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驴打官司

邱驴打官司

到底是先有钱,还是先不要脸。

2020.07.10 阅读 1273 字数 11347 评论 0 喜欢 0
邱驴打官司  –   D2T

邱驴的爸爸老邱是个卖豆腐的。邱驴不喜欢跟他爸爸做豆腐,因为他小时候看过《新白娘子传奇》,里面说过: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老邱每天早上5点起床,磨豆浆,点豆腐,豆浆机突突突地一响,就把邱驴吵醒。这是邱驴上小学时候的事情,后来形成了生物钟,邱驴在豆浆机响起的那一刻之前就醒了。如今邱驴二十二岁了,上班的麻花厂8点上工,他4点59起床,到镇子北边的小树林去跟童师傅练武。

童师傅自称是震八方紫面昆仑侠童林童海川的徒弟,会打八卦掌。童师傅轻易是不收徒弟的,但邱驴是镇上的红人,用镇长的外甥马铁的话说,邱驴甚至是个网红。童师傅这人,多少有点势利眼,他的上一个徒弟就是镇长的外甥马铁。网红能干什么,童师傅其实并不清楚,但总觉得是一种稀缺的社会资源,应该抢先据为己有。邱驴跟童师傅练武,不是因为他生性好动,也不是因为童师傅觉得他骨骼惊奇是个练武的奇才,而是因为他想打人。他要打的人在北京,这件事被童师傅知道之后,童师傅很生气地告诫他:我们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不是为了打人。邱驴这个人是很倔的,他心想,不打人谁学武?再说我要打的人该打,我就打他们。

邱驴要打人之前,并不爱好武术,而是爱好文学,喜欢写诗。一般来说,小镇青年的诗都是在打酱油的路上写的,读来可发一笑。邱驴则不是,他是认真读过很多诗之后才开始写诗的。邱驴小时候从学校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回家看过之后唯独爱上了其中的诗集,这主要是因为诗的字数比较少,需要认识的字儿也不多。老邱知道儿子开始写诗之后,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觉得儿子一旦沦为诗人,就不会帮自己做豆腐了,于是开始暴力干涉邱驴读诗写诗。然而邱驴是很倔的,他想干的事情,终究是一定要干成的。那时候他还不叫邱驴,他大名叫邱大保。老邱有一次揪着邱大保的耳朵说,读书识字有个**用,能长力气吗?邱大保顶嘴说,我有力气。老邱说,你要有能耐,你上后院把你爷那盘石磨拉一百圈,就让你写诗。邱大保把耳朵一甩,冲到后院,真拉起磨来,拉得肩膀两溜血泡,十个脚趾头都从鞋里冒了出来,很快引起了围观。后来他就叫邱驴了。

有关邱驴要打人的事是这样的。二十一岁那年,邱驴骑着电动三轮车到铁道对面的吴村收豆子,看见村中间有人聚众吵闹。看了一会儿,邱驴大概明白了:这条村中的主干道,最近被很多城里人的汽车轧得坑坑洼洼。村民不干了,有个块儿大的叫吴强,带头用干草车横在路中间挡住城里人的汽车。城里人的汽车要穿过吴村,不是因为吴村风景秀丽,或是吴村的伙食好,而是因为去往附近一个著名景区的大路上布满了巨大的深坑,他们的小车根本走不了。村民也讲道理,说你们轧坏了我们村的路,也不让你们赔钱,你们在我们这吃顿饭,该多钱给多钱,完了就放你们走。邱驴收完豆子回家,跟老邱讲了这件事,说吴强真是条汉子,好狗护三林。老邱啐了一口,告诉年轻的邱驴:你个驴脑子,爹告诉你,大路上的坑就是吴强挖的!现在吴强靠这个生意,已经买了一辆捷达牌小轿车。

这件事对邱驴简单的大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原本以为吴强带领村民保护了自己村的利益,合理又合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这不是臭不要脸吗?问题是,臭不要脸的吴强居然赚了很多钱,还买了小轿车!这还有天理吗?现在我们知道,有一些诗才的人,当心中充满愤怒时,情绪的出口必定是一首铿锵有力的诗。这首诗就是后来红遍网络的《不要脸,就有钱》。

