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偃雪国,沉默燃烧

风偃雪国,沉默燃烧

他们没原则,其实不是,他们有,自己意识不到而已。他们的原则就是钱和命,别人的钱,自己的钱,别人的命,自己的命。

2022.02.03 阅读 323 字数 7638 评论 0 喜欢 0

1
腊月还没到,北方已经冷得不成样子。起床时村子已然一片纯白。积雪压弯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树枝脆地像是随时能断掉。这入冬第一场雪就下得跟沙子似的,又是个冷得不跟谁商量的冬天没跑儿了。

村里年轻人大都去了城市,房子大多空着。我和白条住一院,玲子带着女儿住另一个院,吃饭去玲子那儿吃,两个院子隔了一道墙。白条嫌不方便,几脚就把那堵砖土墙踹出个门洞,后来白条索性搬过去住了。夜里的时候经常能听到白条的呼哧声和玲子的呻吟。

玲子不是白条的妻子,连女朋友也算不上。玲子的丈夫是凯子,大名房凯,但是他们也没去民政局登记领证,玲子是房凯从桑拿房带回来的,这样说来按那个凯子的意思理解也没错。他们俩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叫美兮。两家院子都是房凯租下的,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白条住过来是后来的事了,我来还要往后。房凯和白条据说拜过把子,不知真假,认识的人也很少叫他“凯子”,白条也不那么叫,年纪差不多的不管大小,都叫“凯哥”。

2
凯哥是混的。春天麦苗拔节的时候进去了,把人脚筋挑了,托了张总的关系,判了一年半。其实那事是夜里干的,本来也没查出来,后来白条进去了,给捅了出来。这是有次他喝大酒跟我说的。他说他别的不怕,就怕那根四十伏的电棍。尤其怕陆队审讯他时,上一秒还笑眯眯地拉着家常说“又进来啦?你这可不能行啊”,下一秒可能就拿噼里啪啦冒着电弧的电棍捅你,说是打招呼吧又完全没个征兆,等你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又笑眯眯地跟你拉家常。说到这里白条愤愤不平,最可气的是有次醒过来都打算招了,嘴刚张开啪的一下子又给老子电晕过去了,操他妈。

白条进去的那事也就是个普通的打架斗殴,没见红,最多是个治安拘留。之所以把凯子的事捅出来,因为他无意间在陆队办公室的小黑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按理说,他们犯的事,哪件都够不上特大案件,怕就怕个“数罪并罚”,那就不好说了,七年八年是它,十年二十年也是它。局子里对他们这号人也门儿清,一到指标完不成,就弄几个来写材料报告。一下都抓完也不成,一是号子里没那么大地儿,再者得考虑影响。和逮老鼠一个道理,抓几只报上去,上边觉得你是个好猫给你嘉奖,抓一火车皮送过去,上边就会想了,你们那是老鼠窝吗。当然,还有一个三者,这个第三者后边说。

3
张总让我去的时候,房凯还差八个月放出来。那段日子,我经常一个人去村外野地里瞎逛。冬眠的麦地里,码成一条条的麦苗染了霜边儿,脚踩上去脆生生的。站在野地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城市,凋敝的村子散乱地簇成一团,背后是线条清晰颜色鲜亮的城市,像一幅残破的水墨套拍了数码照片。

除了我没人来野地里,城市的喧嚣刚好传不到村子,更传不到这儿。野地边上是一片坟地,连成片的坟头上呼啦啦地支棱着一簇簇的狗尾巴草,落寞地杵在连成片的坟头上,上边挂着白幡似的霜。在坟地边站会儿,看看手表,就原路往村子返。

大雪天路不好走,出个门帽檐上得挂好几串冰溜子回来。白条用DV一遍遍地放《这个杀手不太冷》,他崇拜的不是里昂,而是里边一边听歌一边把楼炸了的反派警察。每放到那段,他就兴奋地站起来跟着扭。闷了就出去站在大门前,对着门上村里帖的公安告示学认字儿。告示上写的是“各家不要把房子租给不明身份人员,如有线索欢迎举报”云云。这种告示在这种空心村里随处可见,不过村里剩的多是老头老太太,管不了也懒得管。

玲子平时除了买菜做饭,就在石榴树前坐着给女儿打扮,一个女儿不够她拾掇,就给石榴树枝上也绑上红绳,还买了一串风铃挂上。到最后整棵树都红盈盈的,风再一吹,树枝招摇,风铃叮咚作响,很好听。美中不足的是玲子喜欢把洗完的内裤和胸罩也挂上边,一天一个颜色。

关于石榴树,玲子的说法是,她小时候过春节就这么干过,喜庆。我说过年还早呢。她说,那就顺道儿把外国那个什么圣诞节也给过了。我说那大过节的你把胸罩挂上边算怎么回事儿。她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说,辟邪不行啊?

