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背影

爸爸的背影

他用他爱我的方式,教会我该如何去爱这个世界。

2022.01.22 阅读 586 字数 4447 评论 0 喜欢 0

老马这哥们,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一直是个严父。

我最怕他眼睛瞪得溜圆唬我的时候,无论是在撒娇还是无理取闹,只要他眼一瞪,我都瞬间感觉自己快被吓得尿了。

记得有一次从部队回上海探亲的时候,在大姑妈家做客,被问到一个几乎所有孩子童年时候都一定会被问起的问题:你喜欢爸爸多一点,还是妈妈多一点?

当时我大概也就是3岁多,4岁不到的样子。但是我清晰记得那个时刻回答问题的所有心理感受和内心活动。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妈妈啊!这还用问!爸爸那么凶!

但是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在一旁一脸严肃的老马,咽了一口口水,很大声地回答:爸爸!

大姑妈问:为什么呀?

没为什么!就是喜欢爸爸更多一些呀!

好吧,说实话,是怕说更喜欢妈妈,会挨爸爸的揍,因为感觉妈妈更疼我,即便不说最喜欢她,至少也不会挨打吧。

所以谁说小孩天真无邪来着?小孩最会权衡利弊见风使舵来着,谁拳头硬傍着谁,谁给糖吃跟谁好,气节是什么玩意?孩子的世界里没那玩意!

当然啦,即便说了喜欢妈妈多些,又怎么会挨打呢。

倒是这种挑拨离间的问题挺能显示孩子的智力水平,摆出一副殉道者的坚定表情,回答都喜欢不就好了嘛!并且按照老人的说法,3岁看到80,所以至今我都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笨蛋。

不过后来想想,是不是在教育我这个问题上,爸妈是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分工好了,各自担负起严父和慈母的角色,如无意外,一辈子都不动摇。

说是严父,老马也只是看起来凶,我小时候真挨他打的次数加起来远没有跟他一起打雪仗来得多。

刚从外婆家被接到部队上跟爸妈一起生活的时候,按照他们后来的叙述,我完全就是个小野人的德行。当时外公宠我这个唯一的外孙到了不讲人性的地步,长牙的时候牙龈痒痒的不行,说要咬一口,外公就真把胳膊伸过来给我咬,我也就真的“康昌”一口,血都流了出来才满意地罢嘴。

老马显然是容忍不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跟个野生动物似的。所以那时候经常被他拎着耳朵关进厕所里反省,不说出自己错在哪儿了绝不放出来,任凭我在厕所里怎么踹门,怎么挠墙,嗷嗷叫,反正老马是铁了心必须把这熊孩子给教育好才算完。

我至今耳朵很尖,经常开玩笑质问他是不是小时候被他揪大的,老马都会一本正经地看看我说:招风耳是我们马家的遗传。

记忆里,唯一一次老马真正动手打我,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放学回家发现书架上的香蕉少了两根,中午又只有我回过家,于是老马问我:香蕉是不是你吃了?

我说:没有啊!

然后老马就真的火了:吃了就吃了,没关系,但不能撒谎说没吃!

我说:真没吃啊!

然后就被打屁股了……还是用皮带抽的,然后,那根皮带本来也快报废了,结果不小心给抽断了……

这个梗被我说了差不多有十多年。

这是虐童啊!老马!而且你知道你那属于屈打成招吗?到最后嘴上被迫承认撒谎,但是心里依然肯定香蕉不是我吃的啊喂!你不觉得那时候我们去你单位的公共浴室洗澡,你带着一个臀部茄子色的倒霉孩子会让同事觉得你心理变态吗?好歹你大小是个领导啊老马!