长篇现代诗《不要脸,就有钱》,通过长达1200字的长短诗句,将当代一些人通过臭不要脸的手段发达上位的丑恶嘴脸充分暴露出来,并加以批判。诗歌用词朴素,格律工整,读来朗朗上口,虽然一个脏字也没有,却能达到大骂了一通闲街的心理效果,使人心情愉快。著名网络歌手北京六哥读到这首诗之后,非常喜欢,辗转联系到了邱驴,两人还通了几次电话。中间搭桥的就是镇长的外甥马铁,后来邱驴又通过马铁认识了童师傅,这是后话。

北京六哥这人十分热情开朗,电话里,他开门见山地告诉邱驴:我把你这诗谱上曲,准能红!红了以后赚的钱你拿九成我拿一成。邱驴非常感动,表示一分钱不要,完全授权六哥去写去唱,但六哥还是坚持寄来了一份合同,还是到付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所有《不要脸,就有钱》相关的收益,六哥拿10%,邱大保(即邱驴)拿90%。邱驴签了合同之后,跟老邱说:我要红了,咱们就不卖豆腐了,咱买辆小轿车,我开车带你上北京,看大雁塔去!为此老邱又打了他一巴掌。

没过多久,六哥这首《不要脸,就有钱》果然在网上红了起来。六哥这人很仗义,几乎每次演唱这首歌之前,都要先解释一番:这歌是一个山西诗人写的,不是我写的,他叫邱驴。演出结束后,他也立刻给邱驴汇款,不过钱并没有多少,远远买不起小轿车。靠写字和唱歌发财,成功率还是挺低的。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没见过面的朋友。当然,很快两人就要见面了,因为邱驴要上北京打人,为此还找童师傅学了武术。但是邱驴要打的人不是六哥,而是把六哥打了的人。

有一天早上,邱驴起床去铁道边背诗,他那时候还没有开始学武术。镇长的外甥马铁开着小轿车突突突地从旁边经过,停下摇开窗户对邱驴说:邱驴,你六哥让人打了,都上新闻了,你知道吗?邱驴赶紧上了马铁的车。马铁因为给两位网红牵过线,现在微博也有一万多粉丝,认证信息是“诗人邱驴经纪人”,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亲密无间起来。他给邱驴看了微博,上面有六哥鼻青脸肿躺在病床上接受采访的照片。马铁又告诉邱驴,基于他庞大的信息网,他已经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是这样的。在北京有一家影视公司,叫“三朵金花”,据说是三个关系很亲密的男性合伙人开的。这公司投拍了一部小成本电影,叫《驴打滚》,现在已经杀青了。这件事本身跟很多著作权所有人都有关系,唯独跟邱驴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是《驴打滚》的宣传启动之后,“三朵金花”发布了一张海报,三个穿着穷酸、笑容灿烂的男子蹲在大马路上,面前的白色人行横道扭曲成了“驴打滚”字样。海报的侧面,写着一行大字:“顾襄作品”;而在《驴打滚》的底下,则写着一句宣传口号:

“不要脸 就有钱”。

彼时,无论是邱驴的长诗《不要脸,就有钱》,还是北京六哥的网络歌曲《不要脸,就有钱》,都已经红得一塌糊涂,连公园里的大妈跳广场舞,都用这歌当背景音乐。听着它能跳得下去吗?大妈果非凡人。总之,这海报出来以后,让六哥知道了。六哥很生气,心想你顾襄这么大的导演,怎么干这么不要脸的事?顾襄是这两年新晋蹿红的一个导演,去年拍了个片,拿了一堆国内外奖项,叫好又叫座,一下子红到云彩里去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不要脸了。何况你还是改编我朋友的小说才火的,我朋友都没臭不要脸,你就先臭不要脸了,哪有这种道理?到底是先有钱,还是先不要脸,六哥失去了判断,决定去找顾襄谈谈。

