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长城举世闻名,但大多数人只是把它看成一处古迹,看成是一个狂热的古代皇帝留下的浩大遗址。人们对长城的普遍印象是:它就像中国其他建筑一样在自然坍毁,而且千百年来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这完全是一种误解,而且是中国人自己的误解。长城是中国为数不多保存完好的古建筑之一。历代以来,它屡经修缮和翻建,直到近代作为边界防御工事地位仍举足轻重。事实上,长城最充分而持久地反映了中国人对围墙建筑根深蒂固的依赖。
是那一道道交接的围墙、相连的城郭,形成了中国每一座城市的架构。围墙环绕着城市,把它分成一个个区域,与其他建筑相比,它们更能反映中国城市的特征。在中国北方,没有一座城市没有城墙。“城市”和“城墙”两个词都用到“城”字,就真实地说明了这种情况。没有城墙的城市就像没有屋顶的房子一样,是不可想象的。一个居住区,无论面积多么广阔、位置多么扼要、管理多么得当,如果没有城墙环绕、没有城墙来划定界限,都算不上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城市。就像在传统中国人眼里,上海—这个现代中国最重要的商贸中心—就不是一座城市。对他们而言,它只能算是一个从渔村发展而来的居民区和大型商业中心。同样,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其他几个不设围墙的新商埠也不能被称为“城”或城市,无论现在民国政府怎样称呼它们。
城墙的确是中国城市最基本、最引人瞩目、最坚实恒久的组成部分,不仅省城和州府有城墙,中国每一个聚居区,甚至小镇和村落都有围墙。在中国北方,我几乎没见过一个村庄—不论规模大小、历史长短—它的草房和马厩会连一道土墙或类似土墙的东西都没有。无论一个地方多么贫穷偏僻、一间土房多么破旧、一座寺庙多么残败、一条下陷的道路多么污秽泥泞,它都会有墙垣,而且这些墙垣比镇上和村里的其他建筑都保存得更为完好。我曾去过中国西北部一些被战争、饥荒和大火摧毁的城市,那里的房屋悉数坍塌,荒无人烟,但四周的城墙、城门和城门上的望楼却保存下来。它们比城内的其他建筑更耐得住火灾和兵戎的摧残,屹立在那里,成为昔日盛景的丰碑,在一片颓败和荒凉中显得格外触目。
光秃秃的砖砌城墙、墩台和城楼矗立在城壕之上,或是从没有树木、建筑物遮掩的旷野拔地而起,它们比房屋庙宇更能显示一个城市昔日的繁华和重要性。即便这些城墙的历史并不长(中国北方现存城墙的修筑时间很少早于明代),它们那多少有些残损的砖面和断裂的城垛也给人历经沧桑的感觉,修缮和翻建几乎没有改变它们的整体样貌和规模。中国北方的许多城镇,砖砌的城墙外面还围着一圈土城墙,直到今天这在一些偏远的小地方还能看到。在发展为城镇之前,这些地方曾是用藩篱临时围起的一个村落或一片茅屋区。
中国北方的围墙式城市,可以拿陕西西安和山东青州做例子。西安现存的城墙,是明朝第一个皇帝在十四世纪末兴建的,虽然也有几处经过修缮,但整体来看,完好地抵受住了时间和兵燹的考验。城墙围合下的城市几近方形,因位于开阔的黄土高原上,轮廓从远处即清晰可辨。从北面或西面走近它,就能见到延绵百里的城墙。再近些,双重城楼、方形墩台和巨大的圆形角楼渐次呈现:建筑物的线条和规模逐渐明朗,呈现出一种稳重、沉实而又有力的节奏。这座城市有如要塞一般,雄踞在黄土高原上,并与远方漫长的地平线融为一体。
