时候联系。两辆车都开走了,空地被黑暗侵吞。牛角打开手电,让莉莉进木屋。莉莉望着牛角,像是望着一团费解的事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牛角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木屋。木屋靠墙的地面铺着干草,一个被烟熏黑的油漆桶里装着柴灰。媒人找了些树枝,放进油漆桶里点上。起初,四人在一间屋里,围着油漆桶静坐。不久,媒人笑了两声,拍拍胖婶的肩膀,把他带到隔壁屋里。胖婶感觉非常累,却没有睡意。媒人面朝门口坐着,吧嗒吧嗒地抽烟。胖婶问媒人以前是不是也这么麻烦。媒人说不是的,以前来到姐告就能买了。胖婶问媒人刚才有没有害怕。媒人嘿嘿笑了两声,没回答。片刻后,媒人说:“这女人真美啊。”胖婶感觉媒人语气里带着哀伤。突然,隔壁传来女人的叫声:“起开!”胖婶大吃一惊,不只因为叫声,还因为女人会说中国话,而且是中国北方的语言。寂静片刻,女人又叫骂起来,忽而陕西话,忽而河南话,忽而又像是山东话。不久,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女人不吵嚷了。胖婶站了起来,媒人立即拉住他。隔壁屋里的柴火熄灭了,门前的光亮瞬间被黑暗淹没。胖婶听见喘息声,牛角的喘息声,牛角水牛般的喘息声。媒人又笑了两声,哼起一个调子,慢悠悠地躺下。胖婶发现自己流了泪。

喘息声时断时续,最终何时停止,胖婶不知道。他躺在地上,陷入一种醒着的昏睡,或者一种睡着的清醒。牛角的吼声把他拽回现实,从中国腹地演进到中国边境的现实。“莉莉跑了!”牛角大吼。胖婶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莉莉是买来的女人,是他未来的嫂子。他慌忙问莉莉往哪儿跑了,却发觉心中并没有那么慌忙。牛角说不知道,一觉醒来摸不到人了。胖婶打开手电,绕木屋走了一圈。地面潮湿,一行仓促的足迹延伸到密林中。胖婶安慰哥哥:“天很黑,她没有手电,跑不了多远。”随后,胖婶沿着足迹奔跑起来。在一些时刻,胖婶感觉轻盈如燕,仿佛是在御风飞行。在另一些时刻,胖婶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是哥哥的媳妇?是借来的八万块钱?还是一桩宿命般的无法舍弃的罪行?他渐渐感到疲惫,心脏狂跳,双腿酸软。但是,他咬紧牙关,加快速度,用身体的痛苦掩盖内心的煎熬。他追上了莉莉。莉莉倒在一棵树下,白衣服沾着血迹,手电筒一照,阴森可怖。胖婶犹豫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莉莉突然醒了,抬手挡住手电光,尖叫一声,爬起来就跑。胖婶冲上去,没几步就抓住了她。她无法挣脱,回头咬胖婶的胳膊。钻心的痛,胖婶松手了。她又逃跑,又被抓住,被反剪双手。挣扎无果,她开始哭,向胖婶求情,求胖婶放了她。胖婶没吭声,没松手。她说她被骗到了中国,她说她不想嫁到中国,她说她家里的人还在等她回家。哭声更加凄凉。胖婶没吭声,也没松手,只是大量出汗。许久后,她不再央求,只是悲伤地抽泣。胖婶咬着手电筒,反剪莉莉的双手,两人站成一种怪异的姿势,一种让胖婶尴尬又不安的姿势。胖婶不知道该怎么办,翻来覆去地衡量着媳妇、八万以及罪行。后来,莉莉说手臂疼,让胖婶放开她,反正她也逃不走了。胖婶犹豫着,放开了她。莉莉坐到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撒向胖婶。胖婶眼睛刺痛,揉搓了很久,能够看清时,莉莉不见了。他放开步子,继续追,不到十分钟,又看见了莉莉。这次莉莉故意让胖婶抓住,反手将一个石块砸到胖婶脑袋。胖婶感觉脑子里嗡嗡乱响,身体晃了晃,艰难地稳住。莉莉又逃跑了。胖婶缓过来后,继续追。刚迈步的时候,胖婶体会到一种快感,一种决然赴死的快感。当莉莉出现在手电筒的光束中,胖婶又不愿追上她。胖婶跟在莉莉后边,莉莉出现,他停步,莉莉消失,他加速,一如人类古老的迷藏游戏。有那么一会儿,胖婶感觉自己在和莉莉一起逃跑,一起逃离这无聊荒诞悲惨的世界。有那么一会儿,胖婶感觉他们已经自由了,因为反抗本身就是自由的一种形式。突然,莉莉跌倒了,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胖婶也停下来,保持着一段距离,一段找寻和藏匿分界的距离,一段自由和毁灭对峙的距离。很长的时间里,莉莉纹丝不动。胖婶担心她出事,最终缩短了距离。莉莉还是不动,粗重地喘息着,睁开的眼睛空洞无神。她没什么事,但绝望让她看起来像一长条分割下来的白皙肉块。媳妇,八万,罪行,疲惫感洪水般袭来,击倒了胖婶,瘫跪在地。“对不起!”胖婶听见一个声音说,随后确认那是自己的声音。猛然间,胖婶感觉很想哭,然后真的哭了起来。莉莉死气沉沉的眼珠动了动,望向胖婶。许久后,莉莉平静地说:“你流血了……”胖婶摸摸脑袋,移开一看,满手血迹。