通过那个写小说的朋友,没怎么费劲就进了顾襄工作室的门,不料顾襄却没工夫搭理六哥,他正忙着跟他的律师吵架。律师姓韩,一米八五,当过兵,一脸横肉,看上去如果官司输了,他能一拳打死对面律师。律师跟顾襄对着拍桌子,拍得壶碗儿乱跳,门外的六哥都听傻了。原来顾襄也是个受害者,这家“三朵金花”从头到尾也没跟顾襄打过招呼,就直接在海报上使用了“顾襄作品”四个字。顾襄派律师去沟通,岂料“三朵金花”的老板罗海涛把肩膀一抱,鸭子腿儿一拧,叫道:“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是有顾襄先生完整授权的,你起诉我们吧,不过为你们考虑,你还是调查清楚再动手比较好。”韩律师憋着一肚子火离开了“三朵金花”,这一展开调查,大吃一惊,原来海报的左下角还有一行小字:

“顾襄,原名顾有财,画家,摄影师,诗人。本海报《创业路上的三朵金花》为顾襄先生授权使用的摄影作品。顾襄工作室享有本摄影作品著作权及最终解释权。”

韩律师上网一查,“顾襄”词条下还真多了一个摄影家,是好几十家摄影家协会的理事。这人还买了竞价排行,搜索“顾襄”头一个结果就是《驴打滚》,韩律师由衷地赞道:太他妈不要脸了。

六哥听完这段故事,心说不赖人家顾导,他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呢。六哥不太懂法,这官司好不好打他不清楚,但他觉得韩律师太容易被打发了,决心亲自走一趟。六哥到了“三朵金花”,三说两说说翻了,结果“三朵金花”中的第二朵名叫秦森,是个练散打的,六哥先动了手,被人家监控拍了个正着,然后就挨了揍。等住了院,发现秦森竟然也来了,门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颗。“三朵金花”的老板罗海涛把肩膀一抱,鸭子腿儿一拧,坐在六哥的病床旁边说:我要是你就赔点钱了事,要不然鉴定个轻伤,你还得坐牢。

现在该说说邱驴学武的事。实际上邱驴火了以后,童师傅就曾经找过他几次,问他要不要强身健体,保家卫国。邱驴听完马铁讲的这段新闻,气得驴性大发,当即就决定要上北京去给六哥报仇。马铁劝他:你别去,你又不懂法,又没钱,还不会打架。然而邱驴这个人是很倔的,马铁看他驴性大发,便趁热打铁,推荐了童师傅。打这天开始,邱驴就每天早起去找童师傅练武。

童师傅教武术,方法与众不同。他找来一架特大号的木梯子,横放在地上,要邱驴高抬腿、轻落足,从格子里飞快地跳去跳回。等邱驴跳得大汗淋漓,他又让他从侧面跳进跳出,总之围绕这个梯子就能练个半天。邱驴去上班,流水线上的线长老黄问他:驴子,你大早晨的游野泳去了?这是因为邱驴每天上完童师傅的课,头发都湿透了。

这天,童师傅又换了个新花样:摸肩膀。他让邱驴跟他对面站好,两人互相摸对方的肩膀,你摸我躲,谁被摸着了,就去跳梯子。摸了一个礼拜的肩膀,邱驴烦了,把汗衫往地上一摔,怒道:童师傅,我不练了,你这么教,我什么时候才能打人?童师傅语重心长地说:咱们练武是为了强身亻……还没说完,邱驴劈面就是一拳。

邱驴去上班,流水线上的线儿长老黄问他:驴子,你眼睛让马蜂蛰了?老黄是个善良的老头,很善于给别人找台阶下。邱驴让童师傅打了之后,五体投地,专心跟童师傅练了一个月。末了,他跟童师傅摊了牌,讲了《不要脸,就有钱》的事、六哥的事、顾襄的事和“三朵金花”的事。童师傅听完,坐了下来,喝了口保温壶里的茶,对邱驴说:“你这个娃,倔是倔了点,不过心肠不坏。你这个六哥也是个性情中人。不过,你们都不懂法。遇见这种事,怎么能打架呢?应该先打官司。”

邱驴反问:“要说法律管用,那个顾大导演的律师怎么不去法院告他们?”