走近青州城却是另一番景致。乍看之下,它与气势恢宏的西安府毫不相似,但越走近你就越会被那景色吸引,高大的围墙衬在如画的大自然中,令人惊心动魄。四周是肥沃的良田和果园,树木的浓荫遮蔽着城墙,为它单调的外表增色不少。一条清澈明净的小溪犹如护城河一般流淌在城畔,去北城门和西城门要经过一座坚固的古老石桥。城墙沿河道蜿蜒伸展,不断有拐角把河岸切成不规则的台地。有些砖石因势而成一级级台阶,看似随意又恰到好处,浑然有如天成。穿过城西低矮的石桥,踏上一条石头铺砌的道路,你会看到河岸错落的平台和台阶,有些地方砌有砖栏,有些地方被树木掩映。高大巍峨的城墙由扶壁加固,城头长满灌木,枝条伸展垂落到垛口上,这浪漫的景致让人联想到意大利北部的某些城堡,仿佛眼前不是一座中国城市。
从行人冷清的城门走进去,你会意外地发现,眼前并不是店铺屋舍鳞次栉比的热闹街道,而是一片杂物成堆、到处是泥沼的开阔广场。青州城的西边和南边就是这样,那里被开垦成了农田和菜地,后来入城的人甚至因此找不到空地来搭建房屋、窝棚等容身之所。而在西安府内,西边、北边和东边也能看到大片空地,还有鸭子和龟类在宽阔浑浊的水塘中繁衍生息。这些中国古城大多建于明代,甚至更早,但近百年来日渐荒颓,规模也在缩小。人口却没怎么减少,百姓们住得越来越拥挤,因此有人在城郊盖了茅屋—相比于在城内找容身之处,这更为实惠方便。但也有例外,随着商业的发展和新式交通工具的投入使用,或由于某些地方政府(如山西太原)的激进,现代建筑已经在一些城市兴起。不过这样的城市还不多,再加上那些点缀其中的现代建筑粗陋不堪,让人看了宁愿这些地方变回农田。
在这里,我们不必深究中国北方城市大量衰落的根源。毫无疑问,这与现代中国的政治、社会、经济状况密切相关,总体上说环境不利于古城和古迹的保存。政府缺乏保护的决心,也没有充足的资金,当这些古城遭受战乱以及随之而来的劫掠、火灾和饥荒后,几乎不会有什么措施去修复,百姓都往半洋式的新房里挤。最典型的就是南京、西安、洛阳等古都,现在这些城市只剩下往昔繁华的苍凉影子。很多小一些的城市也出现了规模缩小、建筑荒颓的趋势。不仅是新兴建筑面积所占城市总面积的比例失调,房屋质量也越发低劣。
在中国北方的普通城市中具有建筑学价值的建筑物屈指可数。诚然,有些庙宇也建得相当美观,大门经过精雕细琢,廊柱在巨大的屋檐下显得华丽无比,但严格来讲它们都称不上建筑精品,近年翻建的更是如此。从建筑学上看,更有价值的是那些风格独特、年代久远的石塔、砖塔,以及仍然屹立在古城中央的钟楼和鼓楼,它们宏伟的造型与辉煌的历史联系最为紧密。不过,城里大多数建筑都是不显眼的民居,由青砖砌成,并以朱漆的木梁和木柱搭建框架。在商贸区,店面是或多或少面向街心敞开的廊屋,只有在较为富庶的地方,才能看到店前摆挂的雕饰、铜挂件和精致的招牌。如今雕饰镀金的店面在普通县城已极为少见,自从民国成立,对砖和水泥的偏爱像疫症一样蔓延开去,古老文明的艺术之花随之迅速凋零。