老马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只是想教你做人要诚实。

拜托你这么认真干吗!我只是跟你探讨一下,我早过了记仇的年龄了,不过就是拿出来说,试图让你不好意思一下嘛。

老马继续一脸严肃地说:我就是个认真的人。

好吧,我承认,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行走江湖的特殊技能,那么老马的大招就是——认真!
这两个字贯穿了他几乎整个人生。

记得刚从部队回到地方上的时候,他从一个作战参谋转成了一个纪委公务员,从来没有写过公务汇报材料的他,在新家支起那张部队带回来的破旧圆桌,整夜整夜地揣摩,重写再重写。我睡醒一觉了起来撒尿,看见那昏黄的灯泡依然亮着。

没过多久,老马的公文水平不但在单位里首屈一指,连老妈要写的材料也开始经他的手修改了。

所以老妈常说,你爸这辈子最大的优点是认真,最大的缺点是太认真。

我一直觉得按照老马这种直接干脆且令行禁止的作风,他最适合的是军旅生涯,而不是呆在地方上当公务员。

做业务他一流,当领导那套他太外行。

所以回到地方上的工作,他一直被当做了灭火队,哪里有问题哪里去,搞好了就再接一个烂摊子。反正干活得靠你,升迁没你的份。如果不是最后碰到一位好领导,赶上一趟末班车,可能这辈子就要以一个科长的身份终老退休了。我觉得他做的工作比起他的才干来说,就俩字:屈才!

但我没有资格说这话。

爸妈之所以放弃本来要提拔到更高的军队职位,回到上海做了小公务员,完全是因为我。
老马不想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从部队驻地到城里上学,他想让我有更好的教育环境,所以爸妈加起来30年的军龄,最后带着3000块转业费回了地方,一切从头开始。

我从来没问老马,是否因此而后悔过。

我不敢。

当然,也是因为他如此在意我的成长,所以在青春期的时候免不了就发生了很多冲突,最狠的一次就是我们父子俩几乎拔刀相向。

初、高中时候最流行的,是日韩那种留海长到挡住眼睛的发型,也是我中二病发作最严重的青春叛逆期,反正就是爸妈怎么看不惯怎么来,在把人气疯这点上,有1分的可能绝对要拿出12分的努力。道理全是放屁,唯有我认为对的才是真理!

像所有不善于处理青春期亲子问题的父亲一样,老马眼里,这发型就是堕落的代名词。终于在又一次关于发型的争执中,我们父子俩差点动手,我一怒之下冲进了厨房抄起了菜刀。

老马气得都颤抖了:怎么!还想砍你老子啊!

比他气得抖得还厉害的我一转刀把,把菜刀递到他手上:你不是觉得我丢你的人嘛!砍死我再生一个吧!

老马被气乐了…..

教育专家们当然可以跷起二郎腿,轻松地指责老马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可现在的我想说,那时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样做一个儿子,同样的,很小就离开家的老马,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应该如何当一个父亲。

像所有这一辈的人一样,他们都是把自认为最好的给自己唯一的孩子,很多时候也许简单直接,显得缺乏技巧,甚至有些笨拙,但没人会否认,那里面包裹的,都是最深最深的爱。

不过,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懂的。那时候的熊孩子,巴不得立刻离家出走,一分钟都不想多呆。

结果没多久,我就因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不得不在半夜里去医院挂急诊。腹泻虚脱的我,站都站不住了,更别说从没有电梯的5楼走下去,除非是滚,要么就爬!可让当时已经差不多跟老马一样高的我,被他背下去,是个绝对不会出现在我脑中的选项。况且前不久才刚动过手,那不等同于向敌人求助!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一直到被老马拉到背上,我依然还在挣扎,那感觉好屈辱……

老妈在旁边说:背你怎么了?小时候从车站下来要走好长一段路回家,你不想自己走,装睡,还不都是你爸背你回家的。都忘啦?大了反倒不好意思了还。

其实就是因为还记得小时候在老马背上的时候,那宽阔而温暖的感觉,已经是大小伙子的我又被迫去重温,那种感觉才真的是说不出的奇妙。

可当时脑残的我,脱口而出的却是:我肯定会还给你们的!爸妈都摇摇头笑了。

大概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者当时在心里赌咒发誓太狠,07年的时候,我还真就背回了老马。

他摔断了腿,要回家静养。家住4楼,还是没有电梯。上楼的时候我说:我背你吧!结果这次换成老马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拒绝说不要。