童师傅答说:“有钱人的事情,比咱复杂得多,你就管你的事情。”

童师傅答应,第二天开始就教邱驴打拳。教邱驴打拳不是让他去打三朵金花的老二秦森,而是不让他上北京让人欺负了。童师傅教的这套拳没有套路,全凭反应速度,课程一个月,学费是豆浆和麻花。为此,邱驴从5点出门,变成6点出门,就为等他爹的第一锅豆浆。除此之外,晚上还要加一堂课。一个月之后,邱驴学成下山,准备上北京,走法律程序,给六哥报仇。具体怎么走法,他还没来得及想,眼下他首先要解决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请假。

邱驴上班的麻花厂,厂长叫老杨,不是本地人,脾气古怪,很像《大隋唐》里的靠山王杨林:爱欲其生,恶欲其死。他喜欢的人,给的权利大、工资高;不喜欢的人,说开就开,不给理由,不听解释。因为工资高,在麻花厂工作的机会在镇上是很难得的,要上北京去打官司,这假能不能请得下来,邱驴心里有点打鼓,就去问流水线上的线长老黄。

老黄原本不姓黄,姓汪,因其长得鼻子特长,嘴特小,又有肝病,皮肤蜡黄,从远处看好像一条黄狗而得名。老黄这人聪明,但老实,不多说一个字,对线儿长这个岗位爱如性命。邱驴跑来找他,喊道:“线长!”他就大喝道:“什么线长!叫线儿长!知道吗,这个儿化音很重要!不然人家以为我有当县长的野心。什么事?”邱驴就说了请假打官司的事。他心里想,老黄把自己这个岗位当条命一样,八成是不肯为了他打官司这事冒险的。没想到老黄沉默了半晌,突然打开柜子,拿出一个长条包袱,交给邱驴。邱驴大喜,以为里面准是什么奇形兵刃,临行前宝剑赠英雄,结果打开一看,竟然是两条特大号的麻花。这两条麻花,一条笔杆条直,一条曲曲弯弯。

老黄说:“驴子啊,你这孩子性子倔,倔没关系,但是不能再傻。又倔又傻,那就是驴,驴还不如狗。”

他捋着那条直的麻花,又说:“做这麻花,两条‘铰链’的成分和重量,一点含糊不得,没有十年手艺,做不成这么直、这么大的麻花。”

又捋着那条弯的麻花说:“这麻花的‘铰链’里掺了东西,一边明矾太多,一边面里有脏油。炸出来,麻花三道弯,没有精气神。”

又捋着那条直的麻花说:“这样的麻花,以后在咱们线上也产不出来了,你知道为啥?”

邱驴摇摇头。

“我跟你说,你别……唉,你跟谁说也无所谓。咱厂长老杨,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歪招,从镇上‘大北烤鸭店’进烤鸭滴下来的油,来炸麻花。这样的麻花,香是香,但是吃了得病,而且麻花放不住,保质期下降一半。但是老杨不让改包装,还印原来的保质期。驴子,老杨最近换了辆奥迪牌儿的小轿车,你看见没?那就是烤鸭油换的。这烤鸭麻花,我姓黄,不对,我姓汪的是不会做,我琢磨,你姓驴的也不会做。多的不说了!这假我给你批。”

老黄提起笔来,批了个假条。邱驴问,老杨这么搞,就没人管吗?老黄叹了口气说,谁管啊,都想着自己那碗饭。签完假条,老黄把假条往邱驴胸口一拍,说道:“但是我打算管管。”

邱驴得了两个礼拜的假,终于决定上北京去打官司。临上车前,马铁、童师傅和老黄都来送他,大家嘱咐邱驴,遇见事情不要犯驴脾气,北京是有砖有瓦的地方,好好跟法官大人说,凡事儿抬不过一个理去。老黄重点指出:那条直的麻花,可以吃。那条弯的麻花吃不得,让你带着,是时刻提醒你,做人,不能跟这麻花一样,搀糠使水,这叫臭不要脸。车刚要开动,邱驴的爹老邱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从窗户递给邱驴一个小包袱。邱驴笑道:“爹,你不是不来吗?我不吃豆腐。”老邱追着慢慢动起来的车说:“豆个**,豆腐放不住,这是火烧,腌鸡蛋,路上吃!”火车开了,老邱又追了上来,喊道:“驴子,别给咱丢人,一定要打赢!”等车开远了,邱驴似乎又听见老邱喊:“谁打你,你就打谁!”