城市的住宅区往往给行人以单调乏味的印象。人们通常只能望见参差的屋顶和其间掩映的树梢,房屋的其他部分都被遮蔽在院墙之后,几乎看不见。院墙是朴素的青砖,有的外面涂上了灰泥,因时日久远沾染灰尘而呈现暗红色。深长空荡的墙壁上,除了简单的大门或由几级台阶和鞍形屋顶构成的门廊之外,没有任何分隔和装饰,建筑风格单调之极。行走其间犹如穿梭在监狱或寺院中,只有光影的变化和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乞丐让人觉得眼前的景色是活的。偶尔,会听到卖货郎的叮咚铃声或报时锣声,但当他走远之后,这里又回复深重难破的寂静。院墙之后仿佛毫无生气,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家是防卫森严的地方,每一户都是一个小社会—由于儿子成婚后会分得父母的房子,这个小社会又会无限延伸,环绕四周的墙壁约束了居住者的活动范围,也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扰。尤其是家族里的女性,她们好像生活在中世纪的修道院,被困在围墙之内。
但从大门进入四合院,绕过影壁,一种独特的美便呈现眼前。如果这座大宅有两三进或更多的院落,那么第一进往往比较平常,大抵有一个地面铺了砖石的院子,三面围着低矮的房屋。后面还有另一个院落,里面莳花植木,或布置成有水池、假山和亭台楼阁的花园。当然,它的布局视宅子的规模和重要性而定。尽管每座宅院规模和细部有所不同,建筑样式却别无二致,最核心的是住宅都坐落在大院最深处的台基上。对面是一条开阔的走廊,或是由两侧突出的山墙和立于其间的一排石柱组成的天井,像一个前厅。高大弯曲的鞍形屋顶延伸到前廊,屋檐由石柱支撑。在所有精美的古老宅第中,檐下还都有雕饰的斗拱。宅内的墙垣式样可能略有不同,不过一般正面的架构都是由支撑横梁的立柱组成。立柱之间下部砌了砖,上部做成格子窗,蒙有一层透明的纸来代替玻璃。一条宽阔的石阶通上台基,位于宅子中央的正门就在这里,门上一般都有雕饰,有些还在上部留出格子孔道,并糊有透明纸。其他不太引人注目的细节就不一一赘述了,不过对于对中国住宅外观至关重要的“色彩”,还有必要多补充几句:大凡木结构都漆成朱红色,砖瓦则保留青灰色。门板的雕饰往往镀以金色,如果是宏伟建筑,立柱上的斗拱还会点缀以绿色和青蓝色。这样大胆浓烈的色彩运用,远观效果很美妙,尤其是当建筑物坐落于花叶倩明的景色之中时。不过如果装饰有欠精致,近看效果便逊色许多。
现在回到大街,我们将走到城镇的商业区。这里的街景与住宅区迥然不同,总的来说更加活跃和有趣。房屋并不隐在千篇一律的围墙后,而是向大街敞开,前面有格子门窗,原来的纸窗已经被玻璃窗取代。店铺屋顶与住宅的屋顶一般高,也是向外挑出,不过店前一般没有木柱,这是因为店面相对较窄,两侧突出的山墙已经足够支撑屋檐檩木的重量。有时,店铺入口还会加盖倾斜的小屋顶或天棚做遮蔽,由托架或柱子支撑。炎热夏季里,店前还会搭起覆盖着苇席的竹棚,来遮挡直射的阳光。要是街道狭窄,竹棚就会搭到对面店铺,遮住便道。事实上,商贩比行人更多地占用着便道。无论是店家还是行商小贩,都喜欢在街上做买卖,装饰精致的粮铺门前尤其受欢迎。可以说,有时店前的街面才是真正的市场。在西安府就有这样一条粮铺汇集的街道,每天早上都有粮食买卖,商贩、顾客、推小车的、挑粮食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行人几乎没法插脚通过。而店铺后进的很多旧式小屋,更多是供店家和伙计吃饭、休息、抽烟喝茶的起居室,一般不用作交易。只有从外面,才会看出这些朴素的住宅和小店的明显区别。