我一脸的坏笑:嘿嘿,这不是父债子偿,是子债儿子自己来偿哦!然后我就不由分说地把老马背了起来。就在那个时刻,我心里猛地惊了一下。

老马175,比我只矮几公分,体重也有150了,可我从来没有想到,把他背到背上的感觉,会是这么轻,轻得甚至让我难以置信。

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能背我了,从今往后,该是我背他了,那一刻,眼里突然止不住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09年老妈走了,从此剩下了我们爷俩相依为命。

癌症折磨着老妈也折磨着我们全家的那几年里,从治疗方案到手术安排,老马都要亲自一遍遍地反复确认。但凡听到有什么好药,甚至偏方,有可能治病,老马都千方百计地去弄。
有一次最夸张的是,听说蚯蚓可以做药引,老马就真的去挖了一桶来熬,那个弥漫开的味道实在是……闻一口都想吐上三天。老马紧闭着厨房的门,在里面一边呕一边熬。老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红着眼圈说:我觉得嫁给你爸,这辈子值了。

老妈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人,可那些日子里,老马才是我们全家的精神支柱。想到可能就此失去妈妈,我已经六神无主,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甚至开始做祷告。在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老马心里会是怎样的难受,但在我们面前他一次都没有失态过。

一直到老妈过世的那个晚上,我把她送下楼去,回到病房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老马颤抖着双唇,泪流满面,看着空空的病床,上面还有老妈刚躺过的痕迹和余温,老马一下子站不住了,我扶着他坐下,只听见他泣不成声:好好的人,那么健康,怎么就这么没了,我没用,留不住你……

钟点工阿姨来家里打扫的时候,看见我房间里挂着妈妈的照片,问起了家里的事。

我说我现在特别希望老马找个好老伴,钟点工阿姨很惊讶:你不会觉得对不起你妈吗?

我摇摇头:从来没这么想过,你没见过我妈生病的时候,我爸对她有多好。我觉得一个人在世的时候对她好才是真的好,人不在,做什么都没用了,感觉再怎么用心都像是做给人看的。我觉得我妈挺幸福的,她也一定不想让我爸这么孤单。而且我妈走了以后,我爸一个人承担起原来两个人的责任,我们几乎再没有像原来那样争吵过,有什么都能心平气和地交流,就像两个彼此了解、交心的好朋友。

真正相爱的人,都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而不是彼此折磨。

阿姨想了想说,你说得挺对,你也挺想得开。

这算是想得开吗?我不知道。

只是你一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他陪你走过了你的孩提、青春和一半的人生,他没有要求你什么,只把自己觉得最珍贵最好的给了你。

你看着他的鬓角被时间点染变白,额头上的皱纹不知道有几条是因为你而再也无法掩盖,只有他看你的眼神,不但满是没有改变过的怜爱,而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柔软。
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需要什么理由去说服自己想开吗?想给他一些抚慰,来报答其实你永远也报答不了的爱,难道不是一种本能吗?

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是老马60岁的生日。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退休了而有些失落,但我却从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离开了那个不适合他的职业生涯,他终于可以有时间去做些自己真正喜欢,展现自己才华的事情了。
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父亲,不只是因为我脑海里回忆起的那些片段,而是即便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他依然可以拿起单反学摄影。而且照片拍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他在网上学习新鲜东西,获取信息有时候比我都快。

老或者不老,真得要看心态,在老马的身上我从未感觉到有衰老的气息存在。

在去年写作最低潮的时候,差不多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处在痛苦期,不想出门,不愿见人。老马从没说过什么,只是每餐的饭桌上,满满都是丰富可口的饭菜,当我想跟人说说话的时候,他随时都在。

从小到大,我好像都不是一个会让大人省心的孩子,经常干出一些让人议论纷纷的事儿来,总显得和周围人不太一样。但老马接受我,包容我,无条件地支持我。

他用他爱我的方式,教会我该如何去爱这个世界。

我曾经有过很多偶像,我也曾离开这个男人身边去追逐偶像的身影,可是到头来,发现唯一真正可以让我从心底里崇拜的,其实就是一直陪着我长大的父亲。

马徐骏
Jan 2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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