邱驴一下火车,才知道北京之大,远超过他的想象。眼前举目无亲,官司从何打起,他一点头绪都没有,只好先找地方住。第一个拦住邱驴的是个叫小周的年轻人,穿了身西服,配了双运动鞋,龇着一嘴白牙。其牙之白,跟邱驴可谓一时瑜亮。“兄弟,讨工钱?”小周问邱驴,见邱驴摇头,又问:“瞧病?”见邱驴还摇头,又问:“打官司?”邱驴一惊:“咦,你咋知道哩?”

小周把邱驴带到招待所,开好房间,问邱驴打官司的情况。可见着亲人了,邱驴就把《不要脸,就有钱》的事、六哥的事、顾襄的事、“三朵金花”的事一口气讲了一遍。小周跳了起来,惊呼道:“我操,你就是邱驴?你认识六哥?”还拿出手机,跟邱驴说:“你你你你给我打一个,给我打一个。”邱驴表示没有手机,小周拉他到前台,用前台妹子的手机打了一个,铃声就是《不要脸,就有钱》。俩人对着龇起白牙,屋里光华万丈。

小周答应邱驴,打官司的事情他一手包办,到时候只要去开庭,别的都不用管,就等着听判决,条件只有一个:要一张六哥的签名CD。邱驴心想,反正要去看六哥,这还不简单吗?满口答应之后,没想到小周又要“资料复印费”。“打官司要印多少资料你知道吗?一人来高!”印资料要300块钱,邱驴身上只有300块钱,就给了小周。小周走后,邱驴先发愁晚饭拿什么钱去吃,进而想起他爹老邱给的包袱里还有几个烧饼,就拿出来吃。这一吃,发现烧饼底下还有个油纸包,油纸包里面是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两千块钱。这钱是六哥给邱驴,邱驴又给他爹老邱,老邱又偷偷塞回给邱驴的。邱驴龇着白牙,又哭又笑。

等了一天一夜,小周也没回来。邱驴跑去问前台的妹子,妹子说根本不认识这个小周,只见他在火车站附近转悠过一阵子,有时候往家拉两个客人。邱驴有点慌了,心说不会遇到传说中的骗子了吧?妹子突然说:“对了,我手机给他打过电话,有他的号码!以前还真没有。”邱驴大喜,借了手机拨通了小周的电话。

邱驴:“小周,你咋不回来,资料印完了吗?”

小周:“啊?兄弟,你还等哪?哈哈哈,那你就等着吧!”

邱驴:“啥,啥意思啊?”

小周:“嗯,没啥意思,资料印完了,已经交给法院了,我需要调查点事情,就这。你就等着吧啊。”

电话挂断了。邱驴开心地对妹子说,小周不是骗子,太好了。妹子赔笑了一下就转身走了。邱驴又等了一晚上,突然一骨碌身儿从床上跳起来:“我咋不去找六哥,我傻啊!”从六哥出事到邱驴找童师傅学拳,已经快两个月过去了,其间邱驴曾经给六哥打过电话,但那个号码已经停机了。邱驴想着,那么大个北京六哥,红人啊!到了北京总能找到。这回要找了,才想起来不知道怎么找。他翻了翻电话本,一个北京的都没有,唯一可能认识几个北京人的,是镇长的外甥马铁。

邱驴:“铁啊,我找不着六哥,你能帮我找到吗?”

马铁:“我入他娘,驴子,你被开除了你知道吗?”

邱驴走了没几天,因为线上其他人的工作量增加,有人就找厂长老杨告了状,说老黄私自批假让邱驴上北京玩去了。老杨找老黄对质,老黄一生气,就当众把烤鸭油的事情抖落了。老黄和邱驴都被开除了。邱驴的爹老邱知道之后,点出来的豆腐跟豆花差不多,两个下家都说不要了,老邱一气之下,病倒在床上,全靠马铁和童师傅照顾。更可气的是,老黄还被人打了。

老黄挨打的事情,跟六哥的路数差不多:自从有了烤鸭油,老杨的生意好了几倍,很快就扩建了麻花厂,还在旁边开了个果冻厂。果冻厂开业那天,老黄大闹典礼现场,打伤保安两名,夺麦克风三条,大声披露老杨用旧皮鞋做果冻的内幕,结果就理所当然地挨了揍。

挂了电话,邱驴长叹一声:“人咋能不要脸到这份上哩?”