再后来,阳光把土地照得松软了,树枝拱出绿色,是春天了。玲子又忙着给石榴树拆线。我有次问她,你这一年得围着这棵树忙活几次?她说,两次,立秋前得给长成型的石榴每个都堵上一小团棉花,就不会被虫子钻进去咬了。我说,石榴我怕是吃不上了,呆不了那么久。

怎么着也得给你留一个。玲子说。

4
白条三天两头往外跑。夏至那天,他回来说,有个活有人求他帮忙,晚上来家里谈,玲嫂你得给我撑撑场子。玲子一口唾沫吐他脸上说,操你妈,恶心。白条不生气,抹了把脸,笑嘻嘻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

晚上来的是个五金店的老板,四十岁出头,戴一副眼镜,开一辆宝来。他和同一条街上另外一家五金店起了争执,想找白条去给点颜色。白条屁颠屁颠地递烟倒茶,一口一个“李哥”,吃饭时更是一杯一杯地敬酒。酒足饭饱,李老板坐在沙发上,脸色微微泛红,眯着眼掏出一个信封放茶几上,半沓厚(注:5000),说白弟弟啊,完事儿还有这么一个,手别虚,住了院我给他出医药费。

白条脸上也挂了两块红晕,说李哥你这拿我当什么人了,你再这么干我可要把你轰出去了。

李老板说,就是个意思,意思。

玲子过来收拾杯盘,那天她穿一件黑色的低胸毛衣,下身是暗红色的短裙和黑色呢绒打底裤。她俯下身把剩菜归到一个盘子里,把其它的盘子摞在一起,屁股正对着白条。白条伸手过去摸,玲子说,滚。白条不滚,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把玲子的短裙撩了上去,扶住玲子的腰。玲子说你滚蛋,牲口吗。

白条说我就是牲口,你喜欢哪种。李老板尴尬地哈哈大笑。过了一会,玲子没再出声,呼吸也渐渐不均匀,两手撑在茶几上。白条说了句受不了了,就把玲子抱起来歪歪扭扭往卧室走。留下尴尬地笑着目送他们进屋的李老板,和一叠碗筷。我给李老板扔了根烟说,这逼喝高了,他就这操行,别见怪。

李老板这才把迷瞪的目光从卧室的门处移回来,傻笑着说,哪里,哪里。

没过十分钟,那动静让李老板坐不住了。他说,要不,我先走一步?

他说完,站起身,一个踉跄没站稳,又坐了下去。口中说,有点多,有点多。

玲子已经拉开门出来,白条也晃悠着出来。玲子拍拍裙子上的褶子,过来端起碗筷,对靠在门框上斜愣着眼笑的白条啐了一句:废物。

套儿总感觉要秃噜下来,叫你不要买那么大的,不听。白条说。

李老板干笑了两声。

你不是要出门么,天黑,路上慢点儿。白条对玲子说。

李老板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说,噢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我顺路送送你?开车来的。

那……麻烦李哥了?出门往北有个小超市,走路也就二十分钟,就是没路灯。玲子说。
捎带脚的事儿,客气什么。李老板说。

快去快回啊!白条对着发动了车子的李老板说。李老板按了两下喇叭,算是回应。

真你妈损。我说。

呵呵,这傻逼,给什么吃什么。李老板车子走后,白条醉态全无,他冷笑着说,迷瞪的双眼瞬间又聚了光。

没一个小时,玲子回来了。她把一兜水果丢茶几上,说,也他妈是个废物。

那孙子不会半路给电线杆怼死吧,喝那老些?白条说。

撞死一个少一个。玲子冷冷地说。

别介,撞死了我找谁去?白条说着,又扭动着他电影里学来的动作进了屋。

5
隔天白条就把事办了。

第二天晚上,白条叫上我和玲子去见了他一个朋友,叫二亮,是个协警。四人一起在路边吃烧烤。开始一直是天南海北地瞎聊,二亮是个讲段子的好手,端起扎啤杯灌了一口,说,前天晚上,我正修着长城(打麻将)呢,打电话喊我说有任务,抓嫖。去了才知道,没嫖,打牌呢。我乐了,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我问他们,打多大的?一个说,一块的。本来打算说说他们就算了,他说一块的我就来气了,桌子上明摆着都是五十一百的票子。我说,你意思是说我是傻逼咯?那孙子还不识趣,说他没说,操他妈的那我就更气了,我问他,那你意思是我自己说自己是傻逼咯?妈的聚众赌博,都带走!