莉莉是缅甸掸邦人,对中国最早的认识来自表姐。表姐是家乡唯一考入仰光大学的女孩,曾作为交换生来到北京,还游览过上海和广州。表姐说中国的人民热情善良,中国的城市高楼林立,中国的经济飞速发展。表姐说如果缅甸想像中国那样强大,必须推翻军政府的统治,真正地实现民主。每逢假期回来,辅导功课之余,表姐最喜欢对莉莉说的就是中国经济、缅甸政治以及给与缅甸希望的昂山素季。莉莉对表姐说的一切非常好奇,但她并没表姐那样的机会去了解这些。因为家里贫穷,兄弟姐妹又多,初中毕业她就不得不去工作。她不甘心,又感觉没什么好不甘心,身边的女孩全都是这样。她去了木姐,在一家理发店学习。最开始洗头,工资微薄,如果成为理发师,工资就会高很多。店里的女孩经常买娱乐杂志,她们都喜欢韩国明星,只有莉莉喜欢中国明星。在中国南方亚热带雨林的无尽黑暗里,当莉莉讲出胡歌和黄晓明的名字,胖婶感觉这个世界莫名其妙,无法理解。十七岁那年,莉莉被骗到中国。一个木姐女孩到店里洗头,认识了莉莉。女孩热情健谈,说在中国工作,如今休假回来看父母。莉莉问起中国的情况,女孩耐心回答,还说如果莉莉想去,可以一起。一连三天,女孩都来店里洗头,每次都选择莉莉,都给高额的小费。第四天,女孩要回中国工作,问莉莉要不要一起去。莉莉问,能不能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工作。女孩说可以,当然可以。莉莉考虑过被骗,但十七八岁结婚,嫁在没有出路的缅甸农村,从此洗衣做饭,生一群没有出路的孩子,并不比被骗好多少。莉莉决定相信女孩。办理好护照,穿过边境,来到中国。女孩把她介绍给一位中国大姐,让她放心,听从安排,然后消失了。中国大姐带她上火车,一路上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莉莉有所警觉,但表姐对中国的描述让她克制住疑虑。火车穿过田野,穿过城市,又穿行在田野。在火车上看见中国城市的高楼时,莉莉感觉未来将同那些建筑一样伟岸。然而,她们在一个破旧的站台下车,那一站下车的只有她们两人。莉莉疑惑地问有没有到上海,大姐用不流利的缅甸话说到了,不过是郊区,坐车才能到繁华的市区。她们出站,一辆桑塔纳开了过来,里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莉莉和大姐上了车,两个男人通过后视镜不住地打量莉莉。不久,车停了,大姐和一个男人下车。不久,男人独自回来。莉莉问大姐去哪儿了,没有人理她。桑塔纳越开越远,四周越来越荒凉。莉莉害怕,哭了起来。夜里,桑塔纳颠簸着来到一座砖房前。一个男人站在门外,昏黄的灯泡照耀着,影子很长很黑。那是莉莉见过的最高大的男人,像寺庙里的罗汉。当夜,罗汉在满是蒜味的房间强暴她一整晚。那是她第一次被卖。