不过马铁也不光是报丧,他毕竟还是帮邱驴想到了办法。邱驴按照马铁给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打过去,顺藤摸瓜,蔓引株求,在认识了大半个北京网络音乐圈之后,终于找到了六哥。六哥挨打的事情出来之后,圈子里很为他不平,很多人扬言要去打那个“三朵金花”的老二秦森,但都被六哥劝住了。六哥年轻的时候打过好多架,很有经验,他判断圈子里没有人打得过那个秦森。六哥说,这圈我是混不下去了,兄弟们给我个面子,别提这事了,不论谁再把谁打了,这事都会冒出来再恶心我一次。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大家自此就找不到六哥了。只有一个跟六哥特别铁的人,这人是个作家,人称九叔。邱驴找到六哥,正是在九叔家里。

九叔年纪并不很大,戴黑边眼镜,穿西服,白衬衫整齐地从袖口探出3厘米,一副性变态的样子。他带邱驴一进里屋,邱驴就哭了。过了两个月,六哥还是萎靡不振。伤虽然好了,但是整个人瘦了三圈,一点精神都没有,基本上是个废人了。邱驴和六哥抱在一起哭了半天,邱驴一拍胸脯:哥,我给你报仇,我学了拳,我师父是镇八方紫面昆仑侠童林童海川的后人!六哥摆摆手,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掀起任何风浪了。九叔把邱驴拉到一边说,人气人能把人气病了,别再提了。邱驴点点头,他爹老邱就是因为知道了邱驴被开除的事,做不出豆腐丢了买卖,气得生了病。九叔问邱驴有什么打算,邱驴说:打官司!九叔一拍他肩膀:有志气!怎么打?邱驴说,上法院告啊,咱有理,他们没理,怎么不告他们?九叔说,法律上的事情很复杂,得找专业的人。邱驴说了小周的事,九叔说那是骗子,得找真的律师。当天下午,九叔就带着邱驴去见了顾襄。

顾襄去年拍火了的那个电影,就是改编自九叔的小说,两人关系很好。 顾襄介绍了韩律师,韩律师一米八五,一脸横肉,把邱驴吓了一跳。顾襄讲了“顾襄作品”一案,让韩律师介绍法律方面的事情。韩律师说,这件事如果起诉,诉讼周期长,成本高,但能得到的却很少,八成是调解。对方把海报一下,道个歉,这事就完了,反而帮他们宣传了《驴打滚》那个破电影。这种亏本买卖,律师是不干的。邱驴一听就急了,说《驴打滚》那海报上除了有你们,还有我和六哥哪!韩律师说,你急也没用,如今这个电影上都上完了,票房比惨的还惨,没什么社会影响,现在再去起诉,法院更不会支持什么更多的诉讼请求了。

邱驴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他这个人是很倔的,他只知道一件事:

臭不要脸的,干完臭不要脸的事,哪能干完就完了呢!

顾襄很喜欢这个倔驴子,他跟韩律师说:小韩,这官司我们帮他打了吧!韩律师摇头笑了笑,又点头笑了笑,意味深长。当天晚饭前,他就向“三朵金花”出具了律师函。邱驴问九叔:啥叫律师函?九叔说,意思就是你马上跪下给我服个软,不然我可就告你了。九叔开车把邱驴送回了招待所,邱驴一进门,前台妹子就激动地揪住他往屋里扯,给邱驴吓了个半死。一进屋,发现小周正在跟一对看上去比邱驴还穷的夫妇收钱,回头一看邱驴,给小周也吓了个半死,夺门而逃。没逃出去。路过邱驴身边的时候,邱驴左手一扫,右手一个勾拳,接着左手一个摆拳,小周就躺下了。

小周用枕套包了块冰,敷着眼睛问邱驴:兄弟,你咋还在这儿呢?我真服你了!邱驴说:我官司没打完,当然不能走,你咋回来了?是不是还我钱?小周忙说:是是是!边说边往外掏钱。当他得知邱驴真的把“三朵金花”起诉了之后,愣了足有45秒钟,屋里一时气氛尴尬。接着他把枕套一摔,大喝道:“兄弟,你他妈真有志气,真是好样的,你说得对,臭不要脸的,哪能干完就完了呢!兄弟,别的我没有,你小周哥在这片还有几个朋友,用得上你说话!”

邱驴一愣:“啥朋友?”