那天聊到后来,白条把那个信封塞给二亮,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二亮收起信封和笑容,说,出面的事别想,我也不能够开这个口。

白条连连点头,说,我懂我懂。

二亮说,等那边报了案再说吧。人家同意调解,那就好说。

白条又说,行,调解费那姓李的出得起。

之后又是一通侃,旁边一桌坐着一群高中生,喝得有点迷糊。其中一个对着玲子的大腿吹开了口哨。烧烤摊的低音炮正放着“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连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白条站起来跟着音乐手舞足蹈地朝那群学生扭过去,一脚把他们的桌子踹塌了,串子,钎子,瓶子,盘子哗啦撒了一地。老板吓得赶紧把音乐关了。

白条没停,他摁着吹口哨男生的脑袋,对着他唱,“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他每唱一个字,就扇男生一个耳光,唱完上句换了次手,我后来回想了下歌词,一共扇了24个。男生本来桌子一塌就有点蒙逼,他吹口哨时大概觉得他们人多一点。

认得我不,嗯?白条问男生,男生没出声,脸上红道子盖着红道子,白条掀开黑T恤,露出一道二十公分长的疤。那你认得这个不?

那群男学生吓是有点吓到了,不过胃里的酒精多少还在起作用,看同学这样被打,有几个蠢蠢欲动,并且这种共识在几个人中逐渐蔓延。

怎么个意思,你们几个?白条狞笑着,右手插进兜里,他右裤兜里长年装着一把蝴蝶刀,这我是知道的。玲子和二亮跟没事人儿似的,剥着煮花生吃着串不吭声,见白条手插兜里,我赶紧过去,从地上抄起一个啤酒瓶,甩手把瓶底在水泥地上敲碎,用带着玻璃碴的那头顶住站最前面的男学生的脖子,说,还不快滚?

滚这个共识显然更容易达成。那群男生没跑几步,白条冲他们喊,结账了没,傻逼们?

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又赶紧往回跑,一边跑一边从校服兜里掏钱。

不要了,赶紧走赶紧走。老板给他使眼色。说着又把音响打开,回来蹲下身收拾满地的狼藉。

白条又扭着脚步回到我们这桌,对玲子做了个嬉笑的表情,跟着音乐唱,“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天籁,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二亮坏笑着举起筷子从盘子里夹了几片凉拌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唱和声,嘿留下来!

白条见玲子不理,又顺手从她手里正剥着的花生里拿了一粒,放进自己嘴里。玲子把另一颗花生丢给我。

喏,定心丸。

二亮和白条哈哈大笑。

6
白条是玩刀子的,但我也只是听张总那边人说起过,六天后才算见到了。白条那晚没回村子,连着五天都是。临走他嘱咐我,谁问起都说不知道去哪了。

李老板呢?

尤其是他。白条说。

第六天,白条叫我跟他一起去找李老板。超市里间是他办公室。白条一进门,李老板就迎上来,忙不迭地说,弟弟哎,你这两天上哪去了,找都找不到。

谁他妈是你弟弟,你找我?白条从门边拎起一把椅子,对着李老板的脑门劈头盖脸砸下去。老子还他妈找你呢!

李老板木桶一样闷声倒地。他蜷缩着捂着脑袋说,白条你,这是唱的哪出儿?

我问你,派出所那边调解,你钱给足了没?

给了啊,药费出了,那边收了赔偿,同意签字和解了……李老板说话一急都带了哭腔了。
来咱们缕缕,别再乱了,脑子清楚吧?白条揪着李老板的脑袋往地上磕了三下,像挑西瓜一样砰砰闷响。

不乱,不乱,清楚。李老板哆哆嗦嗦地说。

你和他和解是派出所的公事,你们已经解决了。我为你出手的事是你和派出所的私事,你和解你妈逼了?现在派出所到处在找我,你怎么说?白条眼里露着凶光。

他们也没说……

白条一拳抡在李老板的鼻梁上,眼镜甩出老远,操你妈的还用人说?你他妈猪脑子吗?你把老子坑了知不知道?