然而,店铺众多,不少外观和内里差异都很大,这不仅取决于当地的富庶程度,也与地方习俗和经营种类密切相关,像干货铺与药店、金饰铺、茶庄就完全不同。一般来说,店面装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店里货品的品质。如果再对各类店铺的细节和复杂关系过多着墨,就会离题太远,这里之所以谈起商铺,只是为了探讨中国的街道建筑。不过值得关注的是,这些带有雕饰的高大牌楼,在某些保存完好的古城中仍然可以见到。在北京繁华的商业街上,这种牌楼曾比比皆是,但由于半西式水泥建筑的风行,如今牌楼数量锐减,放眼望去,只见镶有装饰品的幌子和民国的旗帜在店铺门外飞舞。牌楼高过屋脊,矗立在店铺的入口。架构是几根高耸的楼柱,中间由横枋连接,横枋上由多铺斗拱支撑起一层或两层小型的鞍形楼顶。楼檐下是花板,上面饰以人物雕像、浮雕或者镂空雕的花卉,中间镶嵌有带商店字号的匾额,花板宽阔的底部犹如牌楼的花边,装饰着复杂的叶形浮雕。所有雕饰都涂成金色,有些还用其他颜色加以点缀。此外,从立柱伸出的夔龙挑头上还挂有装饰着五彩斑斓的花边和流苏(有时是木制)的幌子。
雕饰金漆的店铺牌楼林立于道路两旁—光想想就是华美无比的景象,在以往的省府中并非罕见。如今这样的街道却越来越少,没有人留意保存它们,大多数人似乎乐见它们被水泥建筑和单调的砖房取代,而这些新建筑除了会在门口或门旁安置一块书有醒目字体的招牌之外,就再无任何装饰。因此,中国北方普通城市的商业街,与其把它看作是一个建筑群,倒不如当成一幅人群、手推车、驴车熙来攘往穿梭交织,有着光影变幻的都市风景图更吸引人。当有几株古树点缀其间,这街景尤为生动别致,不过几无建筑特色可言。
情况大抵如此,不过也有重要的例外,就是那些建有装饰性纪念物、纪念碑、拱门和塔楼的街道。最值得一提的是牌楼—一种有三个或以上通道、横跨街道(包括人行道)的装饰性大门。牌楼的兴建通常是为了纪念当地的显要人物或重要历史事件,但它最吸引人的是那非同寻常的装饰特色。牌楼多为木制,并漆成鲜红色,除了金漆的雕饰外,还有绿色和蓝色的装饰物。根据规模和重要性的不同,作为支撑的楼柱有四柱、八柱、十二柱不等,下面承托有夹杆石(有时饰有石狮)。楼柱之间横置两三根额枋,额枋之间由花板、横饰带和刻有颂词的匾额隔开。牌楼的每一间都有独立的鞍形楼顶,向外挑出的飞檐由多铺斗拱支撑,上面覆盖着青色或碧绿色的琉璃瓦,楼檐垂脊还饰有仙人和脊兽。这些牌楼包含了中国传统建筑某些最显著的特点,例如楼柱、由二铺或三铺复杂斗拱承托的翘曲楼顶、华丽雅致的额枋、精雕细琢的花板,以及明艳的色彩—这些色彩与牌楼的壮丽宏美相比,反而显得有些粗糙。牌楼基本上是木结构,除了楼檐上的人兽装饰之外,整体都是按照这种建材来构设的,二者相得益彰。石牌楼同样显示着设计和材料的融合,其各部分都仿照木牌楼的模式进行构建,不过组接方法似乎更适用于木牌楼(这与日本的鸟居极为相似,鸟居也显示了从木结构向石建筑变化的痕迹)。当然,有些部分,像楼檐(没有曲线)和斗拱(有时变成弯曲的托座)做了必要的改良:额枋以浮雕装饰代替油彩,方形或八角形的楼柱则由低矮的夹杆石固定。夹杆石是一块顶部饰有小石狮的鼓形巨石,位于矮石基座上。倘若仔细研究的话,会发现不同石牌楼间有许多细微的差异,但总体结构和装饰布局自明初以来基本没有变过。现今发现的最古老的牌楼不是在街道上,而是在保护措施更完好的寺庙园林里,但据我所知还没有早于明代的。我所见过的最宏伟、数量最多的街景石牌楼在山东潍县,那里有六座跨街的三间三檐牌楼—这些巍峨高耸的遗迹很可能建于乾隆年间。但并不是所有的牌楼都横跨街道,有些也可能建在空地上,或沿街而建,标示着寺庙或衙门的入口,并借以彰显这些地方和里面人物的神圣和显贵。