她一次次试图逃跑,只迎来无尽的打骂。有一段时间,她遍体鳞伤,连呻吟都会痛。也有一段时间,罗汉向她忏悔,求她别再逃跑,还流下伤心的泪水。她不为所动。当她有机会逃跑的时候,她就逃跑。当她有力气逃跑的时候,她就逃跑。罗汉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不到半年就把她转卖给别人。她继续逃跑,威逼利诱,拳打脚踢,都没用。于是,她一次次被卖,辗转大半个北方中国。与此同时,她一次次想起表姐讲过的昂山素季,借这个伟大女性的囚徒生涯鼓励自己,从未放弃重逃跑的念头。她在山东的高粱地里逃跑,在河南的小麦田中逃跑,在陕西的黄土高原上逃跑。最初她逃跑时惊惶不安,因为那些眼睛放光、精囊鼓胀的男人会追她。后来,次数多了,就不再害怕,甚至认为逃跑才是生活的真正内容。再后来,她看了《奔跑吧兄弟》,很喜欢这个快乐的节目。再逃跑时,在心中呐喊:奔跑吧莉莉。感觉不对,随即改为:奔跑吧丹敏。丹敏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她在心中呐喊,有时还忍不住叫出声。她想,中国真是一个快乐的国度。她想,她在一个快乐的国度里奔跑。只是,当男人追上她,一切瞬间幻灭。

她生过几个孩子。五个,还是六个,记不清了。她厌恶她的孩子,骂他们,打他们,尝试溺死他们。但是,她喜欢最后一个——女孩,眼睛大而亮,经常抬起小手点点她,格格地笑。她厌恶心中的喜欢,又无法抗拒这种喜欢。有时,她故意疏远女儿。有时又忍不住抱起女儿,眼泪随即流下。她第一次有了留在中国的想法。但是,女儿不见了。她问男人,男人说送人了,养女儿没用。她和男人拼命,被打成重伤。这次她感觉自己不行了,再也撑不下去。不只伤病,绝望和悲痛也在快速消耗她的生命。最初男人还给她喂饭喂药,后来连男人也放弃她了,只在发泄欲望时颠来倒去地摆弄她。她开始想象死亡的情形,开始思考会不会像妈妈说的那样存在轮回。她猛然间非常思念妈妈,也思念冷言冷语的爸爸,思念数量庞大的兄弟姐妹,思念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小女儿。就在那段时间,新闻台播报了昂山素季访华的消息。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望向墙角的小电视机,一个白衣红裙的妇女正和中国领导人握手。是昂山素季!她老了,比莉莉见过的照片老很多,但是精神矍铄,意气风发,一副大展宏图的样子。莉莉心潮起伏,一度泪水模糊,赶忙擦掉泪水,凝望电视机。不久,下一条新闻开始,莉莉依旧凝望电视机。在当晚的《新闻联播》中,昂山素季再次出现。勇气回到莉莉心中,她努力吃饭,努力锻炼,为下一次逃跑做准备。身体渐渐好转,然而西北冬季酷寒,病情又开始恶化。次年,也就是2017年,经过一个春季的休养,她终于能够行走自如。在男人面前,她装出行动不便的样子。一天上午,男人外出干活,她翻出几百块钱,逃跑了。