一定办!一定办!李老板哀求,摸索着趴在地上找眼镜,神情濒临崩溃。

最后,就是你和我之间的私事。白条说着,起身把眼镜踢到一边,一只脚踩住李老板手腕,掏出一把匕首。

李老板五根手指叉开四道缝,白条用匕首在他指缝间的木质地板上来回戳,一三二四,一三二四。

你把老子摆了一道儿,这先撂在一边,你把我老婆弄了,有这事没有?

白条说话间,手里的匕首加快了速度。

给钱!李老板终于明白了,白条不要别的。

多少?

五万!

操你妈的,打发叫花子呢?白条说着,戳得又快了。另一只手继续揪着李老板的头发在地板上磕。木质地板被刀尖带出一层细小的刨花。白条眼里射出狰狞的光,表情扭曲,声音更像怪嚎。

十万!李老板像只吓傻的兔子,想动又不敢动。

白条那把刀子已经近乎透明,快到完全看不清。他起身把刀向下一甩,刀子应声戳在地板上,就在这个当口,李老板喊出了十五万。他已经完全精神崩溃,眼神发僵。喊出那个数字大概是出于本能,他知道如果不能让白条满意,那把刀会插在他的手背上。

操你妈的。白条说着起身,起脚冲李老板脑袋跺了一脚。一股红水像被抻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地应声顺着他鼻孔砸在地板上。李老板哆嗦着把手抽回来,确认完好无损,木地板上留下一个刀子戳出来的手的形状。

都答应给钱了,还打?出了五金店,我说。

不让他怕了我,这钱他不会情愿给。白条说,转而问我,二亮找过我没有?

找过,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那边也找了他们,你还得出点。

三头儿吃,没他妈个够儿啊?一群狼。白条咬牙切齿地说,又问,张总那边呢?

张总早就挑明了这种事不管,自己在外边摊的事自己擦屁股。我说。

白条鼻子里喷出一个音,没说话,走了。

7
半个月后,房凯出来了。我进屋时他已经在屋子里,白条后脚赶到。房凯不高,光头,有点发福,脸很白,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他是?房凯问。

玲子没吱声,白条开了口,说张总让过来的,来躲点事儿,身手可以,脑子也灵光,张总让我们带带他。

哪个张总?房凯把烟头摁灭。

哥你蹲糊涂了吧,你还认识别的张总?地产——

我他妈问你了么?房凯说,玲子你先带这兄弟出去转转,我和白条有话说。

还没出门,就听里边已经叮叮咣当招呼起来,伴随着房凯沉得吓人的声音:操你妈,卖我?

原来是为这个。走出大门,我有点唏嘘地对玲子说,也就是你,换别的姑娘十个胆也早吓破了。

我十四岁就被我妈又嫁的野男人摁桌子上了,我有什么好怕的。玲子嗤笑了一声。

对不起。我意识到失语,或者说我意识到自己失语之后才是真的失语。

你不是来躲事儿的,玲子话锋一转说,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味儿不对。糊弄糊弄他们还行,骗不过我。别忘了,女人有……这儿。玲子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头发?

直觉。

玲子的话让我倒抽一口凉气。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查张总,没想到他也在查我。玲子说他们没原则,其实不是,他们有,自己意识不到而已。他们的原则就是钱和命,别人的钱,自己的钱,别人的命,自己的命。

要不,回去看看?别再出了人命。我转了个话茬,我心里倒不觉得房凯会真的和白条闹掰,毕竟他们干的事对方也都门儿清,有几件还是一块干的,他们都怕对方先进去了,给自己点了炮儿,争取个坦白从宽。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那时候点的就不是炮了,是鞭炮。

往死里打,差根鸡巴的事,稀罕么?玲子停下,转过身,问,你没有么?

黑夜里我看不清玲子的表情。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给下辈子积点德。玲子继续往家走,扭头对我说,回吧。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但这个地方我是不能再呆了。

房凯到底没有电棍,果然没问出什么,白条也不会认。其实他早已经知道,只是蹲一年半,怨气怎么也得撒出来。

我和玲子进门时,房凯坐在沙发上抽烟,白条耳后有几道红印子,鼻青脸肿,拿纱布捂着脑袋上的口子,血洇出一片,白条又撕了一条纱布,围着脑袋缠了一圈。玲子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五金店的事,我听说了。要了多少?吃饭的时候,房凯先开了口。

五万。白条说。

我一口饭噎了一下,赶紧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事你不该接。但凡那姓李的有点种,五万给别人,够你喝一壶的了。那五万,给我三万,一万你去擦屁股,一万自己留着。房凯端起酒杯闷了一口。