话音未落,呼啦啦进来六七个大汉,捋胳膊挽袖子,叫嚷着“大哥,打谁?”,屋里拥挤不堪。小周站起来挨个踢了一脚:“打你*个*,叫大哥!”说着往邱驴脸上一指。从这天起,邱驴去哪,这几条汉子就跟到哪,也不说话,就远远地跟着,搞得邱驴心里毛毛的。小周还给了邱驴一台手机,随时保持联系。第二天,韩律师打电话到前台,告诉邱驴:“三朵金花”不但不道歉,还把律师函发到微博上,附言“吓死我啦!”,所以经过顾襄授权,如今他已经向东城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邱驴问:需要我干啥?韩律师说:出庭!

开庭那天,“三朵金花”的三个人都来了,却没有带律师。一上庭,韩律师才知道“三朵金花”的老三金银华就是律师。双方验过证件,彼此都知道是老手,不敢掉以轻心。庭审开始,邱驴突然站了起来,破口大骂:

“三朵金花,你们咋这不要脸?《不要脸,就有钱》是我写的,是我六哥唱的,谁让你们写在海报上了?”

当然,这种咆哮公堂的事情很快就被制止了。到了质证环节,法官拿起第一件证据:原告提交的《授权合同》,甲方是邱大保(邱驴),乙方是北京六哥。这份合同的签署日期早于《驴打滚》海报刊出的时间。对此,被告表示对证据本身没有疑义,但对证明力不予认可。邱驴又站了起来:“你们咋这不要脸呢!”

法官说:“你再嚷嚷就给我出去。”

邱驴:“好,我不嚷嚷,我好好说。”

说到这儿,韩律师使劲拉他,但一米八五的韩律师,愣没拉住一米六五的邱驴。邱驴驴性大发,突然从背后抽出一个长条布包,在场所有人立刻发出一阵低呼,法警也警惕地向邱驴靠近。没想到邱驴把包袱皮打开,拿出一条巨大的麻花来,往法庭中间一扔,啪嚓一声,碎为两半。

邱驴大声说道:“做这么大的麻花,两条铰链成分和重量都掺不得假,否则一下锅,麻花就弓腰,成不了这么大个儿。不是往这边拧,就是往那边拧。哪头有假,就往哪头拧。两头都有假,就拧成三道弯儿。那样的麻花卖不出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道这驴子到底要说什么。法官举起手来,又放下了,点头示意法警别管他,让他说。邱驴又说:“三朵金花,你们就跟做这坏麻花一样,掺糠使水,用别人家用过的东西,使烤鸭油炸麻花,做出来的不是麻花,是屎。”

又指着地上的麻花尸体说:“做人,不能跟这坏麻花一样。”

庭审结束后,邱驴被有关部门批评教育了一番,责令他打扫了法庭。法官是经过见过的人,没有跟邱驴一般见识。韩律师叹着气说,这官司要能赢,我跟你姓驴。邱驴问:那我扫了地,还用坐牢不?韩律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走了。走出法院大铁门上的小铁门时,邱驴跟秦森挤在了门框里,俩人一照眼,四下里突然冒出好多无业青年,把秦森围住了。秦森冷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挤出人群走了。无业青年们露出失望的神情,因为对方没先动手,依据他们小周哥的指示,这种情况不能打,何况还是在法院门口。但他们很快就在别的地方打了,这回是对方先动的手,这是后话。

回到顾襄工作室,韩律师一拍脑门说:我现在才想起来这公司为什么叫“三朵金花”。他告诉邱驴,很多年前,有一个著名的《五朵金花》案,《五朵金花》比你的《不要脸,就有钱》出名多了吧?结果被人用了,却告不下来,这说明著作名称是很难单独受到著作权保护的。邱驴闷闷不乐,九叔开导他说:你就当见见世面,这也不算坏了。又说:我已经把整件事写成了小说,就叫《邱驴打官司》,他恶心咱们,咱们也恶心恶心他。邱驴说:这名字咋这么耳熟,不是有个电影——九叔止住他的话头,说: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个电影,那怕什么,全国人民还都知道《五朵金花》呢——再说,我写这篇小说,不用我的名儿,我整个行文,都模仿一位文坛大家的文风,搞不好别人以为就是他写的。这些事,邱驴已经听不懂了,而且他心里觉得这个九叔也有点臭不要脸。做人不能双重标准,双重标准不就跟那根三道弯的坏麻花一样了吗?邱驴在心里啐了一口。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官司居然赢了。也不算是赢了,只能说赢了一半。诉讼请求里要求赔钱,法院驳回了,但要求道歉的请求得到了支持。“三朵金花”的老板罗海涛哭丧着脸,发表了一个道歉视频。虽然如此,他还是在视频里对邱驴极尽讽刺之能事,还说了些“我不该跟农民一般见识,他们赚点儿钱也不容易”之类的话。邱驴还要再找他们算账,但韩律师说,根据一事不再理原则,你很难再在这件事上得到什么支持了,见好就收吧,你已经创造了奇迹,少年。