她不相信中国人,独自向南行走。半个月后,昏倒在油路边。驾车旅行的三个中国女孩救了她,恰巧女孩们要去南方玩,于是同行。女孩们好奇地问东问西,她只说去云南旅行,别的不愿透露。女孩们把她当作坚强的徒步旅行者,争着跟她合照。在昆明分别,女孩们给她买了很多食物。有了这次经历,她胆子大了起来。从昆明到瑞丽,又搭了两次车。到了姐告,望见对面的木姐,她不禁心脏狂跳。护照早不见了,过不了关卡,沿边境线行走,穿过缺口,坐上一辆摩的。回到祖国,悬着的心放下。摩的师傅问她在中国做什么,她听到久违的乡音,放松了所有戒备,讲出这些年的经历。两人一问一答,不觉间,摩的偏离了方向。当她发现,为时已晚。近年来中国的购买者越来越多,缅甸女人的市场越来越火热,原先贩卖毒品的摩的师傅纷纷改行做蛇头,命运再一次捉住了她……

东方泛白,林中静如死水。莉莉开始向胖婶求情,用杂乱的中国腔调向胖婶求情。莉莉说:“我是个苦命的女人,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胖婶想起苦命的父母,终年劳碌在田地里,拿不出八万块钱。莉莉说:“佛祖保佑善良的人,我一定会天天为你祈祷的!”胖婶想起有势有钱的人,没见他们怎么善良啊。莉莉说:“两个人在一起要讲缘分,强求是不行的。”胖婶想起了女友,想起女友坚决地对他说:“我们有缘无分!”莉莉不说话了。胖婶感觉两股力量在撕扯他:他要么选择其中一股,要么被两股力量撕裂。他选择了一股,善良的那股,正义的那股,牺牲的那股。他决定告诉莉莉:“你走吧,快点走吧!”这时候,黑暗退去,晨曦瞬间涌来,照亮了万丈天空。这时候,清晨的闹钟响起,好妹妹温柔地唱:西窗的雨,轻轻地吟唱,那美丽年华,今向何方……这时候,牛角喘息着赶来,一步步走过胖婶,一步步逼近莉莉,迎着漫天绚烂的晨曦,翘起了鸡巴。莉莉举起一块石头,牛角停步。胖婶想:“我的话没说出来。”胖婶想:“我犹豫太久了,我犹豫了好多年。”胖婶看见莉莉笑了一下,那是美丽的笑,也是坚决的、悲凉的笑。胖婶看见石头砸向莉莉的脑袋,血液奔涌出来。铃声还在响着:流水啊,无心何妨,再化作云雨,某夜倚你西窗……

快到县城的时候,胖婶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到汽车站。胖婶看我,和我说话,都不好意思。大概他后悔说起在云南的经历。我帮他把化肥袋子抬进站,又问要不要帮他抬上大巴车。

“不用了,”胖婶说,“好了,你回吧。”

“好,那你慢点。”

胖婶拎起袋子,准备进站,又停步,放下袋子。

“你不想知道莉莉怎么样了?”胖婶回头,迟疑地问我。

“莉莉怎么样了?”

胖婶不禁一笑,眼眶随即红了。他拎了拎袋子,扭头望着进站口说:“应该……可能……她流了好多血啊……”

在分别的最后时刻,胖婶艰难地告诉我,回到瑞丽,他报警了。就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他买了一个手机卡,报警后扔掉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返回单位的时候,广播依旧放着《鬼吹灯》。主角掉进了墓穴里,找不到出口。我想知道他怎么出来,于是放慢速度。实际上我并不能清楚地想象故事。我总是看见胖婶在亚热带雨林中奔跑,样子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与此同时,世界一片漆黑。当我到达,停车熄火,主角还在墓穴中。

姜泊
Nov 2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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