白条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敲了四下,一边敲一边说,都听哥的。

话他是说给房凯听的,那一三二四的敲桌子,是敲给我听的。

8
张总电话里倒没说什么,只说事儿过去了就回来。但就在我走的前一天,玲子先跑了。上午我倒是见她在把几件随身的衣服装进一个小箱子,就问了一嘴,这是要出远门儿啊。玲子没回答,只说,回来啦,先坐会儿,嫂子给你弄饭去。

下午房凯就来问我,见玲子了没?我说没。房凯说你跟着来,门口停了一辆不知从哪弄来的捷达,白条已经在车里。

你嫂子带着孩子跑了。路上房凯说。还没到车站,坐在副驾驶的房凯说,前边停的那辆出租里是她吧?白条说是。房凯说撞她。白条一脚油门就怼上去了,马路中间的白护栏咣啷散了一片。相煎何太急,捷达撞夏利。白条挂了个倒挡撤了几米,又要松离合。

别你妈撞了,孩子在里边呢。房凯说着冲下车,拉开出租车后门,揪着玲子头发把她从后座拎出来,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跑!跑?说着,又抽了一个。

出租车司机绕着车屁股转了几圈,骂骂咧咧要上来,白条早掏出刀子在他眼前晃荡。司机见状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

玲子头被摁着抬不起来,也往上扬着胳膊还手,打在房凯胳膊上。美兮哇的一声吓哭了。房凯松了手,玲子抱起美兮,往这边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她眼眶红红的,手不停摩挲美兮的脑袋,说美兮乖,不哭哦。房凯进来坐在驾驶座上,摔上车门。

美兮该上幼儿园了,这事办不了,下次还跑。玲子没哭,她咬着牙稳住泪说。房凯喘着粗气不说话。

白条跟着赶来的交警去交警队协调赔偿。我不敢抬头看玲子的眼,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我难受。
我出去抽根烟,透透气。我说着推开车门。

晚上我才溜达回村子,房凯蹲在院子里,阴沉着脸抽烟,石榴树上的风铃在窗户前的水泥地上摔碎了,锋利的玻璃碴子被院子里灯泡的光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我说了句,我去劝劝,走进客厅。房凯没说话。玲子在卧室的床上坐着,美兮在一边睡熟了。

为什么现在跑?我小声问。

不跑啦,跑哪去呢。玲子眼神有些发僵,无神地望着美兮细微翕动着的鼻翼,她像是一条被吓坏的金鱼,终于沉入了梦乡。玲子轻声说,从家里跑出来时我才十六岁,后来记不清跑了几次了,没力气跑了。美兮连户口都没有,跑哪还不是一样。

我是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跑?见玲子答非所问,我又问了一遍。

玲子扬起头看了我一眼,肿了一圈的眼里挂着泪光,那个眼神让我畏惧。哀怨,愤恨,悲痛欲绝,都有但又都不是。

她低下头,轻声说,就是想知道。你来这也有几个月了,我就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对我有想法。就是想知道,不犯法吧?

我默然。沉默了一会,焦躁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朝门外走去。

当然。我说。

9
第二天,我到了张总的公司。我刚进他办公室门,秘书走进来。

“美丽新城”一期工地有村民闹事,说是补偿款没拿到。秘书说。

补偿款不是打过去了吗?张总说。

是打过去了,村民说和他们拿到手的数对不上。

跟他们说,钱谁扣了找谁去,赖在我工地上算怎么回事,我很好欺负吗?张总把手里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拍,把文秘吓了一跳。

说了,可是……村民说本来赔偿数额他们就没同意,他们要说法。

要说法是吧。张总合上文件夹说,说了多少遍,以后这种事找谁去办不知道吗,难道要我一个部门经理出面不成?

秘书连声说知道。

还有事吗?

下午建设、发改、工商几个部门的领导来,两点半,总部赵总来电话说叫你去陪着。
知道了。张总说。

妈的一帮刁民。秘书带上门出去后,张总余怒未消,转而对我说,我叫人问了,你没留下案底,留在公司熟悉熟悉业务。我跟刚才那个小郑交代过了,有什么事你去找她。

好的,张经理。我说。

去吧。张总摆摆手。

两周后,我收到刚办好的记者证,把先期整理出来的调查稿打印了一份,连同手表录音的拷贝寄往报社。几天后收到总编短信:社里两个驻站记者配合你调查,案件取证有不懂的问他们,注意安全,继续挖。必要时果断脱身。

吴晓星
Feb 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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