六哥看了道歉视频,虽然还是有些搓火,但毕竟也算出了口恶气。临上路这天,六哥、九叔、顾襄、韩律师给邱驴举行了盛大的送别仪式,地点就在火车站附近的那个破招待所,由小周张罗酒菜。六哥说:“以我的经验,吃完饭你赶紧走,‘三朵金花’那帮臭不要脸的,是不会这么简单道了个歉就完了的。那个秦森为了讹我,能卸自个儿一颗门牙。”正说一半,前台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马铁打来的。电话的主题是说,麻花厂的老杨被抓走了,果冻厂也被封了。邱驴很高兴,一问前因后果,马铁笑了笑说:我让我舅去视察了一下,然后你懂的。他舅就是镇长。临了,马铁突然神秘地说:“你先别回来啊,你爹找你去了。”邱驴大惊:“啥?我爹不是病了吗?”马铁怫然不悦,说:“有我照顾,你爹有啥病好不了?你一走半个月,他不放心你,怕你遇见骗子,你遇见骗子了吗?”邱驴远远看了小周一眼说:“没有,他们哪趟火车?”正说着话,招待所外一片刹车开门之声,停了四辆奥迪,下来十几个人,为首的就是秦森。秦森闯进门来,顺手抄起门边的灭火器,照着前台劈手就是一翻天印,后面的大汉们发一声喊,涌了进来。

正在屋里张罗饭局的小周听到动静,跑了出来,迎面就挨了一花瓶,摔倒了。随后出来的就是韩律师,韩律师当过兵,一米八五,相貌凶狠,随手就干翻了两三个人。六哥和九叔出来看了一眼,九叔说:我去保护顾导!言毕消失不见。六哥闯过人群,迎面正遇到秦森,两人交手不到三合,六哥被秦森抓住脖子举了起来。当此危急关头,邱驴从背后赶到,照着秦森的后脑就是一顿组合拳,给秦森打了个七荤八素,把六哥扔了出去。秦森回头看了看邱驴,愣了一下,问道:“可以啊,练过?”

邱驴说:“练过!”

秦森:“跟哪个馆练的?”

邱驴:“镇八方紫面昆仑侠童林童海川!”

秦森:“去你妈的!”

两人又噼噼啪啪打了起来。然而邱驴只练了两个月,秦森练过十几年。两人打了十几个照面,邱驴腮帮子挨了一摆拳,一口血和着牙喷了出来,脑袋撞在了门框上,差点晕过去。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到对面有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是秦森,一个是韩律师。韩律师打倒了不少人,但自己也受了伤,晃了几下,来到秦森背后,秦森侧过身用后背一顶,两手一领,脚下一绊,韩律师飞了出来,撞在邱驴身上,把邱驴也撞出门去。邱驴失去重心,堪堪摔倒之际,忽然感到一股大力从背后托住了他。

邱驴努力站直了身子,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仨老头。

一个身材矮小,手大脚大,是他爹老邱。一个长鼻子,小嘴儿,蜡黄脸,是线儿长老黄。扶住他的那个,肩宽背厚,腰杆儿笔挺,是童师傅。

邱驴叫道:“爹!线儿长!师傅!他们打我!”

童师傅走上前去,看了看秦森的姿态和步法,对他说:“没理就说没理,你一个练家子,打小孩蛋子,要点儿脸吗?”

秦森:“去你妈的,一帮穷*!”

说完,秦森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接着眼前一黑。

囧叔
Jul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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