在许多中国古城中,主街道的景观通常取决于钟楼和鼓楼。这两座巨大的建筑物耸立于城市中心,市内的主要干道便从它们下面延伸出去。钟、鼓楼有着宽广的基座,十字交叉的券洞从中贯穿,形成隧道式的交通要道。行人车辆往来不绝,且经常有游民乞丐在这里遮阳避雨,所以拥挤不堪。基座由青砖砌成,几乎与城墙同高。钟、鼓楼的主体耸立其上,那是一座两层或三层的宏伟楼阁,一般为木结构,梁柱之间以砖填砌。下面两层有回廊环绕,顶层为封闭结构。迭起的飞檐由精粗不一的“散斗”—屋檐下面三铺或四铺的复杂斗拱—来承托。当然,其结构和装饰细部根据不同的年代和重要性而有所差异,但它对钟、鼓楼总体效果的影响远远不及高耸的楼阁和巨大的基座这些主体部分。这类建筑在中文里称为“台”,它们由来已久、用途不一,有瞭望台、黄金台、观天台等。中国的城市景观里多是低矮的屋顶和墙垣,但只要有这类建筑拔地而起,画面便立时多了几分古雅庄严的气派。
除了钟、鼓楼之外,在有些中国北方古城里还能见到一些宗教建筑,这些“宝塔”和寺塔数量比钟、鼓楼更多,但多位于城外。宝塔的修筑往往与重要的寺庙(多为保护珍贵古物而建)有关,而最精美的佛寺一般都不建在市中心,而是在风景秀美的城外。因兴建年代、所用材料和各地宗教需要的不同,这些寺塔之间差别很大,因此很难指出它们的共同之处。不过一般塔的平面都是方形或多角形,高度在50呎到350呎之间,有三、五、七、九、十一或者十三层。年代久些的寺塔一般为砖造,后期则多为木结构,也有完全是石造或铁造的。这些高塔成为旷野平原上的重要地标,为老百姓指示着方向和距离,同时在“风水”上,也是庇护和吉祥的象征。寺塔在中国北方的城市,很少像在杭州和苏州等南方城市那样耸峙在市中心,那会像是异邦宗教建筑一样让人觉得奇怪。尽管如此,相比于天主教堂和它的钟楼,寺塔还是能和谐地融入周围的自然环境和古朴的氛围中,不像冷峻肃穆的教堂混在低矮的古建筑群和塌毁的墙垣中显得那么突兀。
有时一个中国的古城看上去单调无趣,但其实内蕴丰富,充满惊喜。在一些脏乱的窄巷或类似沟渠的小胡同里,往往隐藏着几处古建或者倾圮殆半的残存古迹。它们承载着往日的辉煌等在那里,等人们去发现。但普通的游人和我们这样的走马观花者很难发现它们:我们不是要驻足研究历史的记录和细节,只是想对中国的城市、对它的街道和建筑有一个大致的概念,以便更好地阐述城内和四围的城墙之间的关系。整体来看,中国的城市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大片遮掩在飞檐下的低矮房屋和墙垣。
从上空俯瞰一座中国城市,目之所及往往只有一排排灰瓦的屋顶。天气暖和的时候,还会有绿树从屋顶伸出,为这单调的景色略做点缀(在城里人们不惜舍弃房屋来保护树木,而在乡下它们却被任意砍伐)。到了冬天,绝大多数树木也和屋顶一样灰蒙蒙、光秃秃的,代替它们的是白白的薄雪,覆盖在屋脊和房顶上,如泡沫般熠熠生辉。当晨雾笼罩全城,整个城市就如一片寒冬中的灰色海洋,奔腾的波涛突然凝在半空,起伏的节奏依然清晰可见,但所有行进皆已止歇,大海被施了魔法。莫非它也被这冻结了古老中国文明生机的寒霜所震慑?当大地春回,古木绽放新绿,这片海能否再次融化?生灵会否带着美与乐苏醒过来?我们能否再次目睹人类的新生力量冲破古老中国颓败的城墙?或是那内在的运转业已凝滞,灵魂永远冻结?
晨雾逐渐消散,幻境一点点消失—这时,城头上的士兵吹响尖厉的号角,向街上瑟缩赶路的人们宣告,民国十一年(1922年)奔波劳碌的又一天开始了。
林稚晖/译